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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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的回憶(小說)

(2016-01-13 11:44:36) 下一個

 

 

海棠花的回憶(小說)

 

沉寂了一整個冬天的時光終於要過去了。當我看到海棠樹光禿禿的樹枝上現出了隱隱的芽孢,即使是很小很小的那麽一點春天的苗頭,我的心思也不由為這樣的消息鼓動起來,發出了感慨。

我想我不能繼續懶惰下去了。我該寫寫原孟,算是最後的一點心意,在這個海棠花開的春天寄出,說不定他會收到。

即使今日,我依然不能確切地知道,如果一切再重來一遍,我是否會做出不同的決定,而我的人生又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連同此時的心境。

無論如何,讓我心情最為淒然的是原孟的早逝。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即使原孟幾次三番親口對我說過“還能活幾天”的話。我隻以為他在用這樣的話打動我的同情心。我果然是世故的。

也正是這樣世故的我認定了原孟對我說的那些話,不過都是源自一個男人麵對意欲捕獲的女人的種種機心。

我已經不再是相信甜言蜜語的小女孩了。每每內心裏因著原孟的話有所遊移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告誡自己。

即使時間像水分與花香,它毫不留情地甩開我的肉體,而愛情依舊為我所崇尚。哪怕我鶴發蒼顏。哪怕我已身在婚姻之中。

這樣的內心所想大概會遭遇所謂的衛道士們的圍擊。但是我不能對自己虛偽,這是心之所想。何況我從來也不認為那些衛道士們就真的聖潔。可笑的生活已經用一件又一件鐵的真相告訴了我們:那些曾經的純真天使們其實是怎樣的惡魔。

隻是縱使向往,真正的愛情卻並不容易得到。如今社會充斥著太多愛情贗品。五花八門的愛情理論裹著自由的外衣華麗上市,像玲琅滿目的商品,浸淫於無數躁動著一顆獵奇之心的目光中。

物質時代,沒有比言辭更廉價的付出了。而我以為越是推崇物質的社會越是擅於造就寡信鮮廉的人。在這樣的生活下,口訥之人沒由來得讓我生出幾分好感。如同樸素的品質,無華地發著內在之光。原孟給我的正是這種樸素的記憶。

 

可以嗎?可以嗎?原孟曾經一遍遍地問。問了很多年。從我鮮妍的時候,這個請求伴著我推延著我在時光裏的凋零。

其實這些話是當年的原孟不敢說出口的。我不知道是什麽給了他這種力量和勇氣,執著地想要得到,在我們都沒有資格索取和給付的時候。

或許隻是環境,與時間無關。或許時間也脫不了微妙的關係。畢竟二十幾年過去,我們不再是青春的我們,而我們生活的時代的樣貌更是麵目全非。

我不是我了。你也不是你。我一貫如此簡捷地拒絕原孟。我知道他不會被我的坦率傷害。雖然那種義正言辭的口氣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矯情和虛偽。

無論我的本意多麽真誠,在當今年月,我的態度在某些人眼裏隻能冠以矯情的帽子。做就做唄。多大的事情啊。他們會這麽不屑地說,仿佛那隻是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做一頓飯的事。

而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同時也有著自己的堅定。即使我所堅持的,已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我已經不記得他是從什麽時候,又多少次提出過他的一成不變的請求。的確是請求。他在請求我的答應。我也不記得我拒絕過他多少次了。雖然每一聲的“不”後麵都是身不由己的甜蜜的憂愁,雖然連我自己有時候也分辨不出那個“不”是不是“好”的意思。我隻能說不。

他是真的愛我。有時候我會這樣覺得。應當說很多時候我都這樣覺得。這種感覺不能不說美妙,它妥帖地撫慰了我臉上日益增多的皺紋和心頭巨蟒般盤踞著的失意,讓我感覺自己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華貴不可褻玩。而原孟是我俯首帖耳的臣民,忠心耿耿,矢誌不渝。

沒有比愛情更能讓一個女人驕傲的了,讓她從毛細血管裏散布出一種尊貴的愉悅的氣息。何況這一切又是那麽真切:一個優秀男人的一往情深的愛戀。

那種不可忽略的愉悅的感覺類似於阿Q的喜悅,是上帝公平地賜予所有人的內心的安樂。即使愛情對我這樣毫無是處拖兒帶女的中年女人來說好像《一千零一夜》裏的故事。

 

家庭主婦!OH!—!MY—!GOD—!我始終記得當著眾人之麵小茜刺耳誇張的尖叫。她的音色不夠清澈,英文也並不純正,但是語調卻極其華麗地表達了那種不是驚訝、並非惋惜,更接近一種掩藏得極深的幸災樂禍。讓我無言以對,除去微笑。我見識過很多女人的心思。她們唯一的樂趣就是擊敗別的女人。對這樣的心思,我隻能一笑而過。

我怎麽也想象不到你會淪為家庭主婦親愛的!你當初那麽優秀!你知道你曾經是多少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哦——! 那個“哦”字長長的尾音一直迤邐著拖延到改天換日的現在。我還是不動聲色地笑。

我知道外麵的社會如何看待家庭主婦的,好像那是一個女人的十八層地獄。我後悔自己為那天的聚會化了淡妝。其實我該頭發蓬亂麵呈菜色神情萎靡來烘托一下我的身份才更能配合這樣的場景。

對於浮躁的社會和人心,我早已經見怪不怪。即使內心裏還會有一些反抗升騰起來,卻終究會平息下去。無語就是最好的抗擊。我安慰自己。雖然另一個自己在鄙視:沉默吧!忍受吧!其實你隻不過是失掉了當年的勇氣。

而那一刻我隻能記起當年在大學裏小茜如何表白她是我的好朋友。她有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一張甜蜜的嘴巴,可以說出任何動人的話。我輕易被她的坦誠的友誼打動。年輕的人有幾個明白心口難對這個詞呢?也許小茜也不是故意的,她隻是生就這樣的心,這樣的嘴巴。

也是小茜主動坦誠地告訴我她喜歡原孟。她一直都是一個坦誠熱烈的女子,在愛情上也是。我那時這樣以為。所以後來原孟對我委婉表白的時候我一口回絕。

原孟不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一個可以發展愛情的人。我知道他很喜歡我。何況他本身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孩。這種優秀不單是指他的學業成績,更是指他的善良正直誠實和淳樸。那時候的原孟在我眼裏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少年。

那時他也是敏感而靦腆的,雖然他極力想擺脫掉這種敏感與靦腆的特質。後來我想,年青的原孟向我曲折地表白心跡已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我沒有任何餘地的拒絕讓他以為我對他毫無感覺。而事實並非如此。

 

你知道嗎?後來她告訴我是她先告訴你她喜歡我的。她很了解你。她知道這樣一說你就不會再接受我。事實是她來找我表白我拒絕了她,我告訴她我喜歡的人是你……

原孟的眼神沉鬱下去,像一隻飛翔的鳥倏然沒入陰影。她太有心機了。這也是我最不喜歡她的一點。原孟告訴我這番話已經是十幾年以後。

我的腦海跟隨原孟的話語想象那些往日我所不知的畫麵,確切地說是真實發生的鏡頭。還有多少是我所不知的呢?我總在這種時候痛恨一個人世界的狹小局促,它讓我清晰地顯露出無知。

不過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對於人生,我要求的越來越少。這一點上,我不認為此刻的原孟能懂。我們已在兩種完全不同的軌跡中行走。原孟身處的世界太繁複,而我已經走過了為紛紜歡欣雀躍的心境。

我以為我的不以為意會疏淡原孟的心思。原孟卻並未止步。我第一次認識到他的固執。每次他一看到我,那雙往日的眼睛裏便流露出綿羊一樣溫存的神氣,在這樣熟悉的氛圍裏我便也會輕易地想起過去。我是喜歡過他的。甚至在他如此柔軟的注視下我覺得我不能夠不喜歡他。誰能無視這樣纏綿的眼神呢?像柔韌的繭絲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圍著你纏繞。

萬丈紅塵隻有你一個人。原孟就是給我這種恍惚的錯覺。是錯覺。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將這句話當作鋒利的剪子,我剪著原孟鋪天蓋地落向我的目光。

我不認為一個被冷水澆頭的男人會有持續的情欲。這是我在網絡世界裏得出的經驗。那個花花的虛擬世界裏不都是像原孟一樣四處尋找情色的中年男人嗎?像一些饑餓的野獸,不擇食地獵捕。

我在原孟逼得緊迫的時候曾經把這個比方說給他聽。那是唯一一次原孟流露出非常介意的語氣。你可以拒絕我。但是你不要侮辱我。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幾乎要對我生氣了。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原孟一直用一種寵溺的語氣對我,容忍我任何直白或尖銳的拒絕。

我知道我不該簡單地將原孟歸入那些放縱而軟弱的男人之列,僅僅依據他向我提出的跟那些人同樣的請求。而其實這樣的歸類於我不能不說是一種失落。隻有我知道,在我心底裏一層又一層冷漠的堅冰之下,對原孟,我有著期待相信的泡沫。

我期待相信什麽呢?在茫然的生活裏有時候我會這樣問我自己。

 

後來原孟一再請求加我微信好友。我並不喜歡微信這些新新事物。我偏執地認為,它的出現帶給人類的毀滅多於創新。越是雨後春筍般誕生的東西越是容易走向低劣。像水稻田裏生命力旺盛的稗草,它們隻會蠶食禾稻。稗草可以靠著人工拔除,那麽微信帶來的越來越荒謬卻真切的負麵效應呢?誰會除去它們?誰又真的有這個能力。這是一個被打開的潘多拉之盒。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無數個聲音異口同聲氣勢宏大地回答了這一問題。這是我想象的答案。它讓我發笑。人是這麽容易被所謂權威的導向洗腦的一種動物,雖然人類看上去那麽自以為是。

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拒絕原孟的洗腦。我是那麽自然地認為他在洗我的腦。以愛的名義,以人生短促不想留遺憾的托詞。連同他對我說的:丫頭你知道嗎,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有抓緊你。我以為你總是會在我身邊,即使你不屬於我。可是你一下子就飛得那麽遠那麽遠。丫頭你知道嗎?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卻根本不能找到她的滋味?

在原孟握著我的手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眼裏的哀傷和淚光讓我相信。而過後想起來這些,就像是一幕電影畫麵了。我是這麽冷靜的一個女人,身外的世界日新月異,讓我難以相信發自一個男人的太過癡情與深情的話語。

然而也是想起了他的這些話,讓我不能拒絕他成為自己的微信朋友。我知道的,我知道那種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卻根本不能找到他的滋味。

 

我很少使用微信。這是我給原孟的微信第一句話。我給自己預留了逃跑的小路。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能失去他這個朋友。原孟還是我曾經的那個兄長般的朋友嗎?也許他已經像我的好友說的那樣:他隻是想得到你,什麽愛不愛的。他不過是個男人。你就忘記以前那個脈脈含情的小男生吧。

也許隻是因為他在我的青春時光裏。時事遷移,被我否定的人和事越來越多,我實在舍不得追溯到更遠的從前,在我像一片初雪一樣潔白地相信著這個世界的時候。

我承認,我的軟弱讓我舍不得將內心裏全部的牆壁都推倒。我記著那些年被我拒絕的原孟如何溫暖地守在我身邊,記得他怎樣寬慰灰暗時的我,記得他含蓄真情的信,午夜裏的電話……

我記得他對我所有的幫助,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原孟總是第一個伸出手的人。他曾是我那麽值得信賴的朋友。我甚至確定即使我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像個流浪兒流落街頭,而原孟會收留我,給我溫暖的屋子,安全的食物和幹淨的床。

我是那麽舍不得將這最後一道門鎖緊。所以我縱容原孟的胡言亂語。那些——的確是胡言亂語。雖然這些胡言亂語有時不免讓我丟盔棄甲。

 

還能活幾天。這輩子我就這一個遺憾。原孟不止一次地這樣說。

遺憾不好嗎?遺憾是一種美啊。我總是這樣笑著回答他。心裏卻知道,若真是遺憾,痛是大過美的。我因著他的這句話惶惑不安。我不期望因為自己給誰帶去苦痛。如此便不相欠。便不必有來生念念不忘的償還。我希望這一世便是句號。

我試著從各個角度去分散原孟的思想。他隻是鑽進了自我的牛角尖。這與愛沒有半分錢關係。隻是男人的情欲在放蕩地布著羅網。我這樣給自己解釋原孟的初衷。

如果他願意,以他現在的身份,以他身處圈子的雜亂,他應該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叨擾我了。我,我隻是小茜口中那個年長色馳的平凡婦人,不再有奪目的光環壓身。

而原孟依舊在每一個醉酒的深夜叩擊我的心門。不喝一點酒不敢將這些話說出口。原孟這樣解釋。就像我不能相信一片浸染在染缸裏柔弱的布還能夠保留住它的本色,我難以相信原孟還能夠保持住他的心的本真。環境的威力我是識得的。

偶爾我也會想,我真的是他此生唯一的遺憾嗎?我在緊閉的門背後輕輕自問。我其實沒有勇氣麵對任何答案。

 

你還記得你是有太太的人嗎?我後來開始不加迂回地向著原孟表達責備。我不是鋒利的人,至少沒有鋒利的口齒。對於原孟,我始終不能保留自己最後一點點愚鈍。

你大概也忘記了我已是人妻。我說給原孟聽,更像說給自己聽。雖然婚姻並不盡善盡美,雖然很多時候我流浪的靈魂茫然地飄蕩在婚姻之外,但我始終是一個男人的妻子。

一看到你 就什麽都忘記了。這是原孟的話。聽起來就是網絡上那些精於捕獵之人的誘餌。我惋惜地笑,想起好友的話:原孟不過是個男人。

可是我顧不得了。即使我們都結婚了,這又有什麽影響嗎?我知道我很不道德。可是道德是什麽,現在還有道德嗎?原孟最後的問號像個感歎號砸進我的心裏。

是啊。道德是什麽?現在還有道德嗎?我不是活在真空裏的人,即使我已經遠離了它,依舊可以嗅到那種源源不斷散發的腐朽的氣味。

或許腐朽的是我。我不是道德的奴隸,但我是自己的奴隸。那個同樣具有獸性的我,被人性的我鎖著沉重的鐵鏈,關在小小的籠子裏。

誰沒有作惡的能力呢?假如沒有枷鎖的約束。

我不會因為我自己遵從什麽。但是我不能不考慮當我不遵從那些條條框框的時候,當我像一些人叫囂的自由自在圓滿著我自己的時候,誰因為我背負了額外的鐵鏈。

這樣的一件事裏,另外的兩個人,即使他們從不在場,但是怎麽可以被忽略呢?

這與道德無關。與刀尖所指方向有關。所有能夠刺向自己的利劍我不懼出手,但是我會忍不住顫栗,當我的刀尖指向別人,無辜的別人。

他們有什麽錯?

 

這是最後一次我跟原孟微信。那一次我心裏已經這樣決定了。我開始厭倦原孟一次又一次的請求。他和網絡上向女人們諂媚求歡的陌生男人有什麽區別呢?我甚至連尊重都懶得給出了。

男人不過是比野獸更像野獸的野獸。而原孟,無論我認識他多麽久,他都是一個男人,而已。

當一個人的獸性大於人性的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冷冷地睥睨他。我是這樣想的,更是這樣做的。我向著原孟拋出的話一句比一句鋒利。我從來不知道我也有閃亮的刀刃。

就因為我現在隻是一個別人眼裏一無是處的家庭主婦吧?我輕蔑地問原孟。雖然心裏知道他不過是這個塵世的替罪羊。他從來沒有那麽世俗地看過我。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這樣逼問他。

在我心裏,你永遠是當初高不可攀的那個女孩。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不要這樣說自己。求你了。原孟說。這是他第一次對著我動用這三個字。

求你了。他求我的不是讓我同意,而是叫我不要作踐自己。

那一瞬間我心軟了一下。也隻是一瞬間。

那就是我舉止輕浮讓你誤解了嗎?還是我說過什麽不妥帖的話。我慢慢拉開他和我的距離。眼前的原孟已經不是那個懂得我的親密的朋友。

沒有。絕對沒有。如果你是那樣的人我早就放下了。我不能忘記你因為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當初是,現在依然是。你知道現在的女人……原孟欲言又止。

我知道現在的女人。我從來都是落伍的,與這個時代保持著遙遙的距離。我的迂腐的觀點會遭她們取笑。她們活得那麽自我,看上去那麽灑脫。我不能質疑她們的新潮,那何嚐不是一種朝氣與激情的表現。而我適合寧靜,寂寞的寧靜,像一抹寂色的煙火,飄在無人的曠野。

原孟依然是懂得我的。隻是又如何。他現在隻是想利用這種懂得得到我。僅此。我不能不暗暗在心裏加固著自己的防線。

我不會做對不起我先生的事。這輩子你的遺憾隻能是遺憾了。我冷冷地回複原孟。忠誠不僅僅是因為愛。何況,愛是什麽?

我知道。我永遠等在這裏。雖然也許這個永遠隻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了。我幾乎能看到原孟的眼神像最後一縷火苗跳了一下,然後熄滅。

現在回想,我想那時的原孟或許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或者他預感到什麽。而心境一派灰暗的我已經懶得將他的話題深入下去。

我很慚愧向你提這樣的要求。但是又不能不提。我忍不住。對不起了……這是那天我們結束談話原孟的最後一句。

我現在已經不能去想象當時的原孟以什麽樣的心情寫下這句話。他是真誠的,而我難免兒戲地解讀過他。我不知道,假如我沒有在網絡上遭遇過千姿百態的謊言,我是否還會無動於衷地對待他。或者至少,他的話會牽出我的一些隱痛。我卻終究一笑而過。

 

直到那不久後的一天小茜微信我:你已經知道了吧,原孟沒了。

怎麽可能。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怎麽不可能。這是下一秒之後我的反應。

我想小茜是想跟我說說原孟。原孟始終是小茜的一個遺憾。每次都是她主動找我。原孟這樣說過。你為什麽從來不主動找我?這是原孟緊接著前句的話。小茜的名字和話題對原孟來說就像個一閃而過的影子。

我沒有跟小茜交談,而是詢問了幾位朋友,確切了原孟的死訊。那幾天我無法不將自己沉入悲傷的情緒之中。每一個人的離去都會讓我不可抑止地悲傷。何況這一次是原孟。

你這個比我還傻的丫頭!我隱約聽到原孟的耳語。仿佛是真的。隻有原孟這樣肆無忌憚地叫我丫頭。他叫了我二十幾年丫頭。

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叫我了。

 

如若沒有後來的事,原孟的離世的消息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漸漸地在我心裏消失了蹤影。生在人世,我們都要想方設法地平複悲傷情緒。因為我知道,再不抓緊時間笑,也許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那是入冬的第一天。在這個寒冷國度的冬天,我極易生著濕雪一樣沉重又寒冷的思鄉的病。當我臨窗遠眺著眼前這個始終陌生的皚皚雪國時,我收到了來自原孟的微信。像無數隻鹿一下子從雪地裏雜亂地跳進我的心裏,無以複加的恐懼瞬間扼住了我的呼吸。

卻是原孟的妻子用原孟的賬號發來信息。從而我知道了故事的另一麵。

我知道你。原孟的手機一直有鎖。今天我想起你就用你的名字試了試。她這樣向我打招呼。

沉默。沉默。沉默。

從來沒有過的,我感激微信這種方式。它讓我脫離了眼前這種無處可逃的尷尬。雖然我自以為對著她我其實沒有什麽好羞愧的,我向原孟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開解而不是引誘。在我而言,原孟和我,始終他是他,我是我。我想告訴她在我這裏,原孟始終是完整地屬於她的,卻又不知道該何從啟口。

我知道你跟原孟之間是清白的。她又說。

我心驚肉跳地等著她的每一條信息過來。她還知道什麽呢?雖然沒有什麽可羞愧的,但是我還是不自覺地內疚,畢竟,我是原孟喜歡的那個女人,我聽他訴說了很多我不該聽說的話語。而這對他的妻子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傷害。

你別緊張。你知道原孟的這個手機上朋友圈裏隻有你一個人。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就像原孟跟你聊天那樣。原孟的妻子不緊不慢地發來信息。

我不知道該跟她聊什麽。除去說一些客套的話。而我不喜歡說客套的話。我隻有靜靜地等著,我想她應當是向我來尋求寬慰的。

我一直有一個情人。原孟不知道。她突然突兀地發來這麽一句。或許也知道。然後她又補充來這樣一句。

我一下子慌亂起來。好像窺見了不該窺見的秘密。又好像不忠的那個人是我。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跟我說這些。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我甚至都沒有見過她。我隻是看過原孟給我的相片,看上去倒的確是有些新潮的女性氣質。不過,這些與我有什麽關係。

我也一直以為原孟有你。我以為你總是會被他打動。你知道嗎?他對我說過,這輩子隻有你能讓他對我做出對不起我的事。

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我不知道她還會向我拋出什麽樣的話來。想來這世間其實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

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擁有自己的情人。你知道,我隻是那個男人眾多情人中的一個。我一直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我身邊很多姐妹都有婚外情人。

我依然手足無措地抱著手機像抱著燙手的山芋。我該說什麽呢?對著原孟的妻子曝露的原孟所不知的秘密。

你在國外。國外那麽新潮。你怎麽竟然拒絕原孟了呢?他是一個那麽有魅力的男人。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我不能再安坐了。我不知道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跟我訴說這些。

我曾經聽說過原孟的妻子主動追求的原孟。我也曾經聽原孟提起過跟他妻子的種種不合,說起他妻子結婚數年都不肯同他一起回鄉下的老家跟他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過春節,甚至不讓他們的孩子跟祖父母親近……這些都是瑣事。我這樣安慰原孟,雖然我很理解他的苦衷。但是現在的女人們……我也能理解她們對此的拒絕。要是你是我老婆你就不會這樣對不對?原孟這樣問過我。我無言以對。

我曾經以為原孟對著我說起他妻子的苦悶之態不過是表現給我看,為了讓我軟弱,為了讓我生出憐憫的心而同意他的請求。隻在那一刻我豁然明白,原孟對我念念不忘的根源,大概就來自他的婚姻。而他對我的那些感情,想來也是真的了。

可是,如今知道這些又能怎麽樣呢?我再也不能更溫柔一點地對他了,像對待一個迷失在黑夜中的朋友。我想起當初那麽鋒利的語句對著他,仿佛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想當然地把他的心意當成一個普通男人的心意加以鄙視。我做過怎樣的錯事呢?卻以為自己是真理。

你一定是太難過了。我知道原孟很愛你。你也很愛原孟。你一定是接受不了他突然離去的事實。不要難過了。都會好起來的。我幾乎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氣才能不讓自己敲擊屏幕的手指顫抖。

我不能不讓她打住。這個故事不是我此時此刻想聽到的版本。原孟已經不在了。就讓他安安寧寧地走。

不會好起來了。我知道。我看了你們的聊天記錄。我現在覺得特別對不起他。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他竟然是這麽好的一個男人。而我卻讓這麽好的男人戴著一頂綠帽子。我真不是人!

我無言以對。眼前呈現著一個痛哭流涕悔恨萬分的女人。她隻是找我傾訴的。她以為我聽到了原孟就會聽到。我這樣告訴自己,並且慢慢沉靜下來,而痛卻濃霧般在我心裏越來越深的彌漫。

他會原諒你的。我說。會吧,我想原孟會原諒她的。他是一個心軟的男人。

那天以回歸我和原孟的關係結束。她說,你知道嗎?原孟保留著你和他的所有聊天記錄。他在微信上隻跟兩個人聊。

我愣一愣。她剛剛說我是原孟唯一的朋友。

另一個人是他自己。許久她打過來這麽一句話。連同原孟那些自言自語的話:

丫頭,你睡著了嗎?

海棠花又開了。丫頭,你在哪兒呢?

丫頭,我又想你了。

夢裏出現的人,醒來時就該去見他,生活就是那麽簡單—— 丫頭,我一直一直夢見你,我該去見你嗎?

……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時間從原孟那些憂傷的字眼裏走出來。原來都是真的。他真的隻是愛我,愛一個無法得到的我。

人生哪有沒有遺憾的呢?想想你擁有的。我曾經這樣道貌岸然地對原孟說。

隻是如何界定擁有也是讓我迷惑的事。我不能確定假如我在原孟活著的時候相信了他的愛情,我會不會義無反顧地彌補他心中的缺憾。而其實一個人總在各式各樣的籠子裏。對於愛,我已經沒有了衝出籠子的勇氣。

我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如我對他說過的那樣。我拒絕被任何人擺布,即使以愛情的名義。金錢和聲名更不可能誘惑到我。我不知道我能尋找到什麽樣的借口滿足原孟的請求。

所以即使相信了原孟的愛情,我依然什麽都不能做。

隻是應當會有所不同。當我想起他來時,就會想起很多年以前,初春的時候,一棵很大很大的海棠樹,潔白的花瓣一簇簇地堆積著,仿佛永遠不會被風吹散的雲朵。而在那樣夢般的樹蓋之下,有原孟永不消逝的身影。

丫頭,花兒快要落了。我聽到原孟的聲音,對著青春的我說。

而白色海棠花的雪果真大片大片地落。在那飛雪裏我看見二十歲時的原孟,笑嘻嘻地喊我:丫頭!

我便驀然醒來,對著窗外沉沉夜色,想起原孟寫給自己的《新橋戀人》裏的那句經典的台詞:夢裏出現的人,醒來時就該去見他,生活就是那麽簡單。

我忽然想奮力再回到夢裏,回到原孟身邊,告訴他,原孟,別信,別信那些話,它們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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