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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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時代(小說)【全文】

(2015-07-17 14:41:33) 下一個

  


秀時代(小說)

 

 

(一)

 

很久以後秀真還記得當年為了色誘趙嘉仁去照藝術照之前在鏡子麵前反複精心裝扮自己時的那一幕。

 

“這是個不配看到真相的時代。”秀真一邊往臉上抹著厚厚的香粉一邊恨恨地想。

她對化妝這一套已經越來越熟練了。從前她看到別的女人描眉畫唇就覺得是在做假。現在,她也是別的女人了。

 

粉真是個好東西。像抹裂開無數縫隙的牆皮似的,三道厚厚的粉抹上去,秀真的臉上就是一麵新刷的雪白的牆壁:時間亂筆畫的那些皺紋沒有了,肌膚反抗長時間光照生成的斑點消失了,連下眼瞼囊腫似的眼袋也跟著抹平了。

秀真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不由得笑起來,意識到有粉末應著她的笑飄起來的時候,她又快速收起了所有表情。變臉之快堪稱絕技。秀真得意自己的技藝越來越精湛,越來越跟隨潮流。想到這裏,她差點又要笑起來。

 

當秀真自覺光彩照人地出現在影樓的時候,化妝師卻大搖其頭。又是近兩個小時的折騰。

臉龐,那塊巴掌大的地盤,秀真原來是這樣看的,其實是山山水水的天下,要高低錯落均風情起伏,濃墨淡彩皆瀲灩生波。等一切都妥貼了,秀真站在鏡子前,半張著嘴巴在心裏驚歎:這錦繡江山是她麽?

 

那組藝術照衝印出來的效果絕對一流。青山秀水裏那個白衣飄飄長發飄飄風華絕代的女子。秀真看著看著覺得自己一提秀足一揚水袖就可以飛上月球了。即使她知道照片上的無一不是假的,除了她的名字是真的。

“你又沒有整過容。怕什麽!”秀真的閨蜜德男一邊嘖嘖看著相片讚歎一邊不屑地安慰著神情忐忑的秀真。“這不叫騙人。整容的才是。化妝隻是好好收拾了一下,顯示你的姿色潛力。”

秀真點頭。德男說的不無道理。可是,相片上的絕色美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不是她。這難道不算騙人?

 

秀真顧不得那麽多了。相片如期發給趙嘉仁。

 

(二)

 

趙嘉仁是德男在網絡上認識的前任男友。甚至可以說是前任網絡老公。德男一口一個老公地稱呼趙嘉仁的時候,秀真每次聽到都說不出來的好笑和別扭,總要不自覺四處看看,那個叫趙嘉仁的網絡魂魄有沒有在她們身邊遊蕩。

那時候德男最終和前夫離婚。秀真不能確定如果沒有趙嘉仁的出現,德男會不會那麽痛快地離婚。“你確定那個趙嘉仁真的愛你嗎?”秀真小心翼翼地問過德男。

“那還用說。我們現在每天在一起至少三個小時。”德男一臉初戀少女的甜蜜。這個趙嘉仁的確是德男的網絡初戀。

據德男說她上網絡網戀還是她班上的一個男學生的指點。那個剛二十出頭的男生大概喜歡德男,有一次發給德男一個網絡鏈接,德男點開看是一個男人和女人的網絡聊天。即使德男早已熟諳男女情事,還是看了個臉紅心跳手腳僵硬。

“老師,你可以和我這樣嗎?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我隻是很喜歡你。我想做你的情人。”那個男生火辣辣地發過來這麽一句話。那段時間正是德男的前夫地下小情人懷孕醜聞鬧得滿校園皆知的時候。

德男馬不停蹄地屏蔽了那個男生。“哪那是聊天啊,”德男後來告訴秀真,“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熱火朝天地做愛。”

用網絡做愛?秀真一頭霧水地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那不就是意淫嗎?

“是做愛。”這是後來跟趙嘉仁網戀了之後的德男的說法。“真的是做愛。比真實的做愛還要美妙,還要欲仙欲死。”德男一臉花癡樣,中風似的咬著手指頭,目光淩亂地解釋。“真的爽死了。我要見他。我要跟他結婚。我要跟他做愛做死!”

秀真一口茶噴到備課筆記上。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德男嗎?意淫竟然有這麽大的威力。

“他知道你為他離婚了嗎?”秀真問。趙嘉仁的確促成了德男的果斷離婚。“一個偷食偷到下出蛋的男人難道我還留著他等他哪天給我抱回幾隻野小鴨?!”德男說這些冷麵無情。

隻有秀真知道,事情發生後的最開始德男其實始終戀戀不舍。“我們是彼此的初戀啊!我們從十七歲就在一起了。十幾年了。這是我的一輩子啊!”德男當初的哭聲猶在耳邊,而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沒有。”德男懶懶地說。“你呀,俗人!那些跟偉大的愛情比算什麽?愛情是不分相貌,身份,地位,金錢,種族和已婚未婚這些世俗的東西的!”

“不過,”德男口氣放低了些,“我一直對嘉仁說的是我未婚。”

當時秀真皺了皺眉頭。後來的事證實了她的猜想。德男的偉大愛情壞就壞在她未婚上。

 

(三)

 

趙嘉仁收到秀真照片的時候正在自家後院的陽台上踱步,他剛把煮方便麵的水燒上,準備一會兒吃早餐。

出國快二十年了,他始終不能改掉早上吃點湯湯水水的習慣。那是他已經去世的母親早年給他的腸胃慣出來的毛病。他保持著這種中式早餐的習慣,就像是為了紀念母親,紀念遙遠的故鄉,也在這種一成不變的習慣中紀念自己:他曾經是一個清貧人家卻從不覺得悲苦的孩子。

五月的舊金山陽光明媚,天空碧藍如洗,幾朵白雲悠悠閑閑地飄著,讓人看著就覺得心情愜意。趙嘉仁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風裏有各式各樣的花兒的香味,蓋住了海風的腥甜。

趙嘉仁喜歡花兒就像喜歡女人。每一朵花兒有每一朵花兒的美,就像每一個女人有每一個女人的韻味。他記得徐誌摩在《遊歐羅巴記》裏麵曾經以花兒喻美人,那種陶醉,顯然是萬花從中過過。情聖哪有不喜歡花兒的。趙嘉仁挺了挺不再白樺樹一樣挺拔的胸膛,暗自舒心一笑。

“牡丹花兒啊牡丹花兒……”趙嘉仁念叨著牡丹花兒的時候聽到了郵件的叮咚一聲。

趙嘉仁看了看來件人,是秀界。他迫不及待點開,赫然幾張絕色美女圖電流閃閃地擊著他的雙目。趙嘉仁微微蹙了蹙眉頭,下意識地搖了一下發際線明顯抬高的腦袋。

這明顯是有意而為的圖片。藝術加工痕跡太過明顯,看了讓人反倒興趣索然,甚至連親熱的興致都沒有。現在的女人都怎麽了,好像不把自己秀成仙女就沒法兒見人似的,結果是眾生一麵,毫無個性和特色。

他還以為這個秀界真的跟別的女人不同。可是她的文字明明清清淡淡毫不浮躁,鮮少時下的庸俗之氣,想不到卻也不過泯然眾人罷了。

水壺裏的水噗噗地響像是一種親熱的召喚。趙嘉仁一邊將手裏的方便麵熟練拆卸,一邊在腦海裏回想秀界的話。

“秀界?這是你的真名字嗎?”趙嘉仁問。

“不是。不過比較接近。”秀界回答。顯然很小心翼翼。

“那為什麽叫秀界?”趙嘉仁一向好奇。這不是出於任何齷齪的動機,他隻是本能地好奇,像嗅覺靈敏的動物一生都無法去除分辨氣味的本能。這個世界值得去探索。無限的探索會無限地豐富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這是趙嘉仁的座右銘。

“秀界,意思是演員界,演藝圈。在這個圈子裏會不斷湧現新人新麵孔。網絡世界不就是一個秀界嗎?人人粉墨登場,恣意揮灑,演繹自己想扮演的那個角色。”秀界回答得文質彬彬。

秀界的解釋讓趙嘉仁吸口冷氣,又歎了一口服氣。想想網絡世界何嚐不是如此呢。他還沒有想好怎麽奉承一下秀界的才思,秀界卻追過來一段話:“莫言說的吧,人一到了網絡上,麵目就不由得猙獰起來。人,獨而不慎,就會是猙獰的吧。”

趙嘉仁不覺一笑,又隨即收攏了笑容,仿佛怕自己的笑露出猙獰似的。

“趙嘉仁是你的真名字嗎?”秀界繼續追問。

“噓——秘密。”趙嘉仁神秘一笑回答。

秀界那段話讓他不由對秀界刮目相看。他突然不想對她撒謊,於是虛晃一槍。何況在網絡上他是誰叫什麽重要嗎?不過是一團黑暗中亂飛的蛾子。網齡將近二十年的趙嘉仁早就在心裏定義了網絡。

趙嘉仁正一邊香甜地吃著泡麵,一邊再次仔細端詳秀界的照片,這個女人的眼神,倒是清澈如水……

郵件又叮咚一聲,是秀界:“在做什麽?收到郵件了嗎?”仿佛一個溫柔女人的聲音五月的風一樣觸摸過來。

趙嘉仁忽然就覺得秀界還是那個文字裏的靈秀女人,急急地便回複:“在吃紅燒龍蝦呢。收到照片了,你是仙女啊!”

趙嘉仁一邊生吞似的咽了一大口泡麵,一邊點擊了發送。

 

(四)

 

那套藝術照是德男的主意。

“先美瞎他的眼再說。以色為餌,有幾個男人不上鉤?”德男恨恨地說,心裏著實後悔當初給趙嘉仁看的隻是美圖軟件修過的相片,雖然皮膚也是吹彈得破,身材也是傲然挺拔,不過總是不如攝影大師的效果來得勾魂攝魄。

秀真並不能確定自己眼下正在做的這一切是正確的。不過她既然已經答應為德男出口惡氣,就隻能按照她們的計劃做下去。

認識這麽多年,秀真從來沒有見過德男如此為情所傷過,甚至德男前夫的出軌,滿城風雨的流言都沒有打倒德男。

“那個該死的高有銘我可以罵他打他可以死給他看,我可以衝他盡情發泄。可是嘉仁不一樣,他說轉身就轉身了,說消失就消失了,一點回音都沒有。他想活活憋死我啊,這個混蛋!”德男披頭散發秀目圓睜,幾乎要從病床上挺直身子似的晃得葡萄糖藥瓶也跟著不安生地衝秀真歇斯底裏地叫喊,好像秀真是趙嘉仁。末了卻又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倒到枕頭上不顧形象撕心裂肺地大哭,“秀真——我真的很愛他。我真的很想他。我真的很難過啊!”

秀真看得又心疼又好笑。一個沒有見過麵的人怎麽也能把往日裏沒心沒肺的德男折磨成這樣,聽起來既不可置信又不可思議。

是秀真去探望德男的時候才發現德男已經拒絕進食好幾天了。秀真招呼幾個學生用擔架將德男抬到校醫院,七手八腳幾個人一路咋咋呼呼地,很快就被口口相傳演繹成一則驚爆眼球的新聞:中文係的陳德男老師,就是把女學生肚子做大的那個姓高的老師的前妻,因為看不開絕食自殺了!

秀真也不想去為德男解釋。現在的社會越解釋越被誤解,不如幹脆什麽都不說。誰說人心隻有七竅,看看網絡裏的花花世界,秀真私下一撇嘴,心較比幹多一竅算什麽啊,時下個個都是人精,千百竅的腦袋才夠用。想來古人的腦力都是隻被開發了一小塊綠洲,而未開發的部分才是千裏荒漠。秀真深知此時此刻,與其讓他人知道德男是網戀被甩,不如讓他們相信德男是癡情種為高有銘的背叛深深所傷,倒也可以順勢懲罰一下高有銘的良心。

其實秀真也並不真的關心別人說什麽。現在這世道如果活在別人的議論裏,幾天就被後脊梁上的口水給壓死了。秀真隻關心如何讓德男從趙嘉仁的夢裏醒過來。

“你這麽傷心你確定他是男人?萬一他是女人呢?”秀真似笑非笑,試圖讓德男開心。對於網戀秀真絲毫不感興趣,她隻是從報紙雜誌網絡花邊新聞裏看過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她無法想象如何跟一個沒臉沒身體的靈魂談情說愛,更無法想象一切都跟真的似的甚至比真的還讓人傷筋動骨。

“他是男人。我聽過他的聲音。我也……看見過他。我們真的很相愛。我就是想不通,他怎麽能說消失就消失。”德男後來這樣跟秀真解釋。

原來電腦,智能手機,Ipad等等等等都是網戀的作案工具。秀真也不是沒有用過視頻,不過都是每天跟父母簡短地慣例聊幾句就關掉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從那裏麵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以及身體。

“視頻……不會作假吧?”秀真腦筋一轉說了這麽一句,倒是把德男哄笑了。“你,這裏比我還陰暗!”德男點著秀真的頭說。

“其實我那次也不是有意絕食,就是沒有滴水粒米的食欲。原來相思病啊,真會出人命的!”這樣說話的德男已經恢複了大部分元氣,秀真知道她已經快從那片憂傷的沼澤裏爬出來了。

 “秀真你幫我吧!你幫我出氣。讓趙嘉仁愛上你你再把他狠狠甩了,讓他也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後來德男的臉龐重新煥發出曾經的活力和光彩。“我知道你不會愛上趙嘉仁的。”德男頓了頓,看著秀真又加上一句。

秀真隻有點頭。德男轟轟烈烈的網戀故事,讓秀真對趙嘉仁也起了好奇心。更何況她欠德男一份情,如此也算還了她。

 

 

(五)

 

德男是說幹就幹雷厲風行的女性。就像她當初斷然跟高有銘離婚,就像她跟趙嘉仁網戀時可以虛擬做愛都做得死去活來。“這是真我本性。”德男嫣然一笑。以前的鮮血淋漓生生死死就變得雲淡風輕。

愛就愛個山崩地裂挫骨揚灰,斷就斷個幹幹淨淨絲痕不留。這是德男鏗鏘有力的愛情宣言。

同是中文係的高材生,同是女子,德男就是這麽奔放灑脫,通透得像一枚太陽,自由自在地揮灑著生命最純粹耀眼的光。有時候秀真會在心裏這麽暗暗讚歎德男。

“秀真你是一枚皎潔的月亮。隻有在安靜的世界裏才會顯現出你與眾不同的力量。叫什麽來著?悶騷。最適合在網絡世界裏興風作浪了。”德男的讚美絕不會像秀真隻是藏在肚子裏。她的坦率透著無比真誠。

德男是一個心裏沒有陰影的人,光亮而美好。除去前一段時間的種種不順,德男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快樂會有一種慣性,秀真這樣覺得,德男長久以來積澱的厚厚的幸福層讓她很容易從不幸中解脫出來,就像有一層密不透風的油分離了水和外界憂傷的空氣,因此德男情傷自愈的時間之短遠遠超出了秀真的預測。

也或許,隻是因為德男進入的痛苦的河灘太淺。秀真自憐地安慰自己,便收起思想裏那根縱橫思索的線頭。

“我隻是生平最恨欺騙女人的家夥。什麽我是他的網絡初戀,我破了他的網絡處子之身,什麽愛一輩子,離不開我,都是假話,都是為了玩弄我!不給他個教訓嚐嚐他會以為女人好欺負!”德男一邊幫秀真建立博客,一邊略帶恨意地解釋。

這一點上,秀真倒是立場堅定地站在德男這一邊。秀真隻是希望德男真的放下了,真的隻是為了給趙嘉仁一個教訓。

秀真也極其鄙視玩弄女人感情的男人。看看現在的男人都被慣成什麽德行了,紅旗不倒彩旗飄飄地自我吹噓。若不是動用了謊言和欺騙的手段穩住天真的女人們,他們真以為自己是潘安再世宋玉等身,又力大無比賽過赫拉克勒斯可以給女人天上人間的無比滿足?

現時代婚姻愛情裏的出軌簡直就像出自家家門一樣輕鬆沒有罪惡感。一句“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就一筆勾銷了所有良心上的債。自省與自責?多跟自己過不去啊!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而秀真想不通的是當下女人們的態度。看看那些大奶小三們為了一個腳踩兩隻船的無恥男人竟然你死我活地拚爭鬧出的種種醜相,真是讓人眼珠子掉一地。男人都死絕了嗎?為了那樣一個男人也值得爭?

最可氣的是她們竟然異口同聲一口一個“人性使然”地寬恕和原諒男人,仿佛你若是還為出軌氣憤不平的話那就是你自己不夠開化還活在遠古時期。回家麵壁思過跟上時代去吧!——她們幾乎都要反過來憐憫你的不通人情世故了!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

秀真的這些憤憤不平也都是在自己的肚子裏巡回往複地蕩漾一下。現實裏她是那麽寧靜與世無爭的一個人,仿佛不懂得這世上還有抱怨和紛爭。

“O——K——!萬事俱備!”德男把建立好的博客往秀真眼前一推。

秀真掃了一眼,就忍不住大笑:“已婚,有一子七歲,天蠍座……你這是赤裸裸地騙啊!”

德男得意地搖著頭,“既然有所圖就要有所準備。趙嘉仁就是因為我未婚才假惺惺故作善意以不想耽誤我的終生幸福為由拒絕我的求婚的。已婚的身份他會放鬆警惕。至於天蠍座...... ”德男故弄玄虛地停了一下,“不懂了吧,天蠍座的女人癡情而又神秘,純情而又性感。關鍵的關鍵……是性欲旺盛,才能和趙嘉仁有得一拚,才能跟他大戰三百個回合榨幹他的小命!”

秀真笑到肚子痛。這網絡世界要不要這麽彎彎繞繞啊!一邊笑一邊心裏她卻知道,一場有趣的沒有硝煙的戰爭,開始了!

 

(六)

 

趙嘉仁一碗泡麵都吃幹淨了,秀界還沒有回複任何消息。這已經超過了他等待一個女人的耐心。

縱橫網絡二十年,趙嘉仁已經在心裏自詡是網界大佬,他什麽女人沒見過,什麽女人沒試過。人生這一世,他是活得值了,趙嘉仁誌滿意得地想,轉頭又歎了口氣,或許也不能說這麽絕對,是虛擬的網生這一世,他是值得了。至於現實的人生,趙嘉仁嘴角飄出一縷苦笑,誰的一輩子是圓滿的呢。

這樣一個春光大好的早晨,趙嘉仁抬頭看了看藍天白雲,顯見得還有鳥語花香,他的心裏回蕩著一個平靜得近乎沒有性別的聲音:春天來了,荷爾蒙顯著上升了,該找誰陪他度過這千金一刻呢?

趙嘉仁的腦海裏掠過一個又一個女人的照片和名字。所謂名字當然不是實名,而是風情萬千的網名,蝶兒,花兒,夢兒之類的讓人充滿無限瑰麗旖旎的遐想。不過趙嘉仁如今的想象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也許真的是老了。他對那些香豔勾魂的女人們的生理反應,用九斤老太的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別說吃偉哥了,吃鹿鞭都不行了!這年紀,不服老不行啊!”趙嘉仁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事業搭檔肖雄揚也是同樣的感慨。

他們常在一起喝酒,有時候在一起下棋,更多的時候一起談論文學。談論文學,怎麽可以離開女人呢!

“我們哥倆兒,那是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漂洋過海,一起玩女人。就差一起睡老婆了!”肖雄揚一次在趙嘉仁家裏喝多了酒說出過這麽一段話,趙嘉仁的老婆立時臉拉得比馬臉長,目光像十幾把鐵掃把一樣往外掃趕著肖雄揚。

趙嘉仁一看大事要不好,拖著肖雄揚就走。這個婆娘要是發作起來,趙嘉仁當時心裏嘀咕,保準可以在一分鍾之內斷送他跟肖雄揚三十幾年的交情。

“又泡到哪個妞兒了?分享一下?”肖雄揚經常這樣向趙嘉仁索取資源。趙嘉仁不是小氣的男人,不過每次出讓手中的存貨心裏也都會有幾分不那麽清爽。什麽都可以共,唯有女人不可以共。這是趙嘉仁的做人底線。不過,肖雄揚總是個例外。

當年股市大跳水的時候若不是肖雄揚大方出手托自己一把,他趙嘉仁早就傾家蕩產了,何況自己的太太一身囂張氣焰滿手大棒的在他頭頂上高舉著等著痛打他這隻落水狗,說不定他真的會步一些人的後塵做了跳樓飛仙——從某座大廈的頂層落花一樣凋零人間。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趙嘉仁信奉這樣的做人信條。何況分享個把不相關萬裏之外的某個不知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呢?他其實什麽都沒有損失。隻不過等於像先驅開發了一片肥沃土地然後免費出讓罷了,而且這種出讓並不影響他的使用,何樂而不為呢?

“那些年我們共享的女人們”——不知道等他和肖雄揚老到再也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荷爾蒙的時候會不會這樣回顧他們荒唐無稽的大半生。兩個荒淫無度的老頭兒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畫麵讓趙嘉仁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是好笑吧,那些女人們,那些跟他們一起在網絡上虛擬做過愛的女人們,打死也不會想到,她們如火如荼的呻吟聲有四隻耳朵在神魂顛倒一起聽。

性是什麽?趙嘉仁跌坐進搖椅裏晃了幾晃,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性就是一杯清水,性也是一盤香噴噴的紅燒龍蝦。他想到剛才給秀界發過去說自己正在吃紅燒龍蝦,趙嘉仁漂浮著幾朵舊金山潔白雲朵的眼睛裏不覺又狡黠地蕩開一個笑:秀界可知道龍蝦意味著什麽嗎?

秀界這個女人,趙嘉仁咀嚼了一下秀界留給他的滋味,就是一杯清水。把一杯清水調製成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紅燒龍蝦,這是藝術。趙嘉仁得意地笑,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精美的餐桌上一盤做工考究熱氣騰騰的龍蝦等著他的舌尖輕觸。

難度不小,成就很大——片刻之後趙嘉仁就清水變龍蝦的創意得出了這樣驕傲的結論。

 

(七)

 

其實二十年前初入網絡世界的趙嘉仁並不是現在的樣子。

對人性來說,時光是一座斜坡向下的水滑梯——有時候趙嘉仁回想往事也會這樣在心裏一遍一遍認同自己的具有哲人一般閃光的思想。可惜,他畢竟是被生活淹沒了的一個人。他幾乎可以看到自己以一個怎樣孤獨落魄的形象行走在布滿沼澤和陷阱的漫漫塵世中。

他的沼澤和陷阱,一想到這裏趙嘉仁總要悚然地四處看看,仿佛他的現實生活是一個惡魔,隨時會有一隻手從哪裏伸出來扼住他喉嚨的可能。

曾經的趙嘉仁,即使在現實世界裏跌跌撞撞卻一直走著沒有半步差池的陽光大道,滄桑總是要滄桑一些的。他在留學期間曾經有過一個相處幾年真心相愛的女朋友,可是她最終沒有耐心等他的事業生涯熬到雲開霧散的一天就找了一個本地的白人結婚,輕輕鬆鬆地跳過了他們這些學子還要辛苦好多年的換身份的路程。

人生裏原來充滿了捷徑——這是那個美麗的女孩留給他的受用一生的處世哲學。從此他的人生路隻有直線,棄絕哪怕多一寸的彎路。他們吭哧吭哧苦學這麽多年已經浪費了太多青春日子裏的良辰美景,他不可以再因為任何苦惱而消耗他的生命。

網絡世界同樣如此。那時候他像一個新誕生的嬰兒一樣睜大眼睛觀望著這個新奇而美妙的世界。網絡的力量超過了他有限的人類已有的想象力。在最初互聯網還是緩慢發展那段時期,他也是同樣緩慢而有序地隨之增長見識。

這些見識超過了以往任何年月帶給他的觀念和思想上的衝擊,甚至包括了知識的刷新,人際關係圈的成倍增長。當然是虛擬的人際關係圈,不過那時候那麽幹淨以至於隨時都可以把這種虛擬轉化為活生生的現實。

而這近十年裏,互聯網像一個充足了無限熱力和無限欲望的氣球,出人意料地膨脹和發展,趙嘉仁,自詡網界大佬的一個也不過是滾滾洪水裏的一隻稍微有點體積與個性的小醜魚,在這個完全沒有抓手的世界裏除去隨波逐流就是隨波逐流,當然如果順勢而下,那就再也沒有什麽比這個更皆大歡喜的事情了。

不能說趙嘉仁沒有掙紮過。他的確曾經同從前那個清涼幹淨的貧家子弟的自己站在一起,跟內心的欲望,跟他所處現實世界的頹敗,跟網絡世界日益呈現出的更接近人類本色的灰暗荒謬做過艱苦卓絕的反抗和鬥爭。

而最後他得出一個絕望的結論:除去順勢而下減少阻力加速前進或許可以越過這段浮著肮髒泡沫的海灘,走到更深遠魚群更多危險和希望更豐富極致的地方去,否則他在網絡的淺水灘永遠看不到《老人與海》裏那種碧波蕩漾的壯闊景色,更不可能捕獲到任何不可想象超越時代意義的大馬哈魚。

近二十年的網絡錘煉,他經風曆雨終於成為現在這個氣度沉穩麵無慌色笑看一切風雲變幻的趙嘉仁。網絡成為他的生存工具之一,也成為他快樂來源之一。也許他沒有可能成為那個出海捕撈回奇跡的老人,但他始終握著一根無形的釣杆,無數魚兒遊過吃掉了那無形的誘餌。他仿佛能看見他們吐出的那些個快樂的泡泡,當然其中不乏一些醃臢的泡沫,但那是不可免除的人類靈魂的排泄物。

趙嘉仁盯著遠處的某個位置像盯著淺海處一片油膩而拒絕消失的顏色渾濁的泡沫。流連了好一會兒,他甩了甩頭,從搖椅上猛地站起來,像猛地抖落了一些沉重而掃興的事物。

他趙嘉仁總是對網絡世界做過太多清澈湛藍的事情而不隻是吐出體內那些肮髒的排泄物。他隻不過是喜歡女人——他這樣寬慰了自己,那個剛才在他的心靈的土壤裏稍稍鬆動一點的良心之芽又死於他老於世故的自我解嘲。

時間都過去了,而生活總要繼續下去。他在心裏大聲說。

他想起答應過秀界看到她的相片之後會給她看自己的照片。這個女人不會因為他食言而生氣吧。趙嘉仁在這些方麵最守信用,他不可以讓任何人因為這一點不必要的瑕疵而小瞧他進而影響他的可信任度,這是一個好的漁夫應當具備的起碼的職業道德。

這樣想著,趙嘉仁從電腦裏找了一張照片,隨意地看了一眼,就給秀界發送過去。

 

 

(八)

 

秀真收到趙嘉仁的相片後第一時間打開自己電腦裏的文件夾,那裏麵有德男早前發給她的趙嘉仁的相片。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德男搖頭晃腦地說笑,找回了一位大學老師在講台上的那種好為人師滿盆滿缽的自信。

秀真不能不佩服德男看似粗枝大葉的外表下心思巨細靡遺的縝密。“是這個混蛋激發了我的鬥誌而已。”德男這樣解釋,絲毫看不出她曾經為了這個混蛋差點香消玉殞。

“網戀果然像是麻疹,發出來了就好了。”幾個月之後的德男生龍活虎,自認為已經終生免疫網戀。 “不走入現實的網戀就是意淫,像賈寶玉對秦可卿在幻境裏的意淫一樣。” 這是德男孜孜不倦讀了不少心理自我治療的書籍之後的顯著成效。

秀真聽了偷偷暗笑,德男言語之間終於用意淫這個詞代替了愛情,當初她那麽言之鑿鑿地認定了這是愛情。

“幻境嘛,自然是少不得迷幻藥——讓人神經搭錯線發生短路的迷幻藥。”德男好像猜透了秀真肚皮裏的腹誹,尷尬地笑著為自己打圓場。“所以你現在呢,就是要給趙嘉仁下迷幻藥,藥力要猛到王熙鳳對賈瑞,才能讓趙嘉仁像賈瑞那樣意淫得精盡人亡。”德男看著秀真不懷好意地笑,“若真那樣我會親自提筆給你立傳,就叫現代王熙鳳秀界的風月寶鏡,吹噓一下你如何把網絡這個藏汙納垢的地方掀個底朝天,迷死那幫趙嘉仁之流的混蛋。到時候,秀界這個名字想不紅都難!”

秀真聽著又笑了個花枝亂顫。德男是這麽可愛。秀真在心裏想,幸好德男不再沉迷於網戀。想想她那段時間的“唯性是談”的日子簡直就是走火入魔的表現。

網絡真有這麽大的魔力嗎?秀真懷裏揣著無數個問號聽德男給她介紹趙嘉仁的個人情況。盡管他們做了無數次愛,相處了大量時間,要德男簡要說一下趙嘉仁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德男卻是除了一句“他很能幹”之外,幾乎說不出什麽有含金量的實質內容。

趙嘉仁,男,家住北京某區,已婚,有一女,老婆性格暴躁,處於更年期,趙嘉仁不幸福的婚姻導致了他現實生活中的性饑渴,他又潔身自好,不肯委身汙泥沼……遇到德男,他心中的女神,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淪陷……

德男一本正經地說出這些的時候,秀真笑得前仰後合。“德男——你真是著了魔了,這樣的千篇一律你也會信,看看新聞裏報道的網絡上那些騙財騙色的故事,你就知道他的版本根本沒有脫離那些窠臼。”

“如果不迷一下路,怎麽知道我們曾經走的是正途。”德男跟著笑,仿佛秀真說的是別人,不過她依然沒有忘記梗著脖頸為自己辯解,“即使迷路也總是有收獲的嘛。現在才知道,以前我在床上太良家婦女了,所以有銘才會經不住誘惑。”說到有銘,德男的臉上散發著羞澀的紅暈。

幸好當初幫德男將網戀絕食這一出戲嫁禍於高有銘的負心。而一切有報,有銘竟然再次追求德男,也是一件美事。秀真看著德男的嬌羞模樣,心上亦同樣飄蕩著一麵標識著幸福的旗幟。

 

(九)

 

不出秀真所料,那張相片果然跟趙嘉仁發給德男的相片不是同一個人。

或許也不能那麽確定——秀真的目光在兩張相片之間移來挪去片刻之後自己又猶豫起來。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影一個人會照出完全不同的照片。趙嘉仁不會真的是這麽變態的一個人吧?秀真不想冒然下結論。

自己想幫德男懲罰一個變態色情狂的初衷是端正的,但是,若是冤枉了他呢?他的那些詩——秀真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讀趙嘉仁的詩句的驚豔感覺——竟不像是一個心靈猥瑣的男人能夠寫出來的。

趙嘉仁的博客上隻有兩種文體,詩和隨筆。在秀真的自認不凡的中文素養之眼中看來,趙嘉仁的詩句靈動,時而出奇句。而隨筆更是筆力老道,溫潤樸厚。秀界的博客自然是在趙嘉仁博客所在的網站上比鄰而居。

秀真曾經笑德男怎麽會跑到國外的中文網站上去亂竄。德男解釋是她教學班上的一個學生打算出國留學,為了了解海外留學生活的實際情況,而跟國外的親戚討來的幾個海外著名華人網站。

“現在的孩子,比我們那時候厲害多了。”德男這樣說秀真便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這的確是實情。秀真他們讀書的時候網絡剛剛全麵進入大學校園,大家多半隻是在校園網裏的BBS上像剛進大觀園的小劉姥姥們癮頭十足的神聊侃大山享受網上衝浪的隨心所欲痛快淋漓。而秀真德男這樣的所謂好學生更多時候還是安分守己地讀書專注地奔一等獎學金而去。

“我那段時間又難過又寂寞,秀真你知道的。我需要排解。我以為選擇海外網站是安全的,因為這種天涯海角的距離。”德男說這段話的時候神情裏是掩飾不住的落寞。秀真沉默而同情地握緊德男的手。她太知道那種又難過又寂寞的感覺了,可是誰又都幫不了誰,隻能讓時間慢慢縫合所有傷口。

“誰知道呢,竟然遇到了趙嘉仁,也是北京的,我還以為是緣分天定,所以就全力投入了。誰知道會是這樣呢!”德男灑然一笑。秀真目光在德男臉上橫掃幾遍也看不出什麽苦澀,於是便放心了。

情傷還需情來治,想來是真的。秀真聽校園裏沸沸揚揚的謠言說,高有銘為了求得德男的原諒在德男家的客廳裏跪了三天三夜。“是不是真的啊?”秀真有一次笑著問德男。“哪有那麽誇張!”德男抿著嘴角笑,甜蜜蜜的一朵花兒的模樣。然後收了笑容,認真對秀真說,“趙嘉仁的事給了我很大的教訓。原來我也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已經折磨得有銘不堪重負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我想我該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對不對?”

看到德男的眼裏好像還有一絲疑問,秀真拚命點頭。對的,太對了。沒有什麽比破鏡重圓失而複得更讓人懂得幸福的來之不易了。

“那是不是你還要感激趙嘉仁啊?”秀真打趣。“又傳授你性學秘笈又提高了你的心靈層次。簡直是你的貴人嘛!”

德男尷尬地打了一下秀真的手,隨即反過來調笑秀真,“是不是趙嘉仁已經開始調教你了?你現在也變得這麽流氓了!你小心不要真的愛上他!”頓了一頓,德男又接著說,“不管怎麽樣,先繼續我們的計劃。秀真你也該好好打理一下你的才女博客了。”

德男將秀界的博客定型為才女文字秀。秀真寫了幾篇和七歲小兒一起玩耍情意甚濃的慈母文字就停了下來。寫這些字對秀真倒是一點難度都沒有,逼真得仿佛她就是一個母性無邊的溫柔女人。“男人喜歡泛著母性光澤的女人,他們覺得這樣的女人溫暖可親。”德男一副策劃師的篤定。

可是,再寫些什麽才能引起趙嘉仁的格外興趣呢?那天秀真正神思恍然地想著,德男在她耳畔輕輕說:“秀真,你寫寫永複吧。”

 

(十)

 

永複是秀真心上一塊永遠的傷疤,不能碰更不能揭。而更悲哀的是幾乎沒有人知道秀真心上有這樣一塊疤痕,或者更確切地說,那些風言風語的人都錯誤地解讀了一個悲傷沉默的女人,在他們不那麽厚道的眼光裏,或者隻是因為不知而蒙昧的眼光裏,秀真願意這麽想,她被他們誤解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件事。

是秀真執意地隱藏了一個秘密。

七年以前沒有人知道中文係的柯秀真老師為什麽一夜之間收回了所有結婚喜帖。那是在一個月之前一對完美的璧人親自送到他們手上的帖子。柯秀真和趙永複,多麽般配的一對。人人都這麽說。而最後這張喜帖卻被柯秀真神色淒涼卻又強顏歡笑地一個人挨家挨戶地收了回去。

永複是秀真的大學校友,同級不同班。他們大學相戀四年,那種青春少年的愛情雲淡風輕又清澈純粹,像一枚成熟之前青澀而含蓄的果子。大學畢業後秀真繼續在本校讀研,永複則進入外企。他們從那時起就住到了一起。私定終身。有過那麽一段縱情不羈的青春,秀真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無怨無悔。或許,她還該感激在她最美的年華裏遇到了永複,那個純粹清潔的男子,給了她永難忘懷的繽紛回憶。

秀真還記得他們租的第一個小平房,在大學附近的一座有兩棵棗樹的四合院裏。他們像新婚的小夫妻,盡情享受生命之露的甜蜜。對那時的秀真來說,生活就是一口清甜的香草冰激淩,隻需輕輕探一下舌尖,空氣裏都是波浪般延綿起伏的幸福的奶香味。

他們在秀真研究生畢業後正式拜會了兩家家長。永複興高采烈地拿出工作四年的所有存款按揭了秀真從學校裏分配的一套一居室的商品房。秀真環顧著房間內的四周,這裏所有的裝飾都是永複和她一手精心設計裝扮的,簡潔清新的歐式風格就像他們兩個。

永複堅持屋主隻寫秀真一個人的名字,“這是你得到的,老婆。”他們完全身心合一在一起的那天起,永複就一直喊秀真老婆。人前人後老婆老婆地喊,秀真覺得害羞,永複卻自豪無比,看上去豪氣衝天實際憨態畢露地拍著胸脯:“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柯秀真是我老婆,誰也別想再打你的主意!”

她曾經是那麽幸福的一個小女人。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情景秀真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流了一臉。在永複之前她從來沒有嚐過愛情的甜蜜滋味。在永複之後她飽嚐思念一個再也無法觸摸的人的寂寞滋味。她多希望可以再聽到永複在她耳邊輕輕地喊一句:“老婆——”而那時候她因為害羞總是忍不住捂住永複的嘴巴,不讓他那麽張狂。他們畢竟還沒有正式結婚。

天堂那麽近,咫尺之遙,隻差最後一步秀真就要邁進去了。命運卻毫不留情地抹去了一切,好像所有的不過都是一場幻景,永複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連同與永複有關的那些日子被一陣旋轉的風卷走。留下秀真一個人拚命與漸漸遠去的記憶搏鬥,她想從回憶中揪出那個活生生的永複,她的親愛的永複。

所有的人隻知道秀真取消了婚宴,以為她是被那個再也沒有在她的小屋裏出現的永複無情拋棄,除去那天陪秀真一同趕去醫院的德男,沒有人知道,永複在婚禮前一個星期去幫秀真取訂製的婚紗的路上發生車禍。

秀真趕到醫院時隻來得及聽氣若遊絲的永複微微翕合的嘴唇艱難叫出他無限眷戀的一聲:“老婆——”秀真在人間擁有的最亮最溫暖的那盞燈就那麽毫無防備地完全熄滅了。

 

(十一)

 

若不是看到秀界的那篇懷念永複的情深意切的散文,趙嘉仁或許真的不會理會這個主動送上門的秀界,他已經不是當初情欲旺盛來者不拒的趙嘉仁了。

一個已經結婚多年,已經為人母的女人依舊懷念著去世多年的初戀情人,這種故事其實不少,隻不過秀真寫得格外刻骨,字字句句都滴著血,尤其看到秀界寫初戀情人永去世多年她寧願讓人誤以為她是被拋棄的女人,也不願告訴別人他已經離世的消息,這樣就好像他真的還活著。並且每年都在永去世的那一天給永的父母寄去一筆錢,即使微薄,卻是一份心意——誰都會忘記他的忌日唯有他的父母不會。她想讓兩位老人知道還有人在默默想念著他們的兒子……

這是一個長情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方式祭奠著愛。趙嘉仁看得無限感慨,竟然不知不覺地濕潤了雙眼。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一篇文字打動過了。

世人多作秀。趙嘉仁浸淫網絡這麽多年早就明白文字跟人的距離就像網戀的距離,隔著一段不可逾越的現實。隻是秀界的這種長情讓趙嘉仁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原來世上不是沒有跟他一樣深情長情的人。

嘉仁兄——趙嘉仁在心裏長喚一聲。仿佛有一扇門被這一聲呼喚輕輕推開,趙嘉仁看到了真正的那個趙嘉仁。這麽多年了,他幾乎都把自己真的當作趙嘉仁了。

“林長河!”——“到!”

“趙嘉仁!”——“到!”

林長河腦子裏回放著他和嘉仁兄在大學裏初見的情景。他們相視一笑,笑容裏都是憨厚的天真。嘉仁兄比他大兩歲高了半個頭,天性淳樸寬厚,生著一對頑皮的虎牙,一笑起來,兩隻虎牙就好奇地探望世界,再配上跟嘉仁兄的大塊頭極其不相稱的一對深深的酒窩,看起來簡直像個還沒長大的大孩子。

三十年了,他始終記得嘉仁兄的聲音和樣子。

 “長河——一起打球去!”短褲背心的嘉仁兄一手托球一手衝他揮舞著,夕陽透過樹葉碎碎地灑在他的身上。

“長河——晚上去看電影吧,我請客!”嘉仁兄穿著一件領子洗得發白的藍襯衣喊他,好像邀請他去赴一個鄭重的約會。

“長河——一起打飯去!”嘉仁兄從他的上鋪探出滿是笑意的娃娃臉……

誰會想到呢,命運那麽殘酷,那個班上學習最好體格最棒人緣最好的嘉仁兄得了骨癌。像有一隻巨大的針頭插在他的體內,林長河眼睜睜地看著嘉仁兄被它迅速地抽走了年輕身體裏沸騰的血液和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林長河生平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是那麽真切又恐怖的一件事。而讓他意識到這一點的卻是他最好的朋友嘉仁兄。高山流水——從此隻有流水寂寞繞人間了。

嘉仁兄的死給林長河的衝擊是不可估量的,直接改變了他對生命的認識,並重新規劃了人生方向。不能不說,是嘉仁兄的死換來了林長河的覺醒,他的人生從此不同。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多年之後他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想到了嘉仁兄。林長河自從進入網絡世界之後,他的名字就叫趙嘉仁。二十年了,他的念念不忘,可有回響?

正是因為秀界帶給他這個瞬間的情感觸動,讓趙嘉仁有了進一步認識她的欲望。

 

(十二)

 

秀界把趙嘉仁發來的照片轉發給德男看。兩個人在電話裏從發型到下巴輪廓,從眉毛走勢,眼睛大小到耳朵比例,再到嘴唇的弧度,以及鼻翼的寬度,鼻梁的高度,甚至那不甚分明的眼神裏帶著的桃花開得濃豔程度都逐一做了對比。簡直是動用了地毯式目光儀的掃描。

可惜目光儀的分辨率太低,探討了快大半個晚上,兩個一心要抓賊的興致勃勃的女人最終也沒有做成她們想象中的眼帶X透射線的冷峻偵探。她們不能確定這兩張照片上的是一個人。這就意味著他們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也不排除是一個人在兩個不同的時期,據說相貌是隨著歲月和經曆的世事而緩慢變化著的。

若是照片上作假,秀真想,那就可以斷然肯定趙嘉仁的騙子身份。若是照片沒有作假……秀真就真的不能肯定趙嘉仁是德男口中的玩弄女性的混蛋了。

她還記得收到的趙嘉仁的第一個回複,那是她主動聯係趙嘉仁一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在那之前趙嘉仁這個人就仿佛從網絡裏蒸發了似的毫無消息和動靜。每次進入到趙嘉仁的博客瀏覽他的各種文字,秀真總有一種做賊的心虛,她覺得她好像在窺視一個男人內心的隱私。那是平素裏她不屑做的事情。

秀真的確有些心懷不軌的感覺,雖然她是以正義的名義進入這場網絡複仇遊戲。這樣的主動接近一個陌生男人對她來說是第一次。秀真也不是不瀏覽網站,不過隻是流連好的文字,從不流連於作者本人。她很分得清文字跟人的區別。文字是什麽呢,文字就是一個有心美化自己的人給自己編織的動人心魂的霓裳羽衣。文字也可以是一把淬過劇毒的利劍趁著網絡的夜黑風高做殺人不見血的無恥勾當。

隻是快一個月了,趙嘉仁的博客在秀真的密切關注下依舊毫無變化地裸露在那裏,像一張一成不變死人的臉盯視著秀真叵測不定探究的眸子。

“這個趙嘉仁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也許他不是玩弄你。隻是發生了一些你所不知道的意外。”秀真有一次對德男這麽說。本來就是,誰能通過一根網線看到網絡那一端的現實發生呢?如果真有什麽意外,那麽德男的網戀故事就完全是另一個版本了。

“烏鴉嘴!”德男飛快地堵住了秀真的猜測。秀真笑,“你還是舍不得他嘛。”

“他罪不至死而已。我們也隻是想教訓他一下玩弄女人。”嘴上如此說,德男的麵容卻慢慢憂愁了起來,“他不會真的發生什麽事吧?”

後來秀真想起她和德男等待趙嘉仁的回複時的那些無端猜測就忍不住笑。網絡的不可觸摸給了故事無限發展變化的可能,就仿佛讓一個人原本在現實世界裏平麵無趣的靈魂忽然變得多維立體色澤玄幻生動活潑起來。

秀真也曾在網絡裏見過一些從某一天起再也沒有更新的博客,有的秀真知道是博主在現實中離世。而他們的博客就變成了一塊真正的墓碑,永恒地孤獨地矗立在網絡世界裏,任由陌生人偶然闖入,用目光踏出一片淩亂的腳印之後又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漠然離去。

究竟為了什麽呢?要寫這些孤獨的不為人知更不為人理解的文字。誰能真正理解誰呢?秀真是這樣覺得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成一統的王國。那種自然存在的肉身的分割決定了人生軌跡的唯一性,更決定了人作為一個個體人的天定孤獨的本質。任是億萬富翁或者街頭乞丐,新生嬰兒還是耄耋老人,誰都不用嘲笑誰,誰也不用同情誰。因為在精神這一層麵,誰的一生都是百年孤獨。

“每一篇文字,都是一個人對自己內心的一次鄭重造訪。”後來趙嘉仁這樣解釋過那些熱愛文字執著於在網絡世界中留下自己文字的人,“他們隻是想告訴世人,有這樣一個人,他來過他活過。”

秀真想想,倒也不無道理。即使她知道,趙嘉仁的這句看似箴言的句子不過是演繹了費爾南多·索佩阿的名言:“寫作是對自己的正式訪問”。

這也是為什麽她看到趙嘉仁第一個回複的時候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的緣故。趙嘉仁在那個回複裏說,“把你的永的故事寫成一篇愛情小說吧,點點滴滴地都寫出來,讓別人讀到真正的愛情的美好,更讓你自己從憂傷的回憶中走出來。”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秀真記得,她聽到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那是她很久都沒有感受過的一種心跳。

 

(十三)

 

眼看秀真跟德男一晚上的辛苦快要前功盡棄白白浪費的時候,最後還是德男來了一句,“不管是不是一個人,你就狠狠地誇他吧,但是要誇得既含蓄又凸顯你的品位和個性,讓他過目不忘地被撩動起春心。”

秀真聽著快笑死了。德男整個一個街頭女孩,什麽都知道什麽都在行。“網絡神器的功勞啊!隻要留點心,有點悟性,你可以從網絡上把自己學成一本百科全書。”德男倒是毫不居功自賞。

秀真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既含蓄又凸顯品位和個性——這就是當前流行的所謂的拍馬屁的藝術吧——簡直就是既想當什麽又想立什麽的翻版。讓他過目不忘地被撩動起春心—— 這個對秀真來說還是很有些難度。她都快忘記怎麽跟一個男人調情了。

“無論怎麽樣,秀真你要加快勾引的速度。速戰速決。他跟我第三天就提出了做愛的要求,你們都三個月了,他還沒有摸過你的手。這麽磨磨唧唧的,這是真的談戀愛的節奏啊!小心你掉坑裏去!”德男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過一會兒又謹慎地大夢初醒似的說:“秀真你不會真的喜歡他吧?我都後悔讓你幫我教訓他了。我直覺即使他不是有心玩弄女人的男人,也一定是經手了無數女人的花花公子。你這麽單純,要是哪一天真的掉進去了,我要恨死我自己了。”

“要不——我們收手吧。趁還來得及。”德男最後說了這麽一句。

趁還來得及。秀真收起笑容默默地聽著德男。

還來得及嗎?

無論承認不承認,趙嘉仁這個名字已經進入到秀真的生活裏去了。隻是進入生活,不是內心。秀真給自己打氣。

就像德男擔心的那樣,秀真對趙嘉仁的感覺早已經從最初的鄙視到放鬆防備甚至到好感漸生。他是從什麽時候成功扳平了在自己心中那個變態色情狂的形象的呢?

無疑趙嘉仁是有才華的,從他的文字可以輕易讀出。他也是彬彬有禮懂得分寸的人,雖然時不時會流露出越界的情感表示,卻在秀真的冷漠中很快收束。他還是秀真精神的引路者,保護神,他是那麽肯定秀真的才華,秀真在他的極力鼓勵下寫出的關於永的愛情小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轟動。他還教導初入網絡世界的秀真如何麵對論壇上陌生網友的恭維和攻擊,更不惜親自出麵為秀真呐喊助威,為秀真抵擋一些莫名其妙的網絡ID的惡語中傷。在這樣的交流接觸中他們之間慢慢地形成了一種默契。

應當說這個一直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對自己表達著友好,支持和仰慕的男人,他把她帶入一個完全未知的領域,幫她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更讓她看到被她忽略已久的自己,被忽略的她的情感需求和自甘埋沒的才華。

任何一扇門都不要輕易去打開,因為你將看到的極有可能在你想象之外——秀真不記得在哪裏看到這句話了。

一切都已經晚了。那扇門被打開了。

與其說為了德男複仇不如說為了自己的好奇和迷失,秀真看著趙嘉仁的照片,這個目光看上去平和幹淨的男人,對現在的秀真來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致命的溫暖。“你的神情和氣質,很像永。”秀真給趙嘉仁發出這句回複的時候,手指幾乎是顫抖的。

你到底想幹什麽呢?——秀真聽到自己內心裏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質問。

 

(十四)

 

秀真發來回複郵件的時候趙嘉仁已經像往常一樣開始他一天的工作:瀏覽他的網站以及瀏覽各大著名網站,一邊閱讀即時新聞一邊拽到自己網站完成新聞網頁的滾動更新。

這家網站是他和肖雄揚共同經營多年的網站。在股票界滾打幾年之後,尤其在國內期貨交易市場極不完善的初建時期,趙嘉仁憑著他獨具的經濟頭腦和果敢魄力,短短幾年之內完成了從一個不名一文的窮酸書生到身價萬貫的有錢人的華麗轉變。

那幾年賺的錢足夠生活簡樸的趙嘉仁一生吃穿不愁。本來可以溫飽思淫欲的趙嘉仁在萬事不愁的優渥生活裏依然沒有失去自己的追求,他想在有生之年實現自己年輕時曾經的理想:文學。

當年嘉仁兄臨去世前將他所有的書籍都送給了趙嘉仁。有很多是趙嘉仁隻得耳聞從未親見過的書: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清代張潮的《幽夢影》,沈複的《浮生六記》,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趙嘉仁在閱讀這些書籍的時候思念著死去的嘉仁兄。那時他就有一個心願,有一天他會以自己的方式紀念他青春時期最好的朋友嘉仁兄。

這家名稱叫“天淨沙”的以文學為主打的號稱海外最大華人中文網站,就是趙嘉仁紀念嘉仁兄和自己的青春的紀念品。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是每一個天涯人的一杯蕩漾著蕭蕭秋寒的斷腸老酒。沒有什麽比這個名字更適合安置趙嘉仁對故土深切的思念,對人生難言的失落以及那一江秋水之後依稀仿佛的希望的倒影。

不熱愛文學的民族是沒有未來的民族,不熱愛文學的靈魂是沒有希望的靈魂——是“天淨沙”網站極其醒目的建網宗旨。

文學是什麽。趙嘉仁覺得,文學是愛,是希望,是人類精神的燈塔。沒有什麽比文學更能淨化一個人,也沒有什麽比文學更能喚醒一個沉睡的民族。讓每一個來到“天淨沙”的靈魂都感受到文學的洗禮,領略到文學的歡愉,這是趙嘉仁的理想。當然,這是他最初的理想。至於這理想是如何得鏡花水月,如何得脫離現實是趙嘉仁沒有想到的,也是他無法掌控的。

他不再是那個因清涼而淡泊的文學青年,那些原始以來被注入人類血液的欲望在網絡世界被史無前例地激發出來一樣,他也是一個人,一個有著凡子的血肉和欲望的人,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正常紓解的被情欲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男人。被情欲驅趕的趙嘉仁選擇了淪陷網絡。網絡的虛無縹緲遙不可及讓千古以來的傳統性愛變得安全幹淨也容易斷絕得徹底。

趙嘉仁正在瀏覽網頁的時候,一個女人,他的眾多網絡情人中的之一,通過一根網線熱切地呼喚他,“我想你了。”

趙嘉仁微微一笑,“我更想你寶貝。想瘋了。”

幾乎不需要任何前戲,網絡對麵的女人就可以快速進入歡愉的狀態。不用想象,趙嘉仁腦海裏就會出現一個女人在床褥上難以自禁地扭動呻吟的香豔畫麵。這樣想著,趙嘉仁順手拿起剛泡的龍井茶輕輕啜飲。

“為什麽每一個人都這麽饑餓?為什麽物質文明程度越高人類的精神世界越受到禁錮和壓迫?”這是趙嘉仁百思不得其解的奧秘。而在這種禁錮和壓迫之下,一個個無處排解孤獨和寂寞的靈魂的扭曲變形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如同眼前這個幾乎完全是在自己滿足自己的女人的顫栗的呻吟,在趙嘉仁聽來更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在絕望地尖叫。

“啊!啊!快點!快點!用力!用力!”女人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中達到了快樂的極點。“你太棒了寶貝。你爽了嗎?”女人嬌喘無力地問。

“爽死了寶貝。愛死你了!”趙嘉仁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之後,平靜地回複了網線那端的女人。

 

(十五)

 

每一個人都是怎麽成為現在的這個人了呢?如今的趙嘉仁不像一個文學青年,卻更像一個哲學青年。這樣的一個隻有天真的小孩才會提出的問題時常折磨著已過知命之年的趙嘉仁的頭腦。他在網絡世界裏浸泡越久,接觸的形形色色的人群越多,對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越是迷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心智太晚熟了,已經該知天命的年紀他連一棵草的命運都看不清。

每一個人都打著生活製造的烙印。這是趙嘉仁最初的結論。不過隨著時間的推延他很快推翻了這個看似正確的觀點。因為,如果每個人是生活製造的,那麽生活又是誰製造的呢?

這樣的雞生蛋蛋生雞的死循環問題往往會飛快地將趙嘉仁的思考引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充滿墜落之感的漩渦。於是每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他都是帶著迷失的大腦而去,又帶著惘然的目光而回,最後以抬頭看看天空結束。

上帝,在某個地方對著他微笑吧?人類真是迷茫的動物——趙嘉仁笑著想象上帝的微笑後麵是否是這樣的話語。

他自己呢?有時候看著網絡裏那些迷失的靈魂他會如同照見一麵清明如水的鏡子,波瀾不興的映射裏那個同樣迷茫同樣沾滿世俗的塵土欲望的油汙的靈魂是自己嗎?是那個家鄉繁星滿天的夜空下一腔淩雲誌氣的朗朗少年嗎?他是怎樣走到了如今?

每個人都帶著無法摘除的枷鎖,每個人都有無法逃離的命運。趙嘉仁最終還是在玄幻神秘的命運卦圖中找到了平衡。既然莫測,何必求解。

趙嘉仁越來越安心於現實生活這個囚籠了。隻要還有網絡,隻要他還可以堅持他的理想——雖然已經離他最初的理想藍圖越走越遠——但他始終希望自己堅持下去,即使因為微信微博等新興社交平台的出現致使網站的運營已經進入日益明顯的瓶頸之中。

他不再像當年那麽野心勃勃地幻想自己可以寫出傳世的宏篇巨著,但是他的精心打造的文學網站卻聚集著越來越多優秀的作者。誰知道呢?或許就會有人站在他的這個網站的平台上觸摸到他無法企及的光環。

還有那麽多伴隨了他多年網絡生涯的老網友,以及不斷聚集而來的世界各地的新網友。他們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在趙嘉仁眼裏,他就是那個地球引力的點,他的理想和堅持將他們吸引了過來,成為越來越光亮的一股力量。這讓趙嘉仁有非常自豪之感。

當然他們是有著各種各樣缺陷的靈魂,就像所有現實中的人,或者因為網絡的掩護,這些缺陷表現得更為極端和鮮明,好色,狹隘,自私,貪婪,狂傲,甚至刻薄……卻都有著一顆熱愛生命的心。隻有那些不屈不撓的人才會尋求自身的解脫,趙嘉仁是這樣認為的,隻要沒有被生活麻木灰暗的蛛網纏住最後一絲活著的清醒和眺望的目光,他們就是有希望的,是值得尊重的。

他們或者尋找自己,或者尋找愛,或者尋找友情,或者尋找尋找本身……雖然不見得會必然尋找到所要的答案,但是尋找的過程,對生命而言,就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幸福。

在趙嘉仁眼裏,他們都是懷揣著各自或耀眼或微弱的光明而來的盲人,探出自己依舊溫熱的靈魂去觸摸世界這隻大象。即使能夠感知的世界如此渺小但是感知就是活著。這種像蓬勃有力的心跳一樣的活著的感覺有時候會讓趙嘉仁感動得熱淚盈眶——是他們的活著讓他感知到自己的活著。這對趙嘉仁來說多麽重要。

 

(十六)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來得及從未來若幹年後的已知結局返回事情正發生的現在,或許每一個人都會知道,那所謂的未知並不是多麽神秘。

當在清晨的百合花的香氣裏秀真收到趙嘉仁的“我對你一見鍾情”的回複郵件以熱烈回應秀真對他的謹慎羞怯的勾引——你的神情和氣質,很像永——在經驗老道的趙嘉仁的眼裏,再也沒有比這更明白無誤又欲拒還迎的勾引了。

幾乎同一時刻,秀真的郵箱裏還躺著另一封神秘郵件,來自一個陌生的郵件地址。發件人的姓名是一串英文字母,顯然是為刻意掩蓋真相製作的麵具。那封郵件內容空空,好像發件人深怕秀真會把自己的郵件當作垃圾郵件忽略掉,所以在最醒目的標題地方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小心你現在交往的那個男人。他可能是個騙子。”

如果說秀真對趙嘉仁的那句“我對你一見鍾情”的話心靈忽然莫名的酥軟,好像有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了她最柔軟的地方,她感覺到最深處的角落那一池靜水不能自已地漾了漾,竟然晃蕩出春水柔美的模樣。她已經很久沒有讓自己春心蕩漾了,仿佛她的春心早已隨永複而死;那麽那個看上去有點莫名其妙的神秘郵件就是一層從天而降的薄霜,慢慢地籠罩了整個蠢蠢欲動的水麵。

不論這封郵件究竟是誰發的,是否發錯收件人,果真是發給秀真的,那他又出於什麽動機,所指又是否是針對趙嘉仁,秀真思索半晌後覺得自己該忽略它。秀真信賴所有光明正大的言行,對這種陰暗之處放過來的箭,無論真假善惡都不值得計較。

秀真不是不知道趙嘉仁有可能真的是個情感騙子。他的文字再幹淨再無辜,但是他跟德男那麽火熱地做過愛卻是清清楚楚的事實。那麽自己留戀趙嘉仁什麽呢?

跟趙嘉仁在虛擬的網絡空間相處幾個月,以秀真並不淺薄的眼光來看,趙嘉仁算得上是個君子。誰沒有過去呢?何況德男已經跟他結束,開始跟高有銘再度戀愛。秀真如果喜歡趙嘉仁不算第三者插足。何況都是虛擬,關上電腦一切都隨之消失。秀真這樣安慰自己。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跟永複之外的另一個男子這麽親密。秀真貪戀那種心靈對話的溫馨感觸。

永複離開之後這些年秀真在現實生活中不是沒有追求者。隻是秀真深知自己。她的心已是死水無瀾,就像秀真對德男說的——德男曾經很多次勸說秀真不要放棄自己的幸福——如果她和永複真的成為夫妻並且生活到現在,也許也會像其他伴侶一樣變成生活中的怨偶。但是他們沒有這個機會。他們在愛情最美的時候戛然而止。永複成了不可超越的一個形象,阻擋在秀真向前走的路上。她邁不過去永複那雙溫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撫摸,他的低喚為秀真編織了一個美麗溫情的籠子,使秀真沒有能力從回憶中走到真實的現實中去。

不是不願,是不能——秀真這樣對自己,對父母,對有限的幾個知道永複離世消息的朋友解釋。慢慢地不再有人打擾她。秀真的淡然自處讓人們以為她這樣也不錯。隻有秀真知道,她在漫長的時日中寂靜地完成了對永複已死的悲痛的消化。她可以平靜地看待生命的無常死亡的恐懼和永複已經不在的悲傷。

如果她注定要帶著一道深深的傷疤度過此生,那麽她想生活得更奔放一點,在傷口上開出怒放的花兒。現在秀真的生活離徹底改變,隻需要一個導火索。

就是趙嘉仁了——秀真決然地想。

其實她何嚐不是在聽說了趙嘉仁的色情故事之後,卻在他文字的陷阱裏,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呢。他的文字中散發的那種憂傷和迷茫,秀真覺得那麽親切熟悉。

她其實早就對趙嘉仁一見鍾情了。隻不過被極力克製。這個溫柔的男人,想到趙嘉仁的照片,他的目光仿佛在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秀真立即像是被通了電:他怎麽可以渾身都是性的吸引。

 

(十七)

 

“我對你一見鍾情”這句話是趙嘉仁每一場網戀的正式開場白。無論對方是男人女人,以趙嘉仁的經驗,這句話幾乎是百試不爽。

趙嘉仁是這樣總結的:人的內心都是極端自戀的。無論在他人的眼中是怎樣不堪的一個人,隻要對他說你對他一見鍾情了,即使他嘴上假模假式地不相信,甚至表麵上做出懷疑你的眼光的樣子,而真實的情況是,隻要你持之以恒地這樣表達著一見鍾情矢誌不渝的情感,他保準能從自己身上找出讓你一見鍾情的一百個理由,並暗地裏認為你慧眼獨具。如此即使最終不是一場完美的網戀之旅,也會享受到惺惺相惜的知音待遇。

如果每一個人都像深挖細掘自己身上的優點那樣對待另外一個人,他必然也可以從一個其貌不揚個性木訥身份低微的人身上看到閃光的鱗片和值得讚美的華章。如此而來,愛人如己就不再是一件難事了。可惜人類在現實中更多的習慣於挑剔貶斥他人,從而達到踩著別人的肩膀上去更高的台階以滿足自己作威作福的私欲。

就像每一枚葉子都是獨特的,每一個人也都是以自己的方式與美關聯著的,隻要用對方法找準入口打開那扇美的窗戶,那麽世界就會少一顆醜陋的靈魂,多一屏美麗的風景。趙嘉仁是這樣想的。

他也的確思索了很長時期斷續做了很多實驗,終於得出一個他自認為具有跨時代意義的結論:唯有愛,才會讓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而這個所謂的麵目全非絕不是貶義詞,而是完全正向的今非昔比的良好變化。而愛,網絡時代的愛,那種純粹的脫離了肉體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精神之愛,它可以改變一顆靈魂的精神麵貌,從而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個家庭的命運,甚至整整一個時代人類的命運。

趙嘉仁最初思考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先把自己感動了。他被自己的宏偉計劃振奮著,幾乎徹夜不眠,第二天就跟肖雄揚攤牌這個想法。趙嘉仁可不敢與太太分享這個偉大的思想,那絕不止是給他招來一頓氣味熏天的臭罵,簡直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肖雄揚耐心地聽完趙嘉仁慷慨激昂的陳述,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隨即爆出一陣大笑,“老夥計,真有你的!整得這麽冠冕堂皇!”看趙嘉仁的臉色陰沉,好像深受打擊的樣子,肖雄揚換了一種柔軟的口氣說出堅硬的四個字:“唐吉珂德!”

肖雄揚的態度讓趙嘉仁倍覺孤獨。他最好的朋友和搭檔都不能理解他,他是不指望任何人能夠讚同他的想法了。

人生就是一場孤獨的鋌而走險。趙嘉仁越來越相信這一點。不論肖雄揚怎麽看趙嘉仁對於網戀的崇高理想,趙嘉仁自己開始有條不紊地實施他的網戀計劃,或者按趙嘉仁的說法是愛心傳遞計劃。

迄今為止,趙嘉仁做過不少成功的愛心傳遞的案例,比如他喚起了無數獨身或者離異女性心底因為對現實和人性失望而冰封的愛意和生機,重新在現實裏尋找到幸福;他也幫助了無數饑渴的男人釋放了體內奔突難禁的情欲,讓他們心態平和而看上去斯文有禮;他也以仰慕愛戴的名義陪伴過一些身患重疾的網友度過生命最後的一段時期,讓他們在一段不可置信又無比幸福的虛擬愛情中離去。

當然趙嘉仁也遭受過巨大的失敗,比如一個男網友識破了趙嘉仁的男人身份而回敬給他的世上最惡毒的咒罵,全然忘記了趙嘉仁偽裝的女網友身份給過他怎樣甜美的慰籍,怎樣陪伴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情緒低落的時期。他讓趙嘉仁認識到最惡毒的咒罵不是來自嘴皮子功夫一流的女人——連他的太太都被比了下去。

趙嘉仁也受到過女網友的圍追堵截,那是他昏睡之時不小心將情書發錯了對象而導致幾個早生醋意的女網友之間的潑辣大戰。女人的胡攪蠻纏和爭風吃醋,趙嘉仁想起來就覺得毛發聳立。他不得不讓那個本來極具女人緣的男性ID自殺,以絕跡江湖謝罪天下才安撫了那些醋海翻波的女人們。後來趙嘉仁行事愈加小心。隻是他畢竟是個凡人,差錯總是難免。好在趙嘉仁有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可以將死的說成活的,男的說成女的,讓他很多次都化險為夷。

謊言永遠比真相溫柔——趙嘉仁每次僥幸脫險的時候都會感謝一下這句名言。

憑著溫柔甜蜜的話語,趙嘉仁在網絡世界始終遊刃有餘。雖然他也知道,更多時候隻不過是那些男人女人們太過寂寞,他們寧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選擇相信他的謊言,誰叫生活這麽枯燥呢?連一點活潑的生趣都沒有。而趙嘉仁,至少他有伶俐的嘴巴溫柔的心,而且他有時間在網絡上陪伴他們,尤其在情緒低落的時候,一場虛擬的網絡性愛就可以極大地舒緩心靈的壓力,並釋放出快活的信號彈,它衝上天空的那一刻,至少照亮了暗淡無光的生活。哪怕,那種虛擬的光亮稍縱即逝。他們因為這種虛幻的愛得著力氣,然後又奮不顧身地投入到實實在在的現實生活中去。

引鴆止渴,可憐的人!——趙嘉仁總是這樣想他們,也這樣想他自己。

 

(十八)

 

事實上,趙嘉仁的理想國絕不是他設想的那麽富麗堂皇。

那個讓趙嘉仁心神激蕩的所謂的愛心傳遞計劃,現在看來與其說是天真美好的理想,不如說是私欲膨脹滑稽可笑的夢想。它除了滿足了趙嘉仁的好奇心,無處發泄的情欲,和現實中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與眾多美人一親芳澤的貪念之外,並沒有取得多少實際的成果。

那些離開網絡去現實中尋找愛的女人與其說是趙嘉仁激發了她們心底冰封的愛意和生機,不如說她們對趙嘉仁的推三阻四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毫無誠意的所謂愛情厭倦,進而對網絡的虛擬產生逃離情緒。沒有什麽比現實世界裏一個活生生帶著體溫的男人的身體更讓人放心和踏實的了。讓所謂的愛情見鬼去吧!重歸現實的大海的她們真正千帆過盡心如止水,她們懂得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什麽是嚴肅可靠的,什麽是荒唐無稽的。

那些在繽紛嘈雜的網絡世界曾經隨心所欲沒有矩的男人們在徹底釋放了無處安放的雜亂欲念之後意識到身邊現實存在的那個默默不言的女人的可貴,即使她們偶爾河東獅吼獸性大發又算什麽呢,那種激情四射怒語噴薄而出時濺到臉上的唾沫星兒都是溫熱可感的。她們讓人生顯得那麽真切樸實。

而那些永遠逝去的人,給他們最後的溫暖的是一雙握緊他們的雙手,是滴落在他們即將踏上未知長旅的平靜麵頰上的眼淚,是印在他們氣若遊絲的鼻息下悲痛欲絕的親吻。

所有這現實中的一切,注定了趙嘉仁在網絡裏的任何作為都不過是唐吉珂德戰風車。即使如此,這個網絡的世界從來不缺乏新鮮活潑的血液,就像現實生活中永遠有一茬又一茬新鮮靚麗的少女登上目光的舞台。

而網絡後麵那些接收到他的虛無之愛的人心如此良莠不齊飄忽不定難以把握,有如萬花筒的任性旋轉和瞬息萬變,於是造成了趙嘉仁所有的熱情付出勢必會離他的初衷很遠。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與其說趙嘉仁的愛心計劃失敗了,不如說他成功了。在他契而不舍百折不撓地傳播自己的讓愛充滿整個網絡世界的思想的同時,像一種迅速繁衍的新時代網絡病菌,他的那些愛的接收者們成功地將虛無縹緲的心意替換為實實在在的身體,將神聖純潔的愛情演繹成杯水主義的濫性,將一個人的孤獨演繹成一群人的狂歡,將原本清澈湛藍的網絡海洋攪動成情欲渾濁的千裏泥潭。

原來一個人的墮落是這麽容易。趙嘉仁無可奈何地看著網絡的洪水向著他無能為力的方向滾滾而去。

“網絡上的都是神經病!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到什麽虛擬世界興風作浪。一個個男淫女娼!都跟你一樣,一群瘋子!”每到這種感覺力不從心疲憊不堪的時候,趙嘉仁耳朵邊上就響起太太咆哮的這句話。

的確,趙嘉仁已經快記不起沒有網絡的日子是一種什麽樣的日子了。他奇怪他曾經拘泥於現實世界的逼仄促狹竟然沒有窒息而死。那種一杯清茶,兩片微風,三朵白雲,一整個碧藍如洗的天空加上一本讓人唇齒生香的《唐詩宋詞元曲三百首》的遙遠日子清淨得像是消失不見的世外桃源。

究竟悠然的世外桃源更好,還是喧囂的花花世界更好,趙嘉仁時常陷於這樣的迷惑。

 

(十九)

 

難道網絡的出現真的像太太說的是“人類世界的末世狂歡”?

趙嘉仁不能苟同這種觀點。他還記得他在網絡裏遇見了無數美好的靈魂,他們擦肩而過,他們的目光和心靈撞擊出過最美的花火。沒有人有資格說他們是變態肮髒的,即使他們尋求的也是愛,是性,即使他們也迷茫,也在現實中不知所措。但是他們幹淨,溫暖,執著。他們在網絡的世界裏歇歇腳,看清一切後就揮揮手離開。

所有消失的人都帶著清澈而堅定的光點,所有消失的人都值得長久懷念。至少趙嘉仁會時不時這樣滿懷惆悵地想起他們。

可是太太說的又未嚐沒有道理。如今在網絡世界裏能夠沉渣泛起浮出海麵的又總是那些自以為是言語囂張甚至麵目猙獰的人——就像莫言說的那樣。再也沒有比網絡更神奇的地方,在網絡一無遮攔的天空下豬都可以以最美的姿態飛翔,還有什麽比網絡更能欺人耳目的呢?又有什麽值得相信?這樣想的時候,趙嘉仁又是憂傷的甚至帶著年輕人涉世之初難得的憤慨。

可是如果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之間泯滅了那種彼此的信任,愛情會不會成為人類永遠消失的名詞,這個原本孤獨的人生不是更加孤獨?

趙嘉仁在這樣思想毫無目的的漫遊之時忘卻了網絡裏那些片刻歡愉而陷入久久的憂鬱。在網絡裏他的確以不同的身份見證了人類的孤獨,他見到過在眾人麵前開朗活潑的女孩憂傷哭泣的時候,見過沉著冷靜的女人脆弱崩潰的時候,也見識到過那些堅強如鐵的男人如何孤獨無助地屈服於冷硬的現實。

他更見識過人們在怎樣追逐著愛情,表達著愛情又毫不猶豫地舍棄了愛情。那些和他說著“你若不離不棄我便生死相依”的人走著走著就再也不見,那些說過的“好好相愛一輩子”的誓言說著說著就變成了一縷消散了的雲煙。即使他自己,他也同樣有著難以言說的羞恥:他總是在一秒鍾之內愛上一個人,然後在下一秒悔恨,因為他抬起眼光就會為另一顆靈魂散發的別樣風情顫栗不止。

這個世界有什麽是長久真誠又溫暖的呢?日月可鑒——他是那麽真心實意地愛著那些網絡另一端的靈魂,而以趙嘉仁這麽多年的經驗來看,他們早早晚晚地都會像扔掉一塊肮髒的擦桌布一樣將他拋棄,甚至以詛咒謾罵的方式收回他們曾經溫暖甜蜜的話語。

總是在這樣想著此心日月可鑒的時候,趙嘉仁抬起頭看向天空,遺憾的是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既找不到月亮更找不到太陽。世界是如此黑暗,連顆微小的星子都躲開他的目光。這令他更加憂鬱了。

憂鬱的趙嘉仁將注意力轉向網絡的時候,那裏麵不可阻礙地持久地向現實世界散發出的熱氣騰騰的溫暖歡愛又會讓他覺得,隻有這虛無的網絡的天空值得人信賴。

趙嘉仁想起了秀界。這個顯然已經放下了矜持的女人,是否能夠承載他內心那不止不息的愛情之火,是否值得他投入期待?

這樣想著,趙嘉仁找出一張他和太太年輕時的照片給秀界發了過去,隨後又加了一句曖昧十足溫情脈脈的話:昨夜,我夢到你了。

 

(二十)

 

不能說秀真不後悔給趙嘉仁發了那句讓人過目不忘地被撩動起春心的話語。其實那也是秀真對趙嘉仁的真實感覺。秀真的確覺得趙嘉仁身上有一種溫暖讓她難以抗拒。不過那麽坦率地說給他聽還是顯得別有用心了,秀真每每想起自己的主動勾引還是會覺得臉紅。

而趙嘉仁之後的一係列反應則充分說明他是個情場老手,深知女人的共性。女人是聽覺動物。就像永複追求她時說的那些動人的話語,“說一輩子的甜言蜜語給你聽,讓你不會再被任何男人的言語打動。”永複的甜言蜜語都是真心的,他用實際行動兌現了那些話,當然命運也沒有給永複機會去背叛那些話。

但是趙嘉仁怎麽能夠跟永複相提並論呢!秀真為把這兩個男人想到了一起而覺得對不起永複。永複是真真實實的愛人。即使他離開了也是真實存在過秀真生命裏的愛人。而趙嘉仁,秀真想了想,隻認識了幾個月給過她很多幫助但是始終是陌生人。除了趙嘉仁自己報上來的姓名之外秀真沒有從趙嘉仁嘴裏聽他說起過任何關於他自己的真實情況,連他已婚有一女這樣的消息都是從德男那裏聽來的。所以趙嘉仁的言語越甜蜜,秀真沉溺的同時心裏越警惕。

所有的甜言蜜語都是別有所求。秀真沒有虛榮之心並不說明她會拒絕他人對自己的鼓勵或者讚美,即使頭腦十分清醒不那麽容易掉進詞語的陷阱,也會難免被浮土之下的捕獵夾子用力夾一下自大而不自知的尾巴。

有一次秀真半是天真半是得意地炫耀給德男聽,說有網友誇她的文筆好得賽過張愛玲。德男一聽就笑得噴出一口茶,嗆得咳嗽臉憋得通紅秀真幫她拍了半天後背才說出一句話,“別急,很快就會有人說你能得諾貝爾獎了!”秀真愣了一下,這句話真的有人跟她說過了呢。

原來德男早就知道網絡上這些對付虛榮文學女青年的伎倆了。什麽三步一個張愛玲,五步一個蕭紅,誰的名頭大就冠誰的名,保準不會有人嫌棄你遞過來的高帽。這樣不花一分錢的高帽不送白不送。沒有吹捧哪裏來的高山流水的知音,沒有知音哪裏來的私密無間的親近。女人們就是這樣被輕易洗了腦,失了魂似的被人擺布。

別說虛榮自戀的女人們招架不住這一套赤裸裸的吹捧了,連一些男人也被糖衣炮彈浸泡得不知道天高地厚,談古論今指點江山起來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看看那些自以為是的網絡寫手們睥睨天下的清高模樣吧”,德男這樣說著做了一個冷眉冷眼極不耐煩地向下低眼斜視的動作,秀真和德男忍不住笑得抱作一團。

秀真一邊笑得岔氣一邊心裏又狼狽不堪,原來自己也是這麽不自知,還小小地得意了一下,還向德男來顯擺。也虧得顯擺了一下才知道原來貓膩這麽多。她可不能再做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事了。你也三十幾歲的人了!秀真在心裏著實地鄙視了一下自己。

這樣心態下的秀真對著趙嘉仁顯山露水的恭維又恢複了平時的淡定。他不過是個男人,不那麽安分守己的已婚男人。這樣想著,秀真的心幾乎完全定下來了。

不過當她看到趙嘉仁發來的兩夫妻的相片時還是不由得呆了一呆。年輕時的趙嘉仁真的很陽光帥氣,他的老婆也是年輕美麗。這樣看上去般配恩愛的一對夫妻,趙嘉仁怎麽可以做出對不起老婆的事。秀真不自覺地在心裏將這張合影上的趙嘉仁跟先前收到的趙嘉仁單人照比較了一下,從時間順序來看,那張單照上的趙嘉仁顯然是在後,他的臉上明顯地多了滄桑。

當趙嘉仁的兩張不同時期的影像在秀真心裏晃動著滄海桑田的模樣的時候,秀真看到了趙嘉仁發過來的那句話:昨夜,我夢到你了。夢到我?秀真的心不由得恍惚一會兒,不過剛剛看到的那兩個年輕男女的照片隨即就如同一柄清醒的扇子吹散雲霧。秀真想現實中如果有一個已婚男人這樣來跟自己套近乎,大概她早就會說“請你放尊重點!”

網絡真是讓她快失去那條底線了。這樣一想,秀真完全冷靜下來。

 

(二十一)

 

一個真正善良有底線的人,尤其是女人,是不會想到去拆散別人的家庭的,不論是否存在愛情。對男人來說,愛情永遠站在親情的下風。一個男人或許會身不由己愛上一個婚外的女人,但是他絕不會輕易為了一個所謂的愛情打碎自己的家庭。一個女人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那麽她實在需要一點人生的教訓。趙嘉仁在網絡裏沒少給一些在婚外愛情中昏頭昏腦的女人們這樣的教訓。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趙嘉仁心中的矩就是現實的倫理。他不是道德的衛道士,但是他心中也有一些固若城池的界限。比如他不介意跟任何女人在網絡上用文字兩情相悅的抵死纏綿,但是永不相見永不動搖各自家庭是他不變的底線。

寧拆十座橋,不毀一樁婚。這句老話在趙嘉仁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最有感觸。即使早就千瘡百孔即使太太早就不是當年他愛過的那個太太,但是那依舊是他現實的避風港,是他熟悉的親切的不可分割的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尤其兩個可愛女兒簡直就是他的心髒。

不到瀕死時刻絕不斷臂。這是趙嘉仁堅守的信條。愛情是空中樓閣,而人生的本來麵目都逃不過衰敗的景色。與其換新人,不如固守舊人。因為生活是一條循環的死路,誘惑永遠存在,新人早晚有一天會變成舊人。

那些決然開始新生活的人表麵光鮮內心裏何嚐不是背負著一塊永難推卸掉的巨石呢!就像早就換了新人的肖雄揚。趙嘉仁知道肖雄揚心頭壓著的那塊石頭絕不是輕若他在虛擬空間隨時可以循禮止步的隻是文字曖昧調情的愧疚。肖雄揚每次說起跟隨前妻一起生活的一雙兒女對他越來越冷漠的態度就悲傷不已。“老婆可以隨便換兒女不一樣啊。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刀子在剜我的心!”肖雄揚一說到這裏就恨不能老淚縱橫。

千刀萬剮。趙嘉仁可以想象那種感受,無以安慰肖雄揚的同時暗自慶幸他到底保留了一份清醒不必忍受這種不堪承受的痛。那簡直是生不如死,趙嘉仁想,那種生不如死又不同於他口中告訴給他那些網絡情人們的他同太太感情已死的生不如死。不能不說,同樣一個詞語,不同場合出現,分量絕對不在一個等級。就像同是死刑,靜脈注射的無痛死法能跟抽筋剝皮,五馬分屍,淩遲而死的死法相比嗎?

能夠信一個已婚男人的訴苦的女人,善良是善良,但是她們的頭腦呢?如果善良的同義詞是愚昧,趙嘉仁覺得自己有必要教育她們,女人更需要理性的智慧。

一個不懂得自愛,明知男人已婚還主動湊上前來的女人,除了也是想玩還能給人什麽更高尚的猜測呢?如果隻是在虛擬世界這樣玩玩倒也罷了,若真的在現實中這樣引火自焚,那就是她們的悲劇了。為了不讓悲劇在現實中上演,趙嘉仁悲壯地想,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

出於這種想法,趙嘉仁在網絡裏對無論怎樣拐彎抹角遮遮蓋蓋也難以掩飾一顆想追求浪漫談情說愛的心的女網友從不掩飾自己已婚有家庭的身份,如此來者不拒,也意味著後果自負。他隻是充當一下她們尚未死滅的一點幻想,等這些幻想燃燒為沒有一絲半點火星兒的灰燼時,她們也就安於自己現實平淡的生活了。果真如此他趙嘉仁何嚐不是做了件善事呢!

所以當趙嘉仁看到秀界一反剛剛冰雪融化的柔情重又披上一臉拒人千裏之外的客氣言辭時,搖著頭笑了。這個女人倒是有點意思。自己換著馬甲恭維她簡直是文學天才直逼張愛玲蕭紅等人她不動聲色,明明已經放下了矜持卻對趙嘉仁甩出的甜言蜜語的誘餌又不肯實實地咬住,一次次滑溜溜地躲了過去,現在看到他和太太的合影就立即劃清界限似的讓趙嘉仁不要誤會她以前的言行,不要做傷太太心的事。這一板一眼的樣子,趙嘉仁想,有趣。

對於秀界,因為最先讀到了秀界和永的故事,因為自己也有嘉仁兄的切身之痛,趙嘉仁對秀界始終保持著一定分寸,沒有太過刻意地勾引。一個心上有傷的人輕易不要再去傷害他(她),這是趙嘉仁的混網原則。他不相信報應之說,但是於心於情他都不願再在秀界的傷口上撒鹽。隻是這個女人越是拒絕越是勾起了趙嘉仁心底的情欲。

善良,自知,癡情,聰明,又懂得克製,趙嘉仁看著秀界甜美的藝術照,心裏蠢蠢欲動,他不相信,他不能讓秀界真的動心。

 

(二十二)

 

趙嘉仁再次給秀界回複是收到秀界的那封一本正經的郵件第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愛情是因人而異的。這一點趙嘉仁早就知道了。同樣的追求手法在不同的兩個女人那裏效果截然不同。一個可能立即化冰融雪主動投懷送抱隨後翻雲覆雨,另一個或許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甩出若幹個剛毅的大手掌給你的臉上蓋上淫賊賤男的印章。所以追女人就像好的老師教學生要因材施教那樣因人施追。

沒有感情基礎的愛情是激情。點火就著的女人隻適於解身體的一時之需而不適於心靈的長久依存。對於秀界這樣的女人,趙嘉仁想要的不僅僅是她的性。如今性太容易得到了。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想珍惜都難,因為人性本賤,卻又本能地向往與自己本性相馳相背的珍貴的事物。

趙嘉仁想要秀界的情。有了情,性就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了。就像她跟永,能夠無視世俗羈絆未婚同居而感情曆久篤深,說明她是一個有個性的女人,多多少少地也會有些桀驁不羈。要這樣的女人的性,沒有情做鋪墊是絕對不可能得到。

一本正經的好女人容易給人乏味之感。不過秀界應當不是乏味無趣的女人,就像先前他們一起聊天,趙嘉仁總會被秀界的俏皮話逗得開懷大笑。一個幽默的女人充滿智慧。不過女人一旦陷入情網,那幾乎無異於——趙嘉仁想了想,把白癡兩個字丟出頭腦。

感情就是溫水煮青蛙。時機和火候就是關鍵。早已不是莽撞少年的趙嘉仁深知這一點。如果說在網絡裏浸泡了這麽久趙嘉仁最大的收獲是什麽,那就是對人心的了解了。網絡裏看到的隻有人性。赤裸裸的人性。那是平日生活中衣冠楚楚衣香鬢影的遮蓋下絕不會輕易看到的一個人的本質。

人心都有弱點。再冷漠鎮定的一個人也都會有讓他失去偽裝的七寸處。而對於趙嘉仁來說,再也沒有比掌控一個人的情感更得心應手也更充滿樂趣的事情了。趙嘉仁在不慌不忙地等待秀界軟弱時刻的到來。

隻要你用心,生活就一定會仁慈地給你機會。趙嘉仁如此堅信。所以他在目光盯緊秀界的一舉一動的同時,每天依舊做著平日裏做的事,兼任自己網站的網絡編輯的職責,瀏覽新聞,更新網頁,結識新的網友,與那些還在聯係的靈魂情人們打情罵俏,如此,即使天空打雷下雨趙嘉仁的生活過得也是清風白雲。

其實趙嘉仁的現實生活離清風白雲很遠。他的文學網站的經營受到更先進快捷的諸如微信等電子平台的衝擊已經進入不可挽回的蕭條時期。網站的經營收入日益靠近運營這個網站所必須付出的支出。為了減少開支,趙嘉仁甚至不得不親自出馬做一些簡單的網站維護。對於這些工作趙嘉仁做得毫無怨言,而太太則常常怨氣衝天。

“看看人家肖雄揚,日子過得日新月異。年年周遊世界。給老婆一出手就是一輛蘭博基尼跑車。”趙嘉仁不動聲色地聽著,既不順應也不辯駁。心裏卻是一連串的沒好氣:那是第二個老婆好不好!人家老婆二十多歲溫柔嫵媚年輕漂亮,開著蘭博基尼長發一飛揚就電死一圈目光。自己的太太,近五十歲了,兩袋麵粉纏在腰上,一頭短發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彎曲著,時不時就怒發衝冠地立成獅吼的模樣,給她一輛蘭博基尼,趙嘉仁心裏想,電不死人卻非能氣死一票人不可:暴殄天物啊!

人若不自知,神仙也當哭。趙嘉仁心裏歎著氣,他在網上好心規勸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裏麵也有不少像太太這樣不知足的,可是他就是拿自己的太太沒脾氣。

距離就是魅力——真理不能不讓人歎服。如今的趙嘉仁在太太眼裏就跟個廢物沒有兩樣。他過去風光的時候太太也是溫順的,自從他再也沒有大把賺錢的心思而是一心撲在實現自己的理想時,他在太太心中的地位就是直升機著地了。

肖雄揚這些年的確是在股票上發了橫財,加上炒樓盤,錢就像滾雪球似的往家裏滾。天淨沙名義上是他們兩個人合作的,事實上肖雄揚早就放權了所有事項。“你就好好玩吧。有好玩的,我跟著分享一下就行。”其實肖雄揚也不止一次地奉勸趙嘉仁,別死心眼吊死在網站這裏了,既費心費力又不賺錢。還不如趁現在值點錢就把網站賣了。

“理想早就死了。現在錢才是理想。”肖雄揚一針見血地說。肖雄揚這樣說的時候不知為什麽趙嘉仁眼裏都是那個為了兒女的冷漠傷心不止的肖雄揚。

識時務者為俊傑。肖雄揚就是那個俊傑吧。他太順應時代了,所以混得風生水起。沒錯,理想早就該死了。現在錢是每一個人共同的理想。看看網絡上那些泛著銅臭氣的囂張跋扈的言論就知道了。

但是順應時代就一定是對的嗎?趙嘉仁深不以為然。除了錢,除了為了錢而被過度開采使用得滿目瘡痍奄奄一息的地球,我們還能給後來的子子孫孫留下什麽更有價值的東西呢!每想到這些趙嘉仁心中幾乎被情情愛愛遮蓋住的理想主義從心底裏又光芒萬丈地升騰起來。

總有一些人在堅持著。趙嘉仁在網絡世界裏看到了他們的靈魂。他們來到了他的網站,在這裏發揮著他們的能量,他們倔強不屈,孤身向前,發著與時代極不相稱卻又無比清醒的聲音,他們就像一條條最細最不顯眼的清流,孱弱,與世俗洪流不成比例,但是誰知道若幹年後這些清流會不會匯成大江大河呢。

走著瞧吧!趙嘉仁心裏想。隻要他不至於餓死,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把網站堅持下去。

 

(二十三)

 

秀真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除了永複的死還有什麽對她來說可以稱得上災難。

永複已經離開七年,秀真才在德男和趙嘉仁的鼓勵下一點點寫出那些曾經吞噬掉她所有生機的痛苦。而今那篇專門為了紀念永複的愛情小說《永逝》即將接近尾聲。秀真覺得寫作真的是一場針對心靈的治愈。隨著每一個字從心底裏寫出,與永複的那些過往被精心整理熨燙,碼放在一個叫回憶的角落裏。

秀真的心前所未有的輕鬆,永複的死仿佛一塊梗在喉嚨的石頭終於被完完全全地接受並吞咽了下去。一些嶄新的陽光無與倫比地將秀真的心境一日日地照亮,她又可以自由無阻礙地呼吸每一個明媚的時刻了。

這時卻傳來秀真的父母鬧離婚的消息。

最初秀真以為父母隻是像以前一樣,老小孩似的打打鬧鬧,無非是兩人各自跑到秀真這裏來撒撒嬌,秀真稍微一調和,一場打鬧就戲劇性地變成了秀恩愛。而這次卻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因為事件本身已經足夠戲劇。

據秀真的母親說,秀真的父親在廣場上跳交誼舞時認識了一個四十幾歲的離婚女人,有錢有閑,舞跳得極好,性格卻自然是風騷,堅決不肯加入跳秧歌舞的婦女隊伍,說那是老年女人才跳的夕陽舞步。她在廣場上隻跳交際舞,並且很快就跟秀真的父親成為跳得行雲流水的固定舞伴。

秀真的母親,其實天天也在秧歌隊伍裏拿目光掃著兩個人,一直都沒有發現什麽苗頭,直到有一天夜裏起來,發現秀真的父親半裸著身體在跟那個幾乎同樣半裸的女人視頻。秀真的母親當即就快暈過去了。“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你還要不要臉了!”秀真的母親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平日裏斯斯文文再怎麽也罵不出更解氣的髒話了。

秀真的母親在視頻裏這樣轉述給秀真當時的情景時,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秀真便也忍不住跟著落淚。若不是母親親口告訴秀真,秀真打死都不會相信,自己一向正統體麵的父親,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

那個視頻還是秀真堅持幫助父母安裝的,並且手把手教會他們怎麽使用。父母親都已年過花甲,她這個獨生女不能在膝下承歡,又因為永複的事一直不能夠走出來,不能滿足父母看著她早日結婚嫁人的心願,她總可以讓父母每天想看到她的時候就看一眼她吧。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即使視頻也都是像傻瓜相機操作那麽簡單。打開電腦就可以把親愛的那張麵孔拉到眼前,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讓人心懷感激的科技發明嗎?

如今秀真想到視頻就隻剩下悔恨了。

這麽多年,人前人後她的父母一向那麽恩愛,難道都是假的嗎?還是人性本就經不住哪怕一點風吹草動的誘惑?秀真告訴母親先不要跟父親爭吵,她慢慢想辦法。其實她心裏淩亂極了,滿腦袋比母親還要糨糊混沌。父親,那個文質彬彬的父親,那個連永都覺得無可挑剔的父親。

父親從母親告狀那一天起就沒有在鏡頭裏出現過。秀真想給父親打電話卻想不好該怎麽說。她有資格質問父親嗎?他什麽道理不懂呢?用父親的話說他吃過的鹽比秀真吃過的米粒還多。

秀真可以想到每天父母兩個人是怎麽過的,光是想想就夠秀真焦頭爛額了。母親幾乎天天匯報他們的冷戰進展,然後有一天,母親說,“你爸他是成心要氣死我了,他跟那個狐狸精公開在小區裏手牽手了!”

秀真聽不下去了。直接撥通了父親的手機,父親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峻,“你不用勸我什麽了。我這大半輩子除了你媽沒有碰過別的女人。我對得起她了。我也這個歲數了,大半個身子入土了。我也該換換花樣過日子了!”

秀真瞠目結舌地聽著,準備好的一肚子小女兒才用得出手的那些軟硬兼施撒嬌耍賴竟都忘記了。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了?!

“永,這個世界是不是本來就是個滑稽的鬧劇,我卻為它哭得這麽盡心盡力。”

“永,我這麽地想你,是不是也是為了忘記?”

秀真再也沒有心思寫什麽了。這個世界上那麽多美好的東西都在一去不回地永逝,秀真覺得她找不到一個清晰有力的存在的證據了。

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二十四)

 

對文字嗅覺靈敏一直是趙嘉仁引以自傲的天分之一。網絡時代廣泛大量的閱讀更是提升了他的文學素養和品位。他的表達力不夠精準但是鑒賞力和理解力卻是一流。一段文字中作者表達出來的和想表達而未盡意的部分趙嘉仁都能敏銳地捕捉到。

如果說每一個靈魂都是一件獨一無二的瓷器,那麽專門跟靈魂打交道的趙嘉仁額外多了一雙細致的手,他輕易就能夠分辨出每件瓷器的紋路光澤和細膩程度。隻有如此準確地揣摩,才使他在一次次靈魂的交鋒中幾乎無一失手。

所以秀界的那篇《永逝》匆匆忙忙的結尾,最後一句“永,我這麽地想你,是不是也是為了忘記?”讓趙嘉仁立即感覺到這最後一句完全脫離了整篇小說原來傷感卻不迷茫的基調。那一句問語問得人心忽然直下深淵,憮然而悵惘。

沒有什麽比這個時候表達問候更顯關切也更恰如其分。趙嘉仁在秀界發布博客的幾乎同一時間就給秀界發去迫切卻又拿捏著分寸點到為止的消息:“你怎麽了?好像不開心?”

此時秀界的淚點低得就像暴雨前的烏雲恨不能貼近地麵,一陣風就會帶出一片雨來。她當然沒有忘記趙嘉仁。她在發布《永逝》尾聲的文字時甚至希望趙嘉仁能夠看到。

這十天是他們認識幾個月以來最長的一段毫無音訊的時間。一個本來天天彼此問候關心的朋友突然變得毫不相幹任誰都會覺得失落,何況秀真這些日子為父母的事痛心徹骨心力交瘁,她既無能為力又不能袖手旁觀,卻連個可以商量依靠的人都沒有。

這種事甚至不能跟德男說。德男剛剛跟高有銘開始冰釋前嫌,如果說到父親的出軌德男勢必會聯想到高有銘身上。要是永複還在就好了,她就有個可以商量的人了,至少她可以抱著永複大哭一場。她甚至不能在母親麵前哭。秀真替母親委屈也替自己委屈。秀真一想到父親那一通冷冰冰的話就會打一個激靈。是父親本來就這麽絕情還是這個人心浮躁自私自利的時代讓父親變得絕情?

幾乎是一股腦兒的,完全不顧後果的,秀真就把這些心裏的委屈倒給趙嘉仁聽。他是個跟自己的現實生活毫不相幹的人,說給他聽應當不會影響到什麽吧。最主要的趙嘉仁是個男人,讓他說說父親怎麽可以這麽做。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秀界的情緒一下子如此低落。在網絡裏聽多了紛紜世事的趙嘉仁顯示著從容不迫的鎮定。“你父親這麽做沒有什麽錯。”趙嘉仁十分冷靜地說。

“怎麽會沒有錯。他傷害了我母親。相守了半輩子這時候為了自己換個活法就將我母親拋棄,做人還講不講良心?!”秀真幾乎要吼人了。

“良心如果是通向幸福道路的唯一阻礙,那麽為什麽不可以將它移開。”趙嘉仁完全是男人的思路。他聽多了那些移情別戀的人的自我辯護,久而久之也覺得他們未嚐沒有道理。人生苦短,何必拘泥於良心。

秀真簡直有砸屏幕的心。“幸福!幸福!他幸福了,我母親呢?難道為了幸福什麽都可以不顧嗎?”

“人性本自私。你母親不肯放手不也是為了自己的麵子或者利益嗎?你母親其實可以尋找自己的幸福。說不定還會找一個更好的老伴 黃昏戀一把呢。”話雖這麽說,連趙嘉仁都不相信這會變成真的。物競天擇。女人到了秀界母親的年紀說黃昏戀多半是為了騙騙自己。不過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呢?還不如顧全自尊,將自由還給那個不再值得相伴的人。

“胡說。我母親還愛著我父親!”秀真替母親大哭。癡情女子負心漢。難道男人這麽不值得相信?

“一個沒有良心的男人,不要也罷!”秀真被趙嘉仁的這句話給氣笑了。這個趙嘉仁簡直正說反說都是他的道理。

“所謂的理無非是取決於你站在誰的立場。如果你可以同時站在你父親和你母親的立場,你會知道你父親這麽做也無可厚非。一個人不可以被婚姻綁死。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之一。逼迫人性向道德低頭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事。你父親能夠忠於你母親三十幾年已經很難得了。緣分已盡,何必強求。”趙嘉仁說得鏗鏘有力,心裏卻想著太太和自己。他怎麽就不能夠像秀真父親那麽瀟灑抬腿就走出家門?誰知道呢,或許他也有承受不了的那一天,也想在有生之年換個活法,換個溫香軟玉的身體真正地抱在懷裏,而不是隻在網絡世界裏引鴆止渴。

 “你要做的就是多開解安慰你母親,把她接來同住一段時間或者回去陪陪她。時間能治愈一切。相信我。世界那麽大,男人那麽多。一個男人對於女人來說,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趙嘉仁的口氣像是女權發言人。

趙嘉仁說的句句都在理。秀真也不是沒有這樣為父母各自設想過,但是相同的話由另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簡直就是最有效的寬心丸了。秀真聽著終於不由笑起來,心頭的陰霾跟著輕減了很多。

“你笑了吧。你笑起來跟你迷茫時一樣可愛。”趙嘉仁適時地捕捉到秀真放鬆下來的情緒。

“你什麽都看不到。什麽可愛不可愛的。”秀真癟癟嘴。男人的甜言蜜語。

“我能感覺到。這些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地想你。”趙嘉仁試探著敲出這段話,看秀真沒有反應,馬上轉移話題,“可以獎勵我一下嗎?為我讓你笑了。”趙嘉仁一副乞求的口氣。

“怎麽獎勵?”秀真問。在虛擬空間怎麽回報他呢?

“讓我抱抱你。”趙嘉仁說。一個布滿鮮花的陷阱悄然等待著可口的獵物。

秀真還在呆呆著沒有反應過來怎麽拒絕的時候,趙嘉仁已經早了一步,“你沒有反對。我已經抱到你了。現在你在我懷裏,我聞到你的發香了。”

秀真無言以對地盯著屏幕手不自覺地握住自己的長發送到鼻尖去聞,真的……好香。難道趙嘉仁真的能夠聞到?

 

 

(二十五)

 

不可以!秀真從夢幻般的混沌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就是給趙嘉仁敲過去這三個字。

男人為什麽都是這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老婆?為什麽都這麽喜歡尋花問柳?即使在網上,這樣尋情求歡難道不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嗎?一個心思簡單的人遇到負心背棄的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質問和譴責。難怪你這麽理解我父親。你的良心呢?秀真這麽氣勢洶洶地追問的時候腦海裏閃過德男說的她和趙嘉仁每每大戰三百個回合的鏡頭。德男是無辜上當,錯付深情。那麽趙嘉仁呢?他怎麽可以一臉無辜地又開始追求自己?

秀真一連串的追問問得趙嘉仁心煩。女人一旦正經起來就不討人喜歡,一點都不可愛。像剛才那樣多好,懵懵懂懂地就被自己抱在懷裏。而趙嘉仁也感覺自己懷裏好像當真就抱著一個因迷茫無助而柔弱無比的小女人,他是那個既頂天立地又可以趁機賺點便宜的男人。

不過趙嘉仁可不會愚蠢到去跟剛剛有了一點新進展的秀真正麵衝突。女人是用來愛和寵的。怎麽能夠跟女人講道理呢,尤其不能跟一臉貞潔道德的她們坦白男人心底裏的那些彎彎曲曲充滿情色欲念的念頭。對付女人趙嘉仁的經驗隻有一點:哄。絞盡腦汁死纏爛打嬉皮笑臉地哄,卻絕不能讓她們感覺到一絲半點的不真誠。

於是趙嘉仁開始用近乎悲痛的語調敘說自己跟太太的種種不合拍,是怎樣的生不如死。趙嘉仁寫下生不如死這個詞時,不禁嘴上翹起一絲微笑,女人的誇張的幻想能力,大概隻會把他的生不如死往淩遲而死那種慘狀裏想象吧,殊不知有一種死類似於寧靜地沉睡過去,毫不痛苦。或許也不是那麽毫不痛苦,趙嘉仁被這個詞深深蟄了一下,他其實的確是痛苦的,不然也不會在網絡裏沉陷如此之深之真。

趙嘉仁的太太是他從國內搬過來,年輕時他們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趙嘉仁的太太在來美國團聚之前,趙嘉仁的母親突然半身不遂。新婚的太太毅然決定先留在國內照料婆婆,以免除趙嘉仁萬裏之外的擔憂。直到一年以後趙嘉仁的母親離世他太太才飛到舊金山跟趙嘉仁團聚。就為這一點,趙嘉仁感激太太一輩子,發誓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不辜負這個女人。

及至後來太太為他生了兩個寶貝女兒之後,慢慢地性情開始大變。起先趙嘉仁以為是產後憂鬱症引起的,後來才知道原來太太家族曆史上有輕微的精神疾病的遺傳,稍有刺激就會誘發血液裏的不良基因而歇斯底裏的發作。而誘發這一切的是因為趙嘉仁的一次實話實說。不過那時候趙嘉仁並不知道自己的太太的家族裏有輕微的精神病遺傳史。

趙嘉仁有一次跟太太在床上正相愛的時候,太太的呻吟聲極力壓抑,趙嘉仁鼓勵說再大點聲吧,我喜歡。他的確容易被女人們的快樂的呻吟聲刺激得更雄姿勃發。太太說了一句我的聲音已經夠大了,再大是不是太淫蕩了。意亂情迷之際趙嘉仁想都沒有想就隨口說,人家叫的聲音都很大。趙嘉仁還沉浸在自己的愉悅中時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災難已然降臨。太太一把推開神情迷惑的趙嘉仁,滿臉嚴肅地讓他說清楚誰的聲音那麽大。趙嘉仁有點從火山上一腳掉進冰窟窿的感覺,腦缺氧半天回答是三級片裏。太太輕蔑地說你就別撒謊了。實話實說吧。

趙嘉仁想不透一向粗心大意的太太怎麽會對這種事這麽敏感。他想當然地把太太當成了先知先覺的巫師,以為自己心裏想的都被太太窺探了去。殊不知隻是因為女人都是直覺的動物而已。於是趙嘉仁實話實說是當年女朋友離開後他心情不好找過幾次應召女郎。

那不就是妓女?!太太一臉的驚恐唾棄和敵視,一下子跳下床,甚至不顧赤裸著身子。好像趙嘉仁是滿身艾滋病的妓女。趙嘉仁像隻閹掉的公狗一下子被放掉了所有衝天的精神和力氣。

那以後太太就不允許他碰。“你去找那些淫蕩的女人去,讓她們叫給你聽!”趙嘉仁看到太太臉上立著一塊威風凜凜又清晰無比的貞潔牌坊,他悲哀地意識到,性福或許從此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與自己絕緣了。

趙嘉仁自然沒有再去找過應召女郎。即使他再火燒火燎,渾身被欲望折磨得顫栗不止他知道他也不能去。他不是不想去。他不能去。他隻是想爭口氣,即使他很清楚這種爭氣不值得。他已經為過去被太太瞧不起了,雖然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麽錯。那都是結婚之前的事情了。

誰沒有過去呢?何況太太本身也不是處女之身。當然她是被前男友騙去了身子。可是這樣就有資格嘲笑欺辱他找應召女郎嗎?他也可以像一些放得開的留學生那樣從某個單純的小師妹那裏尋求身體的慰籍,但是他不想。沒有感情的性就是性交。既然是性交還不如錢貨兩訖來得清爽幹淨互不相欠。趙嘉仁覺得這樣也許名聲不好聽,但是總好過那些為解一時之需騙情騙色的男人。為什麽太太想不明白這一點呢?況且他是這麽坦誠。他不想欺騙自己的太太。

原來對女人是一個字的真話都不能夠講。想到這裏想到過去他和太太魚水和諧的幸福時刻趙嘉仁就恨不能將自己泄露秘密的舌頭咬碎。隻是無論趙嘉仁怎麽死皮賴臉地索求,即使偶爾僥幸得逞,多數時候趙嘉仁都是被太太毫不留情地踢下床去。

趙嘉仁漸漸地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被憋得真的不行了。直到有一次在網上,一個女人用熱切的文字喚醒了他飛翔的想象,幫他釋放了一腔無法奔瀉而出的能量。那之後,對趙嘉仁來說太太的拒絕就不再是懲罰了。

一個對自己的丈夫拒絕履行性義務的女人就等著被戴綠帽子吧!趙嘉仁四處在網上教育那些試圖用性來懲罰操縱自己男人的女人們。“沒有比這一招更愚蠢的了。”趙嘉仁誠心實意地告訴她們,“一個男人三個月不吃腥,老母豬都會變女神。”

不過趙嘉仁倒是始終克製了想去找現實中的女人解渴的衝動。很多女網友被他在網上用言辭滿足得暈頭轉向,都想跟他見麵來真的拚個你死我活。趙嘉仁委婉地應承著拖延著,從不拒絕也從不兌現。“到時我們一起上天堂下地獄!”趙嘉仁添油加醋地說。他在網上習慣了說這種不痛不癢的謊言。女人們要是願意相信這種鬼才相信的話就去相信吧,誰也攔不住她們的愚蠢,而她們卻以為這是天真。

“要是一個男人的話可信,豬都會爬樹了。”這是一個女人對趙嘉仁徹底失望之後絕塵而去之前鄙夷地摔在趙嘉仁臉上的話。趙嘉仁用幾乎愛慕的眼神看著這個女人遠去的背影驚歎:她太有智慧了!他簡直想把她真的抱在懷裏好好愛一番。

 

(二十六)

 

秀真聽著趙嘉仁的故事,既不全信也沒有不信。趙嘉仁的敘述沒有什麽明顯的漏洞。但是秀真對於生不如死的理解顯然沒有落進趙嘉仁期待的圈套裏去。“即使你說的都是事實”,秀真認真地說,“也不成為你在網上為所欲為的理由。為什麽不離婚,如果真的感覺生不如死?”

秀真並不是傳統保守的女人,她當然知道誓言可以是一輪千裏共嬋娟的明月係著兩道天涯海角的目光,也可以是共剪西窗燭的心心相印朝朝暮暮,誓言唯獨不該是一根鐵鏈,愈來愈緊地扼住活人的喉嚨。沒有什麽不可以更改,如果確定那的確是個錯誤。

“她又沒有什麽大錯。無非是性格上的缺陷。可是誰的性格沒有缺陷呢?我也一樣是個有缺陷的人。如果一定要離婚,我隻會是被拋棄的那個。”在這一點上,趙嘉仁絕不指望秀真會明白他。即使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理解他又怎麽樣呢。誰不是如此呢。他自知並且盡了最大的能力讓自己無愧,就可以了。這樣一想,趙嘉仁又是那個無怨無尤的趙嘉仁了。

秀真果然不能夠理解。 “人生有涯,兩個不再相愛的人又何必承受一個錯誤無涯的懲罰?”秀真覺得自己說的像個哲學家。

“你是個女人。你不懂得真正的男人寧願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的悲壯情懷。”趙嘉仁敲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孤獨悲壯的情緒。

現時代的女人們其實遠比男人們瀟灑,什麽公理道義都可以不必背負。她們一句獨立宣言就可以把一切誓言拋諸腦後。真正在婚姻裏瞻前顧後猶豫萬般難以取舍的恰恰是男人。如果說女人們主動擺脫婚姻的束縛會博得自由獨立時尚勇敢等等美名,而男人若是主動選擇新生活,除去被罵作現代陳世美,趙嘉仁想一想,就剩下一堆形容詞榮幸加身了:背信棄義,寡廉鮮恥,始亂終棄,無情無義……

人們總是忘記在不得已終止一段兩情相悅的關係時,女人們也許背負著世俗的目光,當然這道目光隨著時代的發展觀念的進步已經越來越失去分量,男人們則背負著沉重的情義的十字架,而情義永遠是人類世界最珍貴的情感維係,也是最能定義和評判一個男人本性的核心價值準繩。

世上能夠被情義二字所累的恰恰都是有情有義的男人。趙嘉仁在網絡裏遭遇過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在半死不活的婚姻裏掙紮得苦不堪言,既沒有斬釘截鐵的狼性斷然舍棄有著一紙婚約的女人和與自己一脈相承的孩子,又不願放蕩荒淫到在現實中尋歡作樂遊戲人生以解脫種種生存的痛苦,結果在諸事不順諸意難遂的境地中走向無可挽回的枯萎。

其實男人遠沒有女人們想象的那麽堅強。他們更脆弱,因剛強而更缺乏韌性,更經受不住生活一次次冷酷無情的打擊。他們為了良心的安寧而不得不將尖利的矛頭轉向自己,他們除了忍受孤獨折磨自己之外對任性霸道的生活簡直沒有一絲還手的能力。看看那麽多猝死的正當年的男人們吧,看看那些早早患上絕症的男人們吧,看看那些因為忍受不了無處發泄的情欲的折磨和細枝末節的生活的催逼而最終被扭曲成另一種人格的越來越多的男同性戀人吧。趙嘉仁很想對著那些昏頭脹腦地折磨著自家男人的女人們大聲疾呼。

為什麽男人和女人間就不能多些理解多些包容?趙嘉仁最初也是懷著無比美好的理想試圖通過網絡調和這種不可理喻的矛盾。結果他越來越明白一個不可能折中的道理:來自兩個星球的男人和女人能夠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已經實屬不易,讓女人們理解一下男人的苦衷?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趙嘉仁在網絡上接觸的那些自覺在婚姻裏不幸福的女人們無一不是自以為是執守己見,覺得自己千對萬對,男人都是千錯萬錯,而作為具有自由獨立人格的新女性的她們怎麽可以向男人低頭服軟。“隻有男人向女人賠禮道歉的道理。男人就應當寬容大度。”不少女網友都理直氣壯如是說。

“我是女人耶!跟我來真的!”趙嘉仁每聽到這句話就有要暈倒的感覺。女人都怎麽了,就因為女人擁有著決定男人快活與否的武器?女人隻知道該被男人哄,稍不稱心就耍小性子發大脾氣,跟男人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大有“我是女人我怕誰”的架勢。看看現在那些所謂的“女漢子”吧,趙嘉仁心裏想,她們把男人們一個個都逼成了“雄姑娘”,然後她們再兩手叉腰氣壯如牛地感歎“真是世風日下,連個像樣的男人都看不見了。”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究竟是誰造就了誰?那些有著剪水秋瞳,巧笑嫣然,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中國古典美的女人都絕跡了嗎?如今女人們不再是水做的骨肉,倒像是鋼筋水泥做的堡壘。連這個看上去癡情柔弱的秀界說起話來也這麽咬金斷玉的決絕。

 “也許我像你父親一樣拋棄良心毅然選擇自己的幸福你就理解了?”趙嘉仁輕描淡寫地戳著秀真的痛處。

這一招果然見效。秀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是,一個在網絡裏找到靈魂的支撐於現實生活裏繼續掙紮忍受的男人和一個毅然決然放棄自己已有的婚姻開始全新生活的男人,究竟哪一個更負責任更可取呢?秀真竟然迷惑了。

不過即使迷惑也不妨礙秀真堅定地回複趙嘉仁一句話:“不好意思,無論你有多少借口,我不喜歡跟已婚的男人有任何牽扯。”秀真寫下這句話的時候,眼前隻有母親那張淚流滿麵的臉孔。

 

(二十七)

 

那幾天裏,秀真的母親漸漸平靜了。她不再天天跟秀真視頻。秀真打電話過去母親也隻是語氣平淡地說幾句。秀真想試探一下母親的心事,母親卻好像忽然沒有了抱怨和眼淚,甚至都不想再提到秀真父親。

母親異常的平靜讓秀真覺得忐忑不安,摸不清頭緒。她隻是盼望著早點挨到放暑假她回去跟父母在一起好好解決一下這件事。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父親一向視秀真為掌心中的寶貝。他總不至於真的為一個女人舍棄了一個完整的家吧。這樣想著,往日溫馨甜蜜的一家人的情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從秀真腦海裏閃過,秀真心裏幾乎能夠感覺到一些希望了。

這時秀真又麵臨著另一件事。那段時間正是職稱評定開始申報的階段。前兩年秀真本來也有機會提升副教授,結果被係裏給平衡下去了。今年秀真很有可能評審通過,隻要她肯努把力——這是一位表麵上德高望重的評審委員會的老教授幾乎明示給秀真的消息。秀真自然知道他所謂的努力是指什麽。

兩年以前這位喪偶的老教授暗示過秀真同樣的意思。秀真無動於衷地婉拒。誰說高校是塊清淨的地方呢。那他必是還停留在讀聖賢書的都是聖賢人的對知識盲目崇拜的階段。現在的高校老師,秀真很不以為然地想,不謀學術隻謀權術,有的投機鑽營權錢交易的手段甚至比政客都嫻熟,當然更少不得溜須拍馬拉幫結派這種小兒科的本事了。

很多老師早就沒有了教書育人的師德,甚至連讀書人的清高自愛都變得鮮見。就像高有銘那樣的,秀真甩甩頭,不想把好朋友的老公扯進來,不過男老師裏自己不檢點而跟女學生發生點八卦緋聞的比比皆是,這種緋聞甚至對人品不再具有任何傷害性,而隻是無聊生活的花邊樂趣。

瓊瑤的《窗外》,還是看《還珠格格》的時候秀真把瓊瑤的書讀了個遍,那裏麵的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已經變成尋常事,見怪不怪了。都是飲食男女,都是荷爾蒙的附著體,都是最自然不過的異性相吸,現代人還有什麽不能夠發生和接受的呢。

也許是這一次還深陷在父母矛盾中不能自拔的秀真拒絕老教授的好意的態度太冰冷不夠委婉,也許是秀真甩開老教授親切地抓住她胳膊的手臂太用力以至於完全沒有尊重長輩的起碼禮貌,也許隻是那一句柔中帶剛的話“請您放尊重點!”本身就是一記耳光,不識時務地甩在不該甩的人臉上,總之校園的BBS上出現了一條署名無名氏發布的驚爆眼球的新聞:中文係某教師水性揚花舉止輕浮,為通過職稱評審試圖性賄賂鐵麵正直的評審委員,據傳說,該教師曾經因為同樣的作風問題數年前慘遭未婚夫拒婚。

沒有指名道姓的消息卻比指名道姓還清楚地道出了這位中文係某教師的名字。除了柯秀真,全學校還有誰被未婚夫拒婚的呢!

是德男告訴了秀真這個消息。那些天秀真壓根沒有心思去逛校園網,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人,而周圍的人們戲演得如此之好,秀真根本沒有發覺他們的噓寒問暖裏那些鬼鬼祟祟的心思。

“是不是你得罪什麽人了?”德男問。秀真心裏清清楚楚是誰發布這樣的消息。惡人總是先發製人。這年頭假的都比真的更像真的。不就是一個破副教授的頭銜嗎?秀真真的沒有放在眼裏。“愛誰誰吧。”秀真懶洋洋地答了德男一句。就是現在有人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潑婦她也不覺得驚慌。這世界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而秀真此時最關心的是自己的母親怎麽樣了。

最後還是德男用真身出麵在那條消息下麵留了一段話,硬梆梆地揚言,如果不撤銷這種誹謗陷害的假消息,她會直接請計算機係的高有銘老師查出消息來源的IP地址公布於眾,到時候看誰好看!結果那個消息當天晚上就蹤跡全無了。

“對待小人的惡言惡行,就要毫不留情地回擊!你呀,就是太善良了!”德男開心地教導著心不在焉的秀真。

秀真好像什麽都沒有聽進去。母親已經三天沒有跟她聯係了。最後一次還是三天前,母親主動要求跟秀真視頻。屏幕上的母親明顯瘦了一圈,神情疲憊又倦怠,卻強打著精神跟秀真說話:“我想通了。我成全他們。我明天就去跟你爸把離婚證辦了。”該來的真的來了。秀真的眼淚在眼睛裏轉,就是不敢掉下來。她要比母親更堅強才能支撐母親。

“你不用擔心我。倒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永複走了這麽多年了,真真,你要過好你自己的日子。人這一輩子就是那麽回事。你別太鑽牛角尖了!”說到這裏母親哽咽了,快速地結束了視頻。留下秀真一個人哭得像個淚人。

三天了無論秀真怎麽打母親的電話都沒有人接。母親和父親到底怎樣了。秀真想她要不要提前飛回去看看呢?她的心莫名地空落落地發慌。

看秀真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德男用手探一下秀真的額頭,“你沒事吧?”德男的話音還沒有落下,秀真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是父親的號碼,秀真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腦海裏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果然,父親掉了魂的聲音轟炸機般地轟然傳入秀真耳膜:“真真,你快回來,你媽出事了!”

 

 

(二十八)

 

秀真無法猜測,如果母親事先知道自己的死其實不能挽回和阻止任何事,甚至不能在負心的父親心裏投下哪怕一點罪疚的陰影,她還會不會選擇走這一條死路。

一個天真的人總是期待自己的赤膊反抗會得到應有的重視,或者至少在麻木的心靈裏掀起一些良心的波瀾。事實證明,這隻不過是他們單純的一廂情願罷了。秀真的母親用吞下半瓶安眠藥結束一切來向秀真的父親宣示她無以平複的憤懣和苦痛,而秀真父親的臉上除了很快風幹的幾行眼淚,秀真看不到任何悔恨和自責的痕跡。

“你媽就是這麽任性!這麽大歲數了還是這麽任性!她有什麽好想不開的!她就是不想讓我好好過下半輩子啊!”父親對著母親屍骨的責怪將他自己應負的責任推卸得幹幹淨淨,神情和語氣裏透著讓秀真寒心的冷漠和事不關己。

秀真後來知道,母親在和父親辦完離婚證之後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一輩子清高自愛的女教師不能忍受在生命趨向尾聲的時候被自己一心一意對待的丈夫拋棄。那對她一生堅守的信念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摧毀。

“人一輩子就是那麽回事。你別太鑽牛角尖了”——母親的話言猶在耳,秀真痛恨自己的遲鈍,過於輕信了母親麵色的平靜和言語之中流露出的通透。隻有鑽進過牛角尖的人才會知道所謂的思想的牛角尖真的存在。如果不懂得返身另尋他路,就隻有自己逼死自己。

為一個拋棄自己的男人去死,這是多麽不值得的事!難以相信一向知書達理從容樂觀的母親會做這種傻事。秀真看著安靜地放在母親床頭陪伴她最後離去時刻的那幾本厚厚的家庭相冊,悲痛欲絕。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湮滅了留戀著看向人世的最後一眼的,她是否獲得了內心最終的安寧?

秀真沒有辦法再在家裏呆下去。幾乎是頃刻之間,這個自己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屋不再是自己的家。母親極端的舉措絲毫沒有動搖父親走向新生活的決心。雖然那個女人自始至終沒有露麵,但是從父親那裏秀真感覺到她的無處不在。秀真知道,她同時失去了母親和父親。

“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秀真在回北京之前和父親麵色凝重地交換了同樣的話語。千言萬語都再無從說起。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永別。秀真想伸出手臂擁抱一下父親,兩隻手卻像被繩子捆住般僵硬而無法移動。一堵無形的牆壁矗立在他們之間,散發著冷森森的寒氣。

秀真回到自己的小屋。環顧著這個家,她能看到微笑著的永複,曾經在廚房裏忙碌的母親,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父親。人生真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幻覺。隻是這三個人,再也不會在這裏出現了。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

“媽媽,你為什麽這麽傻?!”秀真忍了幾天的眼淚終於決堤般傾瀉而出。

永複死的時候秀真一度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而現在母親的離去加上父親的冷漠變臉,秀真感覺到她的心的四麵牆壁也跟著倒塌了。她連心房都沒有了。人世的風呼啦啦地從秀真的身體上穿透而過,像吹過一片無人的曠野,除了一陣陣蝕骨的寒冷秀真再也感覺不到任何。

秀真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德男過來照顧秀真幾次。秀真不想讓德男跟著難過,隻是簡單說母親突然去世。所有的悲傷隻能自己慢慢吞下去。秀真孤獨地想。

一個星期之後秀真才終於有了一點力氣爬起來。打開電腦秀真就看到趙嘉仁發來的十幾封郵件: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怎麽還不回複我?你不會有事吧?凡事一定要想開……

秀真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想不到如今,竟隻有趙嘉仁可以聽她說說那些無處訴說的悲痛了。

(二十九)

 

“人生是不是就一場噩夢,直到死,才會醒。”半夜兩點半,毫無睡意的秀真趴在電腦前茫然無措地給趙嘉仁寫郵件,在秀真覺得,這更像是她在自言自語。

幾乎一分鍾都沒有耽擱,趙嘉仁就回複:“其實人生處處美景。是你母親太脆弱,不肯承認失敗。如果說命運有時候是惡魔,那麽自殺的人就是助紂為虐,他們親手為自己的親人製造噩夢。”

秀真情緒上抗拒著趙嘉仁的道理,理智上她卻知道趙嘉仁說的並沒有錯,簡直就是秀真一直堅信的真理。

自從有了突然失去永複的巨痛,秀真就再不能接受任何自殺的借口。“命運已經夠冷酷了,你怎麽能比命運還要冰冷無情。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你怎麽可以完全不考慮其他更多更愛你的人的感受?”秀真曾經這樣勸導過自己的一個因為失戀試圖自殺的學生。

活著,無論如何不要自己放棄自己的生命。生命在,希望就在,無數的可能就在。秀真一直這樣教育自己的每一個學生。隻是這一次是母親踐踏了秀真堅守的真理。“你怎麽還在線上?”秀真半天隻能回複這麽一句。

“想你。擔心你。所以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趙嘉仁的話語裏是毫不掩飾的熱力。

“不要辜負你老婆。”秀真隻能用這樣的回複撥開趙嘉仁越來越溫暖地包圍著她的迷霧。這個男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她提醒自己牢記他更魔鬼的那一麵。

“生活中不會。精神上,早就辜負了。”這一點趙嘉仁從不諱言。如果他連精神的自由都沒有,那他活著真的是生不如死了。他不介意別人說他是一個靈魂無比淫蕩肮髒的人,他的確跟無數男男女女交換過風月無邊的文字;他更期望有人說他是一個靈魂高尚無我無畏的人,他用自己沒有羈絆沒有疆界沒有任何歧視的靈魂溫暖和陪伴著一群網絡裏的孤魂野鬼。

隻是一段黑暗中孤獨寂寞的旅途,我陪你走到陽光燦爛處。這是趙嘉仁的想法。這麽多年他已經在網絡裏習慣了平視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有可恨之處,每一個人都有可愛之處。隻要堅持走到陽光下,每一個人都可以發出他的光亮。

“但是你要原諒你母親。”趙嘉仁接著說,“有些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脆弱。既然他選擇了這條路,對他來說一定是最好的。至少那一刻是他以為的最好的解脫。”趙嘉仁想起在網絡中那些永遠消失的名字。

他曾經遇到過一個流露出強烈自殺念頭的男人。趙嘉仁扮成女人去接近他,他沒有任何興趣;扮成男人去接近他,他還是沒有任何興趣。他是那麽彬彬有禮洞悉世事的一個男人,萬念俱灰地看透了風塵仆仆的一生。

那個男人最終再也沒有出現在網絡裏。趙嘉仁甚至特地查看他的IP地址有沒有再瀏覽過他的天淨沙網頁。那個IP地址的所有動靜停留在他發布最後一篇絕望的博客的那一天,像是吐出了最後一口殘喘的氣。

但願他還活著。趙嘉仁想。不過他更確定那個男人是死了。趙嘉仁跟他交流時不論趙嘉仁怎麽摩擦,那個男人的言語迸發不出一星半點的活氣。每到這個時候趙嘉仁就痛恨網絡的虛無和現實的距離。如果他可以跑到那個男人的麵前給他幾個耳光打醒他就好了。據那個男人說,他上有老下有小,但是沒有一個人讓他留戀到堅持活下去。

“不要把你母親的死算在你父親頭上。”趙嘉仁不顧秀真沒有任何回複繼續他想說的話。

“你一定要想開。天一亮就要忘記悲傷,那樣才不辜負陽光的美意。”趙嘉仁說話有時候像在寫詩。秀真看著,辛酸地笑。文人就是這樣吧,對世界隻能徒勞地用文字粉飾。

“我會一直在這裏陪著你。如果你需要。”趙嘉仁認真地說。

他隻是虛情假意。秀真不動聲色地看著趙嘉仁的自言自語在心裏警告自己。不過即便如此,並不妨礙趙嘉仁的話像一股溫暖的泉水滲透過秀真理智的牆壁進入到她寒漠的心裏。

 

 

(三十)

 

那是一個漫長到難以忍受的酷熱的暑期。秀真一個人在人影稀落的校園裏像剛從三尺積雪下鑽出的螞蟻,一點點地恢複被命運剝奪的對於生活火熱溫度的感知。

德男終於答應假期跟高有銘一同去俄羅斯遊玩。那是高有銘這麽多年一直欠著德男的一次蜜月旅行。看一看夏天伏爾加河畔的旖旎風景是德男很久以來的一個夢。現在終於在他們離婚之後成行。“是不是很諷刺?”德男嘴角掛著一絲無奈的笑。

不失去,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擁有過什麽。秀真看著德男想著這短短幾個月她們兩個各自巨變的生活在心中感慨。

經曆過高有銘的出軌,離婚,和趙嘉仁的網戀與失戀,以及再次跟高有銘小心翼翼的開始,德男大大咧咧的個性發生著微妙的變遷。德男後來說其實當她為了趙嘉仁而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就想到了高有銘。這個任她打任她罵任她無理取鬧任她決絕離婚的男人將他們所共有的房子和財產都留給了德男。

秀真曾經打趣高有銘肯定舍不得德男所以早就想到了複合這一步。高有銘憨憨地笑不作任何辯解算是默認。一個肯做出高姿態的男人,已經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先行為對方放下原諒的吊橋鋪好了平坦的路。

  “我們都是一隻隻盲目的蛾子,被燭焰吸引著毫無頭緒地撞過去。可是我忽然懷念生命中最初的那盞燭火,因為世上的燭火都是一樣的光亮,也一樣地將我們灼傷。” 秀真取笑德男說這些話的時候像個假模假式的詩人。

“這本來就是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詩句。”德男厚著臉皮說。“都是跟趙嘉仁學的酸腐氣。他的詩倒是真心不錯。讀著像是一個情聖,沒想到人卻是個色魔。”

秀真笑,“你還惦記著他啊。小心高有銘知道。”頓了一頓秀真又加了一句,“情色,情色,本是一家啊。有多多情就有多色。”嘴上這麽說著,秀真心裏卻是莫名的酸澀。趙嘉仁沉寂了很久的博客現在開始給秀真寫情詩了,他們聊天的字句出現在詩裏,那情詩讀起來就像真的了。

“我現在覺得,人一生最美的事,莫過於在初愛中堅持。”德男說這句話時臉上一派夢幻表情,秀真知道高有銘已經成功獲得美人心。雖然彼時秀真心裏想到的是父親和母親。那也是母親一生的初愛吧。

“羨慕死人了。”秀真笑著,心裏卻無限荒涼。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堅持什麽。

 秀真,你也出去走走吧。不管發生了什麽,生活總要繼續下去。德男臨行前對秀真說。

秀真搖頭。有些痛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減少半分。她寧願在原地緩慢地行走,或者說爬行,讓時間幫她一點點卸掉那些傷痛。

父親果然很少有消息傳過來。每次都是秀真發個短信過去問候一下,言語之間再也沒有濃稠的親情。

“你要關心一下你父親。很多老年人的再婚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如意。”秀真的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趙嘉仁了。秀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聯係著,而他總在第一時間就浮出網絡的水麵,讓秀真覺得他好像一直等在網絡的另一端。

“我們是心有靈犀。”趙嘉仁從沒有放棄任何一個給秀真灌迷魂湯的時機。

“你太清醒了。這樣活著一點樂趣都沒有。人要難得糊塗,要學著自己放鬆自己。”趙嘉仁半真半假地蠱惑秀真。

“怎麽放鬆?”秀真問。她真的茫然。生活是一望無際的海洋,而秀真覺得自己既不會遊泳又不會劃船。那種望洋興歎一籌莫展的感覺秀真是懂得了。

“比方讓我抱一下,吻一下,你就不會這麽緊張了。”隔著網絡說這些話,趙嘉仁的臉皮絕不會紅一下。

每到這種時候,秀真就不理他。過兩天又忍不住淡淡地左顧而言他地回複一下趙嘉仁。趙嘉仁立即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出現在秀真眼前。

“你一想我,我就接收到你的信號了。”趙嘉仁的無賴言語讓秀真哭笑不得。

“那我以後再不回複你的郵件了。”秀真故意板起麵孔說。

實際上怎麽可能呢?秀真依賴著趙嘉仁的回複。他對於人情世故犀利的洞見,對於人性寬厚的理解,和對於痛苦舉重若輕化化了之的豁達態度都是秀真此刻最需要的。

秀真是那麽孤獨無助。她舍不得鬆開趙嘉仁這根稻草。這根好像真的很在意她的歡喜和憂傷的稻草。

 

(三十一)

趙嘉仁對秀界的確付出了極大的耐心。不單因為秀界這麽多年依然不能忘卻初戀情人,這一點跟他一樣長情,更因為秀界母親的自殺讓趙嘉仁想到了自己父親的去世,那種切身的疼痛感受讓趙嘉仁覺得秀界實在值得同情,誰知道呢,也許他們冥冥之中真的有些緣分。

趙嘉仁的父親死於那場十年浩劫的初始。身為一所中學校長的趙嘉仁父親因莫須有的生活作風問題被推上批判的舞台,最終不堪革命小將們的淩辱而自殺身亡。那時候趙嘉仁隻有七八歲光景,母親獨自帶著他在鄉下老家。本來一家人的團圓指日可待,一場革命把他們對於生活的希望斬草除根般清除了。

趙嘉仁對於父親的記憶幾乎是模糊的。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地長大。他甚至曾經背地裏憎恨過父親的軟弱和自私。後來他慢慢接觸到一些揭露那段非常時期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遭受的種種非人待遇,剃陰陽頭,掃大街,撿牛糞,關牛棚等等,他就會想到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是他們那座小縣城建國以後的第一個大學生。知識分子的身份曾經給他父親帶來多少榮耀就給他帶來了多少恥辱和災難。

沒有人會從政治的鐵爪下完好無損地逃脫。趙嘉仁從懂得了父親承受過的痛苦之後開始懂得政治對於一個人一代人乃至一個國家未來命運的重要性。人道的政治必然是民主的,而民主的一個基本前提是言論的自由。所以趙嘉仁拚力在夾縫中經營著日漸式微的網站,他搭建的平台無外乎三個目的:文學,政治,女人。文學是千古事,政治是當代事,女人,則是眼下事。

文學自有人在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地寫寫畫畫,政治自有人在談古論今橫貫東西地海闊天空,隻有女人,尤其那些美好的女人們,很多時候則需要趙嘉仁親自出馬去愛。比如秀界這樣的躲在堅硬的自愛的貝殼裏的女人。

看著秀界慢慢地把玩自己給出去的詞語的誘餌,趙嘉仁覺得離最終的成功不會太遠了。有些女人天生就是慢熱,而一旦她們熱起來,趙嘉仁心旌搖蕩地回想一下以往經曆過的那些慢熱的女人們,作為男人就可以領略到那種難得一見的讓人心神迷醉的滾燙情懷。

這也是為什麽男人熱衷於前赴後繼蹈死不顧地去開發那些看上去矜持的女人們,因為但凡有眼力的男人們都知道越是貌似平靜的表麵下越有可能埋藏著一座噴發力驚人的火山。沒有比死在這種燙人的火山岩漿中更銷魂的事情了。

沒有女人能夠逃得過曖昧的捕捉。對這一點趙嘉仁胸有成竹。現今的那些女人們在所謂知識的支撐下已經從過去的低眉順眼變得比動物還凶猛。她們比男人更適應時代潮流,也更懂得駕輕就熟地享受生命。如果趙嘉仁主動提出做她們的情人,幾乎很少有女人介意多一個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趙嘉仁覺得,知識沒有讓女人們更謙遜知禮了,而是讓她們更虛榮自大了。

定力這個詞用來形容一些極其珍稀的男人倒是有幾分貼切,因為現時代男人的誘惑其實遠比女人麵臨的多得多。趙嘉仁真的見識過一些潔身自愛的男人,那真是任爾東南西北風,他就是一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無動於衷。不過趙嘉仁也承認,這也可能是他受性別拘束的緣故,他到底不能夠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溫柔如水千嬌百媚風情萬種。

當然還是有些女人不夠開化,死守著一座貞潔牌坊,言談透出不合時宜已經腐爛的舊思想的氣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吧。趙嘉仁很想對她們疾呼,喚醒那些沉睡的可愛的花蕊,讓她們享受春風的吹拂,釋放她們因從不示人而格外神秘含蓄的幽香。

因此趙嘉仁憑著他老道的經驗斷定,隻要秀真肯回應他,哪怕是雞同鴨講般驢唇不對馬嘴,但是早早晚晚趙嘉仁會把她引回到愛情的正題上來,並在她身上結出愛情甜美誘人的果子。

這不過是一場追逐的遊戲,但是每一場遊戲的開始趙嘉仁總是投入十二分的精力。即使都是假的,但心跳是真的,牽掛是真的,日思夜夢是真的,絲絲縷縷的幻想帶來的靈魂的甜蜜身體的悸動也是真的。

再沒有比愛情萌芽時最銷人心魂的時刻了。一切都如沾滿清晨晶瑩露珠的最新鮮的花蕾,所有的情意蒙著一層薄霧般的朦朧輕紗,百轉千回的心事將吐露未吐露。“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在趙嘉仁看來這是一個女人最美的姿態,散發著撩人的清香,那清香甚至未被男人們渾濁的鼻息汙染過,最天然最純淨當然也最具有挑逗性。

在那樣含羞的女人唇上印上深深一吻,趙嘉仁想,那無異於蓋章明確所有權,剩下的就隻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神仙日子了吧。這樣想著,趙嘉仁腦海中便出現秀界的那張照片。秀界,趙嘉仁心中低低地叫了一下秀界的名字,那個神仙般的女子便仿佛欲拒還迎地活動了起來。

 

(三十二)

 

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結果都是咎由自取。秀真開始有點悔不當初了。隻有她知道自己的方寸開始身不由己的大亂。想當初她還野心勃勃地跟德男一起試圖教訓一下趙嘉仁這個色情狂。現在看這個色情狂絕不是一般的小池塘。而秀真為難的是,明知是泥淖自己還是一點點陷進去,越掙紮陷得越快。

都陷進去了又能怎麽樣呢?秀真認真地思忖了一下,大不了是像德男那一陣子那樣變成一個女色情狂,言必稱性,渾然忘卻身邊所有真實的痛苦和絕望。

若人生果真是一個夢,美夢和噩夢又有多大的區別呢。至少她知道眼前的這個趙嘉仁實實在在地在意著她,寵愛著她,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父親。

秀真的父親已經一個月沒有任何消息傳過來了。一定是醉死溫柔鄉。秀真無比氣惱地想。這樣想著,秀真更替母親不值,而旋即母親的死又如巨石壓到胸口處讓秀真一時間悲從中來。每到這個時候,秀真就覺得她陷入了另一個絕望的沼澤,她迅速沉陷,甚至來不及吐出一個呼救的氣泡就被死亡的氣息淹沒了。

還是陷進趙嘉仁的陷阱裏好一些。秀真滿身悲涼地坐在寂靜的月色裏想。至少那裏麵充滿活的氣息,溫情的話語,至少那裏麵有一個男人的等待,一個男人讓人神往而秀真幾乎快忘記的撩人熱力。秀真已經很久不去回想跟永複纏綿的那些時刻了。那些火熱的撫摸滾燙的喘息灼人的欲念,讓一個人的夜晚格外淒惶又寂寞。

可是麵對著趙嘉仁的時候,他竟然給秀真帶來一種真正的愛情的恍惚感覺。即使隔著網絡的距離,秀真還是不能阻止自己的心跳帶著電流擊中似的顫動和酥麻,她甚至會被這股莫名其妙的電流擊撞得一瞬間渾身綿軟無力。

“你怎麽可以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生出渴望!”秀真咬牙切齒地對著鏡子罵自己。“瘋了嗎?!明知道他是一個情場高手!”

可是秀真對自己的警告越來越沒有警戒的作用了。她是從哪一刻被趙嘉仁的柔情瓦解的呢?秀真滿腦袋亂哄哄的雜念,任她怎麽理都理不出清醒的頭緒。秀真心裏連連呼著糟糕,這情形很像當年她一腳掉進永複的柔情的感覺。沒有算計糊裏糊塗地陷入就是最原始的情感流露了吧。

假如不是那個陌生的女人突然闖進秀真的博客瘋瘋癲癲地鬧一場,秀真的腦袋還不會一下子清醒過來。進入網絡世界之後,秀真不是沒有被人明譏暗諷過,尤其在魚目混雜的論壇裏,秀真也飽受過被砸來的磚活埋的感覺。不過這樣衝進家門——博客就是自己的家門了吧,秀真覺得——這樣衝進家門大鬧倒是頭一次。

那個女人對著秀真罵出了世界上可以贈予女人的最難聽的話語。這在以前秀真簡直看一看那些字眼都覺得自己被玷汙了。但是幾個月的網絡生涯的曆練秀真變得鎮定了。不用猜測,這個女人一定是被哪個多情的男網友始亂終棄了。男人采得滿襟花香去,才不會憐惜被他踐踏出的那一地狼藉。

女人,為了一個這樣的男人瘋瘋癲癲失去自己值得嗎?就像母親。為什麽被情字毀掉的,都是女人。

對這個女人,秀真又痛惜又同情。而秀真痛恨的是女人背後那個隱形的男人。難道除了辣手摧花,他們就不能多一點哪怕隻是那麽一點點收拾好殘局再走人的良心嗎?

“是你招惹過的女人吧。”秀真冷冷地問趙嘉仁。除了跟趙嘉仁有瓜葛,秀真幾乎不跟任何人聯係。

“你以為我一個人可以泡盡天下女人。”趙嘉仁不悅地說。那個女人的確與趙嘉仁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雖然趙嘉仁看得清清楚楚是誰做下的壞事,但是他無能為力。

男人都好色。網絡世界裏趙嘉仁的同一戰壕裏的戰友比比皆是。他們隻一眼就心領神會彼此是同類。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心照不宣地彼此照應,彼此幫助從一段不再耳熱心跳的關係裏脫身。誰叫女人那麽天真呢,容易相信,又那麽貪心,輕易就移情別戀,給男人拋棄的借口。

不過不移情別戀又怎麽樣呢,難道像這個癡情的女人最後都瘋掉?如此一想,趙嘉仁又覺得還是別鑽情感的牛角尖,人心還是活泛點好,這樣大家都不累。聚時行魚水之歡,散時如風流雲散。何必死纏爛打最後把自己身家性命搭進去呢。

“我不是隨便的人。我隻對你一見鍾情。我隻喜歡你一個人。”趙嘉仁一絲不苟地熬著迷魂湯。

“對天發誓!”趙嘉仁又鄭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趙嘉仁知道這一句佐料的份量,會讓他在秀真心中的那架本來低下去的情感的天平又“噌”地高翹了上去。有幾個女人會不信發誓的話語呢。

趙嘉仁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這世上的誓言太多,老天爺一定早就聽得厭倦了。“才懶得管你們這些人類!”趙嘉仁替老天爺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角,然後如釋重負地笑了。

 

 

(三十三)

 

 “假如你心中有神靈,你就不會輕言妄動。”這是秀真母親常說的一句話。這個一生謹慎自持的女人最後卻在情字之下粉身碎骨。每想到母親,秀真就會忍不住仰天長問:上帝果真是存在的嗎?為什麽人世間亂象紛繁他卻從來都不管不問。

即使百般不信,秀真信人間有道:大道無形,大道至簡。所有的表象都是暫時的。就像春天的喧鬧夏天的繁華秋天的凋零冬天的沉寂,就像白日的光亮黑夜的漫長,就像微笑的燦爛哭泣的哀傷,甚至就像自己父母的恩愛和世間所有曾經以為會天長地久的恩愛。究竟什麽才是永恒的?秀真這樣想的隻有愈發強烈的迷惑。

不過縱然以自己的智慧無力撥開萬象繚繞喧囂的遮目迷霧,秀真相信所有的繁華都會歸於本相,所有的非道的得到也都會悉數償還。人生在世,各行其是,各擔其罪吧。秀真靠著這樣的信念在心裏寬恕自己的父親。她的確在理智上已經寬恕了父親,雖然情感上依舊布滿難以彌合的裂紋。

每一個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也許至死才會回到正確的路途上。秀真同樣靠著這樣的信念寬慰自己內心裏對趙嘉仁不合情理卻又不容置疑的迷戀和想往。這個寬厚溫暖的男人真的是她的劫數嗎?

所以此時此刻趙嘉仁的對天發誓對秀真來說的確是一劑超大劑量的迷藥。

“你真的喜歡我嗎?”秀真問得自己都臉紅。三更半夜她竟然這樣問一個沒有見過麵的男人如此曖昧的問題,而她幼稚的語氣聽起來竟然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一派可以為了愛赴湯蹈火的天真。

“豈止是喜歡,簡直是愛極了!”趙嘉仁沒有一秒鍾耽擱地回複秀真,行動之快讓秀真措手不及。

“怎麽還沒有睡?”秀真又開始左顧言它。

“想你睡不著。”趙嘉仁像頭警犬迅速敏捷地聞出了秀真言語之中鬆軟的口風。“沒辦法。滿腦子都是你。想你想得神魂顛倒了。還沒有一個女人能讓我這麽失控。秀界,我真的很愛你。”

秀真聽得軟軟的。那些無色無味的字眼從趙嘉仁的手中傳遞過來立即就活色生香地撥弄著她的心弦,仿佛這些字都是在她耳邊被呢呢喃喃地說出,細細柔柔地撩著那人世間最動人的情愫。

都怪這夜。都是月亮惹得禍。秀真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溫情脈脈的,像一個男人皎潔的麵龐。“我們根本不可能。”秀真咬著牙敲下這幾個字。她是不會跟一個已婚男人有任何瓜葛的。

“可以,隻要你願意。隻是在網絡裏,隻是虛擬,誰都不會影響到的。隻要你願意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你愛我嗎?秀界。說你也愛我才一直讓我陪著你。告訴我秀界。”趙嘉仁已經快被自己撩撥起來了,他的情欲是那麽容易被字眼撩動,而且每一次都像真的,甚至比真的更讓他難以忍受。

“愛又如何。”猶豫半天,秀真輕輕說。其實秀真真正想說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的確不清楚自己對趙嘉仁這份情感算什麽。若不是愛,她為什麽這麽依戀這個陌生的男人。可是若是愛,這怎麽可能,她甚至沒有見過他。也許她隻是寂寞,秀真想,她隻是想要一個人陪伴度過這長夜,即使隻是依偎著一些毫無生氣和溫度的字眼。

“愛就可以在一起。秀界你也愛我。我要你秀界。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和你靈肉結合。”秀真仿佛能聽到趙嘉仁熱切的男人開始劇烈的喘息。

一切都像真的那麽鄭重。像一場真的男人向女人求歡的美好情景。可是“靈肉結合”這四個字讓主角的秀真一下子笑場。一場情深深意切切的高潮戲就這樣被搞砸了。

怎麽可能靈肉結合呢?秀真想,網絡裏若有什麽,也隻有虛無飄渺的靈魂吧。不過這一點都不妨礙趙嘉仁的靈肉結合。秀真像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小孩子,目瞪口呆地看著趙嘉仁演獨角戲一般不停發送過來的每一個情色無邊的字,仿佛看到一個中了情花蠱毒的男人獨自一人翻江倒海地奮戰著體內那些囚籠裏發狂的獅子般的情欲,直到一切風平浪靜趙嘉仁打過來最後一行字,“我爽了寶貝。你呢?”

秀真終於恍然大悟,忍不住伏在書桌上波瀾起伏地大笑。原來這就是讓德男死去活來的網絡做愛啊!但是,這不就是在看一本現場寫作的黃色小說嗎!

 “對不起。我,我剛才去洗手間了啊。”秀真強按著自己笑得發顫的手指一臉無辜地發過去這些字,想著趙嘉仁看到它們的表情,秀真又忍不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德男好傻啊!要多強大的想象力才能達到真正做愛的那種欲仙欲死呢。那明明是一堆文字而已啊,怎麽也能在德男心裏掀起情欲的巨浪。秀真滿腦袋裏都是德男當初咬著手指口水長流一臉花癡的樣子。

網絡做愛,秀真心裏想,笑死人了!

 

(三十四)

 

幾乎是秀真還在為最終明白網絡做愛有多可笑的時候她收到一封新郵件,發自之前那個神秘的字母主人,同樣是在標題裏唯恐慘遭刪除般醒目地寫著內容:“趙嘉仁說的都是謊話。他人在舊金山。有多個網絡情人。”

這一次,明明確確地寫了趙嘉仁。秀真看著這一行字,心裏打翻著五味瓶。不論這個發件人是誰,秀真已經基本相信了他說的話。秀真並沒有天真地期待過趙嘉仁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如果一個成年女人對陌生男子連這點防備之心都沒有,秀真覺得,那麽世上那些被騙實在該有女人一半的責任,善良輕信並不是被騙的借口。

趙嘉仁說的都是謊話又怎麽樣呢?秀真沒有想過做他的網絡情人,也不會與他有任何現實中的瓜葛。至於他人在哪裏,不見麵就不存在任何意義,反倒是越遠越覺得安全,就像德男當初說的,遠距離有種安全感,不會輕易介入彼此的現實生活,不然,那樣要多尷尬多麻煩啊。

不過縱使秀真沒有期待卻並不妨礙這封郵件打擊到她的情緒。誰不希望自己被認真真誠地對待呢,尤其女人,越虛榮越希望所有的愛慕都是真的。秀真不是特別虛榮,可是如果自己恰好有一點動心的男子也真的喜歡自己該多好,哪怕是虛無空間裏,那種真誠的相惜相知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秀真想到趙嘉仁在那麽遙遠的地方通過一根網線自娛自樂就覺得又好笑又酸楚。都是寂寞的人吧,即使他在婚姻裏。想來他的婚姻真的不幸福,即使他看上去明了世事寬厚溫暖,但也許這些品質表現在婚姻裏就是另一回事。

婚姻到底是成就了一個人還是毀掉了一個人呢?秀真想不明白。不過對秀真來說,她覺得趙嘉仁其實什麽都沒有從自己這裏得到,但他卻用了大把時間陪伴和安慰她,這個對他來說萬裏之外的陌生人。他的確用話語讓秀真覺得不那麽孤單無助,而他處事的沉穩和冷靜也讓秀真幼稚衝動的個性跟著收束了很多。

這樣想著,秀真的心就重新定下來,回到趙嘉仁的郵件上來,看著看著就又忍不住笑,這是現時代的做愛方式嗎?也真是很時髦了。

其實彼時網絡的另一端趙嘉仁也隻是在盡職盡責地完成他們的初次罷了。

如果不將美好的事物據為己有,那簡直是犯罪——至少趙嘉仁是這樣以為的。他對網絡裏相遇的女人,也包括一些男人,凡是他認為美好的,他都想親近。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無間的方式莫過於情侶。隻有情侶之間才沒有掩飾,或者說最終會疏於掩飾而赤裸裸地坦誠相對,他才會看到一個人真正的麵目,那是他永遠無法消除的好奇之心:在人的千奇百怪的皮囊之下,究竟遮掩著怎樣的一顆心。

跟人接觸得越多了解得越深,趙嘉仁越覺得自己不了解人這種動物,就像他不了解自己。人心深似海,他水性再好也遊不了幾畝水塘,或者縱然他比一般人多遊了幾十畝上百畝,趙嘉仁深知,他未知的部分遠遠大過已知的。他總是會遇到一些人在他的經驗之外。比如秀界。

這幾個月以來的接觸趙嘉仁已經意識到,秀界獨特的人生經曆決定了她的心路必然與眾不同,必然會老成於同齡人。而她性格的癡情與執拗又決定了她在某一方麵的不近人情。她像一個幾乎沒有死穴的堡壘,固若金湯難以摧毀。唯一的手段,趙嘉仁反複想過,就是趁火打劫強行得逞了。不然以秀界的嚴防死守,想要等她主動投懷送抱,估計真要等到花兒都謝了她還沒有長出葉子。

所以趙嘉仁不顧秀界的無動於衷毫無回應,自己一鼓作氣地完成了一次網絡性愛的全部步驟。把一個男人最原始的一麵裸露給她看,趙嘉仁有信心,隻要秀界不當即痛罵他流氓他就有機會慢慢調教得她風情萬種。看看她現在青澀成什麽樣子了,一個做個母親的女人連個欲拒還迎的動作和詞語都不會說,簡直是啞巴加木頭。

可是趙嘉仁的情欲終究是被這個啞巴加木頭給挑逗起來了,它們在他體內奔突,趙嘉仁急急地去找另一個在線的女網友直奔主題。到底是解盡風情的女人懂得如何放鬆欲望的男人,隻消她幾句柔情的話語,趙嘉仁就像地震了一樣劇烈地顫抖起來,心裏酣暢淋漓地感覺到飄飄欲仙的歡愉。

“你是我的了,寶貝。”半晌沉默之後平靜下來的趙嘉仁發過來這麽一句話。

 “憑什麽啊,我是我自己的。” 秀真笑著回敬。難道幾個情色的字眼就能夠決定一個女人的所有權?

“好吧,”趙嘉仁知趣地退讓,秀真沒有像那些老馬列女人們破口大罵他混蛋流氓他已經很感激了。“我是你的了。”不過隨即趙嘉仁又小心地問,“寶貝,這是你的第一次吧?”

“什麽第一次啊?”秀真裝糊塗一邊打字一邊笑,難道網絡做愛也有處女之說嗎。本來她想說你真是讓我開眼了,忍了忍還是沒有說。

趙嘉仁長籲一口氣,秀真的反應倒像是第一次手足無措的樣子,不過,她是真的動情了吧,不然以她的端莊矜持怎麽不罵他。

“這是你的第一次嗎?”秀真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我的網絡處男之身啊,給你了。你要對我負責。”趙嘉仁麵不改色心不跳。

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人自然也是新的。每一個戀情都是第一次,每一次做愛當然也是第一次。這不算說謊,趙嘉仁早就想明白這一點,何況這種謊言可以讓一個人開心,男人女人,沒有不希望自己是對方的第一個。最初的總是最難以忘懷的。相戀的男女做那麽多傻乎乎簡直毫無智商的事不就是為了取悅彼此讓對方永遠記住自己嗎。既然給人造夢,就要造最美好的那種。所以網絡裏的趙嘉仁是永遠的處子之身。

秀真笑癱在電腦前。這個趙嘉仁,太深不可測了。撒起謊來這麽順嘴順舌。“可是你怎麽這麽熟手呢?”秀真忍著笑故作天真地問。

“畢竟現實裏早就不是了嘛。”趙嘉仁尷尬地回答。這個問題,趙嘉仁幹咳了一下,這個秀界竟然問這種低級的問題,這種問題實在是沒有什麽可撒謊之處了。

太天真的女人其實也挺難纏的。趙嘉仁頭痛地想。

 

(三十四)

 

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德男複婚的消息和秀真父親的壞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那天上午的時候秀真祝賀完德男和高有銘複婚。他們從俄羅斯回來之後就決定複婚了。

德男說,我們複婚不為別的,隻為我想和他心安理得地做愛。秀真明白。她和永複當年的第一次也是發生在旅途中。再沒有比男女一同旅遊更能擦出愛的驚心動魄的火花了。那時候整個世界都被拋棄,或者說整個世界都是愛情的媒介,催生著愛情之果實的成熟。

我們都不是原來的我們了。德男說,我需要用一張結婚紙讓一切重歸名正言順,讓所有的後來者都知道他們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入侵。

“這一次一定要白頭偕老。”秀真誠懇地祝福,即使懷疑的念頭在她心裏敲著一麵不安的鼓。這個世界有什麽能夠讓人真的感覺長久的安心呢。德男同樣鄭重其事地反駁,“哪裏能看那麽遠呢!一輩子那麽多誘惑。走到哪裏是哪裏。我隻是想在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給彼此獨一無二的名分和承諾。”

秀真想想也不無道理。誰知道永遠是不是隻有短暫的長度。不過即使短暫,能夠在這短暫中心無旁騖地彼此全然相屬也是一種幸福。

在秀真心裏是滿滿的為德男的複婚既開心又感慨的時候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那個聲音衰弱得簡直不像父親。“爸爸,你生病了嗎?”秀真心裏霎時湧起不祥的感覺。

“真真,我沒臉給你打電話了。可是我真的難受。我真該死啊,我對不起你媽……”秀真的父親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秀真的父親跟那個女人分手了。這個消息竟然沒有絲毫震驚到秀真。她隻是從心裏覺得滑稽,同時也覺得一切其實理所當然,本該如此。如果是一個毫不相幹的男人這樣對秀真訴說,她估計會用一句“活該!報應!”硬梆梆堵住他的嘴。可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而因為這個男人的旺盛的荷爾蒙作用自己的母親被斷送了生命。好吧,即使母親的死不能完全算到父親頭上,父親終究是間接地導致了一切悲劇的發生。

秀真為自己內心裏的冷漠感到難過。這個被人拋棄了正小孩一樣哭泣懺悔的男人是自己的父親,可是她情感上是這麽千裏之外無動於衷。秀真那一刻能想到的隻有母親的死,和父親當時冷酷絕情的話語,這些幾乎抹殺了父親曾經在她心中的所有溫情的形象。在絕對的死亡麵前,懺悔是多麽蒼白乏力。父親的痛苦隻是加劇了整個悲劇的沉鬱色彩。那些被時間稍稍吹散的悲痛又如磐石壓到秀真的心上。

秀真冷冷地聽著父親斷斷續續的陳述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話語,頭腦裏卻清晰地勾勒出一個桃色故事。那個女人有了新的相好,或者早就在父親之前,是個年輕的男人。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男人和一個比自己年老十幾歲的男人。父親怎麽可能有任何優勢。他隻是填補了那個女人的寂寞空檔。那個年輕的男人一離婚他們就雙宿雙飛了。

父親像是一塊被用完的擦嘴紙被扔進垃圾桶裏再也沒有被看過一眼。不是報應是什麽呢?秀真空洞冷漠地想。一個放棄良心選擇情欲的人也必然被情欲拋棄。

這世上有多少是因為人類自己的貪婪導致的種種悲劇而人類卻恬不知恥地嫁禍於命運的翻雲覆雨手。這個為了自己的所謂幸福做下一切錯事的男人,他怎麽還有臉來告訴秀真他現在不幸福了!難道就因為他眼下的苦痛就該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原諒他的過錯?

秀真甚至不想跟父親視頻安慰一下他。她已經不想再從屏幕裏看到父親了。那個畫麵會讓她想起父親和那個女人半夜裸聊的情景。太髒了。

當秀真勉強安慰父親幾句敷衍著掛掉電話的時候,她冷硬的心腸一下子又柔軟下來。她以後該怎麽對待父親。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能嗎。

還是趙嘉仁冷靜理智地勸導秀真。其實那天之後秀真就開始刻意減少跟趙嘉仁的聯係,有時候一天都不回他一個郵件。可是心煩意亂的時候,趙嘉仁又是最好最安全的聽眾了。

“一定要原諒你父親。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他現在隻有你了。他現在最需要你的原諒。”趙嘉仁一字一句地說出秀真心裏另一個自己說的話。

 

(三十六)

 

“一定要原諒”——這句話與其說趙嘉仁在開解秀真,不若說他在開解同樣不知所措的自己。

趙嘉仁遇到了忐忑已久的麻煩。其實這個麻煩從他開始製造那一天開始就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像個深水炸彈,從網絡的虛擬空間裏投放出來,炸碎他一片死寂的現實生活。可是他沒有選擇,或者他放縱了自己的選擇。

他那天早上不小心忘記關掉聊天窗口,被偶然踏進書房的太太發現了那些聊天記錄。低級下流,卑鄙無恥,混蛋,流氓,淫棍,老色鬼……隨著趙嘉仁的電腦被狠狠摔在地上的一聲轟然巨響,太太用一股腦衝出來的最不堪入耳的罵聲衝刷著在她眼前晃動的最不堪入目的字眼,最後憤怒地甩出“離婚”兩個字摔門而出,全然不顧兩個女兒還在廚房裏吃早餐。

一整座房屋的空氣是凝固的,像一座透明的墳墓。

趙嘉仁默默無言地將驚恐的女兒們送上校車,然後返身收拾一地碎片。他的書房像剛剛經受了一場洗劫,滿滿的一堆桌上書架上的物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它們竟然毫無怨言地享受著被打翻在地的狼藉狀態。

該來的總是會來。趙嘉仁想。他沒有資格求得太太的原諒。可是他也不覺得自己還有別的選擇。當他恪守了身體的潔淨之後他就打開了精神的禁錮。他是一個男人,或者更坦白說他是一個雄性動物,有著一個雄性動物與生俱來的強烈需求,他沒有祈求過另一性的太太能夠懂得。

愛是救贖,性從某種程度上也是。這在多年前他的初戀女友離開之後無法自拔的他從那些妓女的身體上得到的體驗。那些女人們把被無數男人分享過的身體和柔情分毫不差地也賦予給他。他在肉身與肉身的撞擊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覺得那些時刻他是愛著她們的,她們給予他的救贖遠遠超過了他付給她們的金錢的價值。毫不誇張地說,他從那些女人們的身體上找回了活著的生趣和希望。

難道太太就是聖女般聖潔的嗎?難道她對今天發生的一切沒有一點自責嗎?她是那麽冷漠地拒絕履行一個妻子的義務。她不在乎這種性的懲罰會讓一個男人生不如死。他不是沒有同自己身體裏的欲望抵抗過。他的網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是他浸淫網絡十年之後的事情了。一個女網友因為喜歡他的情詩而迷戀上了他。那些情詩是他當年寫給初戀女友的,可是那麽多女人讀過之後就樂於將自己代入。那個深諳男人的女人用充滿曖昧的詞語輕易地挑逗了他鼓漲的情欲,而最終得到了他一瀉千裏的第一次。

原來文字的做愛也可以讓人如此澎湃與顫栗。原來妄圖精神上的守身如玉是多麽可笑的事。那次之後他知道其實那麽多現代人熱衷的網絡做愛隻是寂寞的靈魂之間的相互取悅。他們都是在日益浮躁匱乏的現實裏感受不到真誠愛戀的靈魂,他們都有滿腔的愛無處給付。他於是順水推舟扮演了那個他們現實裏缺失的角色。

他在愉悅自己的同時也愉悅著網絡另一端的人,甚至有時候他犧牲自己的時間毫無性欲地去愉悅著他們,那些跟他一樣約束了身體又無法得到真實的情感撫慰的人。他們用文字擁抱取暖,用帶有愛和性的字眼喂養美好想象,用靈魂真實飽滿的顫栗對抗蒼白乏味的人生。他們隻不過在網絡裏坦誠地打開靈魂最隱秘的那些秘密分享歡愉,他們在靈魂裏貪性成癮而身體卻無比清潔。那些道貌岸然玩弄無數女人的人用身體做的事他們在用文字做,他不覺得他們更肮髒或者更鄙俗。

生命是那麽無趣的緩緩流動的河流,而他用文字將他們的河流鋪滿永不逝去的繽紛花瓣。利用他自身所處的優勢,愛這些孤獨寂寞的靈魂,讓他們感覺到被愛與被需要,讓他們知道自己體內還有燎原之火,他們身外的世界還有人不止不息地索求他們平凡毫不起眼的愛。即使最終是不得不辜負,趙嘉仁天真地想,總有一日他們想起他來心中依舊充滿愛與溫暖,所有的不快也都將被原諒。

而他最希望太太原諒他。他不是沒有機會拋棄這個家庭,而是有太多機會。甚至那天早上跟他網絡做愛的那個單身女人已經多次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他一再拖延。他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否是真正的愛情,他更從內心裏不希望打碎自己的家庭。

他開始不可挽回的放縱的初始就對自己承諾過絕不會為了網絡裏的女人拋棄妻子。為了一個自己無人懂得的誓言,為了給兩個女兒完整的家庭,他已經堅持了這麽多年。也許他的兩個女兒未來的人生終究會不可避免地以一個美夢的破碎方式呈現,但他依然不舍得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她們感受到人生裏最初的那一道最深邃的開裂。

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兒長大以後能否理解一個從四十歲那年就再也沒有體會過和諧的性生活男人所承受的折磨,並且原諒他自由不羈的靈魂那些聲色犬馬的放縱。

他是否有資格請求最親愛的她們原諒他呢?

神啊,我該怎麽辦?趙嘉仁仰天歎息。他迷茫得像在充滿重重阻礙的幻境中走失的孩子, 憂鬱的陰霾濃重地包圍著他,他覺得自己透過不氣來。

 

(三十七)

 

秀真趕在開學之前匆匆回了一趟故鄉。

父親的衰老出乎秀真的想象。他好像被一下子抽幹了水分的樹葉,皺皺巴巴的臉孔上蒙著晦暗的悲傷神色。眼神裏都是不敢直視秀真的躲閃和慌亂,每一個不安的動作和話語裏都透露出怯懦和羞慚。仿佛有千斤的重力壓迫過他,他的脊背不可阻攔地駝了下去。秀真意識到,那個像年輕的樹一樣挺拔驕傲的父親徹底消失了。

而那個曾經充滿了生機的家也處處顯露著破敗之感。牆沿爆裂的白色牆皮提醒著秀真過去的這個夏天這裏下過幾場豪雨,窗台上桌麵上四處都是厚厚的灰塵,沙發上是亂扔的衣襪,所有的家具都不可遏止地散發著一種潮濕黴爛的氣味。

一切都是這麽陌生,充滿了隔世的距離。唯一客廳裏一幅母親的黑色相框突兀地呈現那裏,那是上次秀真回來送母親時所沒有的。

秀真立在母親的相框前百感交集。母親溫柔地笑著,仿佛秀真的一聲輕呼就可以從相框裏走出來。如果母親能夠忍一忍,秀真想,如果那時候她陪在母親身邊開解她,或者如果母親不是那麽完美主義,不會把父親的出軌當成自己的包袱不堪忍受地背著,母親就不會走上那條絕路。有那麽多如果的假設,而現實偏偏選擇了最殘酷的一個。隻不過三五個月的時間,父親就徹徹底底地從一場黃粱美夢中醒來,可是母親再也無法轉醒。

為什麽父親的美夢是母親和她的噩夢,秀真想不明白,就因為他們生生死死都是一家人嗎?愛與血緣,真的是一個人一生都無法割舍的糾纏?

其實秀真並不確定,如果母親依然活著又是否能原諒從嶙峋的懸崖邊滿載滄桑返身而回的父親。那本是多麽完美的一生,因為簡單而完美,可是父親選擇了複雜。結果父親沒有得到複雜的滿足而僅僅是破壞了母親簡單的完美。如果原諒,那需要忍受多少獨自的悲傷。

為什麽父親這麽一把年紀就不能控製住自己抵抗住情欲的誘惑?為什麽母親就不能夠忍受父親的背叛這相對於一個生命來說微不足道的瑕疵而自絕?秀真不能再自我追問下去。

人生沒有答案,隻有現實。

秀真草草安慰父親,連她自己都感覺得到自己語氣和神態的不自然。她拿捏不好自己言語的分寸,不能太疏遠,怕父親傷心;又難以像從前那般親近,她情感上做不到。她和父親之間隔著死去的母親,秀真悲哀而絕望地意識到這一點。

秀真像狼狽逃離一場悲傷的回憶似的回到了校園。她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好像又要得一場大病。這些生活的痛是那麽難以痊愈。其實事已至此,她心底裏是希望父親幸福的,希望他能夠如他所願換一種全新的活法。結果卻是如此不堪。

“不要離婚。去求你太太原諒。”所以當趙嘉仁對秀真說他打算離婚,因為他太太看到他寫給秀真的那些不堪入目的郵件時,秀真滿腹辛酸地勸趙嘉仁,像在苦苦地哀勸當初一意孤行的父親。

“對不起,我不希望因為我影響到你的家庭。我們不要再聯係了。”秀真決絕地說。她不要做拆散別人家庭的女人。絕不要。

 

 

(三十八)

 

秀真並沒有想到趙嘉仁對她所說的有一半是假的。被他太太發現不堪入目的聊天記錄太太要離婚是真,但是被發現的卻並不是趙嘉仁和她的聊天記錄。

不過這對趙嘉仁來說算不得假話。趙嘉仁覺得,無論被發現的是跟誰聊天,都算是他網絡偷情的東窗事發。如此一來,凡是跟他聯係著能夠看出對他有隱約好感對他來說有著情欲的誘惑的女人都該同他一起承擔這被發現的後果。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被虛擬的愛情或者性愛緊密聯係著,歡愉同享,災難便該同分。

所以有至少七八個女人,趙嘉仁在心裏點了點數字,都是眼下跟趙嘉仁往來最多的,她們現在知道事情的嚴重後果了。這七八個女人裏麵有一個壓根兒沒有回複他,有兩個已婚且生活安穩幸福的女人隻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以後小心點”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還有兩個隻是不停地安慰趙嘉仁不要擔心,一切會好起來的。

沒有人真的像他們在歡愉時刻脫口而出說的那樣“你若離婚我就也離婚跟你結婚”。除了那個單身的女人。到底都隻是嘴上說說的愛情。趙嘉仁歎息。

那幾個沒有愧疚感更沒有負罪感的女人的意思是:你的事情你負責。既然是偷情就有偷情的準則,即不觸及各自的家庭——這是趙嘉仁跟絕大多數網絡情人的不約之約。一些女人做事的幹脆果斷絕不拖泥帶水趙嘉仁早就見識過了。在這一次真實的東窗事發之前他曾經用過類似的假話來試探她們的心思。

即使對人心不抱太大希望的趙嘉仁,每當冷峻的結果毫不留情地擺在眼前時還是讓他忍不住感慨萬千: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這也是現實裏那麽多夫妻在災難麵前輕易反目各自單飛的緣故吧。

人性自私。生活總是一次次冷酷無情地印證著人性裏那些醜陋的一麵,而且隨著所謂文明的進步時代的變遷,忠貞不渝,不離不棄的愛情越來越像童話。趙嘉仁想,同她們的歡情該結束了。即使是虛擬的愛情,趙嘉仁總是難免會抱著天真的幻想:若是有一個女人,真的能夠對他做到“願得一人心,白首不離分”,那該有多好。說不定他真的會一咬牙一跺腳隻要紅顏其他的什麽都不在乎。終究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他而存在。

那個未婚的女人倒是積極表示自己可以立即跟趙嘉仁結婚。對於這個女人,趙嘉仁又是猶疑的。不要說他懷疑那個女人的愛情感覺,他曾經用別的馬甲試探過她,她搖搖擺擺曖昧不清的態度讓趙嘉仁極為惱火;更不要說一個未婚的女子有那麽強烈的性欲,隨時隨刻地向他索要,想想這一點他也覺得恐怖,估計真的結婚他是需要給她吃些安眠藥才能在夜晚安睡;單隻是從她這樣絲毫不為他細致著想所處的環境就讓趙嘉仁感覺得到她的極端自私。

以趙嘉仁的經驗認為,一個未婚女人,無論多大的年紀,即使在愛情裏她表現得很美好,在真實的婚姻裏卻是未必。因為她並沒有真實地體會過婚姻裏兩個人數不清的磕磕絆絆,她也無法懂得婚姻成就的那種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親情感覺,在一起的年月越久彼此滲透得越深厚打碎的痛感就會越強烈,她更因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孩子而無法理解孩子對於父母的重要,她不能忍受在身為父母的心裏孩子的分量遠遠高過了虛無縹緲的愛情。

所以那個女人那麽熱切地盼望他離婚隻是一再拉低了她在趙嘉仁心中的地位。太自私的人不適合婚姻。婚姻裏其實充滿著不可言說的忍受和犧牲。

倒是秀真的反應趙嘉仁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剛剛經曆過自己父母離婚的女人懂得父母的選擇對於子女的影響。又因為她有自己的小孩她會懂得為人父母對孩子無止無境的付出,這付出裏自然包含著委曲求全地維持一個家庭的完整。就像她愛著初戀卻同另一個男人結婚生子。雖然她從沒有提到過自己的丈夫,趙嘉仁也不會主動提,但是趙嘉仁確信,秀界不會真的愛她的丈夫。她的愛已經隨著永的離世而死去。這也是趙嘉仁為什麽一直不放棄點燃秀界的緣故,這個女人身上有很多美好的品質,她不該為死去的人埋葬自己,她該有自己明麗的愛情和人生。

對美好的女人怎麽可以輕言放棄,尤其他還沒有真正得到過她的心,品嚐過她給予過永的那些癡情與柔情。無論他的婚姻究竟會走到哪裏,也無論他和秀界有沒有可能真的在一起,趙嘉仁覺得秀界身上有一股清明堅定的力量,可以給人有力的支撐,那是他欣賞並愛慕的,值得他守護。

他絕不會放棄秀界,哪怕隻是為了他自己。當他真實的生活裏洪水翻卷而來的時候,他同樣需要抓住一根結實的稻草。趙嘉仁想,這不算自私。

 

 

(三十九)

 

不出趙嘉仁所料,他的太太並沒有真的將離婚的念頭付諸實施。

不論作為妻子她對待趙嘉仁這麽多年以來實施的舉措有多麽不恰當甚至愚蠢,也不論她那略帶病態的個性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有多麽傷害人的感情,她到底還是個殘存著善良和理智的母親,懂得為女兒們忍辱負重。

不過即使沒有離婚,他們的關係還是不可逆轉地降到了曆史最低冰點。本來就一直分床而居的兩個人,現在見了像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連在樓梯上不小心相遇了,太太側過身躲開趙嘉仁的樣子仿佛他帶著呼吸道傳染病,她恨不能要捂住自己的口鼻,好像趙嘉仁身體會散發出讓人不齒並厭惡的臭氣,如果不是一麵牆擋著,趙嘉仁覺得她大概會甩掉一身肉身輕如燕般縱身跳到十米遠之外。

夫妻這麽多年,趙嘉仁早已將太太的毛病看了個清清楚楚,他也確定太太沒有背叛過他,至少身體上沒有。太太如果想給他戴幾頂綠帽子年輕時也是很有資本給他戴的。至於思想的角落裏是否隱藏著跟趙嘉仁一樣見不得人的幻想,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趙嘉仁以為,即使有,那是人之常情。人的身體就是八尺長四尺寬棺材大小,靈魂卻擁有著廣闊無垠的天地。如果將靈魂像身體那樣束縛在同樣八尺長四尺寬的鐵盒子裏,那人一輩子還有何樂趣!

趙嘉仁明白,他們隻不過是平常夫妻,不得已聽從命運的安排在一起。而那所謂的命運,就是他們共同的女兒們。他們到底不能夠像毫無牽掛的年輕人那樣任性地為所欲為。這樣想著,他為自己的太太感覺到和他一樣的無可奈何的悲哀。

太太一直在將就自己,從第一次她將趙嘉仁踢下床趙嘉仁就看出來了她對自己的心不在焉。也許他從來都不是太太心上的那顆朱砂痣,就像太太早已不再是他最珍愛的那個女人一樣。想到這裏趙嘉仁總是能感覺到一絲刺痛,不過瞬即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兩不相欠。於是趙嘉仁又心安理得地回歸網絡了。

趙嘉仁消停了幾天確定事態平穩了之後第一時間就跟秀界聯係。

“你不能不跟我聯係。你知道我愛你。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忍受。我早就不愛我太太了。我不怕離婚。我隻害怕失去你。你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趙嘉仁言辭懇切地拋出魚餌。

靜觀幾天,秀界沒有任何動靜。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趙嘉仁暗恨,心裏卻更加癢癢。於是再給秀界寫郵件,“我想你了。昨晚夢到你了。我擔心你。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秀界還是死了一樣沉默。

難道這個女人沒有心嗎?趙嘉仁簡直要發怒了。“我就要離婚了。都是因為你。你怎麽可以這樣無情無義,拋下我不管不顧?”

被趙嘉仁一步步逼到角落裏的秀真看得又驚又愧又感動。其實都是誤會,她那天隻是出於對網絡做愛的好奇沒有及時出來阻止趙嘉仁罷了。她不希望因為這一點造成趙嘉仁的家庭無可挽回的破碎。可是如果萬一真的因她而起,她想她不能像沒事人一樣躲起來,那不是她的做人風格。

“替孩子想一想,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離婚。退一萬步,如果真的因為我離婚,我會對你負責。我會好好地愛你的小孩。”秀真終於回複趙嘉仁。

趙嘉仁看得長籲一口氣。到底他沒有看錯秀界,有情有義。“我會對你負責。”趙嘉仁盯著這幾個字笑,這個小女人還挺大女子主義,情懷像個男人,好像趙嘉仁倒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了。不過女人的善良,總是帶著那麽幾分祭祀的羔羊般殉道奉獻的精神。可是趙嘉仁要的不是殉道奉獻,而是她發自心底的愛,是她獨一無二從不示人的為愛情而洶湧起伏的情欲。

“你終於肯回應我了。你想死我了。事情暫時平息了。你看你跟我在一起就會給我帶來好運。答應我,秀界,不要離開我。”趙嘉仁深情款款地說。這一回他相信秀界不會再逃脫了。

 

(四十)

 

“不曖昧就會死!”這是肖雄揚的口號。男歡女愛的開放年代,肖雄揚覺得,如果不追逐女人,那男人真是白活了!即使肖雄揚有了新太太,蜜意濃情的新鮮勁兒一過,肖雄揚的本性又恢複了。不過他的小妻子作風遠比肖雄揚以為的豪放張揚。

“網戀算什麽呢!隻要你不來真的。越是撩撥得讓人神魂顛倒越是說明你魅力無窮!”肖雄揚的新太太一臉滿不在乎亮出的這張牌就像她本人一樣青春無敵光彩逼人,讓肖雄揚和趙嘉仁這樣的情場老手都聽得目瞪口呆自愧弗如,又摩拳擦掌振奮無比:這世界真是變了啊!男人女人的大好時光到來了!

一直以來,囿於趙嘉仁有個思想保守的太太,他是絕不敢像肖雄揚那樣氣壯英雄膽,高聲喊什麽偷情口號,那非得讓太太進廚房拎菜刀不可。以前趙嘉仁的太太時常耳提麵命地警示趙嘉仁,裏裏外外的意思是讓他自己檢點點。“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太太總是這樣睥睨著說趙嘉仁。連太太偶爾看一眼趙嘉仁的網站就會生出一肚子怒氣,“看看那些發情的男人女人們一個個騷成什麽樣了!” 那叫風情好不好!趙嘉仁在心裏大聲更正著太太。他知道太太這是在指桑罵槐他,他太太總說他的網站是虛擬青樓。婦人之見!每到這種時候趙嘉仁就放任肚皮裏裝滿氣鼓鼓的話語。

趙嘉仁的太太對待所有現世出現的新情勢新現象一概堅決抵製,至於說到如今男人的像小蜜蜂女人像大喇叭花,甚至有年輕女人甘願給已婚男人當外室生小孩,這在他太太眼裏是絕對的下三濫的人物。還有兩個女人竟然為了一個男人撕打,那個所謂的大奶竟然不去扯自己老公的耳光卻去扯另一個同樣受害的弱女子的衣服,這樣的畫麵如果不小心出現在電視鏡頭裏,趙嘉仁的太太為了砸醒兩個不爭氣的女人恨不能去砸電視機:“一起打那個混蛋男人去!”

“女人如果不要臉了,隻有出洋相給男人看笑話。”這是趙嘉仁太太的觀念。怎麽聽都像跟男人有仇,勢不兩立的感覺。趙嘉仁總是陽奉陰違地聽著,暗自為那些被太太罵的女人們鳴不平:若不是那些女人存在,男人們的日子會少了多少樂趣!

太太的觀念如此偏激,趙嘉仁也曾經自責是不是自己的過去讓太太這樣敵視男人。又想其實最主要的過錯還是太太的第一任男朋友,那個用一生廝守的諾言騙去了太太貞操的男人,在太太身上嚐盡了一個女子最新鮮的花蜜就無情離開,這給曾經單純天真的太太上了最殘酷的一堂人生課。所以對趙嘉仁當年的追求,他太太嚴防死守,終於等到結婚才圓了洞房,著實考驗了趙嘉仁的耐受力。但是最終發現太太不是處女之身這件事還是讓趙嘉仁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每當趙嘉仁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趙嘉仁又慶幸自己有這樣觀念保守的太太了。無論趙嘉仁在網絡上怎麽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也無論他怎麽享受和女人們之間的追逐與被追逐迷戀與被迷戀,趙嘉仁骨子裏還是保守派:女人就要管住自己的褲腰帶,不要輕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語。所以在女兒的德操教育方麵,趙嘉仁倒是從裏到外地支持自己的太太約束好自己女兒們的言行。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子。高貴的矜持永遠不會錯。他堅信自己的兩個女兒在太太的嚴格管教下至少不會做出什麽傷風敗俗的醜事。

凡事放容易,收就難了,趙嘉仁想。就像他自己的網絡性癮,一旦開戒,他自己對自己說回頭是岸立地成佛無數遍了,結果還是一堆爛泥。美女風情萬種送到眼前來,裝什麽柳下惠啊,那樣隻會有人說你是同性戀!所以如今幾乎看不見浪子回頭,倒隻看見大家紛紛爭先恐後做風流浪子去了。

欲望的胃口總是越貪越大。從自己的切身體驗趙嘉仁很理解那些貪官。貪的口子一旦打開,那就是個無底洞。見好就收?有幾個人會有這種明智和自控能力呢!那是聖人。古來不單沒有幾個聖人,並且做聖人多無趣!凡懂得人生之快樂的必然早已悟透:權力與美女,兩者不可缺一。

以前趙嘉仁顧及自己的太太總是小心翼翼,如今事情被戳穿,趙嘉仁心裏倒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做賊心虛了。太太既然不離婚又沒有再鬧,已然是默許了他的胡作非為。當然太太也知道輕重,看看他對那些女人們說的跟她們結婚之類的話語,太太就該知道他在逢場作戲。他從來沒有跟自己的太太提過半個字的離婚。倒是太太常常威脅要一腳踹開他。

不過趙嘉仁也知道,他和太太又絕無再和好的可能。太太強硬的個性和她那麽頑固的頭腦注定跟趙嘉仁不相容。但是生活總要繼續下去,那他就將曖昧偷偷地進行到底。世人皆是如此。趙嘉仁想。

在網絡裏越久看得人越多,趙嘉仁越覺得自己這樣追逐美好的女人沒有錯。那些表麵的正人君子,甚至一些看起來端莊的大家淑女,骨子裏都逃不過一肚子的男盜女娼。或者更準確地說,大家在網絡上都是以色果精神之腹而已。

這是大勢所趨,趙嘉仁覺得。科技的進步把人類從低級的體力勞動裏解放出來,而腦力勞動絕對替代不了體力勞動的消耗,那些長久積存的多餘的能量如果不找到合適的途徑加以釋放,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更出格的事情。

性,如今看竟是消耗四肢不勤的人類的最佳體力勞動了。也是催眠一個人精神的最佳手段。看看國內那些著名的中文網站吧,哪一個不是公然的多姿多彩有聲有色的性學課堂呢?沒有比用性事來洗腦來愚民更有效果的了。如果全民皆性,誰還會再關心政治,關心什麽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皇帝都不早朝,小老百姓,請你安心與美人睡覺!

趙嘉仁想到這裏就覺得由衷地心痛。這是一個清醒的冷眼旁觀的人的心痛。他那麽心痛而又無能為力,這讓趙嘉仁又覺得無端地鬱悶。

這個世道真是讓人會悶出病來。他需要去找個女人解解悶了。趙嘉仁想著,踱到了電腦前。

 

(四十一)

 

很久以後,秀真問趙嘉仁到底對自己幾分真心。趙嘉仁滿懷真情地回答,“十分!”

那 時候他剛剛獲得一場酣暢淋漓的釋放。所有那些現實中痛苦的褶皺都被秀真隔空幾句溫軟的話語熨平,仿佛是女兒小時候濡潤的嘴唇輕輕吻在臉上的感覺,生活裏所 有的不快和負累都煙消雲散,隻有一份柔軟像山間的清流也像林中的薄霧,一切如夢似幻,除了做神仙也不過如此的感慨再也發不出一聲別樣的歎息。

無 論感覺到被愛或者積極主動地去愛,哪怕隻是一瞬間的事,趙嘉仁都覺得人生如此美好。他不喜歡睜開眼睛。把人世和人性看得再清楚又能怎麽樣呢,還不是要一分 一秒地去等待最終的死亡?不如糊塗一點,用雍容華貴又流光溢彩的想象打點蒼白的日子,活著便如此其樂無窮。所以趙嘉仁對秀真說自己是十分的真心絕不算做假。

趙嘉仁覺得,隻要他在那一刻是發自內心地愛著他們,愛著他們給予他的愛,也愛著給予他們愛的那個溫柔多情的自己,他就沒有欺騙任何人。愛情 就是電光火石,愛情就是一瞬間抵死纏綿的事。愛情隻負責燃燒,衝天火光的燃燒。至於天長地久,那不是愛情的責任。這世上天長地久的隻有日複一日地活著和一 瞬永恒的死亡,就像愛情一樣。

“讓我們用文字相攙扶,走完這一段崎嶇的人生之路。”這是趙嘉仁在一首詩中寫到的。活著是這麽美好。有時候趙嘉仁感歎,造物主創造出美人就是來滋潤勞累的男人們幹渴的心的,如果沒有女人們千嬌百媚的柔情,人間該缺失多少風景。

因此趙嘉仁自覺他對每一個自己在虛擬世界裏愛過的女人們,甚至一些男人的愛都是出自真心。他愛著他們的可愛之處便會忽略他們真實的樣子。趙嘉仁當然知道,他想象中美好的他們,不是可能,而是一定與他們真實的樣子相距天壤。

沒有比想象中的女人更美好的,那是隻應天上有。趙嘉仁陶醉於自己天上人間美女如雲又個個都愛他的想象。隻要那些美麗的女人們回應,哪怕是虛無縹緲的回應,趙嘉仁都會迅速完整高效地接受隔空發送的一點一滴愛的信息。

曹 雪芹何其偉大!趙嘉仁偶爾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他是開創文學意淫的鼻祖,也是真正無底線全方位深包容地愛著欣賞著讚歎著世上千姿百態的女人們的男人。那麽多 妹妹都可愛——這一點趙嘉仁真的有與曹公相同的感覺。趙嘉仁覺得自己就好像怡紅院裏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寶玉,愛著人人,也被人人所愛,這便是幸福。女人就是水做的,想到這裏趙嘉仁的心就跟著水流酥軟,當然女人也有很多毛病,甚至也很有一些很壞的女人。

但是縱然是渾水也是水啊!總是好過如今越來越渣 的 男人們!不但是泥,而且是玩過女人之後轉瞬即逝化為粉齏毫無責任的渣泥。趙嘉仁看到過很多女網友被男網友無情玩弄的實例,不過他也隻是看著。好在隻是虛 擬,權當教訓吧。趙嘉仁心裏說。若是女網友哭哭啼啼哭訴被真的占了便宜,趙嘉仁又會替那女人想,這一輩子碰見幾個渣男也算活得卓有成效了!

趙嘉仁對那些禽獸不如的男網友有機會的話會去耍弄他一番給他點教訓,不過更多的時候他放任自流。大道天成,順其自然。所有的最後都會被清算。趙嘉仁這樣覺得。他沒有資格去評判誰。

作為商人的趙嘉仁深諳經商之道,他知道一個商人的理智絕不可以被個人的喜惡操縱。凡是來他的網站的,趙嘉仁都認為是他的客人。他作為東道主,唯一的責任是熱情待客,讓每一個人都滿意盡興,最好能永遠留下來,持續發情長久寫詩或者不知所雲的文字。大家一起寫字作畫,指點江山,疏狂一醉,快樂平生。他的網站離不開來到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他的同道,衣食父母,他應當愛他們每一個人,就像上帝愛每一個子民一樣,愛他們的美好之處,也愛他們的不堪之處。

何況人生漫長,誰知道呢,那隻迷途的羔羊會在哪一天大徹大悟華麗麗地回到正途上來。

當然,正途究竟是什麽,趙嘉仁自己也是概念模糊。

應 當就像秀界這樣吧。趙嘉仁想,像秀界這樣純真善良有情有義,肯為他人犧牲和付出。秀界竟然真的在那次東窗事發之後一直順從地陪伴著他,這是趙嘉仁沒有意料 到的。即使秀界被自己沾染了汙點,如果一個已婚女人跟別的男人在網絡上曖昧調情算是汙點的話,趙嘉仁想,那也是一個可愛的汙點。

唯一的遺憾是,秀真在風月事方麵還是一副不肯開化的樣子,能躲就躲能閃就閃地回避著,以至於幾乎每次都是趙嘉仁一個人完成了兩個人的文字勞動量。

你到底有沒有真的火山噴發過啊?趙嘉仁迷惑地問秀界。

 

 

(四十二)

 

德男有一次主動問起秀真是否還跟趙嘉仁聯係著。秀真笑著點頭,對德男實在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你還在想教訓他這件事嗎?還是反被他教訓了?”德男擠眉弄眼不懷好意地笑。

秀真知道德男的意思,就笑著反問德男,“你當初跟趙嘉仁用文字做愛就能做得死去活來嗎?”想著自己第一次見識網絡做愛時那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秀真也覺得自己好笑,但是德男是不是更好笑啊,被一堆文字就修理得服服帖帖,欲仙欲死。

“這有什麽啊!我們是學中文的,對情色文字格外敏感。何況那時我處在非常時期,唯有大量的做愛轉移注意力,才不會抑鬱自殺。”德男笑著,明麗的臉上卻還是因為想起一段不堪往事而無法遮掩地蒙上一層悲鬱的霧氣。

秀真聽得心驚肉跳。難道開朗如德男也會因情傷想過自殺嗎?“可是你那時總跟我說你不在乎。”秀真不知所措地囁嚅著。她實在是自責。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了解德男的,一直以為德男像她看起來那樣心胸豁達,以為德男真是像她宣稱的那樣“誰離開誰活不下去啊!”

“總要做做樣子給想看笑話的人看吧。怎麽可能不在乎呢。”德男強撐著鬱鬱地笑, “在乎的未見得是某個人。而是自己一直堅信的東西被一瞬間摧毀。你的心被掏空了。做個活死人的感覺真的太絕望了。”

隨著德男的話語秀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又想起母親。秀真沒有被背叛過,她不知道被愛情背叛的滋味。母親就是被父親的背叛摧毀又不甘心做個活死人吧。秀真覺得一陣一陣的心疼。母親那時候那種心被掏空的苦楚自己竟然都忽略了。

難道情感上的被拋棄真的像永複的死帶給她的被命運狠狠拋棄那麽悲慟嗎?秀真呆呆地看著德男,眼前卻是最後一次與母親視頻時母親那萬籟俱寂的臉龐。

“幸好那時候遇見趙嘉仁了,”德男揚了揚眉頭,全然不知道那一刻秀真心裏在想什麽,“真的。那時候真的覺得生不如死。所以怎麽樣都無所謂。趙嘉仁很善解人意,很會開導人,也很解風情。讓我從一個良家婦女變成了一個十足的蕩婦。”說到這裏,德男大笑,掩飾著言語之後複雜的情緒。

“是不是他像赤名莉香對永尾完治那樣向你發出誠懇的邀請‘讓我們來做愛吧!’”秀真調笑,想讓氣氛放鬆。《東京愛情故事》這部連續劇還是她跟永複一起看過的。那時候每當他們有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永複就會用這句話來哄她:“讓我們來做愛吧!”秀真想著那些永不再複的時刻,百感交集。

德男被秀真俏皮的神態和語氣逗得前仰後合地笑,“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他就是這樣一臉無辜地說的啊!然後我欣然接受了。”

“隻是文字啊,又不是真正的那麽活色生香,你怎麽就能花癡到那副模樣?”見德男心無芥蒂地笑,秀真就學著德男當初的樣子,把手指放在嘴裏吮著,兩眼發直,舌頭僵硬,口水恨不能一串串滴下來,捏著嗓子說:“真的爽死了!我要跟他結婚!我要跟他做愛做死!”

德男忍不住撲過來就捂住秀真的嘴巴,一邊捶打,一邊笑得臉發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討伐秀真,“還來學我!快說,你有沒有也這樣被他灌暈啊!”

“沒有。”秀真正色說,“我好奇你是怎麽獲得那些高潮的。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你那時言必稱性,樣子真的很淫蕩啊!”說著秀真就又忍不住大笑。

“這有什麽啊。展開你想象的翅膀。而且,趙嘉仁的確是個非常好的性學大師。你不要不學無術,好好跟大師學習吧!”德男哈哈大笑地說,過一會兒又神秘地加了一句,“我現在跟有銘真的非常好。也算因禍得福了。”

“高有銘知道你跟趙嘉仁的事情嗎?”秀真想到這一點,小心翼翼地問。

“我坦白了。”德男神色凝重。“你知道我不喜歡遮遮掩掩。就像那時候我被趙嘉仁迷惑了,就想光明正大地跟他結婚一樣。我不喜歡心存芥蒂地活一輩子。在跟有銘複婚前我都告訴他了。還好有銘理解我。他也承認自己很多方麵都做得不夠。”

頓了一頓,德男神秘地說,“你知道嗎?有銘特地去買了《sex and joy 》那本書認真學習。性是夫妻間的大事。既然結婚就有義務互相給予最充分的快樂和滿足。我們中國人在這一點上太偽君子了!”德男看著秀真吃吃地笑了半天,才說出口,“秀真你也買來看看吧!”

“去你的!你真是被趙嘉仁教壞了!”秀真的臉紅起來。

“這有什麽啊。人人都在做的事。誰叫我們是人都有欲望呢。而且,性壓抑會導致很多生理和心理的疾病啊。”德男認真地說。

“還性壓抑呢!現在的人都開放成什麽樣子了。你知不知道性放縱會導致更多生理和心理的疾病啊,陳老師!要適度!”秀真一本正經地說到最後連自己都笑了。

兩個人笑了半天,德男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對了秀真,我前幾天查郵箱看到趙嘉仁發來的郵件,說他那陣子沒有回複我是因為眼睛突然暴盲,他隔離了電腦一段時間,並為沒有及時回複我很抱歉之類的話。”

秀真聽得一愣,沒有聽趙嘉仁提起過啊。“你不會跟他舊情複熾吧?”秀真若無其事地問,心裏卻是另一種複雜的情緒。

“怎麽可能呢!你還不了解我。我想要簡簡單單的生活。有高有銘一心一意對我,我什麽都不再需要了。倒是你,”德男看著秀真,琢磨著措辭,“秀真,你想好了,趙嘉仁真的不是一般的情場老手。如果抱著玩玩的心思呢,你會有無限樂趣;要是當真的話,或許就會像我當初一樣,被他快玩兒死了他還不知道。秀真——”

德男停下來,眼光在秀真臉上若有所思地逡巡,“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再跟趙嘉仁聯係了。”

 

(四十三)

 

在是否轉身走人這件事上,秀真猶豫過很久。

算起來這時候同趙嘉仁的接觸快一年了,秀真一直冷眼打量著他。經曆就是資本,若再配以靈智和悟性,那麽中年之後的男人女人的確可以稱得上一筆可觀的財富。秀真不得不承認,趙嘉仁的精神是有一定高度的,他的確可以做一個稱職的精神導師。當然趙嘉仁要清洗秀真的頭腦是有一定難度的,她是人民教師是洗別人腦子的。但是秀真也樂於看見有一個人跟自己在思想上處處合拍,像看見自己的影子。

在秀真眼裏,趙嘉仁好像除了色點倒也不像是個壞人。他的確像德男所說善解人意,看待事情冷靜理智,本性也算純良。至少他對自己並沒有設太多防備,言行還算一致。

為了求證趙嘉仁給德男郵件裏的話的真假,秀真後來還專門問過一次趙嘉仁,說她的眼睛那兩天發脹看電腦總是暈屏幕,好像有很多小黑點在閃動。趙嘉仁立即告訴秀真讓她少用點電腦,因為他前一段時間也出現過同樣的症狀,暴盲過一次,醫生說就是因為用電腦過度又不注意用眼衛生造成的。千萬要注意保護眼睛,趙嘉仁一再叮囑秀真,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秀真自此解開了心中的那個迷惑。看來趙嘉仁說的很多話也是真話。雖然時有假話,也不是什麽大是大非的事情,秀真也就從沒有當麵戳破。她並不像一些女網友那樣執迷網絡,從來也沒有試圖從網絡中找什麽白馬王子。至於趙嘉仁,如果不是因為德男,秀真永遠也不可能跟趙嘉仁有任何交集。也許都是命中注定。秀真有時會有這樣的感覺。

本無所圖,所以虛擬空間裏的真假對她來說並不重要。秀真從不相信網戀,那太飄渺了。因為距離,所以美麗。因為遙遠,所以真實。事實是所有美麗的端到近前看都有瑕疵,而那些遙遠的因為無法求證也隻是看起來像真的。眼見的都未必是真相,何況隔著時空的千山萬水隔著文字的雲遮霧罩呢。秀真覺得那些深陷網絡戀愛中的男人女人無非是中了自己想象的毒。就像當初那麽瘋狂的德男。

人們現在這麽舍近求遠舍實求虛地沉迷網絡無非是現實太黯淡了,秀真想,而現實的黯淡,無論是否打著命該如此的旗號,其實歸根結底都是各人主觀上的懶惰不努力造成的。就像她最初失去永複那幾年。她其實也可以讓那個痛苦的過程走得快一點,但是她想以最緩慢的遺忘的方式去紀念永複和自己的一段永不再來的青春。

人可以勝天。即使經過永複的死母親的自殺秀真始終覺得命運雖然有不可捉摸的地方,但是更多的時候命運是握在每一個人自己手裏的。每一個人每一步的選擇其實都是自己在打造著自己的命運。就像同樣遭遇背叛,母親選擇了死,而更多的人咬牙堅持一下就挺過來了,甚至生活得比原來更好,比如德男。

人與人之間究竟隔著多少有形無形的屏障呢?每當秀真想到德男當初一個人硬扛著所有痛苦就會覺得人都很可憐,連帶著會想到她自己。父母的離異,母親的死,甚至父親的被拋棄,這些事聽上去都是不可訴於人聽的隱私。

也難怪人要寄情於網絡,每一個人內心裏那些最私密的思想太需要絕對的安全感才能毫無顧忌地裸露。而現代人精於製造秘密。所以網絡既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梁也是人類精神垃圾的海洋。那些現實生活中不能夠說的,不能夠做的都可以在網絡上恣意汪洋地表達和呈現出來。

當然也得虧這種不著邊際不受禁錮的釋放,現實中才會多一些像模像樣看起來身體健康實則內心病態的人。誰的肉身沒有生過幾場病呢?心靈也難免會病幾次。隻不過這種病症那麽隱秘,不上網開開眼真的不知道全民的精神病態之深之重。

就像德男,若不是德男自己說出來,秀真怎麽也想不到看起來通透瀟灑的德男也會為高有銘的背叛傷神到有自殺意圖的地步。

如此說來,這個趙嘉仁,真的是不經意之間做了一件大好事,秀真想。

 

 

(四十四)

 

坦白講,跟趙嘉仁聊天秀真很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唯一秀真不適應的就是趙嘉仁無度的網絡做愛。網絡做愛是怎麽回事她已經見識過了,那種文字對心無邪念的秀真來說沒有任何魅惑力。所以每當這種時候都是趙嘉仁一個人在忙。

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字,秀真不能理解,怎麽就會激發出嬌柔旖旎的情色想象呢?有一次秀真忍不住問了趙嘉仁。趙嘉仁立刻氣急敗壞地回複,“因為你不愛我。”

趙嘉仁的確是這種感覺。秀真太不解風情了。很多次他並沒有什麽欲望,但是就是想調教一下秀真,所以極盡勾引挑逗之能。可是無論他用盡香詞豔字,秀真的反應,簡直像個石女!趙嘉仁幾乎要氣餒了。看秀真問的問題都這麽處女,趙嘉仁更是氣極了。要是秀真現在在眼前,趙嘉仁氣憤地想,我一定要親手教她該怎麽想象!

秀真看著那句“因為你不愛我”發呆。她對趙嘉仁的確還談不上愛。有愛的話就有欲望吧。就像當年她對永複,雖然很多時候都是迎合,但是她喜歡永複輕狂而熱烈地索取她,這讓她十分清晰地感覺到永複的愛。但有那麽一些時候她也會想永複,想永複裹著她,他們神奇地變成一個人,無限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攀達一座山峰的峰頂。

隻有永複,她的生命中隻有永複這一個男人讓她生出過不可遏止的渴望。秀真甚至不願去想象她跟另一個男人做愛。那樣會打碎多少美好的回憶啊。

不過秀真還是能夠感覺到自己心底對於趙嘉仁的異樣感覺。她能容忍趙嘉仁對她說那些淫蕩的字眼大約心底裏也是有著幾分渴望的。從第一次開始秀真就沒有覺得趙嘉仁的網絡做愛肮髒或者討厭,這對秀真來說是絕無僅有的,是她在現實中絕對不會容忍發生的事情。難道,自己也是有幾分愛著趙嘉仁嗎?

見秀真沉默,趙嘉仁以為戳到點子上了,趁熱打鐵又發過來一句:“你既然不愛我為什麽又要跟我在一起?”趙嘉仁妄圖逼秀真就範,他以為在一起這麽久了秀真總會是喜歡他的。

秀真笑了。這個人太無賴。“是你要求我陪著你不要離開你的。”秀真是笑著寫這幾個字的,說的也是事實。趙嘉仁讀著卻透心透骨的冷。這個秀界,真的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嗎?可是自己,趙嘉仁不能騙自己,這麽的久朝夕相處,他的確是對秀真動了情了,不然不會這麽膩著她。

“我要求你不離開你就不離開啊。我要求你跟我做愛你怎麽不跟我好好做愛?”趙嘉仁梗著脖子敲著字。他縱橫網絡這麽久,怎麽可以敗給一個貌似柔弱的小女人。

秀真看著,心忽然也冷下來。自己好心陪著他,因為他幫過德男,幫過自己,因為他為自己差點被離婚,因為他為了孩子從來沒有想過拋棄妻子打碎家庭的擔當之心,因為他央求自己說自己會給她帶來好運……秀真覺得她犧牲那麽多時間陪著趙嘉仁而他還這麽多怨言。也許,是該結束了。

“對不起,我誤會你的意思了。你現在家庭已經平穩了。我們結束吧。”秀真打過去這段話。

趙嘉仁看著血往頭上衝,這個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鐵石心腸。枉費他這麽久調教,難道真的一點都沒有動情嗎?難道她的那些溫柔話語體貼相伴都是假的嗎? “隨便你!”趙嘉仁氣呼呼地回複秀真。

秀真失神地看著那三個字。竟覺得像被錐子紮了一下。她呆呆地坐在電腦前,等了半天趙嘉仁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再追過來。

秀真悵然若失地躺到床上,以前每天趙嘉仁都會柔聲蜜語地對她說晚安,突然沒有了這句晚安好像少了點什麽。秀真瞪大眼睛看著黑色的夜,心中想:就這樣結束了吧。本來也都是不該發生的事。當作一場夢。

那一晚秀真輾轉反側很久才模模糊糊睡去。甚至夢裏還在告訴自己,和趙嘉仁的一切都是一個夢。

秀真不知道,有的夢一旦做了,會像肥皂連續劇一樣,循環往複地夢下去。

 

 

(四十五)

 

趙嘉仁一怒之下不再理會秀界,而秀界竟然真的消無聲息,趙嘉仁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失落之情,同時也不由得大為光火。

這不單是源於趙嘉仁清楚自己已經身不由己的動情,麵對秀界那樣溫柔美好的女人,他始終沒有把持自己情感的能力,還因為他清楚自己最初勾引良家婦女的目的在秀界這裏始終沒有真正達成,這簡直是比他動情還糟糕的事情:一個男人的尊嚴被嚴重挫敗。

憑趙嘉仁深為自得的識人眼力,他相信秀界比較難征服,或者說很難征服,這一點他在放下愛情的誘餌之初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越是難以做成的事越是充滿征服的樂趣和艱苦卓絕的魅力,在這一點上趙嘉仁是典型的雄性思維。

秀界表麵看似柔弱如水內心其實剛烈如鐵桀驁不羈,很像趙嘉仁在網絡裏第一次動心喜歡的那個女人。那是個帶著一個八歲小男孩的離異女人。趙嘉仁癡迷地愛上了她的溫柔和驕傲。

趙嘉仁從不掩飾他喜歡所有女人,擅於發現她們身上各自不同的優點,挖掘她們甚至不自知的長處,但是趙嘉仁也承認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女人,她們有著鶴立雞群的脫俗氣質,讓人不能小覷更不能輕薄對待。

趙嘉仁念念不忘的正是那個女人的卓爾不群,冰與火完美合一的獨特性格。她也是寫得一手清麗文字,難得的是字裏行間都是閃光的思想。在趙嘉仁的觀念裏,沒有思想的男人不叫男人,而有思想的女人一定是女人中的極品。

那個網絡初戀,後來趙嘉仁想,她的確是一個極品尤物。她有著趙嘉仁喜愛的端莊美麗的容貌,清潔高雅的氣質,更有他傾慕的靈魂上的自由不羈,思想上的非凡見地。

趙嘉仁萬劫不複地為她神魂顛倒,用盡了一個熱戀男子的渾身解數終於從她的一眾追求者中脫穎而出贏得了她的芳心。他們彼此承諾要相愛一輩子,要高山流水琴瑟和鳴比翼齊飛不離不棄三生三世。

趙嘉仁甚至為她著實動過離婚之心,但一想到兩個年幼的女兒就萬分躊躇,始終沒有勇氣將那份心動付諸行動。而那個女人迅速撥開愛情的迷霧,從趙嘉仁拖泥帶水吞吞吐吐的口氣語調裏看透了他甜言蜜語包裹之下自私懦弱的本性。

即使她深愛著趙嘉仁——趙嘉仁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她依舊果斷斬斷青絲,絕塵而去,消失在茫茫網海,再也沒有回頭。

有一段時間深陷痛苦的趙嘉仁整日失魂落魄萎靡不振,在那種無序的狀態裏他相遇了那個精於魅惑的女網友,被拿去了他的網絡世界一瀉千裏的第一次。食髓知味的趙嘉仁從那之後一發不可收拾,縱情聲色,沉迷於同各種各樣的網友用文字網絡做愛。

那是一杯高酒精度的忘憂美酒,趙嘉仁這樣形容網絡做愛。喝下去它醺醺然醉眼看人世無處不如夢似幻的美好。可是縱便如此,趙嘉仁心裏非常清楚,他心上對那個女人的入骨思念而燙下的傷痕,即使日日縱情也不能抹去。

他們分手的時候網絡生涯還稚嫩的趙嘉仁雖然極其不舍與痛心,卻還不懂得死皮賴臉的糾纏,更不可能屈尊俯就低三下四地去挽留欲離之人。

嚐過精神戀愛突然被抽空戀愛對象的失重感後,他深知那種情感上被突然斷奶的空洞無助之苦。趙嘉仁痛定思痛之後給自己立下規矩:第一,絕不再輕易動情;第二,既然橫豎都是一場夢,就要夢得輕鬆愉快,夢得有情有義,夢得皆大歡喜,即使結束也要人道地結束。

所以後來任何一場不得不的虛擬分離趙嘉仁都把難舍難分的戲份演繹得真實刻骨淋漓盡致,讓那個被他有意無意傷到的人帶著一份虛假卻迷人的愛意離開,並長久地想起他作為一個情人的溫柔纏綿,連帶著讚美愛情的美好,這是趙嘉仁所謂的相識一場他的仁至義盡,是他對他的那些分手的網絡情人們最後的給予,也是他對於自己做過的功過難論的一切最大可能的彌補和救贖。

他盡了力,剩下的交給上帝。趙嘉仁一直這樣一邊懺悔一邊寬恕自己。

 

 

(四十六)

 

究竟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個心高氣傲的秀界甘心情願地回頭呢?趙嘉仁盯著屏幕上秀界不再更新的博客大傷腦筋地思索著。

自開辦天淨沙網站以來,趙嘉仁從不停歇地撩動那些春心不死的女網友們以便她們寫各類文字張貼於他的網站——他的網站需要人氣招徠更多眼球以達到招徠錢財持續發展的目的——大量的帖文就是高人氣的明證之一,而不論這些帖文的水平是否參差不齊。

“讓她們去夢,而你要做的隻是成為她們的夢。”這是趙嘉仁在網絡裏相遇過的一個業界同行告訴他的網站運營秘笈。這對當時初入網絡行業的趙嘉仁不啻醍醐灌頂的教育,讓他茅塞頓開,為後來他將天淨沙網站一度辦得風生水起奠定了良好的開端。

趙嘉仁甚至青出於藍地得出自己的獨家經驗:人心就是一架琴,閑得久了就會蒙了灰塵發不出音。閑著是浪費,而人心的浪費,趙嘉仁以為,那簡直是暴殄天物。於是趙嘉仁就主動做了一雙無形又無處不在的妙手,行雲流水地撥動那些擺放在他眼前的琴弦。

讚美出天才。趙嘉仁深知這一點。因此女是張愛玲蕭紅,男是老舍魯迅,而她們咫尺之外,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獎牌——趙嘉仁就是這樣不遺餘力地充滿魅惑力地煽動著他網站裏寫字的男男女女。那些男人女人們果真就發出各式各樣的樂音,有的堪稱天籟。無論是否美妙,趙嘉仁覺得,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即使不能人人都留名,讓他們發出聲音就是莫大的成功。

雖然樂見女網友們相爭為他寫各種或憂傷或甜蜜的曼妙文字,這會極大地滿足趙嘉仁的虛榮心:這麽多人愛的都是我,他難免會這樣偷樂。而事實上,對那些哼哼唧唧哭哭啼啼鶯鶯燕燕纏纏綿綿的文字趙嘉仁早已免疫。

那都是發情的狀態,呈現著高燒半昏迷的亢奮情緒。而人不能總是處於發情期,那是低等動物的屬性。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要懂得控製發情的頻率,要懂得把那些時時奔突的性衝動轉移到學識認知方麵,如此才不失為人的體麵。

如果女人隻是把自己定位在取悅男人的位置,那麽她總是處於被俯視的位置。趙嘉仁覺得,愛情的相對角度是平視的,不平等的愛情總有一天會失衡。無論一個女人的外貌有多美,如果在精神世界裏不能夠跟男子達成平等的高度,那麽多半逃不過色衰而愛馳的命運。

而對於秀界,趙嘉仁看著秀界清澈娟秀的文字,她不是愛慕虛榮的女人,那些虛名魅惑不了她。她剛烈桀驁的內心又絕不肯輕易低就一段不合世俗的感情。可是相伴那些日子她明明是柔軟的,說明她動了心,為什麽會這麽決絕離去呢?

就在趙嘉仁冥思苦想讓秀界乖乖回頭而不得其解的時候,他的太太出事了。

趙嘉仁的太太有一天半夜突然發作急性膽結石症狀,在看電視的時候疼得幾乎暈厥過去。幸好被去洗手間的趙嘉仁及時發現。

趙嘉仁在醫院裏一步不離地伺候手術後的太太三天,可以說盡職盡責。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見過的無一不誇他的太太好福氣,竟然有這麽溫存體貼的丈夫。每當這時,趙嘉仁都滿心期待地希望看到太太一些帶著溫度的反應,結果無一不落空。他的太太始終冷著麵孔對大家的讚美聞若未聞的樣子,仿佛她聽不懂英文。趙嘉仁又不便真的翻譯給她聽,便隻有憨態可掬地對眾人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和失望。

真的回不去了,趙嘉仁心裏想。他的腦海裏放映著當初他們彼此相愛的畫麵,那麽甜美,像被記憶加工過,又那麽遙遠,像不曾真的發生過。

這樣的日子好冷。趙嘉仁這樣想著皮膚上就應和著浮起一層正直而倔強的雞皮疙瘩。他真的好想擁抱著一個心地溫暖柔軟的女人。趙嘉仁突然特別想念秀界。很多時候秀界就是一個溫暖柔軟的女人。

從醫院裏回到家,趙嘉仁就主動給秀界發郵件。第一封用委婉纏綿的措辭寫盡這幾日分離的相思之苦。不出趙嘉仁所料,秀界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回音。

幾天之後胸有成竹的趙嘉仁又寫了第二封信,這一次隻有簡單的幾個字:“秀界,我可能生重病了。”

 

(四十七)

 

很久以後秀真回想往事總是不自覺地笑自己傻。她明明知道趙嘉仁是一個善於說謊的人卻還是一次次相信。她的每一次緊張萬分的上當是否都讓網絡另一端的趙嘉仁得意萬分呢。那時候他是不是一邊自得計謀得逞,一邊嘲笑她的輕信到愚蠢。

殊不知秀真一向的原則是:寧願相信,即使遭遇別有用心之人的愚弄。秀真以為,世人皆自作聰明。其實愚弄人的總有一天會被自己愚弄。要知道所有發生作用力的事情一定有反作用力。隻不過反作用力到達的時間會漫長些罷了,因而顯得好像不存在。

秀真相信這世上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那些被日益發達的科學技術洗腦不再相信唯心般的報應說的現代人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意識的狹隘絆倒。

未知永遠大於已知。這是秀真對於世界的認識。

“習慣說可能的人比習慣說不可能的人智慧。”秀真還記得她曾經跟德男爭論過這個問題。那時候她隱約從自己班上的學生那裏聽說有女學生瘋狂暗戀高有銘。秀真便提醒德男要注意一下。而德男大手一揮,“高有銘?怎麽可能跟女學生。喜歡他的女學生多了去了。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

那時候德男是那麽自信有銘對她的愛。秀真就對德男說了上麵那句話。德男依舊不以為然,拍著胸脯驕傲地說她保證高有銘絕對不會被色誘。“秀真你放心吧!隻要高有銘活著世上的好男人就不會死絕!”何其自信的德男。

多少好姻緣都是被處心積慮的第三者毀掉,秀真想這樣告訴德男,你覺得不可能僅僅是因為沒有發生在你身上,而已。最終秀真隻是笑著說了一句“重新學習相對論去!”就打住。再說下去好像自己在挑撥什麽了。

是永複突然的死讓秀真開始思索人生和命運。這世界什麽都可能發生。秀真得出這樣的結論。

後來的事情仿佛就像是為了證明秀真觀點的正確而發生。秀真也暗自罵過自己烏鴉嘴。再轉念一想,其實自己隻是說了句實話而已。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以自己狹小的見識和視野否定自認為荒唐不可能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無知和愚蠢。

所以對趙嘉仁,秀真寧願選擇相信。除非知道確鑿無疑的真相,否則不必去主動懷疑。當然適當的防備是必需。即使趙嘉仁說的都是假話,秀真知道,他無非是想留住自己。

一個男人做到如此之低,她不能不照顧他的麵子。秀真也不想故意折磨他,雖然她也見識過生活裏那些把簡單搞複雜對男人作威作福的女人。秀真覺得那些人為的鬧劇完全沒有必要。

生活本身已經夠折磨人了。人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當然這隻是秀真的一廂情願。

因此秀真在收到趙嘉仁的第一封郵件時就看透了趙嘉仁挽留自己的意思。說實話趙嘉仁表達相思之苦的那懇切老道的筆力足以打動秀真,但是她不想回頭。總是無果之事何必拖泥帶水。再過幾天在一起的記憶再遠一點他們就會兩不相幹,秀真想。時間會出麵解決任何麻煩,隻要多一點耐心。

不過隔幾天又收到趙嘉仁的第二封郵件,秀真便無法鎮定地坐視不理了。她寧可信其有,誰會為了挽留一個女人而詛咒自己的身體呢。若真是說了謊話,那也是煞費苦心。自己又何妨給他個成全。於是秀真幾乎沒有停頓地回複趙嘉仁:“你怎麽了?生什麽病了?”

 

(四十八)

 

如果趙嘉仁事先知道自己有不幸言中的本領,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信口開河去騙秀真。

趙嘉仁的本意隻是想讓秀真回頭。他是那麽孤獨,即使網絡世界裏有那麽多人喧鬧陪伴他依舊感覺到深切的孤獨。趙嘉仁知道他們都是隨時會消失的影子。隻在秀真身上他看到一種近乎長久的東西。他不能確切地說出那是什麽,他隻知道自己被秀真執拗地吸引,他不想失去她。

即使早就料想到秀真不會讓自己失望,看到秀真充滿關切之情的回複趙嘉仁依舊喜出望外,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翻筋鬥拿大頂。他用早就想好的話語快速回複秀界:“醫生說我胃部長了個腫瘤,不能確定是否是良性。”

如此你來我往又如此郎情妾意——趙嘉仁盯著發出去的郵件臉上浮起孩子般天真狡黠的笑容,不用揣測,接下來都將是他計劃之內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愛情故事。

果然,善良的秀真毫不猶豫又回到趙嘉仁身邊陪伴他鼓勵他,每天詢問他的身體情況,秀真甚至跟他要檢查報告,當然趙嘉仁拿不出來,隻能給出一些含混的信息。秀真親自跑到北京幾大著名腫瘤醫院去掛號專家門診進行谘詢。得到的結論無外乎是沒有做生理切片不能確定腫瘤性質,但是如果真的腫瘤尺寸那麽大了,趙嘉仁說CT片子上顯示已經有3厘米大小了,即使是良性的,為防止惡變也最好切除。

一向沉著冷靜的趙嘉仁出乎意料表現得像個完全失去主意的小孩,擔心,憂慮,胡思亂想以及莫名的惶恐甚至怕得要死。秀真感慨在疾病麵前人其實那麽無能為力任其宰割。

失去主張的趙嘉仁完全信任和依賴秀真的決定,這讓秀真頗為受用,憐惜趙嘉仁的同時更加疼愛和體貼他的處境,也更堅定了秀真陪著他度過這段非常時期的決心。

趙嘉仁聽從秀真的勸說如期進行“手術”。心無雜念的秀真想到趙嘉仁在醫院不能上網便主動提出要趙嘉仁的電話號碼,這樣她至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手術情況,或者陪他聊聊天,安慰他一下。

趙嘉仁聽得誠惶誠恐。秀真如此主動倒是他們認識以來的頭一次。不過此時的趙嘉仁還不想將愛情的過程走得這麽急促,至少目前他還沒有想過將這段感情推進到現實生活裏。在趙嘉仁看來,互通電話號碼就是進入現實階段的節奏了。

趙嘉仁心虛氣短地找出各種理由搪塞。好在秀界並沒有堅持,更沒有對趙嘉仁漏洞百出的借口表現出絲毫懷疑。

秀界越是相信趙嘉仁心裏越是忐忑不安。他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玩心太重了,想出這麽一個餿主意。說起來這個主意還是他從別的網友那裏學來的招數——用來試探人心再好不過了。可惜縱然後悔,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隻能按計劃進行下去。

在趙嘉仁“住院以及臥床休息”那段時間,秀真每天堅持都給他發郵件,從不間斷,發來的隻是寥寥數語,並沒有多麽纏綿,不過足夠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趙嘉仁是深切感受到這一點了。那些趙嘉仁“音訊杳無”的日子,他每天在電腦前麵靜靜看著秀真準時發來的慰問郵件,從不動聲色慢慢地到忍不住感激涕零。

趙嘉仁在網絡中見過真性情的人,不過著實是鳳毛麟角。大多數人虛與委蛇,世俗勢力,為人之道是經濟實用。他們隻結交可利用之人,一朝無用,便棄之如鄙履。即使趙嘉仁的一些新老網絡情人,他給她們同時發出去相同消息,也沒有一個像秀真這樣執著地牽掛著他的安危。

雖然早就摸透秀界的心地和脾性,趙嘉仁依舊沒有想到秀界原來如此美好,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趙嘉仁感歎,想不到他真的遇到了一塊美玉。

趙嘉仁原定計劃是消失一個月看秀界的反應,不過他現在已經很確定這個癡傻的女人會一直提心吊膽地等著他,直到他平安出現在電腦麵前。趙嘉仁舍不得她再跟著無端受罪,他在網絡裏等待過一些生病的網友的消息,他知道那種擔心受怕茶飯不思的滋味。

所以音訊杳無半個月之後,趙嘉仁就迫不及待地給秀界發消息:“寶貝,我平安回來了。想死你了!”

 

 

(四十九)

 

幾乎就在趙嘉仁準備好了小別勝新婚與秀界好好增進一下感情的時候,趙嘉仁被告知,他的右腎上發現腫瘤物。醫生委婉而謹慎地勸導趙嘉仁最好立即進行手術。趙嘉仁自己在網上查詢得知腎腫瘤95%以上都是惡性腫瘤。這對趙嘉仁來說不啻晴天霹靂。

雖然知道每個人都有可能遭遇這一天,但是癌症一下子活生生降臨到自己頭上時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二十年裏他送走了很多網友,難道終於輪到他自己了嗎?可是他還這麽年輕。想到前些天跟秀界忙來忙去地治療胃腫瘤,趙嘉仁不由苦笑:難道這是作弄人的報應嗎?

趙嘉仁對秀界隻字未提腎腫瘤的事情。他走錯了一步棋現在隻能咬著牙自己承擔結果。他不想向秀界坦白自己說謊。謊言就像是多米諾骨牌,倒下一個其他的也都會跟著倒下去,他不想失去秀界的信任。

“寶貝,我傷口很疼,你讓我開心一下好不好?”趙嘉仁央求秀界。

“寶貝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同誌,或者女士的意思啊?”秀界避開話題。她很不喜歡寶貝這個詞。網上曝光的那些色情聊天都是寶貝來稱呼的。

趙嘉仁看著搖頭笑:不解風情真是沒辦法。

“那該叫什麽?”趙嘉仁問。

“叫名字。獨一無二。你叫我的名字我才會感覺在叫我。”秀真認真地提議。永複從來不叫她寶貝。永複都是直呼她的名字。秀真覺得那才是愛人之間清白又親密的稱呼。酷愛中文的秀真對文字有潔癖。寶貝這個詞隨便哪個女人都是,叫來叫去的,這個詞聽起來便醃臢了。

“好吧,秀界。”趙嘉仁乖乖改口。他可不想為這種事跟倔強的秀界爭執。“秀界,你能不能主動勾引我一次。”趙嘉仁一邊輸入這幾個字一邊心口隱隱發酸。在做愛這方麵,秀界的確從來沒有主動過,連回應都幾乎沒有。他想感受一下被秀界需要的感覺。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了。

“就一次。”見秀界沒有反應,趙嘉仁繼續誠心誠意地哀求,“主動要我一次秀界。讓我感覺你愛我真的愛我。秀界我需要你愛我。”

這一段話發送出去的時候,趙嘉仁的眼淚也快要滴落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的心突然沒由來得悲傷。趙嘉仁看著彼時窗外冬天的舊金山正罕見地下著細雪。這讓他想念起家鄉來。他的家鄉四季分明,冬天的雪是最美的景色之一。

趙嘉仁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雪了。母親去世那年他回去送母親趕上了一場家鄉難得一見的大雪。那時候他雖然失去了最愛的母親,卻還有緊緊握著他的手的新婚太太源源不斷傳遞給他溫暖。如今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了。他跟太太說起他的腎腫瘤,太太隻是眼皮沒抬一下地哼了一聲表明知道。趙嘉仁仔細在太太的臉上搜索卻什麽都看不到,仿佛他剛才不是說他被查出腎腫瘤,而是說他買了一塊價錢合理的豬肉。

哀大莫過於心死。趙嘉仁何嚐不知是自己傷害了太太。不然依太太的個性,不會說什麽溫暖的話語卻是可以一陣痛快地數落他平日裏不聽她的好言相勸隻顧上網不好好愛惜身體等等過錯。

即使一頓痛罵也是說明在乎啊——趙嘉仁想起以前遇到的一個離婚的網友說起他們夫妻之間讓人心寒的冷漠。趙嘉仁當然明白,不置一詞幾乎等同於毫無價值了。

趙嘉仁腦海裏翻騰著這些感慨的時候,秀界的回複過來:“我不會。你教我。”

趙嘉仁簡直要破涕為笑。雪停了太陽出來了,趙嘉仁看著窗外,心上忽然流過一陣酥軟的暖流。

秀真的第一次就是在趙嘉仁手把手的教導中跌跌撞撞地完成了。令趙嘉仁覺得奇異的是,即使秀界這樣現學現賣對本來毫無欲望的他來說同樣是一種致命的撩撥。

趙嘉仁豈止不再覺得寒冷,簡直是燥熱難耐了。

 

(五十)

 

很久以後秀真一幕一幕回憶當年這些發生過的事情,太真切了以至於像假的。

她當初會為趙嘉仁這樣一個在現實中說起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做自己一直不齒的事情,是否真的隻是出於她說服自己的借口:隻是文字,隻是用文字安慰一個本質並不是多麽惡劣的男人,他空虛的心靈得到滿足便會安心於生活,安心於家庭,安心於做一個本分的丈夫和父親。

自己是否真的這麽高尚?時隔多年秀真想到這裏自己也會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所以當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將語言的汙水肆無忌憚地潑向她的時候,她除了淡然一笑就是不置一詞: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掌握著真理,又何妨讓他們做一回上帝。

而事實隻有她跟趙嘉仁兩個人知道。甚至他們都不知道事實究竟是什麽。

秀真從心裏不希望看到趙嘉仁走跟父親一樣的路:傷另一個女人的心,這個女人由於多年同他生活在一起而幾乎是連體人一樣不可分割;傷自己親生骨肉的心並可能無可挽回地失去她們的敬愛,其實不僅僅是失去女兒的敬愛的問題,而是更嚴重的,直接打擊到她們對男人以致對於愛情婚姻的信心。

不要讓自己對自己失望,更不要讓愛你和信你的人對你失望——這是秀真給自己的每一屆畢業離開的學生充滿激勵的祝詞。有朝一日他們會懂得其中深意,或許永遠也不會懂,甚至轉身就會忘記有這樣一位老師說過這樣一句語重心長的話語。

這個世界怎麽樣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唯一能控製的隻有自己。凡事盡力,但求無愧於心。這是秀真的生活態度。

其實年青時的秀真沒有這麽清明通透而又寬厚。她曾經以為如果不能坦誠本真地活著,那麽生命本身就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而其實,生命的存在有多種多樣的方式,真誠坦蕩率性而為是一種活法,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違背自己的心意看上去苟且地活著又何嚐不是一種讓人敬佩的擔當。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是永複和母親的死讓她慢慢從繁複冗雜的生活表象裏觸摸到一線真相的邊緣。沒有什麽比至愛的人的離世更能摧毀一個人了,也沒有什麽比這更能重建一個人。秀真覺得現在自己從裏到外都發生了改變。

對待趙嘉仁的無理要求秀真不是沒有矛盾過。她其實依然可以一眼就分辨出趙嘉仁言談之中漏洞百出的謊言。隻是戳穿他又怎麽樣呢?秀真想。無非是他惱羞成怒離開,將怒氣遷於無辜的他人,或者利用本來花費在秀真身上的時間去誘惑或者欺騙其他的女人,誰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真的上當又真的受到傷害,就像當初德男深陷情網差點丟性命呢。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秀真抬出這句話給自己打氣。至少她看到了一部分真相,她不會再上當,而且她是中文老師,即使對文字心存敬畏但文字本身依舊不過是人手中捏揉的工具。如此一想,“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秀真念一聲道號就坦然順從趙嘉仁的思路去勾引他了。

事後趙嘉仁認真地問秀真,“這一次你該舒服了吧。”秀真伏在桌子上掩麵大笑,半天回了一個字:“是。”

這世上本就沒有真相。

也許說一輩子假話就是真的了吧。就像直到最後趙嘉仁都不知道秀真其實並沒有結過婚更沒有一個兒子。她和永複本來定在婚禮前一天去領證的。所以秀真的檔案一欄是未婚而不是喪偶。這個小小的漏洞讓秀真覺得世界真是滑稽,充滿表象,而表象日益猖獗地淹沒了真相,如同她在人們的眼光裏是一個被逃跑新郎拋棄的可憐女人一樣。

文字則恰好被無辜地充當了人類遊戲的工具。就像她用文字跟趙嘉仁做了無數次愛其實從沒有真正在做愛的過程中得到過高潮一樣,它們卻極具聲情地安慰了趙嘉仁渴望的心。甚至後來他們用微信聯係,趙嘉仁要視頻秀真堅決不允。在秀真心裏,即使視頻也是相見。而永不相見是夢的底線。她永遠隻在趙嘉仁的夢裏便不會傷害到他的現實生活和家庭。

後來趙嘉仁退而求其次要聽秀真的呻吟,秀真笑那有什麽好聽的呢,電視上那麽多淫聲浪語還不夠你意淫嗎?而最終耐不過趙嘉仁的軟磨硬泡秀真的確哼給他聽過幾次。那有多假啊!趙嘉仁也會信。秀真想起來就會大笑。

她到底還是有幾分演技的,就那幾個嗯嗯嗯,不同音階不同音長不同音色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曲曲折折地組合下來,傳遞到趙嘉仁的耳朵裏竟然幻化成無比旖旎的色情畫麵。趙嘉仁說,那聲音太令他崩潰了。秀真爆笑,能有多崩啊?趙嘉仁回複:“雪崩。山崩。天崩。”

每次看到趙嘉仁這樣誇張的詞語,秀真就忍不住笑,更多時候會想,或許趙嘉仁也在虛張聲勢地故作高潮吧,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也會每天無止無休地崩幾次嗎?

“那早就精盡人亡了。”德男一撇嘴。“聽他吹吧!男人走下坡路比女人快多了。我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跟他一天做三個小時自己都會樂不可支,想想可能他在電腦那端根本隻是不動聲色地敲敲幾個字撩撥我就讓我死去活來我就笑得透不過氣。”

這都是事後的智慧了。秀真想。而在彼時彼刻,身在其境的他們是蒙在同一麵鼓兩側的人,各自用想象去摸索、加工和捶擊一麵本不存在的鼓麵,並以之為存在的全部真相。像絕大多數時候絕大多數的人生存狀態一樣:可憐,悲哀,而不自知地時時發出蒙昧的歡樂。

 

 

(五十一)

 

那年年底之前,秀真的副教授職稱申請出其不意地被評審通過。秀真覺得世事真是滑稽好笑。鬧出那麽一樁性賄賂的假消息之後她壓根兒就不再做會通過的夢了。無風不起浪,誰知道那些看過這個爆料的人波浪不興的臉孔下真實的想法是怎樣呢。倒是那個老教授那次之後每每見到秀真就像見到遠道歸來的親女兒,一張菊花臉笑得近乎諂媚,眼神裏看不出一絲半毫的前嫌,兩隻手更是規矩得恨不能藏到哪裏去才不至於肢體冒犯到秀真。

老教授越是拘謹客套媚態十足秀真越是相信那個匿名謠言是他做的好事。想是德男當初在BBS上那麽振臂一揮讓老教授知道心明眼亮的人還是很多。惡人其實最怕的是正氣。他忙不迭將自己差點露出來的狐狸尾巴又強行塞了回去。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秀真看著他刻意做出來的親切友好沒有厭惡倒覺得他其實也很可憐。誰說讀書人清高呢,秀真看著他的滿臉堆笑的神態隻讀到“卑賤”兩個字。

無論如何晉升為副教授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它不是什麽值得稱羨的名譽,但是它意味著對秀真這麽多年付出和努力的肯定。要是母親活著就好了,秀真想,母親一直希望看著秀真做到教授的職位。那是一個當了一輩子老教師的心願。

父親也會很開心吧。秀真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父親的消息又少了。給他發個短信,過好幾天才會回一個過來。秀真有時候寧願給父親發短信慰問也不願直接打電話。秀真知道,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他們父女之間。

讓時間快快消磨掉這糟糕透頂的距離吧,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秀真時常這樣祈禱。

秀真想給父親一個驚喜。臨到春節前三天她先飛回到故鄉,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秀真才給父親發短信說自己回來陪他過年。而父親還沒有回複秀真已經到了家門口。

秀真敲了敲門沒有人應,就從包裏取鑰匙。秀真正轉動著鑰匙的時候門開了。一張陌生女人的麵孔讓秀真呆了一下,恍惚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

那是父親的新女朋友。秀真在家裏跟那個陌生女人相對尷尬東一句西一句聊著家長裏短的時候收到了父親的短信:“我新認識了一個女朋友。現在還不太方便介紹你們見麵。要不你過兩天回來。我處理一下這邊的事情。”

秀真盯著新女朋友這幾個字心裏百味雜陳。看看眼前這個除去比母親年輕,相貌和氣質都無法與母親相提並論的女人,這會是她的繼母嗎?秀真心裏想,爸爸,你就這麽耐不住寂寞嗎?

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的難堪氛圍讓秀真隻想從眼前的飯桌飛速逃離。她怎麽會異想天開想給父親一個驚喜呢!父親是個成年的男人,除去母親,除去那個玩弄了父親的離婚女人,天下女人還多的是。她何苦去操心父親的生活呢。

秀真看著跟幾個月前截然不同精神樣貌的父親不知該難過還是該傷心。這又是她的那個驕傲自信的父親了,不過又不完全是。他回避跟秀真直視的眼光裏再也沒有秀真記憶裏的清正坦然。

秀真輕易看出來父親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特別滿意。即使在秀真麵前也處處挑剔她,而那個女人居然唯唯諾諾地陪盡笑臉。那麽小心翼翼地陪侍他們父女兩個,秀真都覺得看不過眼。

不過秀真明白她已經不方便說任何話語了。父親甚至沒有對她詳細介紹那個女人的情況。想來,父親並沒有長久之心。這樣想著,秀真沒來由地替那個女人悲哀。她看上去也有五十幾歲了。言談本分,梳妝樸實,不太有心機,一看就是安心過日子卻不會有太多情調和趣味的女人,更不可能讓男人看著心驚肉跳熱血沸騰。

可是,秀真替那個女人不平,此時的父親需要的不就是一個安心過日子相互陪伴度過漫長而緩慢的老年時光的女人嗎。

秀真想不明白父親怎麽想的。尤其在聽到父親跟以前秀真認識的一個劉阿姨的談話更是覺得父親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男人了。

那個劉阿姨秀真認識好多年,前幾天剛收到父親短信說她的丈夫得肝癌年前去世了。那時秀真看到這個消息隻覺得感慨,那個去世的張叔叔是母親的大學同學,一直非常喜愛秀真。而那個劉阿姨,人也非常和善端莊。

父親……秀真側耳聽著父親對著電話唯唯諾諾的語氣,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父親想追求劉阿姨?!那此刻在家中的這個女人怎麽辦?

秀真生平第一次徹頭徹尾地意識到,她認識的隻是作為父親的父親,而作為男人的父親,她其實根本不了解。

 

(五十二)

 

那個家秀真幾乎一刻也呆不下去而她又不能不像完成一個必須的儀式那樣在家裏堅持到過年。秀真不能不承認她這次擅自回來的決定有多麽愚蠢。母親不在她便仿佛失去了擁有這裏的根基。她成了自己曾經的家的不受歡迎的陌生闖入者。難道隨著母親的離去,她就成為一個沒有家的小孩了嗎?秀真哀戚地想。

秀真在舊時的街上漫無目的閑逛,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法國梧桐枝幹嶙峋斑駁,在冬日料峭的冷氣裏透露著作為冬天裏的一棵巨大植物無限悲傷的情緒,而一些貼在它們身上的紅彤彤的喜字卻像一個個暖洋洋不知人間疾苦的笑臉,歡天喜地地襯托著冬日的街頭真實的荒涼。

街上的每一個大人都走得急匆匆心事重重卻很有方向和目的地的樣子,他們的臉上掛著年歲新舊交替時一個成年人特有的悲喜難辨的模糊氣息。真正無憂的隻有那些孩子們,時不時從哪裏冒出一聲炮竹的脆響夾帶著孩童稚嫩的驚呼和歡喜,像一束束無形卻清甜的鮮花盛放在寒冽而冷漠的空氣裏。

那些在新起的高樓大廈的縫隙間掙紮著向秀真探出一張熟悉麵孔的街景即使越發破敗,卻讓秀真看得熱淚盈眶。這一切都那麽熟悉,仿佛信手捕捉一個畫麵都能看到曾經的她自己。而這一切又都無一不在遠離她,越來越遠,也許最終隻是回憶中一個朦朧而憂傷的光點。

由於無限莫名的感慨,所以當一個男人迎麵叫住秀真的時候她幾乎是淚眼婆娑楚楚可憐的,水霧氤氳中秀真分辨了半天,直到那個男人自報出他自己的名字,秀真才記起來她的確有過這樣一位中學同桌,不過眼前的中年男人哪裏還能找出一絲一縷當年那個清秀小男生無比幹淨的氣質呢。

那位同桌低調內斂地說自己有一家茶館就在附近,隨即熱情洋溢地邀請秀真到他的尚在營業的茶館敘舊。那是一家設計典雅品位清淨的茶館,倒是應了茶之清名。

秀真本是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落座後很快就後悔自己以為敘敘舊也不錯而輕易答應來坐一坐的魯莽。那個男生還沒有落座就深情款款地問秀真是否注意到他的茶館的名字。秀真本就心思恍惚自然沒有注意。那個男人盯著秀真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茶—藝—秀—館”。秀真心不在焉地誇了一句好名字。

等秀真啜了一口秋天采摘的號稱極品安溪鐵觀音正在靜心回味的時候,那個男人忽然深沉地加了一句,“秀真你沒有注意到嗎?茶館名裏有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秀真瞪大一雙不明所以的眼睛看著眼前說話的男人,腦子裏飛快地轉出他剛才自報的名字:王子藝,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的時候秀真又好笑又好氣,她用僅存的控製力把快要狼狽吐出來的一口茶嗆進喉嚨裏,結果嗆得喉嚨著了火一般辣。

要不要這麽深情款款又急吼吼地表白啊!秀真心裏快笑死了,可以給點時間先品品茶好嗎?可惜了一壺好茶。

那個王子藝顯然不懂得讀心術。他不管不顧一個人拉開回憶的長河就開始追憶秀真和他曾經共同的似水流年。那麽多美好的點點滴滴他都清清楚楚地記著,連秀真穿過一件粉藍色碎花長裙梳著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的樣子對他來說都是清晰如昨。

聽到這裏,秀真覺得自己坐的鬆軟的茶座沙發幾乎是個溫柔的陷阱,一直往下陷的感覺。暗戀秀真並不陌生。她時常聽自己的學生說起曾經暗戀過誰,那是一種美好的回憶。秀真自然暗戀過,也被暗戀過,那是情感發展的一個萌芽階段。隻有極少數暗戀有機會冒出土壤並開出豔麗的花。絕大多數的暗戀一生都在厚厚的生活土壤之下溫潤地存在,對現實生活的進行隻有助力而沒有傷害。

不過眼前的王子藝的熱情顯然有些失控,秀真後悔剛才隨口就回答他那一句“還沒有結婚”了。因為她一個不留神那個男生已經開始想象他們如果在一起經營這個茶館的幻景了。秀真哭笑不得。隻好說自己現在還是戴孝之身不想考慮個人問題。王子藝胸脯一挺: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了,再等三年沒有問題!

如坐針氈的秀真滿腦袋隻是想著如何找個借口脫身的時候,茶館門一推,一個妖嬈的女人走進來直奔他們的座位。秀真直覺這個女人來勢洶洶。果然。

“你不回我電話就是在這裏風流快活啊!我爸媽都在家等著你過去呢!”那個女人一邊語氣淩厲地搶白王子藝一邊拿醋意十足的眼睛斜視著秀真。秀真看著她滿是尖酸戾氣的兩隻畫得又黑又大的眼睛像兩隻冒著硝煙味道的槍口心裏暗叫運氣真糟糕。自己這是活體版躺著中槍啊。

“瞎說什麽啊你!這是我十幾年沒有見麵的老同學。人家在北京的大學裏當教授呢!”王子藝前半句冷著臉訓斥那個女人後半句施施然遞給秀真一個媚笑。秀真應景地微笑著跟那個女人點頭,想著剛才王子藝對自己表白的那些真情如果這位姑娘聽到會有什麽效果,她心裏的狂笑就想衝出喉嚨:這個世界真好笑啊!

秀真在故鄉過了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個年。初二一大早秀真找了個借口就回北京了。父親勉強做了做樣子挽留她卻更顯示出對秀真這次莽撞行事不滿的本意。

在飛機起飛的那一霎那,秀真看著舷窗外漸漸縮小的曾經無限親切的故鄉淚如雨下。她知道,以後,她輕易不會再回來了。

 

(五十三)

 

趙嘉仁不記得自己在手術麻藥發揮作用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秀界,但是他手術後清醒過來的最早的那些念頭裏除去關於女兒們的就是想起好幾天沒有秀界的消息,不知道秀界和她父親怎麽樣了。

趙嘉仁的腎摘除手術安排在大年初一那一天。這是趙嘉仁特地申請的。他想趁秀真回家過年的時間做完手術再恢複些日子,等秀真回來他的傷口就會養得好一點了。

其實如果秀真細心一些就會發現,在她臨回故鄉之前那幾天裏趙嘉仁反常的溫柔,甚至忘記了求歡。他一個勁兒地跟秀真談起他過去的事情,甚至兒時的一些趣事。趙嘉仁奇怪怎麽就忽然一股腦兒地想起這些日久年深的芝麻大的往事。難道這是他不久於人世的征兆嗎?

有感於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那幾天裏趙嘉仁對秀真說的話幾乎沒有一句謊言,因為真實的事情都來不及講述完。趙嘉仁感慨自己的日子都在網絡裏虛擲了。要是還有機會再活一次,他一定要換個活法,要幹幹淨淨的,至少在網絡裏不再那麽胡作非為。

如果能夠找一個可心的女人,趙嘉仁想,比如像秀界這樣,既溫柔善良又開朗有趣,一輩子相守著也值得了。所以趙嘉仁一遍又一遍地要求秀真,“秀界我真的很愛你。你不要離開我。答應我陪我一輩子。”

秀界每次都像哄小孩兒似的笑著答應。她心裏卻以為總有一天趙嘉仁會嫌一輩子太長了。她從父親高有銘還有太多男人那裏看到的一輩子都太短了,甚至連永複說過的一輩子也隻有七年而已。

而那些時候趙嘉仁心裏是真真切切希望他和秀真就那樣癡癡纏纏地聊著天,話題永遠不會停止,他也永遠不必去麵對那個即將到來的凶吉未卜的手術。

秀真回老家前一晚他們在網上聊天,趙嘉仁央求秀真對他發誓“隻愛我一個,會陪我一輩子。”秀真笑。“不是說過好多遍了嗎?難道還聽不厭?”趙嘉仁撒嬌說多少遍都聽不厭,“你多說一遍就會給我多帶來好運。”而這是他當時心裏真實的想法。

那一天秀真認認真真地發誓:“我在網絡上隻愛你一個。隻陪伴你一個。陪伴你一輩子。一輩子是好多好多年。所以你要好好的。”

趙嘉仁覺得正是秀真的這些誓言給他帶來了奇跡般的好運。他的手術非常順利。而最讓他驚喜不已的是,他右腎的腫瘤屬於那5%的極少數,是良性腫瘤。另一隻腎的功能完全正常,醫生說不會影響到日常生活。

這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趙嘉仁知道這個消息後第一個想分享的人是秀界,想著他假裝的胃部切除手術時秀真每天都發過來的那些鼓勵他溫暖他的話語,是這個女人的執著帶給他好運和信心。而他的太太隻在手術當天露了一下臉,兩個女兒都要上學。所以當趙嘉仁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就像那些他一個人麵對電腦時一樣的孤獨。除了秀界他不知道還該想起誰。

肖雄揚和他的新太太來醫院陪著趙嘉仁坐了半天就離開了。趙嘉仁理解肖雄揚的來去匆匆。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能夠來醫院半天已經很難得了。不過這一次趙嘉仁直覺肖雄揚和他的新太太之間的氣氛不太正常,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詭異莫測的神情。而且肖雄揚的氣色看著也不太好的樣子。趙嘉仁和他開玩笑,要記得及時檢查身體,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前麵幾十年對身體的種種不愛惜都以各種疾病的方式來向他們討債了。

趙嘉仁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一句玩笑話在不久之後就殘酷地應驗了。

 

(五十四)

 

從故鄉歸來的秀真再一次投入趙嘉仁仿佛始終等在網絡那一端的懷抱的時候,秀真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溫暖,就像出遠門的人理所當然地返身回家般自然。

此時的秀真對趙嘉仁剛剛經曆的從死亡的血盆大口裏走了一遭的事完全不知情,她更不知道趙嘉仁像嬰兒抱著安慰奶嘴一樣抱著手機時時刷屏隻為能夠早一分鍾得到她的消息。趙嘉仁甚至後悔當初應當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秀真,這樣他們就可以隨時找到彼此。

當秀真極力克製終又忍不住斷斷續續地說起跟父親的種種隔閡與別扭,趙嘉仁立刻就感應到秀真承受的委屈和傷心,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傷口的疼痛。

“不要生你父親的氣。他有選擇的權利。對於他餘下的生命,他擁有最優處置的權利。”趙嘉仁幾乎是出於本能地為秀真父親辯護。

趙嘉仁雖然從道德層麵不齒秀真父親的種種做法,但是他也從不否認道德對於人類純粹的幸福感的製約和破壞。他何嚐不想像秀真父親那樣活得自在瀟灑。

對於婚姻,趙嘉仁越來越覺得,婚姻是纏在人類脖頸上的一根蝴蝶結。好的婚姻看起來像一朵蝴蝶花,美麗並且給人增色;而壞的婚姻無異於一根愈收愈緊的繩索,一個個被它扼住咽喉的人有著看上去就像鬼一樣張牙舞爪麵色青紫的靈魂。可是若沒有這根蝴蝶結,趙嘉仁以為,人類的樣貌看上去又無論如何都像少了能夠點睛提氣的一些什麽。

這真是兩難。就像每當趙嘉仁堅定地想一不做二不休離婚的時候,看到兩個女兒美麗的笑臉就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自私。趙嘉仁清楚地知道,即使現在的婚姻表麵千瘡百孔內裏更是重傷無數,但對女兒們來說畢竟是一個完整的家庭。或許打碎了家庭她們依然會擁有她們花朵般芬芳的笑容,但是那畢竟是個賭注。所謂賭,就有輸的可能。趙嘉仁明白願賭服輸的道理,隻是唯一對於女兒們的幸福,他永遠都承受不起輸的結局。

但是秀真的父親不一樣,趙嘉仁認為秀真父親對於秀真的責任已經盡完。他有完全的自由去謀劃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人有資格指手畫腳更無權粗暴幹涉。即使是秀真也不可以。

“你之所以抱怨你父親,無非因為你們中間矗立著你已經離世的母親。這一次的確是你過於感情用事了。如果你能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看一下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你會覺得其實也無可厚非。現在都什麽年代了。試婚是很好的測試兩個人是否合拍的有效途徑。老年人的婚姻尤其需要艱苦卓絕的磨合,因為他們身上有著另一個人多年的烙印。”趙嘉仁滔滔不絕地說。

“秀界你不喜歡你父親的處理感情的方式,隻是因為你是從女人的角度考慮事情。可事實上,對於那個女人來說,長痛不如短痛。人一輩子誰不被生活折磨得鮮血淋漓呢。到了她們這個年紀,應當對來來去去分分合合的事情早就看開了。”說到這裏,趙嘉仁覺得自己好像太無視秀真的接受能力了,於是換了一種溫柔的語氣試圖放鬆被自己的說教弄得緊張起來的氣氛,“放心親愛的,我不會折磨你的,也絕不會拋棄你。我們兩個不用試就知道是天生一對。”

秀真本來正鬱悶,琢磨著趙嘉仁的話看似理直氣壯,實則是強盜邏輯。所有冠冕堂皇的道理都是給強者用以壓服弱者的。不過當她看到趙嘉仁最後一句卻忍不住笑了。“又來灌迷魂湯。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有這麽好的運氣。”

“要相信。信的人有福了。”趙嘉仁一本正經地像牧師在宣講聖經,隨即又本相盡露,“寶貝要是你現在在我身邊,我會讓你死心塌地地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

秀真大笑,“你有這麽值得相信嗎?”

趙嘉仁一臉壞笑,“當然,因為在你懷疑我之前,我們已經做愛做死了!”

“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話不離性啊!有點追求好不好!”秀真抱怨,打過去這兩句話後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裏都是嬌嗔。

趙嘉仁果然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仿佛看到秀真嬌美的臉上飛著晚霞一樣的羞澀紅暈,如水的眼眸裏瀲灩著一個女人的無限柔情。趙嘉仁感覺到體內久違的欲望重新火焰般升騰起來,酥麻的電流一陣陣劃過他的肌體。

即使醫生提醒過他要安心養好傷口,趙嘉仁還是忍不住用幾近顫抖的手指對秀真傳遞他此時此刻洶湧的愛意,“寶貝,怎麽辦,我受不了了。我想要你。”

 

(五十五)

 

幾乎就在跟趙嘉仁聊天的同時,秀真收到了那個神秘人的第三封郵件。

秀真快速瀏覽了一下。這一封郵件裏麵羅列出同趙嘉仁有染的女網友的名單甚至還有一些男網友的名字,以及一部分他們色情聊天的具體內容。那些女網友中有幾個是秀真熟識的。

秀真著實驚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想都不想就給那個人回複:“你究竟是誰?為什麽這麽做?”

那個人好像未卜先知秀真這一次會回複他的郵件。立即就返回來一條消息:“一個關心您的人。不希望您上當受騙。”

秀真想不出這會是誰。她聽說過網絡黑客這回事,但是她這樣的無名小卒怎麽可能招惹到黑客。“請你尊重每個人的隱私。你這樣是違法的。他們有權利去告你。”秀真義正言辭地說。其實她也不確定究竟有沒有這方麵的相關法律。嚇唬他一下總是沒錯。即使這個神秘人給出的都是事實,但是他這麽做已經傷害到別人的權利。

那個人卻再沒有回複過來。隻能是傳說中的黑客了,秀真心裏揣測了半天,也不覺得她認識的人裏誰的網絡技術會這麽厲害。秀真一直以為網絡是私密而安全的,現在看來她跟趙嘉仁的那些聊天估計都不止一雙陌生人的眼睛在享受吧,如果那些人能夠讀得懂中文。

還是手寫的情書好,秀真想,過後一撕往火裏一投就毀屍滅跡了。而網絡時代,人類自以為節省了時間縮短了距離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其實恰恰相反,人類的一言一行無不被電腦記錄在案。那些自以為虛擬空間可以為所欲為而神不知鬼不覺的人實在是無知無畏得很。

那邊趙嘉仁又急切地發來求歡的消息:“寶貝,你跑哪裏去了?急死我了。”

秀真盯著趙嘉仁的郵件沉默著。這個自己其實一無所知的趙嘉仁真的值得她這樣陪伴嗎?他怎麽有時間去同時招惹這麽多女人?又怎麽會這麽有手段將她們安安穩穩地收在自己的藏嬌閣中?那些女人,她們是知情還是不知情趙嘉仁其實濫情如此呢?

其實這一年的網絡生涯秀真已經覺察出一些女網友對她的不友善態度。她當然懷疑過是因為趙嘉仁的緣故。但是每當說到這個問題,趙嘉仁都矢口否認:“我跟她們都沒有任何關係。是你胡思亂想。”如果秀真再繼續追問下去的話,趙嘉仁就會指天發誓自己的清白:“我發誓,如果我說半句假話出門被車撞死。”

趙嘉仁每次一發毒誓,秀真就會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連忙呸呸呸地幫趙嘉仁驅逐晦氣。對趙嘉仁的話即使沒有全信,也差不多都信了。毒誓誰敢隨便發。

秀真不會想到,趙嘉仁早就試驗過無數遍了,他發的謊誓沒有一個被老天爺應驗懲罰過。胡亂發誓是該死。但是該死並不是說就一定要死。趙嘉仁每次發完毒誓後出門都會小心翼翼開車,結果每次都平平安安地回來。久而久之,他發完誓之後轉身就忘記了自己剛剛發過誓,連那份小心翼翼都省去了。

他趙嘉仁畢竟不是太壞的人。有時候想起這些趙嘉仁沾沾自喜的同時也在心裏感激老天到底是有眼:他以“我自橫刀向天笑”的氣魄發的謊誓也都是為了那些女人們好。既然是給她們造夢,就要造最美的夢,怎麽可以缺少了誓言的保證。他這麽做也算是盜亦有道了。

秀真漫無目的地翻看著那些肉麻的聊天記錄,有的甚至是趙嘉仁跟她聊天的同時又跟第三人甚至第四人一起聊的。秀真看著心裏翻江倒海,說不出的荒涼況味。她該恨透了趙嘉仁對她的欺騙,可是她第一感覺是傷心,感覺到一種苦澀的滋味在舌尖繚繞著,那苦味逼入鼻翼,讓她的鼻子隱隱發酸。

趙嘉仁到底辜負了她的信任。秀真長歎一口氣。然後她想起那些女人們。原來她們對她那些陰陽怪氣的態度都有出處。難怪趙嘉仁曾經提醒她如果他公開支持她的話也許會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問她怕不怕。那時秀真說不怕。那時他們還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係。而以秀真的單純能想象到的麻煩絕對沒有這麽麻煩。

是趙嘉仁愚弄了她們所有人。秀真替自己心痛也替那些女人們心痛。與其大家毫無證據的瞎猜測不如擺開事實任她們選擇。秀真不相信如果那些女人確定知道趙嘉仁跟她的網戀關係還會自投羅網,果真那樣,老天爺也救不了。

將自己立做眾矢之的,也許會被眾人不齒甚至唾罵,不過她們總會因為看清事實而離去而減少傷害吧。秀真天真地想。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於是秀真回複那邊等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趙嘉仁:“我也想要你。但是,我要你公開我們的網絡情人關係。”

 

 

(五十六)

 

多年以後當趙嘉仁深陷黑暗之中,靜靜沉思往事,秀真的很多話語經過光陰的篩網被清晰光亮地憶起。在他後來熟悉了秀真的聲線之後,那些即使當初寫在紙麵的字也一個個都有了秀真溫柔磁性的音色,它們像流星一遍一遍擦過他黑暗的天空。

常常在這樣的仿佛聲音的流星雨劃破他沉思的天幕的時候,趙嘉仁就會不由自主地追索著四處升起的秀真的聲音問,秀真,你真的愛過我嗎?

他後來知道了秀界的很多真實的情況,比如電話號碼,比如家庭住址,比如她的真實名字柯秀真。當時他還跟秀真開玩笑,怪不得你 這麽喜歡秀,你把自己秀成那麽好的一個女人,我怎麽能夠不愛你。秀真還喜歡四處秀他們的恩愛。

當然,他們的恩愛終究是一種隱秘的存在。趙嘉仁無疑是愛秀真的。這一點趙嘉仁很確信。他對秀真的愛甚至超過了他迷戀過的那個網絡初戀。那是距離之美。他們之間沒有他和秀真之間這麽漫長而深切的糾纏。

雖說距離產生美,但是趙嘉仁知道,真正的美是不怕距離的。而秀真身上就是有這樣一種桀驁坦蕩又純粹的美,不畏懼任何目光的逼視。就像當初秀真一臉凜冽之色地對趙嘉仁說,“我要你公布我們的網絡情人關係”。

秀真一定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對趙嘉仁來說感受到的喜悅多於威脅。因為他知道秀真這樣做對於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麽。那就是秀真真的愛他,才會不顧忌眾人的眼光。要知道網絡上的那些女人們,趙嘉仁跟她們保持情侶關係都有一個不須言明隻須默守的原則:那就是保護他們關係的秘密性。那些女人們甚至會要求趙嘉仁一定要保守秘密。以致趙嘉仁後來欲圖勾引某個已婚女人的時候會主動遞上一顆安心丸:放心吧,我一定會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我們的事。

“喝點小酒。偷點小情。怡點小性。享點小福。”這是時下很多思想先進的女人們的享樂觀。既然是偷就不能光明正大就必要遮遮掩掩。沒有女人尤其那些已婚的女人們願意讓別人知道她們在網絡上竟然有情人,而看上去端莊賢淑的她們竟然會做淫靡無恥的事。這是一個女人最不可以給眾人看的一麵。甚至男人們也不希望被看到這一麵。他們的言行表裏的不一致,的確應了一個活脫脫的“秀”字。

趙嘉仁習慣了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反正他是無所謂,他要的隻是女人們的愛和性,公開與否根本無傷大雅。隻要他能得到實惠就好。從某種意義上說,趙嘉仁甚至樂見女人們持這種偷的態度。偷偷摸摸,這樣他反而多了自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入每一個暗房似的郵箱,他們隻要快活,與他們尋歡作樂不必承擔任何責任,甚至名譽毀壞的風險都不用擔心。

而秀真竟然敢無視世俗的清規戒律要公開她們的關係。趙嘉仁笑眯眯地打量著秀真,她是真的愛上他了才會想獨占自己。這是愛情中的人們特有的霸占欲望。趙嘉仁心裏是那麽想滿足秀真的這個要求。因為他也巴不得公開他們的關係,這樣秀真就不會再被任何男網友染指。趙嘉仁自然清楚有一些男人已經順著秀真的芳香而來,正虎視眈眈地伺機尋找下手的機會。

可是他終究不能夠這樣做。趙嘉仁想,他不在乎其他網友怎麽看他怎麽罵他,但是他不希望秀真成為眾矢之的。趙嘉仁太知道網絡中人的偽善麵孔了。那種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在網絡上被一個個心懷叵測的人演繹得隻有更厲害沒有最厲害。假如真的公開,那四麵八方以道德之名射來的言語的利箭,尤其那些表麵道貌岸然實則裹著私人恩怨的言語,絕不是秀真一個弱女子可以承受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不要秀真承受這種傷害。

何況還有自己的太太。他們的婚姻雖然名存實亡,但是他們畢竟還是夫妻。他不能不考慮太太的感受。他已經傷害過她,他不可以欺人太甚。

所以趙嘉仁欣喜片刻還是理智地對秀真說,“不可以公開。那樣對你不利。你會被口水淹死的。”

“我不怕。”秀真凜身說。

趙嘉仁壓根不知道秀真此時手上有什麽籌碼,隻是仿佛看到秀真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樣子。“你以為你是劉胡蘭啊。”趙嘉仁笑。“我舍不得讓你死。”

“你無非是怕公開了就失去你的那些眾多網絡情人們。”秀真的語氣僵硬。

“不是。”趙嘉仁顯然感覺到了,收起玩笑的口氣。“是真的舍不得你受傷。還有,我太太,她會看到。我們畢竟還沒有離婚。我不能做得太過分。”

這是衝動之下的秀真沒有想到的。但是,此時趙嘉仁抬出自己的太太讓秀真感覺他隻是在尋找借口。“你這麽在乎自己的太太就不要在網上玩女人。”秀真越想越生氣,“既然如此,我們結束吧。”

趙嘉仁感覺自己的心被秀真的一句話從天上摔到地下,又被狠狠地踩了一腳。腰部的傷口處忽然劇烈地疼起來。“不要,秀界。我的刀口……現在……好疼。”趙嘉仁勉強打完這幾個字,身體就疼得不由得蜷縮成一團。

 

 

(五十七)

 

後來秀真想,其實那時候她早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趙嘉仁而不自知。

這也是為什麽她在趙嘉仁生病期間始終陪伴在他身邊;在得知趙嘉仁跟那麽多女網友曖昧雖然心頭難過苦澀卻沒有拔腿離開;她想公開他們的關係與其冠冕堂皇地說是為了其他女網友得知真相,不如說她存在私心想擁有趙嘉仁全心全意的愛戀和相守;當她說出“我們結束吧”這句話時再也沒有以前的不關心和不在乎,而是突然淚如雨下;在聽趙嘉仁說他的傷口又開始疼痛時又不由自主地心疼他而回頭。

秀真看趙嘉仁打過來“……好疼”那句話半天再沒有動靜,開始她還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還是寂靜無音,秀真有點坐不住了。“你沒事吧?”秀真問。

沒有消息過來。

“你到底怎麽了?不要嚇我。”秀真焦急萬分地追問。

還是沒有消息過來。

秀真已經後悔自己剛才那麽任性地刺激趙嘉仁了。他畢竟是個剛做完手術的病人,還沒有完全痊愈,她何必為一己之情苦苦相逼。即使趙嘉仁十惡不赦也不該是她柯秀真做判定。退一萬步講,他們壓根兒連麵都沒有見過。趙嘉仁支持她寫作,懂得她對永複的感情,傾聽她內心的苦悶,幫她開解心事……而她除去為他寫過幾個情色的文字,她並沒有失去任何實質的東西。她有什麽資格要求趙嘉仁為自己做這做那呢。

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秀真抱著書靠在床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趙嘉仁的郵件終於過來。那個小小的叮咚一聲如此悅耳又如此充滿召喚力,讓秀真一下子從半夢半醒中清醒過來。

“對不起秀界,剛才太疼了。簡直要疼暈過去了。”

“秀界,不要離開我。請你原諒我的過去。我承認我過去做過很多不好的事,但是認識你之後我真的在一點點地改。你知道我們相識之後我用了多少時間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很愛你。我想和你好好相愛。”

“秀界,我有很多毛病,我不是完美的人。我希望你也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愛我的優點,也愛我的缺點。”

“秀界,我真的離不開你。”

“求你了秀界。”

秀真不由自主又淚流滿麵。淚眼朦朧中她翻看趙嘉仁跟那些網友的肉麻聊天,果然差不多都是半年以前的記錄,那時候她和趙嘉仁還沒有任何曖昧關係。

“我怎麽能相信你。”半天秀真打回去這一句。

趙嘉仁適時地抓住秀真鬆動的口氣。隻要一個女人肯回應你,你就有機會。趙嘉仁這樣給自己打氣。他不知道秀真知道了什麽,但是秀真突然要求公布他們的情人關係有些不尋常。

其實趙嘉仁很不喜歡被人要挾,尤其不喜歡被女人要挾。但是一物降一物,趙嘉仁喜歡被秀真束縛住。他知道秀真隻是愛他,她霸道的要求其實是一個女人醋意十足的反應。隻要秀真肯愛他陪伴著他趙嘉仁願意自己戴上愛的枷鎖。

其實自從趙嘉仁感覺自己愛上秀真之後已經自覺疏遠了很多昔日網友。反正他對那些女網友們而言也隻是茶餘飯後打打牙祭可有可無的情人關係,趙嘉仁很清楚,很多女人擁有的網絡情人絕不止他一個,雖然他一點都不在乎跟別的男人一道分享那些女人們的柔情。但是也正因為是被分享的柔情,所以放棄她們一點都不可惜。而秀真,趙嘉仁憑直覺相信他是秀真在網絡中的唯一。

“秀界,相信我。我是認真的。除了公開我們的關係,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趙嘉仁誠懇地說,“你也不希望我因為公布我們的關係而家庭破裂是不是。”趙嘉仁拋出最後一枚柔軟卻致命的棋子,他相信憑這一點就可以說服秀真。

而趙嘉仁果然成功了。

 

(五十八)

 

“飛蛾撲火,結局是什麽誰會不曉得。那火焰一直在那裏。可你不能怪它在那裏招搖,你隻能怪自己無力避開誘惑。”——很多年後德男陪秀真一起回憶往日時光,秀真神情平靜地說了這麽一段話。

德男知道秀真和趙嘉仁的事情後,怒目圓睜地指著秀真的鼻子,試圖傾倒出平生封存在口內的髒話的汙水以澆醒秀真,而秀真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讓她最終頹然放下手臂。“你怎麽會這麽傻。”德男說出這麽一句。停了一會,又沮喪地說,“我怎麽會比你還傻。還想讓你幫我教訓趙嘉仁。結果是肉包子打狗。”

“我也沒有想到。”秀真說得無辜。“你知道最開始我比你還厭惡他。可是慢慢接觸下來,就被洗腦了。”

“洗腦——你是不是還覺得很甜蜜啊!”德男沒好氣地衝秀真瞪眼睛。

“味道——還不錯。”秀真笑得像個小女人。德男看著秀真,她很多年沒有見過秀真這麽笑了。秀真一直愛笑。即使永複走了秀真也會笑。“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不如笑笑好了。”德男還記得秀真以前說這話的模樣,濕漉漉的笑容,看著就讓人心疼。而如今那笑裏分明有了晴朗的嫵媚。

“看看你,竟然很享受被洗腦的樣子。愛情真是讓人變得至賤無敵!你是不是已經忘了他有老婆,而且不打算離婚啊。”德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我也不想這樣啊。你知道我一向遠離有婦之夫。都怪我道行不夠。擒賊不成反被賊擒。”秀真無可奈何地苦笑。

“趙嘉仁想擒你我一點都不意外。可是你是有備而來的。怎麽可以束手就擒。”德男佯裝怨怒。

“隻能說當初我主動靠過去想幫你教訓他的想法太自不量力。可惜世事如棋,一步錯步步錯。”秀真歎氣如嗔。

“也是,愛情這東西要來的話誰都擋不住。”德男看著秀真臉上掩飾不住的甜蜜感慨。“聽人說,網戀能夠堅持三個月就是真愛了。你確定真的愛他嗎?”

“應當確定吧。”秀真看著遠處說,仿佛那裏有趙嘉仁的溫潤的麵龐含笑的雙眼,浸潤得秀真的眼光也跟著潮潤濡軟。“除了永複,還沒有第二個男人讓我這麽渴望過。”

“是,愛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可是,”德男看著秀真,“你們連麵都沒有見過。而且你明知道你們沒有結果。”

“愛情的結果是什麽?”秀真問,目光依舊看著遠處。“結婚嗎?那我們肯定不會有結果。即使結了婚的又有多少離婚。那叫有結果還是沒有結果呢?”秀真把頭轉向德男,認真地說,“其實我覺得能夠在心裏長久地守住一份諾言就是愛情的結果。”

“孽緣。”德男恨恨地撇嘴,“我看你是徹底被趙嘉仁洗腦洗迷糊了。魔怔了!”

“命裏難逃的一劫。”秀真歎口氣。“是福是禍我不知道。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抽身離開。可是還是一步步被他趕進了陷阱裏。”

“什麽被他趕進陷阱裏。是你自己哭著喊著往裏跳的吧。還想公開你們的網絡情人關係——”德男故作不屑地瞟了秀真一眼,“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姐姐!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就不怕圍觀群眾拿起道德的亂石砸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

“切!怕什麽。”秀真賭氣地一揚秀眉,“愛不是羞恥的事。怕就不是愛!我又不是泛愛濫性。我隻是不湊巧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而且我們隻是精神之愛。我又不會破壞他的家庭。山高水長,永不見麵,礙得著誰了!最煩手指頭朝外的人。我就不信他們比我幹淨多少!道貌岸然惺惺作態給誰看啊!”秀真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末了加了聖經上的一句話,“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秀真義憤填膺的樣子把德男逗笑了。“笑死了!你還搬出上帝來了。你以為上帝這麽說了他們就這麽聽嗎?幼稚!告訴你吧,即使他們滿身罪孽他們照樣會撿起石頭砸你甚至直到將你砸死。你怎麽能天真地指望用一紙聖經來護體救世呢!”

“那還能怎麽辦?做人總要講良心吧。說別人的時候先自己照照鏡子。”秀真真的想不通那些網絡中的人是怎麽想的。說他們沒有什麽信仰,卻又都像上帝的樣子。一個個神態倨傲,言辭武斷,真不知道他們哪裏來的對自己的無底線的自信。

“還講什麽良心啊。如今這世道的人誰還要良心啊。看看現在滿大街的狗都有多忠誠——”說到這裏德男有意賣了個關子,看到秀真一臉茫然不解,才得意地抖開包袱:“當然是因為吃了太多人類不要了的良心啊!”

想想那些狗舔舐著被丟棄的滿地狼藉的良心的畫麵秀真就笑得肚子痛。“德男,你的良心呢?我怎麽覺得你們家的狗狗長得很有良心的樣子啊。”

“你敢取笑我!”德男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反擊, “快說良心話吧,秀真你是不是也想跟他做愛做死啊。”

“沒有呢。你以為我像你那麽色。你知道我對情色文字免疫。”秀真笑著說。“我倒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樣跟他做愛做死。想想都美死了!”

“那有什麽難。情到濃時自然有欲。我等著看你一臉花癡淫相,言必稱性的那一天。”德男已經笑得透不過氣來了。大約是想起自己以前犯花癡的模樣。

“我又不是像你是天蠍座。天生性欲旺盛。”秀真想起德男當初還故意把自己的星座寫成天蠍座,就是為了她可以跟趙嘉仁大戰三百個回合,秀真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讓他精盡人亡!——秀真覺得德男咬牙切齒說這句話的樣子還在眼前,而現在故事竟然發生了這麽多戲劇性的改變。

好不容易停住笑,秀真故作一臉幽怨地說,“我懷疑我冷淡。”說完秀真模仿葛優演的電影《非誠勿擾》裏的那經典一幕,正了正身子,左手托腮,低眉順目,麵含羞色,嗲嗲地說了一句,“嗯。一年一次。”

德男已經徹底笑趴下了,伏在秀真的床上半天直不起身子。秀真也是笑得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以前秀真和永複經常拿這個段子開心。每次永複一聽到這個就會忍不住色色地撲過來,而秀真就像小貓一樣乖順任他捉住。秀真好像還能看見那個畫麵,清晰得仿佛就在手邊。而隔著光陰的重重簾幕,秀真看著記憶中的永複,竟然也可以心無憂傷地笑了。

 

 

(五十九)

 

那是秀真和趙嘉仁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後來秀真想,其實自從跟趙嘉仁在一起後,她重溫了一個女人被男人無原則寵愛和縱容的極致幸福,即使這種寵愛和縱容隻是來自一堆文字,以及後來趙嘉仁用真切的男中音在她耳邊說出的充滿柔情的蜜語。

秀真覺得她的靈魂像一塊躺在原始森林深處世人皆遺忘的肥沃土地,被趙嘉仁偶爾發現並敏銳地判斷出這塊土地的價值,以及到最後他選擇永久定居在她的土地上。他勤勤懇懇地挖掘開發各種寶藏,種植栽培各種思想,並用長久的熱愛灌溉,讓她原本荒蕪的土地變成充滿神秘氣息的花園,生長出茂密的花花草草,飄蕩著濃烈馥鬱的花香。

“你是我的愛情的果園。到處都是成熟的芬芳。”後來當趙嘉仁通過話筒在秀真耳邊輕輕說出這一句的時候,秀真知道,她的靈魂已經從最初少女般的羞怯青澀變成少婦一樣渾圓豐美的甘甜。

不過秀真也並不是時時如此幸福甜蜜。每當她從趙嘉仁甜美濃厚的愛情迷霧中短暫地清醒過來,看到迷霧之後毫無懸念的真實存在又會讓她痛苦萬分。此時的秀真就會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這種網絡愛情的甜蜜與糾結的痛苦都是秀真不曾意料到的。雖然趙嘉仁一再肯定地說他們之間是愛情,而秀真是懷疑的。她不能確定地稱之為愛情。愛情她經曆過,是她跟永複之間真實的相愛相擁。她跟趙嘉仁的感情顯然不同於跟永複的感情。秀真一直搞不懂的是,是什麽讓他們糾纏如此之深。

秀真覺得,相對現實的愛情,網絡愛情完全拋卻了物質,身世和外貌的因素,是徹頭徹尾靈魂的吸引與膠著,它就顯得更純粹更接近愛情的至高境界:愛情是靈魂的事,與其他外在一概無關。而網絡愛情又因為虛無縹緲而更考驗人的自律忠誠和持久的愛的能力。可是,這樣無底深淵似的投入得到的隻是趙嘉仁遠在天涯的遙遙呼應。永不見麵的愛情是愛情嗎?若不是為何她如此無力自拔。

柏拉圖就是精神鴉片。有時候秀真會這樣斷定。她可以有豐富的現實生活,假如她去爭取。她是否真的需要這種精神鴉片的麻痹呢?每當秀真陷入這些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的追索之中就會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精疲力盡的秀真隻希望一切都消失:網絡和生活。

每次疲憊的秀真提出分手,他們就像所有真正的情侶那樣互相折磨痛苦傷神。不過所有秀真試圖的分離最終都被趙嘉仁力挽狂瀾挽回了局麵,以致不單趙嘉仁連秀真自己都覺得她好像隻是在無事生非胡攪蠻纏。

對於秀真的厭倦態度,趙嘉仁總是歸結為女人的特殊生理時期的特殊心理。“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趙嘉仁說這些就像催眠師。結果他們的每一次分手都變成了情感的催化劑,讓他們更深更瘋狂地糾纏在一起。而他們之間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情感的倚賴和依戀也更加不可分割地滲透到彼此的靈魂深處。

趙嘉仁有一張永遠塗蜜的嘴巴,秀真很清楚這一點。但是很清楚不意味著有能力拒絕,愛情的甜言蜜語容易讓人肢體無力,那銷魂的迷霧如同蛛網繚繞著將秀真密密裹住。就像那些虛榮的人被奉承的高帽戴得天旋地轉分不清東西南北一樣,就像荊棘鳥裏的梅吉和拉爾夫一樣,明知道荊棘紮進胸膛時是痛苦的,他們依然那樣做,依然把荊棘紮進胸膛。

這就是愛情吧。讓人完全喪失了抗拒的能力。秀真想,真正的愛情就是有這種魔幻般的神奇能力,讓沉溺其中的人奄奄一息卻依然沉溺。

不是不想,是不能——秀真這樣為自己解釋;不是不能,是不想——德男這樣冷靜地反駁。

有什麽區別呢。無論內心裏有多少掙紮,他們的愛還是持續地深入,就像那根尖利嗜血的棘刺,它不是被紮入,而是它自己生著手腳,自己會向著一個人心上最疼的地方去索要人類最寶貴的情感:愛的眼淚和痛苦。

就像趙嘉仁自己標榜的,秀真覺得趙嘉仁的確是一個好情人。無論秀真怎麽決絕地要結束他們的網戀,趙嘉仁都一副任打任罵死皮賴臉地纏著秀真不放手。“我不能失去你……我離不開你……沒有你我會死。”秀真就是這樣一次次心軟。直到最後一次。

後來德男問過秀真有沒有後悔這一段感情,秀真目光看著遠方,沉思著微笑,淡淡說,“不後悔。網絡時代如果沒有體驗過一份刻骨的網絡愛情總是一種缺憾。它讓我們的靈魂更加豐滿,也讓我們學會抬起詩意的目光接納遠方。”

 

(六十)

 

應當說作為情人的趙嘉仁的確可以打滿分。

當然,這前提是如果不算他那些偶爾或者始終存在的思想上的開小差。即使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無法控製的迷戀那些從他眼前經過的女人們男人們,即使明知道隻是曇花一現,即使他很清楚自己對秀真的愛堅定不移,但是都不妨礙他的好奇之心,也不妨礙他探出靈魂的觸須去品嚐一下那品質香氣皆不同的花蜜。

他隻是想知道一個看上去清純羞澀的女人是否有妖冶淫蕩的一麵,或者一個表麵放浪不羈的女人是否有堅貞清澈的內裏;他也想知道某個內向得像男孩子的男人怎麽追求女人,又如何同她們像色狼一樣做愛,他們做愛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像他一樣荒淫貪縱,以及他們做愛時是否有某些獨特的嗜好;甚至他想知道某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會不會同樣有情愛的需要性愛的欲望,這個念頭從他當年看過渡邊淳一的《再愛一次》的時候就有了:即沒有性能力或者喪失性能力的男人都是怎樣做愛的。

或者他隻是希望單純地傾聽他們的心事,悲傷的,醜陋的,痛苦的,甚至罪惡的,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是:隱秘的。趙嘉仁自己也承認,他對所有人類隱秘的思想有著病態的熱衷和刨根究底的執著。他喜歡傾聽秘密如同他喜歡把玩女人。那種打開一扇緊閉的心靈之門,撬開一雙緊閉的嘴唇,聽說他們不可訴人的秘密,這種成就感和愉悅感對趙嘉仁來說類似身體的欲仙欲死。

趙嘉仁很清楚,這些想法如果他在現實中當麵說給誰聽或者向誰詢問的話非被人罵作神經病不可。但是有了網絡,他就可以製造親密關係。有了親密關係,所有的幾乎都不再是秘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他想知道的。當然,遇到那種老奸巨猾的人除外。

趙嘉仁曾經在網絡裏遇到過一個研究《第22條軍規》的男人。那個男人對這本書旨意的領悟和運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趙嘉仁當然是以一個女文青仰慕大文豪的低入塵埃的姿態進入那個男人的視野。那個男人讓趙嘉仁看透了所謂清高文人玩弄女文青的全套卑劣惡極的手段,那豈止是玩弄,簡直是玩殘人拍拍屁股轉身就走。對方的死活?關他屁事!

趙嘉仁從那個男人那裏被甩出來第一件事就是通讀了兩遍《第22條軍規》,讀完果然神清氣爽。這本書讓趙嘉仁深刻領略了某些禦用規則的荒誕和無恥,也透徹地體會了規則束縛下民眾被愚弄的命運。與此同時,被這本書洗禮後的趙嘉仁也以一個頗具水準的高級騙子形象新鮮出爐。

 “死無對證的事情就要死不承認。即使證據確鑿也要咬定一切都是誤會。”這是趙嘉仁自己總結提煉的思想精華。“我從來不說謊話。”這句話後來成為趙嘉仁的口頭禪來應對那些女人們時不時懷疑的質問。很多女人都被趙嘉仁用這句話搪塞過去。即使最後分手,他也會用一句催淚彈式的話語送她們最後一程:“我離開你是因為我愛你。”多麽美好的愛情——趙嘉仁一邊說一邊想。他都被自己感動得快哭了。

而趙嘉仁在用同樣的一句話打發秀真的質問時卻遭遇了冷冰冰的回敬:“這本身就是一句謊話。”趙嘉仁這種時候就會非常鬱悶。聰明的女人一點都不可愛。趙嘉仁想。秀真哪裏都好,就是太自作聰明又不肯裝糊塗。

其實趙嘉仁很看重秀真。這看重不單單是出於男人對女人霸道的情愛,也有身為網站主人對往來客人的敬意,還有作為讀者對好的文字作者的仰慕與傾心。那時候秀真在趙嘉仁的鼓勵下已經開始寫小說和詩歌。你有自己的風格,陰鬱卻獨特。這是趙嘉仁給秀真文字的評價。那些文字讓趙嘉仁知道,秀真不單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更有一顆自由高貴的靈魂,這讓她既充滿吸引力,又處處顯露著她的難以駕馭。趙嘉仁隻有拿出雙倍的情感和精力來和秀真交鋒才不至於被打得落花流水。

趙嘉仁對秀真承諾過的“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除了公開關係”也基本都做到了。他答應秀真以後隻給她寫情詩。如果秀真還是不放心不高興他甚至可以不再寫詩。他也從不拒絕秀真的任何要求,任何隻為秀真做的獨一無二的事。趙嘉仁願意這樣寵愛秀真。他願意像個心無旁騖的熱戀中的年輕人那樣投入這份感情。他甚至享受自己這種為愛瘋狂的樣子。

那是多麽好的一段時光。趙嘉仁時常會這樣想。他應當是早在用文字占有秀真之前就愛上她了。從看到她紀念永複的文章,或者他在與她聊天的那些瞬間,他就被秀真或憂傷或羞澀或天真或風趣的種種女兒情態迷惑住了。又在後來他們有了文字上的越界接觸,以及秀真時時表現出來的善良體貼對情感的勇氣和執著甚至他們爭吵時秀真的無情與決絕,這些都讓趙嘉仁更深地愛上了這個在冰與火之間遊走對趙嘉仁來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女人。

這種愛不同於趙嘉仁對其他女人的愛,那些是言語之愛,出自一個男人的博愛或者色欲之心,而對秀真,他的愛則混合了愛欲和疼惜。他對她做了多少不曾為其他女人做過的事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經有多麽痛徹心扉低三下四一次又一次地挽留秀真請求她不要離開自己時的難過隻有他自己知道,當秀真決絕地消失之後他的心也像被帶走了一樣的生不如死隻有他自己知道。

難道世上女人都死絕了嗎?為什麽就不能放手讓她走。那些時候他也會對死皮賴臉糾纏著秀真的自己怒吼。可是,人和人的緣分就是這麽神奇。他不是沒有試圖不再理會秀真,但那種感覺就像摘除了他的心髒那麽難過,那麽生不如死。那種死不是一槍斃命而是被牛筋勒進被刀割開的血肉裏,再撒上厚厚的一層鹽,曝露於盛夏強烈的日光下暴曬。

他不能夠失去秀真。他真的離不開她。當他陷在痛苦的混沌之中時,沒有什麽念頭會比這個念頭更清晰更強烈了。他隻想占有她,專屬排他的占有,包括秀真的一切:精神和肉體。

隻在一些時候,他瘋狂地擁有秀真的時候,趙嘉仁略帶遺憾地想,要是秀真的床上功夫也像她的文字功夫那麽好就好了。

這個女人。趙嘉仁看著同秀真做愛時秀真那些幹巴巴的字眼想,我真要好好教教她怎麽做一個真正出色的女人了。

 

 

(六十一)

 

在網絡裏經曆過無數男人女人的趙嘉仁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性學大師。以趙嘉仁的觀點,性對人類繁衍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而性本身帶給人類的愉悅和釋放也是無可比擬和替代的。每一個成年人,或者每一個有能力實施性行為的人都應當掌握基本的性知識以及深入學習了解各種性技巧,進而嫻熟融洽地達到兩性性愛的快樂巔峰。

趙嘉仁認為,一個擁有健康性態度的人一定會擁有健康的心理和人生。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看法,而是所有性學者以及大多數成年男人,或者準確地說所有不惑年齡以上心智健全的男人對於性成熟公正的態度。

在趙嘉仁曾經跟肖雄揚一道分享女人的那些日子,他們曾經做過很多實驗。當某個女網友貼出一張照片,他們能夠僅從這個女人的眼神和身體姿態來判斷出她的性生活的愉悅程度。如果再加上她在公共論壇裏展示出來的幾句發言,那簡直是可以斷言她的性生活是一個月一次,一周一次還是一天一次。

比如肖雄揚指著一個女人說,“你看她,整個一張性壓抑的臉。”趙嘉仁湊過去看一下,果然。女人們總是喜歡從外貌上來判斷一個女人的美醜,而男人們不。男人們的眼光注意到了女人們的性上。性生活愉悅與否讓女人們在男人眼中擁有另一張隱形的臉孔,他們也可以據此來判斷一個女人是水性揚花還是清純貞潔。

在趙嘉仁眼裏,真正的尤物一定是性的尤物。這樣的尤物不會跟自己的欲望過不去。她們既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需求,不回避自然規律,同時對男人有透徹的認識,知道該如何駕馭他們體內那隻情欲的野獸。

她們既不會倨傲地拒絕男人,也不會輕易被男人左右。她們懂得配合。懂得利用。懂得男人和女人和諧契合才是為人的絕妙之境。這樣的女人趙嘉仁在網絡中碰到過。但是非常之少。每當看著她們,趙嘉仁就會無端地想象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才能夠擁有她們,那是一個多麽值得羨慕的男人。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女人又怎麽肯長期屈就於一個男人之下呢。

沒有人天生善解風情。所謂風情都是後天培育的,是經曆和體悟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由內向外的揮發。很少有那種一輩子隻有一個男人的女人卻風情萬種。如同女人天生善於吸納男人的精華,那些尤物,想來也是經曆過無數男人才練就了她們的絕代風華。她們深諳自己的魅力所在,所以她們不停留,隻經過和吸納。

遇到這樣的女人,趙嘉仁,甚至更為老道的肖雄揚也隻有被拋棄的份兒。當然他們絕不會被尤物們堅硬的拋棄,而是柔軟的輕輕放下,是轉身前尤物嫣然一笑遞過來的一個餘味悠長的飛吻,是一處溫情的伏筆暗示他們隨時可以再續前緣鴛夢重溫。

這樣的尤物讓男人們既愛又恨既迷戀又不得不離去。即使如此,趙嘉仁也一度想把秀真培養成他理想中的尤物。既清純又淫蕩,既專一又充滿性的魅惑力。

趙嘉仁深知秀真思想深處那些傳統性觀念的藩籬並沒有真正拆除,這可以從他們每次做愛時秀真的拘謹回避的態度輕易看出。“你不會跟你老公做愛也這樣吧?”趙嘉仁有一次氣急敗壞地說。他很少跟秀真聊天時提及秀真的老公,更拒絕在做愛的時候想到他,那簡直是對趙嘉仁能力的致命打擊。

所有的改變來自意識的改變。趙嘉仁知道第一點他要推倒秀真觀念裏那些惱人的界限。“我們是情侶。是愛人。相愛的人做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性愛美好曼妙。愛人之間的性一點都不肮髒。”趙嘉仁如此不厭其煩地在秀真耳邊灌輸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秀真竟然主動而不自覺地叫了他一聲寶貝。

這一聲寶貝讓趙嘉仁心花怒放。他還記得當初秀真一本正經地糾正他的這個叫法。這是情不自禁的愛意的流露。趙嘉仁想到這裏,更增添了躍躍欲試的信心。“她終究是個小女人。”趙嘉仁想。

隨著他們關係的日益親密,趙嘉仁開始厚著臉皮給秀真進行更為具體實際的指導,比如發送各種圖片,各種性教學用視頻,各種技巧和女性不同部位的高潮體驗解析等等,就差趙嘉仁手把手親自教導秀真都該怎麽做了。但是趙嘉仁的拳拳好意每次都遭到了秀真激烈地抗議和阻止。

“你這樣我們會身敗名裂的。你會被警察捉住。這是傳播淫穢圖片。”秀真警告趙嘉仁。趙嘉仁像個調戲女孩子得逞的中學生那樣得意,“我們是情人。在情人間這不算傳播,這是共同研究提高性趣味。”

對於趙嘉仁在這方麵的執著和幼稚,秀真簡直要笑死了。別說情人間,就是夫妻間看這種毛片性質的東西都會被以淫穢罪捉住呢。當然,這是一個近乎笑料的新聞。不過任何荒誕的故事都有可能在荒誕的時代發生,秀真可不希望成為閑人們的茶後談資。這與愛不愛無關,也與勇不勇敢無關。

即使秀真一再反抗,趙嘉仁還是明顯體會到思想滲透的好處。在他孜孜不倦的調教下,秀真也慢慢地會從他們最開始做愛的那些滿目的流氓、壞人、色狼、淫棍等生澀的拒絕裏有了綿軟無力的詞語:想、好熱、喜歡、不行了,到最後甚至有了更為激蕩人心的詞語,比如好難受、好餓、要死了、哆嗦了。如此等等。

越簡單越發散。秀真那些單調的字眼傳遞到趙嘉仁富於想象的耳朵裏就是滾滾熱浪。他仿佛能夠看到聲色畫麵裏的秀真再也沒有絲毫矜持而是最原始最野性的熱烈奔放,仿佛能聽到她存儲著一整座火山的身體最深處發出牝貓一樣欲火難耐的尖叫,讓他無可阻攔地深入其境,以一潰千裏之勢抵達愛情靈肉合一的極致巔峰。

“寶貝,我愛死你了。”很多次趙嘉仁氣喘籲籲從瀕死狀態隻能發給秀真這幾個看起來不動聲色的字。他不知道怎麽表達他的心情:快樂,滿足,幸福以及感動。那些時候他多麽想真正地擁有秀真。哪怕一刻也好。

 

(六十二)

 

秀真有一次無意中對德男抱怨趙嘉仁給她發來一些黃色視頻,德男便吵著也要長知識。德男一邊看一遍嘖嘖稱歎:“趙嘉仁真是用了心了啊。他不會是性愛宣傳員吧?”把秀真笑得不行。

那些片子雖然秀真嘴上反對著趙嘉仁發給她,不過她倒是一一認真看了一遍。秀真不看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麵有多無知。中學時的生理衛生課秀真逃課沒上,連書上那整個章節都被她學著班上另一個女同學撕下來扔進垃圾桶裏以示清白。秀真後來想起來這一幕就覺得很好笑。那個年紀的小孩不知道怎麽那麽叛逆。無緣無故地覺得那些知識都很髒,連多看一眼自己都會跟著髒。

她跟永複在一起好像也根本不需要用到什麽知識就水到渠成地做成了。其實也沒有那麽水到渠成,因為秀真怕疼,永複的確是莽莽撞撞又極力克製地花了好幾個晚上才開通了那條美妙的渠道。那時候他們隻知道要采取措施不要提前做父母就可以。其他的,甚至彼此的生理結構秀真都不清楚。那時候她還是害羞,甚至不好意思細看永複的雄壯。永複是堅定的舵手,他知道該往哪裏前行。而秀真,她依舊保持了她最大可能的單純。不過那時候他們好像都很單純,不懂得更多更深這方麵的交流。

以至於有一次趙嘉仁說起一個女性身體的關鍵部位而秀真在自己的身體上竟然找不到準確位置。趙嘉仁狠狠地嘲笑了她一番。“你孩子都生了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也太單純了吧!”雖然沒有真的生過孩子,但是至少也跟永複在一起好幾年,但秀真的確不知道。她不覺得有知道的必要。

趙嘉仁於是諄諄誘導秀真,“人家張愛玲都說了,從那裏通往女人的心靈。你要找到它打開它,讓我進去到你的心靈。”

“流氓!”秀真笑著咬牙罵了趙嘉仁一句。她早就知道張愛玲的那句話。這就是她和名人之間的差距吧,人家都能大大方方說,而且成了名人名言。而她竟然找不準位置。

秀真覺得張愛玲的那句話完全是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簡直成了當下情人間一座牢固又理所當然的橋梁,讓一個男人仿佛打了一麵鮮豔的旗幟迅速且無阻礙地走進一個女人的心靈。甚至有很多年輕未涉世的女學生也會用這個器官公然打著各種口號去充當先進時尚,讓秀真看著心痛不已。

準確地說秀真找不到的真正原因是不願去找。就像秀真對德男說的,她好像有性心理障礙。不知道是因為永複的緣故,還是因為她跟趙嘉仁這種網絡做愛的緣故,又或者因為她對文字的遲鈍以及罪疚之心都約束著她的身體反應。

德男覺得不可思議,“那你們怎麽做愛的呢?以趙嘉仁需求的旺盛還能對你如癡如狂,你是怎麽做到的?”

秀真神秘一笑,“獨家秘笈。恕不外傳。”不過過一會兒她又自己笑著說出答案:“那有什麽難的呢。隻要我說二十幾個流氓壞蛋,十幾個喜歡,七八個不要,再間或說幾個想,難受,好熱,要死了……就這樣,已經梅開五度了……”秀真還沒說完,德男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不過我覺得我好像真的有障礙。”秀真看著笑得天昏地暗的德男欲言又止。德男——她不知道父親裸聊的事,更不知道這是造成母親離世的導火索。

秀真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德男,其實在趙嘉仁圖片視頻的狂轟亂炸的洗腦之下她對那些色誘的文字已經不像當初那麽淡定自若。

應當說趙嘉仁已經成功撥動了秀真內心那顆欲望的種子。但是每次和趙嘉仁麵對麵交流的時候,秀真都逼迫自己不去有實際的應和。仿佛她的欲望不是在那一刻與趙嘉仁同步得到滿足那些文字就隻是文字。而每當秀真精疲力盡躺在床上,那些情欲的畫麵和字眼就會擾亂她的平靜,讓她不得不模仿那些視頻裏教授的方法釋放掉被趙嘉仁挑逗起來的體內難以平息的波浪。

但是每次平息下來,秀真就會想到父親的那次視頻事件。她是不會視頻的,無論趙嘉仁怎麽要求。可是他們這樣用文字做愛算不算奸情,就像母親發現父親的那樣,如果趙嘉仁的妻子看到他們的那些文字會怎麽想?即使秀真心裏非常清楚她絕對不會破壞他們的婚姻,但是她這樣奪取趙嘉仁的感情這對那個女人公平嗎?

當這種負疚之情升上來的時候,秀真就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們這樣是不是太無恥了。還是不要這樣了吧。”秀真給趙嘉仁留言。

“我已經不愛她了。她也不愛我了。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了。隻是為了孩子在一起。我和你是真心相愛。愛人之間怎麽做都沒有罪。”趙嘉仁每次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打消秀真的顧慮。

趙嘉仁這樣說的時候倒是出自完完全全的真心。那次手術太太的冷漠態度讓趙嘉仁對她完全失望了。秀真每天在郵件裏噓寒問暖,而太太對他身體的關心還不如秀真的百分之一。趙嘉仁覺得感情是相互的,如果太太這樣對他,那他怎麽做也沒有什麽過分。

趙嘉仁當年絕對不主動提出離婚的念頭如今越來越鬆動。這份婚姻越來越變了質走了味兒,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吧。趙嘉仁這樣想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和秀真結合在一起的樣子,該會很幸福吧。趙嘉仁惆悵地望著遠方,不知道這輩子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擁有一個可心的女人。他已經不記得將一個溫熱香軟的身體抱在懷裏的感覺了。

 

(六十三)

 

當趙嘉仁向秀真表達他想離婚的念頭時,秀真第一個反應是阻止。“千萬不要離婚。”秀真急急地打著字,仿佛她慢一點趙嘉仁就會立即做下千古錯事,“不要對不起你太太和孩子。”

“你根本不愛我。”趙嘉仁很快回複過來。秀真看著這幾個字發愣。“為什麽這麽說。”秀真問。“愛我的話會想真的和我在一起,會想和我結婚。”趙嘉仁硬梆梆地回過來。秀真幾乎能夠從這句話裏看到趙嘉仁一臉受傷的表情。

這的確是趙嘉仁的真實感受。無論以男人還是女人的身份,他都曾經在網絡裏遭遇過網友的逼婚。由愛到性,由性到婚是一部分人的婚戀態度。趙嘉仁覺得這也是情感很正常的一種走向。網絡裏他聽說過有網友真的這樣走入現實結婚,多半還都比較幸福。可是秀真好像從來都沒有過想和他結婚的想法。 趙嘉仁不懷疑秀真的善良,也不懷疑秀真是出於愛跟自己在一起。但是他拿捏不定這份愛的屬性和成色。

“我不想破壞任何人的家庭。包括你的。”秀真說,她記得自己的家庭是如何破碎的。“我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是秀真從小母親灌輸給她的思想,如今已經被她毫無分歧地接受。

做人不能太自私了。秀真也這樣教育自己的學生。現在的孩子眼裏除了自己還是自己。唯我獨尊的群體個性已經在這些獨身子女的身上根深蒂固地顯現出來。自私的觀念緊隨的行為是自利。人人為我的意識必然驅動一個利益至上的現實社會。這種利益至上甚至打破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那種聽起來運行頗為有序的社會秩序。

如今的世界簡直沒有規矩可言,隻有一團亂麻的亂字可以表達。而在那一團亂麻之上立著的每一個自我都攥緊利益的拳頭,抱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放手。如果秀真為了得到趙嘉仁而放任他破壞他的家庭,那麽秀真與那些人不顧他人利益亂搶東西的人又有什麽區別呢。這是秀真絕對不願與社會同流合汙的地方。仿佛她這樣做了就跟那個與父親偷情的女人沒有什麽區別,甚至她就是那個女人,成為殺死自己母親的間接凶手。

趙嘉仁卻不能夠理會秀真的這些小心思。“借口。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們現在已經是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了。”趙嘉仁說。

“如果你真的這樣覺得,如果我們這樣交往會危及你的家庭,那麽我們現在就停止。”秀真用趙嘉仁無比惱恨的冷靜口氣說。

趙嘉仁最不喜歡每次秀真冷麵無情地說到分手。這讓他覺得秀真壓根就沒有動過真情。真的有感情怎麽可能說斷就斷呢。都說女人柔如絲纏著男人,這個秀真簡直沒有一點纏綿的韌性。“你不要再欺騙我了。你這麽絕情就是因為你不愛我。”趙嘉仁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疼。

秀真也感覺到了疼。不過即使疼,她認為,如果忍一忍疼就不會做錯事的話疼就疼吧。“愛。我愛你。但是即使我愛你,我也不會破壞你的家庭。”秀真說。

趙嘉仁隻看到我愛你三個字。“真的嗎?寶貝。我太開心了。這是你第一次認真地說你愛我。”趙嘉仁的歡喜順著網線豔陽般暖哄哄傳遞過來,瞬間讓人忘記剛才的不快,秀真幾乎能看到他像一個吃到糖的小孩眉開眼笑的樣子。

這的確是秀真第一次完整地對趙嘉仁說出這三個字。即使她曾經對趙嘉仁發過誓網絡上隻愛他一個,但那是趙嘉仁要求的,並且完全是出於秀真讓趙嘉仁安心養病的良好心願。

“是像一個女人愛男人那樣的愛嗎?就像你愛永?”趙嘉仁涎著臉追問。

“是。”秀真回複。秀真心裏想,應當是吧,不然她怎麽可能允許趙嘉仁做那些事。即使現實和虛擬兩種感情無法相提並論,但是不能否認,她的情感的頁麵好像已經被完全刷新了。現在她已經很少有時間想起永複,趙嘉仁幾乎充斥了她所有的思想。這種感覺不是戀愛的感覺那又是什麽。

“寶貝,從我們第一次做愛到現在快一年了,我才抵達你的心靈。我對你說這句話你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吧。”趙嘉仁很有點撒嬌耍賴的味道。“寶貝,那你為什麽從來不主動要我?”趙嘉仁是很迷惑。換作別的女人她們早就被這熱情燒得如火如荼了,秀真卻好像始終不溫不火,讓趙嘉仁內心裏很有挫敗的感覺。

而秀真卻隻能通過這些話感覺到趙嘉仁的可愛。一個那麽大年紀的男人談起戀愛來真的像個小男孩。永複曾經也在她耳邊問過同樣的話。看來戀愛中的男人對女人的性反應都是一致的。戀愛中的男人。秀真被這個詞語真實地甜到了。她也是那個戀愛中的女人吧。此刻不用照鏡子,秀真知道她的嘴角一定掛著甜到可以滴下來蜜的微笑。

“你知道我害羞。慢熱。”秀真發過去這幾個字。

“知道。我們做愛都快一年了你還是處女。”趙嘉仁色色地說。“不過處女一旦被點著了,簡直比蕩婦都蕩婦。”

秀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趙嘉仁一定認為秀真那些山崩地裂的快樂是真的。他絕不會想到其實那些對秀真來說隻是文字。秀真能夠感覺到每次趙嘉仁為自己能讓秀真掀起海嘯而得意不已。男人對自己的雄性能力是那麽在意。秀真想。即使沉穩如趙嘉仁也會莽撞自負得像個毛頭小夥子。不過也恰恰是這種看起來有點愣頭愣腦的孩子氣讓他平添了一份天真可愛的活力。

“你難道沒有看過林語堂的《紅牡丹》?那裏麵就說了那些貞靜的淑女在床上一樣可以像蕩婦一樣讓人銷魂。不過她們隻是一個人的蕩婦。是最純潔的蕩婦。”秀真說。她不記得林語堂原話怎麽寫的,不過意思是一樣的。

“喜歡最純潔的蕩婦。答應我寶貝你隻能做我一個人的蕩婦。”趙嘉仁說,過了一會又追來一句,“寶貝你答應我我就聽你的不會離婚。”

秀真掩口大笑。趙嘉仁真是耍賴之徒的祖師。即使不見得真的能夠做到,除了答應他還能做什麽呢。而秀真也並不覺得這種答應是一種束縛,相反,在她感覺這更像是一種溫存安寧的約定和歸屬。

 

(六十四)

 

自從跟趙嘉仁在一起後,秀真原來每天早晨的跑步鍛煉省掉了。定期請自己的學生來家裏做客的慣例也自動取消了。跟朋友的一些可有可無的聚會也找各種各樣借口推掉。即使有時不得不參加,也一副魂不守舍的麵孔,手機不離手地查看消息,不時地抿嘴微笑,甜蜜歎息,眼角眉梢都飛著幸福的雲彩,讓人一眼就看出她的四周有一個人無影無形又無處不在。

“這是我已經忘懷的年少時熱戀的模式啊。”有人感慨。秀真聽到後絲毫不感覺被譏諷並且回敬一個知己式甜美的微笑,讓人看了直想談戀愛。

除了德男沒有現實中的朋友知道秀真在網戀。“我們都懷揣著秘密赤裸地出現在生活裏。沒有人認出那些秘密,就沒有人真的認出你。”這是趙嘉仁說的。秀真不能不讚同這句話中包含的清醒而殘酷的真理。

無論秀真如何覺得真愛無罪,她還是為自己在現實中保守了這個秘密就像她在同事中保守了永複的死。她大多數的朋友把網戀等同於寂寞。誰會願意坦白說自己寂寞,即使每一個人其實都很寂寞。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把時間花在虛擬世界。

“這年月誰還費力氣網戀啊!上網都是來約炮的。”有一次不知道誰說到了這個話題。秀真聽得迷茫,但是很快從女同學掩口偷笑男同學血脈賁張的樣子明白“約炮”所指。

秀真不能不感慨:網絡時代簡直是一天不學習,落下兩萬五千裏。仿佛有人在驅趕著網絡這個無形的江湖的走勢,製造著一波又一波不安定的漣漪。很少人具備超乎尋常的定力來對抗那些潮流一樣不受歡迎的思想的洗禮。更多的人是逐波而下,是歡快地跳進其中甘受愚弄。而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則懂得趁火打劫,將一切可利用的拿來為我所用。

習慣走在時尚前列以張揚身份的潮流達人無不進駐網絡瓜分天下。職業媒體人更是不斷創造著層出不窮的網絡流行語,並被迅速口口相傳。那些不見高雅隻見庸俗的詞語像口蹄疫一樣在大眾口中被津津樂道地傳播,仿佛不重複說一遍那個快被說爛了的詞語就是遠離生活。每個人都以跟上時代的步調而暗自欣喜或者洋洋得意,似乎嘴上說一個網絡流行語人就跟著擠進了主流社會。沒有人覺得這樣緊隨潮流有什麽不妥,隻有毫不掩飾的推波助瀾。

但是作為治學嚴謹的大學中文老師的秀真卻非常反感和抵製這種網絡詞匯。她覺得網絡用語拉低了中文的格調,中文已經被自己所服務的民眾使用得越來越庸俗化,越來越失去它本身數千年文明積累的端莊大氣厚重之美。隻是誰會在意這些毫不起眼的細枝末節呢。在這個任何事物都會被無止境過度消費的時代,誰會在意一種語言它緘默不語的內在尊嚴,即使這種語言是供養自己民族精神和文明滋生成長的母語。這些都太事不關己了,又太乏味無趣。

但無可否認的一點是,庸俗墮落的秀時代也隨處可見網絡人民顯現出來的聰明智慧。即使絕大多數人都在盡心盡力地生活,但是依舊不妨礙有些讓人會心一笑的彩色插曲穿插進生命這首委婉的歌,就像一首順口溜說的:“小心約炮,約錯不鬧。我學雷鋒,你學貓叫。生命短促,珍重彈藥。”

也是那一次聚會,因為說到炮,一個朋友給大家講一個網上流傳甚廣的笑話:“一位海軍司令和他的情婦在海邊散步,司令指著一艘豪華軍艦感慨地說,‘甜心,這些年我花在你身上的錢夠買這樣一艘軍艦了。’誰知他的甜心嫣然一笑,‘死鬼,那你怎麽不說這些年你在我身上打的炮都夠解放釣魚島了!’”

一桌子的人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地笑得前仰後合體統盡失。那些鞭長莫及又無可奈何的事,秀真笑著想,幸好有網絡這虛無的江湖讓人稍作渲泄。普通老百姓沒有一卡車一卡車的錢可以收受藏匿,也沒有想象中一火車廂一火車廂的上貢美人可供玩耍淫樂,但是他們有網絡。誰知道呢,星星點燈有一天會燃作燎原之火。

秀真把這些笑話轉述給趙嘉仁聽,趙嘉仁第一反應是酸溜溜的,“不喜歡你這些朋友。他們當著你的麵說話都這麽色。我吃醋了。”秀真笑趙嘉仁小肚雞腸。過了一會兒趙嘉仁又打過來一句憂心忡忡的話,“中國男人的血性和責任已經被他們泛濫成災的荷爾蒙成功扼殺和銷蝕。如果真的再有一場戰爭,不知道誰還會肯去衝鋒陷陣。”

趙嘉仁竟然和自己有著一樣的憂心。秀真看著這段話忽然明白他們為什麽會那麽深切長久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是如此相似。

 

 

(六十五)

 

愛情是一道充滿懸念的甜點/被時間的巨蟒一口一口吞入/連殘屑都不剩下的消失/除去/那些慣於憂傷/而日益失真的回憶——多年以後秀真想起從前,微笑著寫下這樣的字。

那時候真的愛過吧。後來秀真想。像真正的愛情那樣,除去不能真切的相擁,牽掛和思念都刻骨入髓,在那些最美的時光裏,他們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膩守在一起。秀真曾經細算過,早中晚加起來他們每天在一起的時間簡直快有八小時。秀真開玩笑對趙嘉仁說,他們是把談戀愛當成職業了。趙嘉仁則說,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事業。秀真顯然沒有明白趙嘉仁的言外之意。

秀真自然是懷疑過趙嘉仁的工作,一個大男人怎麽可能全天候等在網上跟自己談戀愛呢。“你是網管吧。”有時候秀真就這樣直白地問趙嘉仁。趙嘉仁理直氣壯地否認。“那你是網站老板。”秀真繼續開玩笑。趙嘉仁看著會心會意地笑,半天回複道,“那你就是老板娘。”趙嘉仁這樣一說秀真就又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後來趙嘉仁為免秀真再胡亂猜測,就主動告訴秀真自己在家職業炒股。秀真想想好像說的過去。她有朋友著了魔也是辭職在家炒股。“不要炒中國股市。”秀真正色告訴趙嘉仁。中國股市之混亂在一定程度上等同於黑市。在這個全民皆秀的時代,那些上市公司公開的業績更是包含毫無道德和廉恥的秀的水分。

“秀……到處都是你。”趙嘉仁開玩笑說。他想起秀真當初對秀界這一個詞語的解釋。人生無處不秀。他心裏完全讚同秀真這個門外漢的說法。“旁觀者清而已。”秀真說這句話時心裏想的是她和趙嘉仁。如果有人能夠旁觀他們兩人的瘋狂舉動,不知道他們會發出什麽樣的奇談怪論。秀真想想就覺得好笑。

令秀真最佩服的是趙嘉仁的黏人功夫。他讓秀真感覺自己是那麽熱切而時時刻刻地被他需要。“愛你就想膩著你。”趙嘉仁在秀真耳邊用帶著彎鉤一樣的聲音說。和趙嘉仁在一起秀真會有自己是男人的錯覺,被一個女人溫柔地癡纏著。

那段時間秀真覺得她每天過得渾渾噩噩卻又莫名地充實膨脹,腳下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雲毯,每想到趙嘉仁那些甜蜜溫柔的話語她就宛如生出了一雙翅膀,大白日就可以嫋嫋升起來,越過眼前烏壓壓的一群黑腦勺飛向不知名的遠處。

“那種飛翔是傾斜的。因為一隻翅膀是愈來愈沉重的愛,一隻翅膀是日複一日加深的懷疑與彷徨。”秀真在自己的日記中寫到。她在享受著極致歡樂的時候也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有一天她會從某個地方直摔下來,而她摔落處一定是一個憂傷的無底深淵。

秀真的這種預感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以形式不拘的現實的模樣出現。

秀真和趙嘉仁之間第一次激烈的爭吵是因為秀真寫了網戀小說。那時候秀真幾乎不懷疑趙嘉仁說的隻愛她一個人的話。他們每天在一起那麽多時間,趙嘉仁哪裏還有時間去跟別的女人搭訕。但是一個陌生女網友的來信讓秀真恢複了她的疑心。那封陌生女ID的來信用委婉隱晦的表達讓秀真明白有人深陷在同趙嘉仁的網絡戀愛中不能自拔。秀真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也知道她不會從趙嘉仁口中問出任何結果。趙嘉仁除了說隻愛她一個人,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其他的什麽都不會說。

秀真的網戀小說遭到了她完全沒有想象到的群起攻擊。那些口不擇言的人身攻擊讓秀真看到了平靜的網絡表麵之下露出的人心猙獰的冰山一角。

 “為什麽他們那麽打擊我?”秀真問趙嘉仁。每當這個時候趙嘉仁就是秀真的智囊團。

“因為你動了他們的奶酪。”趙嘉仁甕聲甕氣地說。“誰會喜歡被人揭短。”

其實趙嘉仁真正想說的是:秀真破壞了那些網絡玩家的遊戲規則。就像他自己也非常不喜歡秀真寫網戀故事。這太自我也太任性了,趙嘉仁想,秀真對網戀的理解也太狹隘和自以為是。趙嘉仁覺得秀真這種揭露欺騙性網戀的文章簡直是在摧毀他多年苦心建立的完美和諧的精神家園。在他的這個美好家園裏,幾乎人人都中過網戀的毒,有很多人已經病入膏肓終身不能戒除。

在趙嘉仁看來,停留在精神領域的網戀是有益無害的事。這世上醜陋邪惡的事太多了,網戀,即使是欺騙性的網戀,隻要沒有真實的接觸,都隻是意識上的事,根本不存在罪與非罪之說。

秀真卻不這樣看。所有的情感狀態裏,她最痛恨的是玩弄感情。尤其見不得男人玩弄女人。秀真不認為會有女人樂意被男人玩弄。“你怎麽知道她們不樂意。說不定她們還很享受。”趙嘉仁克製地說。他真正想說的是,很多女人就是喜歡這樣跟人曖昧,最後不知道誰在玩弄誰的感情,或許男人變成受害者也不一定。不過他知道秀真倔起來像頭犀牛,他可不想跟秀真吵架。

 “有些事隻可以做不可以說。”趙嘉仁勸導秀真。他很懊惱這種事都需要他來教導。秀真什麽都好,就是愛鑽牛角尖。說好聽叫不食人間煙火。說不好聽就是不識時務。怎麽就不會動腦子想想,這個世界怎麽會允許真相麵世呢。趙嘉仁想。而且秀真怎麽會不知道,她是已婚女人寫這種網戀的東西別人自會聯想到她自身,這無異於自曝其醜,即使並不是醜,但不妨礙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這一點攻擊她。秀真純粹是自己無事生非惹禍上身。

 “凡事敢做就敢說。不敢說的就別做。你這麽反對我寫網戀是怕我抖露出你的馬腳吧。”秀真的聰慧讓趙嘉仁頭疼,但她的一身錚錚硬骨頭也讓身為男人的趙嘉仁自慚形穢。她較真的樣子簡直不像個女人。趙嘉仁第一次為一個女人的任性苦惱萬分。

“打擾別人的幸福是不道德的。”趙嘉仁覺得自己在跟秀真辯解時笨嘴笨舌。“如果他們在密不透風的鐵皮房裏已經昏昏欲睡,即使悶死也不覺得,甚至有一種被麻醉的淺層的幸福感。你又何必去喚醒他們。你這樣一意孤行隻會增加他們的痛苦。”

秀真想了很久,終於被趙嘉仁最後這條理由說服。她不畏懼任何流言蜚語的攻擊,但是她很清楚她不是振臂一揮應者雲集的英雄,她喊破嗓子也不會叫醒誰,或者即使叫醒他們也沒有能力一一幫助他們衝出精神的鐵皮房,徒然增加他們的痛苦。

人生短促,不如就像趙嘉仁所說,任他們是他們所是吧。秀真最終妥協地想。

 

(六十六)

 

趙嘉仁和秀真熱戀的那個夏天像流水漫過青石板一樣歡快流過,但是他們的熱情卻並沒有絲毫消減,即使時而為各種各樣的現實中的突發事情所打斷,但是趙嘉仁總是有辦法迅速彌合他們之間任何微小的縫隙。

由於缺少了一個腎,無論醫生怎樣安慰說不影響正常生活,但是那場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和補養的手術的確讓趙嘉仁元氣大傷。即使趙嘉仁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具有極度旺盛的需求,但是一點都不影響他的內心依然是那個欲壑難填的趙嘉仁。他們每天除了聊天,說各種聽來的趣事互相逗笑開心,就是趙嘉仁不停歇地向秀真索要。

一個成熟男人的愛是通過性來表達的。這是趙嘉仁的性愛觀點。所以即使他根本隻是不停地敲打麵無表情的鍵盤,即使他的身體其實清涼如晨露寂靜如磐石,但是他十分樂於通過鍵盤寫下充滿澎湃激情和灼熱欲望的文字,他非常享受在這種親密無間的交流中他的心靈獲得的仙樂飄飄般的夢幻滿足以及世外桃源一樣的祥和寧靜。

趙嘉仁和太太已經完全沒有了夫妻之實。“這是一個根據需要隨時可以解除的婚姻。”趙嘉仁有一次跟肖雄揚這樣說起。“說不定哪一天我也離婚了。”趙嘉仁這樣說的時候不無傷感。

離婚對趙嘉仁來說意味著自由,更意味著他對自己多年信守的承諾的背棄。這是趙嘉仁一直不願意現實發生的,他始終不能從他的思考裏完全剔除他的良心。“一輩子很短,忍一忍就過去了。”他以前總是這樣想。現在卻越來越難以忍受那種忍受的漫長。誰知道呢,或許他會活很久。這樣想的時候趙嘉仁就會覺得這種長久的生命不是獎勵而是懲罰,是上天對自己固執的意誌有意地嘲笑和捉弄。

“換一個新的未必就會過得好啊。”肖雄揚一改往常沉默地聽著趙嘉仁的嘮叨最後若有所思地說。趙嘉仁敏銳地覺出肖雄揚語氣的逆轉。他之前總是慫恿趙嘉仁離婚。“你老婆夠狠。一個正常的男人沒有性生活,不如直接閹了他。”肖雄揚總說如果換了他是趙嘉仁十幾年前太太第一次將他踢下床就離婚了。

“這不是你啊。”趙嘉仁笑眯眯地對著肖雄揚。看來是新太太調教得好。他戲謔的笑容還沒有完全展露開,就聽肖雄揚用一種極其低沉的聲音說,“小妍可能有別人了。”肖雄揚說起他的新太太從來不會說我老婆,而是叫她的名字小妍。

“走來走去,還是走到別人的老路上去了。”肖雄揚無奈而頹喪地歎了口氣。

趙嘉仁張口結舌地愣著。不是因為吃驚,而是不知道該怎麽勸說肖雄揚。這都是明擺著的事。趙嘉仁一點都不吃驚。這是個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的世道。趙嘉仁一直這樣覺得。

肖雄揚比小妍大了快三十歲。一個有錢,一個有貌,各取所求也各有所得。本來也是一件相對平衡的交易。不過結婚之後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個太老活力漸失,一個太年輕不定性。“你身上有一股老年味。”婚後的小妍逼著肖雄揚使用他認為隻有娘娘氣男人才用的古龍水。

生活不是風花雪月。即使肖雄揚給予小妍的生活早已脫離了柴米油鹽的低級,但是他們各自本性裏的種種不協調毫無例外地隨著麵對麵的交鋒日益突出和尖銳。

小妍對肖雄揚來說,除了錢可以拿捏住,其他的肖雄揚沒有一處可以跟隨得上小妍年青思想的行雲流水動如脫兔。“她是上午十點鍾的太陽。我是下午四點鍾的太陽。我們之間差了半輩子的酸甜苦辣。”肖雄揚曾經這樣形容。一個年輕多金的本地香蕉人趁虛而入填補了肖雄揚和小妍之間的落差。

“沒有證據吧?”趙嘉仁猶豫著說。這種時候除去習慣性自欺欺人趙嘉仁想不出還有什麽好辦法可以安慰一下或者拖延一下將要麵對的事實。

“她都認了。”肖雄揚吐出一口煙,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本來還想好好享受一下下半輩子。”肖雄揚扭頭衝趙嘉仁一笑中那份自嘲的苦澀味道深深嗆進趙嘉仁毫無防備的喉嚨,讓他一瞬間想起了肖雄揚說起他的一雙兒女時悲傷不已的神情。

那天晚上,趙嘉仁跟秀真說起肖雄揚的事情。秀真沉默半晌問,“他們是通過網絡認識的嗎?”趙嘉仁說,不是。說起來他們是有過愛情的。小妍是肖雄揚做太空人飛來飛去那段時間在飛機上認識的。那時候小妍還是在讀的國際留學生。年近半百除去錢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肖雄揚一下子被小妍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

“那是愛情嗎?”秀真聽完了問。趙嘉仁沒有回答。

“小妍就是來找肖雄揚討債的。”半天趙嘉仁說。“幹嘛不說是肖雄揚哭著喊著來還債的。”秀真回複。兩個人立場如此鮮明,讓他們一時間無話可說。

最後還是趙嘉仁打破了沉默,“我前兩天還想離婚來著。”“你的朋友把結局告訴你了。”秀真冷麵回複。他們終究還是兩不相幹的好。秀真想。誰都不知道改變會迎來什麽樣的後果。但是依然有些人執著於改變,就像她的父親,就像肖雄揚,就像心裏始終蠢蠢欲動的趙嘉仁。

肖雄揚用他自身的人生告訴趙嘉仁的絕不止那個已經一目了然的愛情結局。一個月不到,再次傳來對趙嘉仁來說不啻驚雷的消息:肖雄揚被查出晚期肝癌,醫生說最多還有三個月。

 

 

(六十七)

 

趙嘉仁看著肖雄揚一點點消失掉種種生命的跡象。這讓他想起三十年前被骨癌奪去生命的嘉仁兄。死神從來都是自作主張。趙嘉仁想。相對來說,人無論如何自我,都也隻是在一個有限的圈子裏像被套上眼罩的拉磨驢子一樣原地走來走去。

肖雄揚和小妍以最快的速度離了婚。“你不能怪我狠心。我不能這麽年輕就成了寡婦。”小妍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掛著兩行讓肖雄揚我見猶憐的清淚。肖雄揚垂著眼睛老氣橫秋地衝她擺擺手,那些恩恩怨怨就煙消雲散。

“就這樣?”趙嘉仁問。“還能怎樣。”肖雄揚麵色平靜,無風無浪。“算我死前做點好事。”除了麵色晦暗,肖雄揚看起來完全不像個病人。他拒絕做放療化療。

趙嘉仁試圖勸說。“不受那個洋罪了。誰都會死。死前就圖個痛快。”肖雄揚笑著說,“我這輩子沒有這麽輕鬆自在過。”

肖雄揚的前妻帶著一雙兒女來看過他幾次。“她也算對我仁至義盡了。想想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她。”肖雄揚說完就沉默了。趙嘉仁也無話可說。

當初肖雄揚離婚趙嘉仁曾經極力阻攔過。肖雄揚鐵了心要離。“我最受不了女人給我戴綠帽子!”肖雄揚暴跳如雷地喊。“我給她豪宅住,好車開,她卻跟小白臉私通。我忍得下這口氣我就是王八!”

據說肖雄揚的前妻甚至給肖雄揚跪下,苦苦哀求他看在孩子份兒上原諒她一時糊塗,不要離婚。肖雄揚死也不答應。最後肖雄揚的前妻冷冷地盯著肖雄揚的眼睛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你可以為什麽我不可以。你絕別怪我比你還絕!”她從地上站起來那一刻起再也沒有跟肖雄揚說過一句話。

肖雄揚被她凜冽的氣勢鎮住了。那一雙仇恨的眼睛像兩把尖利的冰錐子紮進他很多個夜晚的夢裏。他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都做過什麽事他自然十分清楚。但是那時他驕傲自負,無論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出軌。在肖雄揚眼裏,無論男人怎麽尋花問柳浪跡歡場,女人一定要克己複禮守身如玉做道德之母。

“你老婆這些年也不容易,在這邊自己帶兩個孩子。夜裏還要守活寡。”趙嘉仁曾經幫著肖雄揚的前妻說好話。“女人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甚至有的女人比男人還強烈。”趙嘉仁越這樣勸說肖雄揚越是妒火中燒。一想到那具本專屬於自己的潔淨身體和烈焰般的熱情被另一個男人猥褻染指,肖雄揚簡直想殺了那對狗男女。

“即使她曾經是一塊金子,現在也是一堆人體排泄物蓋在上麵。”肖雄揚咬得牙齒咯嘣直響。肖雄揚那時對他的前妻恨之入骨。他和趙嘉仁那個時候都沒有明白,這種恨等同於愛。

肖雄揚的前妻麵色漠然地帶著兩個孩子來看生病的肖雄揚,依舊不開口對他說話。肖雄揚有一次聽他的女兒悄悄對他說,她聽到媽媽夜裏偷偷哭。這一句話讓肖雄揚心中堆積數年的仇恨瞬間土崩瓦解。愛與悔恨漫過他心靈那道固執腐朽的長堤。

“我是罪有應得。”肖雄揚對著趙嘉仁痛哭懺悔,仿佛眼前的趙嘉仁是那個離婚多年依舊單身的前妻。

肖雄揚的悔恨一度讓他的生命顯現出複蘇的跡象,但是最後顯示那隻不過是回光返照。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奇跡,有的隻是理所當然的死亡。

除去那些偶爾悔恨的時刻,肖雄揚臨死之前還是不改樂天的性格。他和趙嘉仁津津樂道地回味他們以前做下的種種糗事,那些荷爾蒙旺盛的年代在虛擬和現實中的各種尋歡作樂。回憶仿佛拉近了所有時光的距離,到最後壓縮成一行簡單的句子:“我是如此放浪不羈地活過。”

“我已經好久沒有摸過女人了。”肖雄揚說完這句話,他和趙嘉仁同時想到了《聞香識女人》裏的那個盲人老兵。沒有什麽比女人的秘密之處更能溫存命運的無情,也沒有什麽比它更能驅趕死亡的恐懼。

趙嘉仁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讓你見識一下新鮮的。”

那是一個人所盡知的網絡名妓。她有最曲折誘人的身段,最讓人熱血沸騰想奪門而入的秘所,有最纏綿悱惻幾近崩潰的呻吟,還有最讓人欲火焚身隻求速死的火熱撩撥。

像從前一樣,趙嘉仁和肖雄揚共享了那個女人火一樣的柔情,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做這種事了。那個手機屏幕上像蛇一樣蜷曲扭動發出陣陣讓人難以忍受的淫聲浪語而看起來卻像個未成年少女的女人不會知道,她用她分毫畢現又無法觸及的聲色奪去了兩個老男人視覺上的第一次。

這的確是一次視覺盛宴。肖雄揚和趙嘉仁摒息靜氣地看完,忍不住麵紅耳赤發出同樣的感慨。怪不得現在視頻做愛那麽火爆流行,其效果遠遠超過了AV片。“好時候來了!”肖雄揚發自內心地笑著說,連帶著扯出內心裏深藏的遺憾與悲傷。

趙嘉仁心裏思忖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網絡文字做愛的觀念的確已經嚴重落伍。一個潔淨的時代將要過去了。”趙嘉仁不無悲哀地想。而他已經沒有心力再去跟隨下一個全新的時代了。

 

 

(六十八)

那真是一個多事之秋。秀真的父親在那年中秋節前中了風。秀真知道的時候,已經度過了危險期。秀真是後來才知道,幸虧跟父親同居過的那個王阿姨有經驗,迅速判斷出父親的中風症狀,父親得以及時治療才沒有生命危險,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那次身體恢複的秀真父親主動給秀真打電話說,他決定跟王阿姨結婚了。“我這歲數,命都不知道哪一天就沒了,沒那個心思談情說愛了。她人不錯,本分。若不是她,這一次也沒我了。”

秀真聽著父親的話,眼睛望著窗外的遠處,望著望著一切就都朦朧起來。

“生命就是一片在時間的風中打著漩渦的花瓣,仿佛一陣眼淚就可以讓它漂流起來,變成水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句點。” 父親的病讓死亡迫切地逼向秀真眼前。秀真告訴趙嘉仁這一次她徹底原諒了父親。生命那麽飄忽,讓人不得不原諒那些即使不可原諒的錯誤。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陪著我。”趙嘉仁說。秀真不知道他寫下這句話與其說請求,不如說是恐懼。他想到了他已經去世的母親,記憶模糊的父親,嘉仁兄,還有正走在死亡路上的肖雄揚……他見過了太多各種各樣的死亡。像夢一樣,一個人就徹頭徹尾地消失了。無論如何都再也不能在人世中找回來。那種恐懼的感覺像是一片黑墨般的黑暗,需要吸收很多很多的陽光才能驅趕。

那 一陣子,趙嘉仁和秀真之間蓬勃生長著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趙嘉仁覺得他真的已經離不開秀真了,他無可拯救地陷進依賴的陷阱,卻不感覺任何痛苦,隻有安心。 他甚至有一種可以為秀真做任何事的衝動,隻要她始終陪伴著他,時光就仿佛沒有流逝,死亡永遠也不會到來。不過,這隻是他的錯覺。

秀真寫網戀小說的後遺症源源不斷地顯露出來。有公開寫文章明譏暗諷她的,各種揣測混雜著人身攻擊的雞血。也有人私下寫信來鼓勵秀真繼續揭露網戀騙局,因為她們遭受到類似的情感欺騙。待到秀真想繼續追問,或者鼓勵她們自己寫出真相時,她們卻一個個推搪而去。

秀 真看著這兩類人莫名地覺得好笑。一種人厚顏無恥壞事做盡卻可以披著假道德的外衣說三道四,另一種人忍氣吞聲受盡欺辱本來是受害人卻怎麽看都像自作孽不可 活:因為她們之所以受騙無非是被人捏了短處,隻能啞巴吃黃連地吞下苦果:哪個已婚女人敢理直氣壯地公開自己出軌被騙的糗事呢,即使隻是精神出軌,隻要站出 來收到的隻可能是四麵八方的臭雞蛋。

那 些網絡裏如魚得水的騙子正是利用了絕大多數女人們的這種心理:說出真相的恐懼大過了忍受欺騙的痛苦。因為那與其說是揭露真相,不如說亮出自己的弱點,無異 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除去死無葬身之地,沒有第二個能稍作安慰的歸屬。而令秀真覺得最遺憾的是,那些朝站出來的女人扔臭雞蛋的人群裏,扔得最起勁最賣力 最忘乎所以最幸災樂禍的,恰恰是女人,仿佛不如此就意味著她們同樣不貞潔不道德。

不過正是被那些沉默軟弱偷偷吃下啞巴虧的女人們所觸動,秀真寫了第二個網戀故事。那幾乎是完整地披露網絡男人行騙的招數。趙嘉仁看到後最開始心平氣和地發著牢騷,他覺得秀真應當已經答應他不再寫類似的小說了,結果怎麽可以出爾反爾,女人真是不可以相信。

秀真越聽越認為趙嘉仁可疑。她判斷趙嘉仁那麽氣急敗壞唯一的原因是做賊心虛。“你心地坦蕩怕什麽揭露網戀的小說呢!”

“你 無非是覺得你自己上當受騙了。你無非是說我在欺騙你。”趙嘉仁的語氣一反往常的冰冷。“但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完全醜化了網戀的效果。網戀絕不是你想象 的那麽齷齪。即使發生做愛也不是肮髒的。想想吧,你們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道德模範,如果你們在網絡上遇到一個人,他說‘我很寂寞活著很沒有意思,你願不願 意跟我做愛,不然我就去死。’你們會怎麽做?你們當然第一反應是他很無賴。你們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有可能對他說‘你去死吧’。因為你們太愛惜你們自己。你 們怕毀掉你們清白的良心和名譽。至少你們覺得他不值得你們去降低自己,做那些不體麵的事。可是也許他就會真的因此感到徹底絕望,也許真的就去死了。我跟你 們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沒有那麽在意我的名譽,我沒有那麽在意自己所謂的世俗眼中的清白。在我眼裏隻要他是一個人他就值得我用所謂的清白去換取他的存在。我 願意用我的文字,哪怕是世人眼裏淫蕩醜陋的文字換取他的蘇醒。因為他不是一個單個的人,他是一個群體的中心。他是兒子,丈夫,父親,是某些人心中不可或缺 的一張麵孔,一個不容失去的名字。這些身份注定了每一個個體生命都該被珍惜,都值得竭盡全力的救贖。如果我隻是用一些溫暖的文字,用一點有限的時間就可以 緩解他的憂鬱,排解他的悲傷,釋放他的絕望,我絕不會對他的請求漠視不理。這個世界不是文字弄髒了人,而是人弄髒了文字。你的心是幹淨的,你的文字也是幹 淨的。我隻不過是做了我覺得該做的事。我不覺得自己有多麽不幹淨,更不覺得自己是在欺騙。”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那麽肮髒,我不想玷汙你。我們結束吧。”趙嘉仁漠然地說。這是他們交往以來趙嘉仁第一次主動跟秀真提出分手。

秀真傻呆呆地看著趙嘉仁從未有過的長篇大論,再看他最後一句絕情的話,忽然意識到,也許她是狹隘了。趙嘉仁說的未嚐不是一種她不可能達到的境界。這讓她想到尼采的那句話,“更高級的哲人獨處著,這並不是因為他想孤獨,而是因為在他的周圍找不到他的同類。”

“我從沒有覺得你髒。不過如果你想結束,就如你所願吧。”沉默半晌之後,秀真以同樣漠然的口氣說。

這到底是不用一陣風就可以吹散的虛擬世界,怎麽可以當真呢。秀真想。

那時正是子夜時分,四周萬籟俱寂,可是無論秀真怎麽側耳傾聽都聽不到自己洶湧的哭聲。

 

(六十九)

 

有三天時間趙嘉仁和秀真互不理睬沒有往來任何消息。這是他們交往將近兩年以來的第一次。那三天裏他們各自嚐到了不同味道的度日如年。

秀真疾速地消瘦下去,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好像一陣風來就可以將她吹到紅塵之外。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對任何事都心不在焉,甚至發生過她走錯教室上錯課的笑話,而當學生們善意地笑她的糊塗時她的腦海裏竟然都是趙嘉仁寵愛的話語:“你這個小迷糊。”秀真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原來處於感情被結束的一方感覺是這麽不快樂。她想起自己對趙嘉仁以前說分手就分手的任性。現在終於輪到自己來體味一下那份失落了。

沒有事情的時候,秀真就會失神地看著遠方,與趙嘉仁的點點滴滴像一朵朵白雲排列著經過她記憶的窗口。不經意之間她過去兩年的生活早已經被趙嘉仁絲絲入扣地填滿,而她是那麽習慣地享受趙嘉仁隨時隨刻的柔情蜜意和他孩子似的纏綿依戀。

秀真好像忽然才意識到她進入到那個虛擬的世界如此之深,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退回到現實世界裏。仿佛那個有著趙嘉仁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憂傷的夢。她醒來時依然會聽到趙嘉仁溫存的聲音。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早晨六點被趙嘉仁在地球的另一端喚醒:“起來了,太陽照到屁股了。”趙嘉仁總是喜歡這樣說。秀真甚至嘲笑過他太老套沒有新意。現在卻覺得那一成不變的早安問候是多麽珍貴。

就這樣結束了嗎?那麽多甜蜜動人的話語。秀真長歎口氣,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腦桌前盯著屏幕。

如果科技足夠發達,秀真看一眼電腦屏幕就會接通天涯之外想見的那個人的信息,她就可以看到,此時地球另一端的趙嘉仁也陷入同樣難熬的失落之中。

他快要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趙嘉仁想。他已經等了秀真三天。這個驕傲的女人。為什麽不肯柔軟一次。為什麽就不肯主動一次。這讓趙嘉仁又氣又恨。這麽久一直是他在退讓,當然他十分享受這種退讓,對美好的女人值得一退再退。但是這一次,他覺得他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秀真到底是不能夠懂得他的。她的世界那麽簡單純淨,她想不透那個與她的截然相反的世界。如果不是他硬把秀真拉入這個渾濁的虛擬世界,她是不屬於這裏的。

秀真又是那麽眼裏容不得沙子。當然這不怪她,因為她本身就沒有沙子。她對身外的世界那麽敏感,銳利,即使她的退守飽含委屈,但是她依然寬容地包裹起她的刺。而她本性是那麽美好善良,以致讓她一再突破底線陪伴著其實一無是處的自己。趙嘉仁很清楚,在他的精神最需要支撐的時候,是秀真堅定的不離不棄讓他與這個世界產生了牢不可破的聯係。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那個溫柔如水又內心無比驕傲的秀真。秀真突破著她的底線,趙嘉仁又何嚐不是為秀真一再突破著自己的底線,他甚至開始無法抑製地想象與秀真真實地在一起的情景,秀真讓他那麽充滿擁有的渴望,他希望自己是自由之身,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年輕二十歲可以跟秀真更加匹配。

這三天裏極度悲鬱又無所事事的趙嘉仁在過去那些老情人那裏故地重遊似的打了一圈招呼,免不了打情罵俏,甚至免不了文字上的肌膚之親,但是他內心裏的空洞悲漠之情是那麽濃重,以至於他的身體麵對著情色的字眼是那麽清涼鎮定無動於衷。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就此喪失了男性的能力。

當趙嘉仁百無聊賴地坐在電腦前甚至會忘記了每天該做的滾動新聞頁麵的事。一切都是這麽讓人提不起興致。趙嘉仁的手隨意地在電腦前撥弄著,卻不小心打開了和秀真通信的郵箱。那個郵箱地址隻有秀真知道。裏麵躺著的全是他和秀真的往來郵件。

一封一封看過來,那個善良的秀真,溫柔的秀真,堅毅的秀真,活潑的秀真,柔情的秀真,她們一點點擊潰了趙嘉仁在心中築起的分離的堡壘。趙嘉仁的心忽然無比的疼痛,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如此不可失去秀真。

不論秀真會怎麽看他,哪怕她會嘲笑他,此時趙嘉仁隻有一個念頭,讓秀真知道他的心意:他離不開她。“你還好嗎?”趙嘉仁顫抖著手指發出郵件。

幾乎在同時,他的郵箱裏收到了秀真的郵件,忙不迭點開看,趙嘉仁的臉上倏地綻放出三天未見的燦爛晴天。秀真發過來的竟然是一模一樣的一句話:“你還好嗎?”

 

 

(七十)

 

“當我愛你時,你的靈魂充滿春天的香氣。”後來趙嘉仁說這是他特地寫給秀真的情詩。秀真看著笑笑,淡淡說,“如果這是寫給我一個人的詩,該有多好。”那時秀真已經知道,這個陪伴了她五年的男人,與她朝朝暮暮地訴說著愛和思念的男人,終究不是她一個人的。

如果那一次她沒有鬼使神差般放下驕傲主動跟趙嘉仁聯係,如果她說過結束之後再不打開那個郵箱,讓一切停留在結束之時,那會是一種殘缺,但是畢竟接近完美。後來秀真回想往事時思緒常常在這個節點打著圓圈,不無遺憾地想。不過轉念之後又會是另一種思量:隻是如果那樣結束的就不是愛情,而隻是一種激情。愛不是那麽容易就停止的。

有時她又會覺得,或者她和趙嘉仁之間無論持續多久也都隻能是激情,無論這激情裏有多少愛的成分。網絡虛無的本質注定了他們之間激情的性質,也注定了這種激情比之愛情的短命。即使它一再被推延死亡的時間,即使它一再更深地靠近最純粹的愛情,它始終在愛情之外。至少是在傳統的愛情範疇之外。

“我們之間就是愛情。是網絡時代的愛情。這是文明進步的方向,是無法遮掩也不可回避的大勢所趨。是自由獨立富有生命激情的靈魂浮出物質渾濁而壓迫的水麵必然將經曆的一次神聖的洗禮。所有嘲笑過我們的,有一天都會步我們後塵,甚至會比我們更瘋狂更放縱而不可遏製。相信我,我們隻會被超越。”

這是那一次他們最終忍受不了各自思念的焦渴與折磨而同時回歸對方的懷抱時,趙嘉仁對秀真說的一番話。那時他們剛剛從一場鏖戰般酣暢淋漓的文字愛欲中平息下來。

直到很久之後,秀真也不能明白為什麽那時她會那麽瘋狂那麽忘乎所以。世界像潮水一樣退去,隻有趙嘉仁像無邊無際的海灘呈現在她的麵前。她好像第一次發覺她的體內同樣有一隻野性莽撞的獸類,充滿原始勃發的欲望,讓她想無窮無盡無止無休地索要趙嘉仁。

而那些讓她渾身顫抖不止的想象裏,趙嘉仁的麵孔和聲音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替代了永複的影子。她是那麽渴望麵前的這個男人,或者確切地說是屏幕背後的這個男人,想蜷縮進他的懷裏,想纏綿地親吻他的嘴唇,熱切地撫摸他的身體,想像齒輪咬合著齒輪那樣與他重疊在一起,想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感受他身體和靈魂排山倒海的讓她窒息的雄性力量和氣息。

“我們是天生一對寶貝。”趙嘉仁氣喘籲籲又萬分滿足地說。“天知道我有多愛你。不要離開我寶貝。答應我,陪伴我一輩子。我離不開你。”

“我也離不開你。你知道我也離不開你。我想真的要你。要你真正地充滿我的靈魂和身體。”秀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說這些話。而後來她想起來也不覺得羞恥。那是她真實的話語。發自她的靈魂和身體的最深處。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與他完完全全地融合,在無止境的撞擊裏永不分離。

就是在那次激情的巔峰時刻,秀真忍住雜亂無章的喘息,任心底裏的欲望不顧一切脫口而出,“嘉仁,我們結婚吧。”

這一句話讓他們長久不停歇的歡愛像一場浩浩蕩蕩的狂歡喧鬧走到了萬丈懸崖邊不期然遭遇到突然而至的冷靜而陡峭的靜止。

那是秀真唯一一次跟趙嘉仁說到結婚。那與前一刻轟轟烈烈的縱情截然對立的沉默是如此尷尬與冰冷。在一瞬間的萬物都停止的寂靜中,秀真一下子清醒過來。即使一分鍾之後趙嘉仁的一聲“好”追過來,在秀真心裏,那是一道愛情的分界線:這是他們的頂點,而他們這一生都不會翻越過去。

就是愛情吧。與婚姻無關。就隻是網絡裏的愛情,隻存在於想象。在那一刻,秀真無限悲傷地定義了她和趙嘉仁的關係。

而網絡裏的趙嘉仁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麵對的那個女人,在那一刻實實在在地想與他在一切生活真實的風浪裏生死與共。他覺得激情時刻女人的話是不能相信的。那隻是秀真一時糊塗。她有很好的婚姻,穩定的生活,可愛的小孩,她怎麽會真的想跟自己結婚。

即使秀真真的這樣想,他趙嘉仁又是否有資格一口答應呢。他如何麵對自己的兩個女兒,以及他的太太怎麽辦。太太千般不好,卻給了他兩個可愛的女兒。太太的脾氣那麽暴躁,有幾個男人可以忍受。也許她離婚後隻能鬱鬱孤老,他於心何忍。他是個男人,不能夠對交付給他一生的太太始於甜蜜,終於亂棄。

如此種種內心裏的盤算,造成了趙嘉仁的遲疑。雖然幾個月之後他的這種觀點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不過那時那刻,他選擇忠於了自己的內心,忠於了那種說出真相的遲疑。趙嘉仁不知道他發出的這些暗示被對麵的女人滴水不漏地捕捉了去。而他再也沒有機會更改他真實的心意。

 

 

(七十一)

 

趙嘉仁對秀真說,我愛你。

秀真回,我也是。

趙嘉仁對秀真說,我真的很愛很愛你。

秀真回,我也是。

趙嘉仁對秀真說,我會一輩子都很愛很愛你,隻愛你一個人。

秀真回,我也是。

趙嘉仁對秀真說,我想跟你結婚。

秀真回,我也是。

那時候肖雄揚終於結束了他的人世苦旅,回到他最初的來處。趙嘉仁一路陪伴著他,看他最後的疼痛,最後的萬般煎熬,看著一個健壯如牛犢的男人最後縮小為一把幹癟鬆動的骨頭。

像時間縮回它無形的殼中,肖雄揚縮回大地深處隻有溫暖沒有冷漠的子宮。肖雄揚幾乎是沒有恐懼地走向了死亡,或許僅僅是因為他最後的思想中充滿了大過恐懼的對人世的眷戀。他最後死死抓住自己一雙兒女的手說明了一切。

肖雄揚至死也沒有聽到他前妻的一句原諒。不過若是真有靈魂,他必然從前妻在他合上眼瞼時突然崩潰大哭中含笑安息。那個淚眼滂沱的女人給過他多少決絕的痛恨就蘊藏了多少無法言說的深愛的悲傷。趙嘉仁在一旁看著,忽然想到自己,或許他下一刻也會死去,而他的太太是否會如此痛哭不已。

那些日子,趙嘉仁對太太無以倫比的溫情,試圖換回他們相濡以沫的很久之前。隻是無論趙嘉仁表現得多麽體貼順從,他甚至減少了那幾天跟秀真的消息往來,但是他的太太始終也沒有抬起眼眸正眼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堆排泄物,從裏到外地散發著惱人的惡氣,仿佛隻要她看他一眼就是把一堆排泄物生吞了下去。

沒有人可以忍受那種被至親之人嗤之以鼻的鄙視,也沒有人有逆天的能量可以從那種看排泄物的眼光裏把自己幻變成一堆金燦燦的金子。趙嘉仁起初不無傷感最終萬念俱灰,心安理得回歸他的網絡。不過這一次他鐵定了心要在死亡來臨之前換一種生活。他的女兒們終會有一天理解他,哪怕是很久很久之後當她們看到死亡時才明白他那種大過死亡恐懼的絕望。

所以當趙嘉仁深情款款地對秀真說出那些他以為是發自內心的話語時,秀真淡然的反應顯然低於他的預期。趙嘉仁有些生氣,“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你還是這麽不解風情。你隻知道拷貝我的話。我想聽你用自己的話親口說你真的很愛很愛我。”

屏幕前的秀真笑看著趙嘉仁的撒嬌沉默,悲傷像空氣一樣在那沉默中流動。這世上最深情的不是語言,是心靈。這一點趙嘉仁好像永遠不懂。秀真哀哀地想。這就是距離吧,即使是深愛也無法彌合的距離。而那種天塹一樣的距離之後,孤獨像歸宿一樣為每一顆在人世不安遊蕩的靈魂打開了墳墓般的窗口。

若不是深愛過,她不會走進趙嘉仁的靈魂去探索,她想從他的靈魂裏找到真愛的影子,卻發現他其實和她一樣顏色的寂寞。

也許他們真是天生一對。像趙嘉仁說的。網海茫茫,秀真總是可以一眼從幽靈一樣的芸芸網絡ID中分辨出趙嘉仁的馬甲。每一個靈魂都是獨特的,就像每一個人獨一無二的外形,隻有深愛你的人才能在人來人往中一眼認出你落落寡合的背影。而這種直覺的認出對秀真來說與其是找到靈魂的另一半的幸福,不如說感受到靈魂被撕裂的最深切的痛苦。

趙嘉仁對那些在網絡裏打情罵俏的馬甲隻有鐵嘴鋼牙的否認。“你以為全世界多情的男人都是我。”趙嘉仁心虛地諷刺著秀真,轉頭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我隻愛你一個。你不要胡思亂想,這樣下去會得分裂症。”

秀真笑。她已經分裂了。所以在看到那個神秘的黑客發來的破解了趙嘉仁家裏的另一台電腦時獲得的趙嘉仁無數馬甲發送給秀真時,秀真不知道自己該開心還是該傷心。原來趙嘉仁每天跟她說的那些他生活中的故事都是來自網絡,都是他從那些網友處獲得的消息,他再有聲有色如假包換地轉述給秀真聽逗她開心。

秀真終於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與她敵對。為什麽她會遭受打擊。為什麽她直覺趙嘉仁看似真誠的話裏總有謊言的影子。為什麽離去之心越來越分明地靠近了自己。

秀真苦苦思索也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她竟然從來沒有認錯變身的趙嘉仁過,難道靈魂真有半個之說,趙嘉仁是她失散的那一半。而若一切靈魂的傳說都是人類臆造的虛妄,為什麽她會跟趙嘉仁如此血淚交織的糾纏,而趙嘉仁為什麽死死不肯放手卻又如此沉湎於虛擬的網絡世界。

 “我愛你。我這輩子不希望任何男人看到你淫蕩的樣子。我想跟你結婚。”趙嘉仁無比深情地說。

秀真看著屏幕上趙嘉仁的文字眼睛忍不住潮濕,而她已經失掉了對他的信心。“我們不可能結婚。你屬於你太太。或者別的你真正愛的女人。”秀真冷冷地說。趙嘉仁不知道秀真的冷淡不是對向他,而是她自己。

如果我曾不小心沾染過塵世的淤泥,我用深愛你,來洗淨自己。秀真想。無論這一場愛走多遠都有終點,她已經清楚地知道,有一天她終會消失,像雲朵消失在風裏,像生命消失在死亡裏。

 

 

(七十二)

 

“真的放下了嗎?”這是很久以後,秀真即將與德男小別之前德男不相信地問秀真。“我還記得你那陣子瘋狂的模樣,很有我當初想跟他做愛做到死的影子。”德男笑著壓低聲音說最後這句話。高有銘正在隔壁的房間給他們剛剛四個月的女兒換尿片。停了一下,德男又正色說,“愛情可遇不可求。要是我遇到了,絕不輕易放手。”

“這不是愛情什麽是愛情呢?”秀真想起德男曾經這樣取笑過跟趙嘉仁熱戀時期雙目流光溢彩瀲灩生波的自己。那時的她一定裏裏外外都散發著愛情馥鬱誘人的香蜜。如果有人知道精衛如何填海,秀真想,就會懂得她曾經怎樣毫無倦怠地堅持過。不過這些隱秘的內心情緒,連最要好的朋友都無法對她訴說。

最終秀真隻是衝德男萬裏江山入黃昏般無限落寞地笑笑。在德男麵前她不必偽裝得那麽瀟灑。和趙嘉仁的那份愛情,她沒有想過要結果的,她以為兩情長久心心相印就是最好的結果。隻是愛情是需要對手的。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棋逢對手。那些比重傾斜的愛總有一天會無法挽回地觸及地麵,並在濺起的一地煙塵中杳無行跡地消失。

“不過呢,”德男不顧秀真的沉默接著說,“實話說,我是想不通你們的虛擬愛情的。我可以虛擬三個月,但是那麽多年都虛擬,那還不如殺了我。我喜歡來真的。”德男說到這裏便自顧自笑起來,然後又換作一副過來人的老成口氣:“俗人就入俗世。愛情是在柴米油鹽裏升華的,而不是在風花雪月中無休無止地吟誦。在強大的物質力量的麵前,精神力量不值一提。 看看那些隻耍嘴皮子的詩人們,最後多半都瘋了。” 德男不無惋惜地撇撇嘴,“還是做個粗人好。沒心沒肺,活著不累。”

秀真歎息。的確是那些天剛剛又出來一個著名詩人瘋掉的新聞。這是個精神被逼入虛無之地的時代,而一旦越過虛無的遼闊疆域的界限,就是無邊無際萬劫不複的黑暗。“我也快瘋了。”秀真笑著說。

“烏鴉嘴。瘋子才不會說自己瘋呢。你啊,就是活得太認真了。那個計算機係的老師多好啊,你偏說找不到感覺。”德男說的那個計算機係的老師是高有銘他們係新調來的同事,海歸博士,比秀真小兩歲。

秀真眼前掠過那個男老師的樣子,一身幹淨的陽光氣質中透著儒雅風度,就是太年輕了。秀真想,或許退回去認識趙嘉仁之前她會考慮他,而現在,這一場網戀讓她身心俱疲。她還不曾痊愈,她需要慢慢恢複。

“高有銘好賢惠。”秀真笑著岔開話題,眼光瞟著隔壁耳朵用心傾聽和記憶那個咿咿呀呀的童音。

德男終究打破自己四十歲前不要小孩的誓言,提前做了一個驕傲的母親。“一看到她我就融化了。我後悔自己那些年一直不聽有銘的,該早一點要小孩。”做了母親的德男兀自散發出一種母性的溫柔光輝。她從前是那麽拒絕小孩子。“那是純粹是自找累贅。現在誰還生小孩啊。太落伍了!”秀真想起德男當初的話就覺得時光真是能夠改變一個人。

“早一點要小孩的話,我們之間也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麽多事。”德男的神情有點落寞,一道隱秘的疤痕橫在她的目光深處。秀真明白那是什麽,不過她還來不及說點輕鬆的事由來轉移話題,德男已經陰轉晴天,灑然一笑說,“不過也說不好。誰知道呢,也許會更糟糕。我那時候那麽任性。還好,都走過來了。”

“還好,都走過來了。”秀真不由得跟著這句話點頭。萬事皆有時機。不論一個人心智是青澀還是成熟,也不論命運帶來的是苦難還是幸福,生活都有它潛在隱形有條不紊的秩序。隻不過生活在生活裏麵的人看不清這些罷了。

即使生活裏充滿暗礁急流甚至致命的漩渦和陷阱,秀真想,還好,她們一路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都走過來了。何須問付出的代價是什麽,甚至連那些付出的代價都是珍貴的,因為它們是生命別具質地的一部分。

那次秀真從德男家告別出來的第二天就坐上飛往舊金山的航班。她將要在那裏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度過一年的時間。這是秀真從來沒有期待過的事。

命運的安排是如此不可更改又如此充滿玄機。坐在飛機上的秀真無比感慨地想。

那長長的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對秀真來說像是一次穿越回時光隧道的長旅。她起先腦海裏都是德男那個新鮮的清晨的花露一般水靈晶瑩的小女嬰的樣子,藕節一樣白嫩的小胳膊用力揮舞著,花瓣的嘴唇時時吐露出誘人的舌尖和銷魂蝕骨的天籟之音,兩粒活潑轉動的眼珠像兩顆最純粹的鑽石,清澈晶亮,纖塵不染,溫潤地觸動人心底最柔軟的那根琴弦。

一句無限熟悉的話語在無意撥動的旋律中自秀真耳邊嫋嫋炊煙般盤桓著升起,“你給我生兩個女兒。我要雙胞胎。讓她們像你一樣美麗善良。”趙嘉仁溫柔的聲音像不滅的泡沫從記憶的深海中不止不息地向上跳竄著鼓動著,仿佛想穿破耳膜的柵欄浮到真實的生活的水麵。它們那麽固執又那麽清晰,輕易打開秀真已經閉合的回憶之門。

“那是一個憂傷的陷阱。”秀真冥冥中聽到一個微弱的警示般的聲音。

 

(七十三)

 

其實回憶不隻是一個憂傷的陷阱。它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就像在當初愛情的陷阱裏越陷越深的秀真,除去幸福,她還有太多的不安,猜測和懷疑。即使後來她知道了那些真相一直勸說自己從趙嘉仁蛛網一般密密裹纏的愛情之夢裏抽離。而離去的腳步邁出去是那麽艱難,尤其當她已經深入到趙嘉仁的靈魂裏看到了他喧鬧的之後同等份量的寂寞。

“幸福是有陰影的。”秀真不止一次跟趙嘉仁暗示過她內心充滿苦不堪言的折磨。而趙嘉仁都把它們當作女人多變的情緒予以簡單忽視。

 “你為什麽要纏著我。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婦。”即使知道愛是身不由己的事,秀真還是喜歡氣勢洶洶地質問趙嘉仁,仿佛這樣便可以從這場災禍一般的戀愛中脫身。即使每一次質問之後他們更深地陷入彼此的情欲之中。

“因為我愛你。這和你是誰沒有關係。”趙嘉仁無辜地說。

“但是我們沒有可能在一起。又何必浪費彼此的生命。”秀真說。

“我喜歡你浪費我。”有過那一次分離生不如死的煎熬之後,趙嘉仁已經很確定自己離不開秀真,所以他對秀真從來都是這一副任殺任剮任憑擺布的樣子,他不介意在秀真眼裏低到塵埃裏去。“我喜歡你把我的整個生命都拿去。即使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死纏爛打你早就離開了。”

“你為什麽愛我?你都沒有見過真實的我。”秀真有氣無力地問。其實她都知道趙嘉仁的答案:“因為我對你一見鍾情。因為一切都是天意。因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趙嘉仁像塊被她嚼過的口香糖,死死地粘住她的靈魂。這讓秀真既愛又恨。

“要是你隻愛我一個多好。”秀真總是這樣淡淡地說她心裏最深切的夢想。哪怕永不相見,要是趙嘉仁隻愛她一個人多好。要是他沒有背對著她的那一麵多好。即使都是逢場作戲,那麽久相處秀真已經漸漸能夠看到趙嘉仁的內心,他是愛她的,可是如果能夠幹幹淨淨隻屬於她一個人多好,那樣她甚至寧願背負俗世罵名,與趙嘉仁不顧一切地廝守。

“就是隻愛你一個人。這一輩子都隻愛你一個人。”趙嘉仁毫不心虛永不改口地說。

“你敢不敢再甜一點。”秀真無奈苦笑。其實她的心早已經妥協於這份虛妄的愛。既然已經糾纏在一起,就盡力給予。而她能給趙嘉仁的,最終將隻剩下回憶。

“我想要你。”趙嘉仁總是將他們的爭吵止於這裏。除了做愛可以將他們兩個彷徨迷茫的心靈暫時治愈,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方法可以讓他牢牢地將秀真控製在他的視野裏。他總是害怕有一天秀真會突然離去。他想用性拴住她,用最親密無間的文字浸染她,讓她的靈魂遍布他的印記,仿佛這樣她就不會舍得離去。

而每到這種時候秀真也就不忍心拒絕他的可憐巴巴的請求。“我怎麽會愛上你這麽個壞蛋。”秀真恨恨地說。如果可能,她簡直想咬掉趙嘉仁這張甜言蜜語的嘴巴。隻是與此同時秀真耳朵裏卻聽到自己聲若蚊蠅般的歎息:“這就是愛情吧。”

這個男人,她什麽都不能給他,除去一些時間和文字,卻這樣折磨他,她幾乎把他踩進土裏了,他卻還是這樣不舍不棄。如果不是出乎愛還能因為什麽。秀真想不明白。而她知道的,是她是依戀著趙嘉仁。明知道這個男人身上落滿灰塵,她依然愛他層層灰塵之下那潔白如玉的本真。

“不要離開我寶貝。”每一次趙嘉仁得到滿足之後都會在秀真耳邊呢喃這樣的話語,“我真的離不開你。離開你我會死。你也會。你隻是不願意承認你已經愛我像我愛你一樣愛到骨髓。”

“不覺得你那麽愛我。”激情之後秀真說這種話總讓趙嘉仁抓狂,讓他想立刻真實瘋狂地占有她,讓她相信他的靈魂在說著他的身體想說的話。

“我要去見你。”趙嘉仁說。“我要在機場就要你。我要讓你給我生下一個孩子。”趙嘉仁說這種話時從不覺得羞恥。“我愛你就不覺得羞恥。我想告訴每一個窺覷你的男人你是我的。”

“你真是想象可以有多瘋狂,文字就可以有多囂張。”秀真鎮定地嘲笑著趙嘉仁的想象力。可是要命的是,每一次她都身不由己跟隨著趙嘉仁思想的牽引去想象那些誘人的場景。而那些愛欲澎湃的場景會讓秀真的快樂來得那麽輕而易舉。

“我也多麽想見你。多麽想無止境地要你。”每當秀真渴望的時候,腦海裏就會充滿趙嘉仁聲色繾綣的詞語,對趙嘉仁那些隱秘的情欲的火光會忽然將整個浮沉不定的夜晚照亮。

 

(七十四)

 

有很多時候,那時候他們已經分開,無論秀真怎樣用力逼退思念的潮水,她依然會被回憶的雲霧覆蓋。

那時候她不再去天淨沙網站。直到離開的時候,秀真才意識到,網絡裏繾綣多年的他們分別時沒有瀟灑的衣袖可揮,也沒有多情的雲彩可以帶走。而她到底遺留了最傷筋動骨的那部分在原地。連同他們的兩個孩子。

像真的愛情一樣,他們的確一同誕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當然隻是在網絡裏。當然隻是以他們名字融合而成的兩個ID。

“她們是我們愛情的結晶。”趙嘉仁用夢幻般的聲音對秀真說。秀真笑到肚子痛。“這麽假的遊戲你怎麽可以玩得這麽仿真高明。你是不是已經有了很多子子孫孫?”秀真的確是笑著說這些話的。後來才知道,她對趙嘉仁的所有猜測的戲言都不幸言中。

趙嘉仁豈止子子孫孫。他建立的是自己理想的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個男人,一個真正有雄謀偉略的男人誰不想稱王稱帝。在這個王國裏有他夢想的一切: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三千佳麗,有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有井然秩序歌舞升平,有真正的平等威嚴的公正,百姓倉廩實而知禮節,愛,信仰,希望是三枚永不落的太陽,照耀在每一個子民平和安寧的心上。

“真是春秋大夢三千年。”秀真聽過趙嘉仁這個夢想笑死了。“除非你把人都變成電腦人,輸入真善美的統一程序。不過真的有那麽一天,人世又是不是太無趣。”

“你一點都不好玩。”趙嘉仁氣哼哼地說秀真。他恨的是秀真的清醒。“女人要溫柔順從,對自己男人的話無一辯駁。”

“你要學會拍馬屁。不會拍馬屁的人在網絡裏生存不下去。現實世界也一樣。”趙嘉仁諄諄教導秀真。“你要花見花開,人見人愛,車見爆胎。”

秀真嘴裏的一口茶瀑布般淋到電腦上。“真那樣的話,你還敢愛我嗎?”

“敢!我相信你就是拍馬屁也會拍得清新脫俗。”趙嘉仁毫無猶豫地回複。

“省省吧!我有潔癖。我怕拍自己一手排泄物。”秀真笑著說,“讓那些狗都不如的家夥們去奴顏婢膝溜須拍馬吧。中國的奴才已經夠多了。”

秀真說到這種事總是義憤填膺。看看每天爆出的那些新聞吧,拂去那些諂媚的詞語,拂去那些所謂正能量的詞語,拂去那些牽強曲意的掩飾的詞語,拂去那些試圖編撰一種讓人說得通信得過的邏輯的詞語,在層層脂粉般塗抹修飾遮掩蒙蔽的背後抽絲剝繭,你可以看到這個曾經偉大的民族日益墮落的精神全貌:居上位者的頤指氣使,濫用權力,一切為私;居下位者的麻木恭順,連呐喊都發不出聲;一群小人為虎作倀興風作浪,你在位時他們可以口吐蓮花,俯首認爹喊娘,甘當孫子;你失勢時那群人又都即刻變成了凶神惡煞,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地來向新主子示好獻媚。而幾乎整個社會的群體都以旁觀者的姿態伸長了混沌冷漠的脖子,時時準備著發出醃臢的浮沫般的叫好聲或者謾罵聲,仿佛如此就是他們活著全部的樂趣和意義。

“你就不會順從一點。真懷疑你會教出什麽樣的學生。”對秀真的認真不屈的個性,趙嘉仁與其說責怪不如說愛惜。“你會帶壞他們。”

“我的學生都把我當作姐姐。我教授的思想都很老套。我希望他們不浮不燥,有傲骨而無傲氣,清醒地思考而不是盲目地跟從。我希望他們懂得愛懂得責任。我希望他們是一個真實正直的人而不是得了軟骨病的奴才。”秀真說起她的教學思想一副站在講台上的慷慨激昂,自豪感溢於言表。

“沒有什麽比作一個稱職的老師更光榮的事了。”這是她一直謹記的母親常教導的一句話。傳道,授業,解惑。這是多麽神聖的職業。可惜在這個隻見職業不見職業道德的時代,已經越來越少見稱職的老師了。每個人都在以坐水滑梯的速度追趕精神墮落的時尚而不以為恥。金錢越來越顯示出可以收買一切的魔力,當然包括靈魂。

“天知道我有多愛你。”這時候趙嘉仁說的這句話發自肺腑。除去那種女人特有的吸引,這是他流連不舍的秀真,是他發自內心喜愛的真實而獨具個性的秀真。

趙嘉仁這樣說的時候秀真也能夠感受到他的愛。那是脫離了肉欲的愛,是真正的靈魂交鋒之後的深深膠著吸附,是一顆靈魂見到了另一顆靈魂發出的絕美光暈。

他們畢竟有過最美的時光。秀真想。有過初戀的青澀新奇熱戀的熾烈迫切,有過靈魂深入交纏的輾轉旖旎,也有過老夫老妻般的踏實與安心。

 

(七十五)

 

“那種感覺就是心上有個人磐石一樣壓著,搬不走移不動。”這是秀真的一個女學生在陷入一場可笑的戀愛之後說的一番話。她和一個有婦之夫相識始於網絡,迅速走進真實的旅程。

真實的代價遠大過虛無。秀真不無悲哀地看著她的女學生病懨懨的樣子想。這個大四即將畢業的學生是她鍾愛的一個弟子,會寫露水一樣清澈夢一樣飄渺的詩。隨著她腹部的鼓起她很有可能以道德敗壞的理由被學校開除。

“我想跟他生個小孩。我沒有想過破壞他的家庭。我就是想要生個跟自己相愛的人的小孩,一輩子守著她不分開。”那個女學生的哭聲悲傷淒厲。秀真從她的哭聲中聽出一個癡情故事的背後隱藏著的病態的偏執。

那個女學生的母親因為婚外戀跟她父親離婚,而她父親答應離婚的唯一條件是女兒跟隨自己。她父親以為用孩子做籌碼可以挽留一個母親。她父親失算了。她的母親一去不回頭。

“她曾經說過會帶我一起走。她曾經說過我是她心頭肉。她是個騙子!”那個看上去溫柔恬靜的女孩在秀真麵前毫無顧忌地撕開花朵嬌弱的麵具,露出她傷口猙獰從未示人的根部。“我要生個女兒,我要一輩子陪著她,好好愛她,不讓她在深夜做噩夢而哭醒,也不會讓她覺得她的分量那麽輕,一個男人向我勾勾小手指她就會被我舍棄。”

秀真膽戰心驚地聽著。這真是一個讓人憂傷到變態的社會,她想,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怎樣生活的自由,唯獨孩子年紀尚小的父母沒有。但是這個時代讓人輕易卸去所有自以為的負累。假如那個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用作踐自己的人生來報複她經曆過的一切不幸,不知道身為母親她會怎麽想。

痛苦卻永不止於此。這個社會更變態的地方是她女學生喜歡的那個男人根本隻是玩弄她。他以一條十五個網絡認識的女朋友跑去醫院看望病中的他這樣讓人神經錯亂的新聞從人海中浮出。讓人跌破眼鏡的是,那些女人即使知道真相依然愛他愛得要死要活。“他最愛的是我。他跟那些女人都是逢場作戲。”每一個女人都這樣哭著說。

秀真啼笑皆非地看著那個男人其貌不揚的照片,怎麽看都無法將他跟魅力無窮這個詞語聯係在一起。大概隻有在這個科技越發達人性越愚昧卑劣的時代,才可能造就這樣的神話。

“這樣的人都是天才。”趙嘉仁這樣評論那個可以同時搞定十五個女人的男人。“他們嗅覺敏銳,熟知人性並善於利用。”秀真默默聽著,終於忍不住回複了一句話:“你也是這樣的一個天才。”

“我不如他。我動情了。”趙嘉仁沒有完全反駁秀真扣給他的帽子的意思。

他的話外之音對那時的秀真來說已經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秀真悲哀地想,她想要的唯一終究沒有逃脫之一的命運。

她想起那個神秘人發給她的揭露趙嘉仁那些不同馬甲的郵件,腦海裏想著趙嘉仁為自己爭辯的愛心之說。她越來越清楚地知道,無論她自己給趙嘉仁找多少高尚的借口,趙嘉仁何嚐不是一個多情濫情的高手。真正的慈悲毫無邪念。而秀真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趙嘉仁跟那些女網友發乎情卻未止於禮的曖昧話語,何嚐不是慈悲為名的淫邪。

如果以旁觀者的眼光看自己如自己看那個女學生,此時在和趙嘉仁的一場網戀中泥足深陷的她何嚐不是愚劣癡頑。而這種癡頑是因為缺乏愛嗎?秀真獨處的時候開始拷問自己:語言的愛,身體的愛,靈魂的愛。或者所謂的缺乏也不過都是借口,不過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的貪心。

對那之後秀真來說,電腦屏幕越來越像一麵魔幻之鏡,紙醉金迷的表麵下昭顯著她的靈魂無異於任何網絡時代隱形人的虛空。她到底沒有成為例外地擁有著這個時代的疾病,秀真想。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好像擁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心靈,在物質泛濫的泡沫夾縫裏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靈魂黑洞。人與人之間在以黑洞的方式相互吞噬,像海洋裏的大魚吃小魚。

“那些簡單的善良的天真的人類將在網絡時代消失。”秀真想起趙嘉仁說過這樣的話,也許他早已預見到她不可避免的消失。

 

 

(七十六)

那時候趙嘉仁加緊了對秀真結婚的逼迫。“我想天天抱著你。想跟你在床上抵死纏綿。想生兩個女兒。”趙嘉仁說,“生死旦夕,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是我死去。”趙嘉仁這樣說,是因為秀真的父親。

秀真的父親再次中風。左邊的半個身子完全失去知覺。秀真看到三年未見的父親時完全想象不到曾經健碩的父親會變成那種病弱不堪的樣子。令秀真萬分感動的是那個自己從未叫過她“媽媽”的繼母王阿姨始終守候在她父親身邊耐心照顧,並安慰秀真讓她一個人在外照顧好自己,不要掛心她父親。

“人如草木。誰都算不到下一步會怎麽樣。”秀真的父親給秀真後來發短信,秀真可以想象父親是怎樣用顫抖哆嗦的手敲下這些字。他已經口齒不清,無法在電話裏正常交流了。“我跟你阿姨也是一場緣分,難得她不離不棄。我打算把這套房子留給你阿姨,讓她老了有個住處。”

秀真默然點頭。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到老死的那一天如果沒有一個可以相依的人陪伴在身邊,再多的錢財又有何用。”秀真把這件事告訴給趙嘉仁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肖雄揚臨死前的那些情景。

肖雄揚孤零零死在一堆錢裏。不是他愛財惜財而是那時候他用錢財已經買不回前妻的心。肖雄揚臨去世前將自己在天淨沙網站的股份全部送給了趙嘉仁。“老家夥,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是你。你竟然真的能夠二十年如一日堅持你的理想不改初衷。”肖雄揚眼睛裏的欽佩是真誠的。“錢其實真的沒什麽用。除去用來炫耀。”趙嘉仁記得肖雄揚這樣說。

肖雄揚還托付趙嘉仁每半年按時給他遠在中國已經年邁的母親寄一筆錢。“白發人受不了這種痛。”肖雄揚說。“能幫我糊弄幾年就是幾年。”肖雄揚的前妻毫不猶豫地將這件事接手了過去。“讓孩子們給他們的奶奶寄吧。這是他們的責任。”她淡淡地說。這麽平淡的一句話讓趙嘉仁聽得眼睛一熱。這畢竟是一個知書懂禮的女人,可惜肖雄揚當初因一念之差錯放開她的手。如果一切重來,誰知道呢,或許肖雄揚現在還活著。

人生如夢啊。趙嘉仁會這樣感歎,但是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又有大夢難醒的感覺。他怎麽也想不明白,是他造就了現在冷漠無情的太太,還是太太造就了現在一心想從一張幸福和睦的家庭畫皮之下逃離的自己。

可是他能逃向哪裏去呢。秀真好像從來都沒有跟他結婚的心思,除去那一次情到濃時她情不自禁說過:“我們結婚吧。”之後她再也沒有認真考慮過跟自己結婚的事情,趙嘉仁可以敏感地感覺到這一點。這是一種非常讓他抓狂的感覺。他自覺已經不可救藥地陷在秀真的愛情裏,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讓他在虛擬世界中愛戀數年之久而不厭倦。

當然趙嘉仁也從不拘泥於世俗所說的守身如玉。隻是網絡,隻是文字,隻是精神無邊無際地縱馬馳騁,何必計較那些逢場作戲,或者僅僅是出於一個男人不可遏製的對各種各樣女人的好奇之心。人世間有百媚千種,我獨愛愛你那一種。但是,其他種魅人風情,他偷眼看看總是可以的吧。甚至於伸出舌尖嚐一嚐總可以的吧。

趙嘉仁從不覺得這種精神上旁枝斜逸的出牆是背叛。生而逢時,在視野如此開闊而距離如此觸手可及的網絡時代,即使再怎麽愛,一個大男人若受限於一個女人的視野,那樣活得要有多狹窄。

尤其讓他又恨又惱地是秀真從來不肯跟他視頻,更不要提給他看那讓他生發著無限渴望和熱力的秘密之處了。而網絡裏有那麽多女人,她們毫不介意地無私貢獻出自己的身體,貢獻出她們的牡蠣肉般柔軟細嫩的私密之所供網絡上無數相識或者毫不相識的男人們安放他們無窮無盡繽紛旖旎的想象和欲望。

要是秀真也肯那樣就好了。趙嘉仁想。不過秀真在這一點上從不退讓。“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給我看寶貝。我會為你更瘋狂。”趙嘉仁按捺著身體裏疾速躥升的欲火請求著秀真。“我也給你看我的寶貝。”

任憑趙嘉仁怎麽勾引,秀真都一副巋然不動的石女形象。“以後結婚了就給你看。”秀真毫不退讓地說。這也是她的真實想法。所有的情愛之舉無論多麽大膽狂野她都可以放縱趙嘉仁做,但那是他們真正結婚之後。

“你就不怕我看別人的去。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真的了。”趙嘉仁佯裝惱怒萬分地說。即使趙嘉仁完全理解秀真的保守,他說的卻是真話。他的確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女人真實可觸可百撚千揉可點燃他也可以耗盡他的那個神秘部位了。他甚至想過,如果秀真肯完完全全地交付給他,讓他在更真切更形象的幻覺裏接近幸福,那麽即使餘下的一生他聽從秀真不離婚不因為自己傷害任何人他都可以忍受。

“我們是戀人。我們真心相愛。做什麽事都是可以的。求你了寶貝。”趙嘉仁苦苦哀求。秀真卻始終軟硬不吃置之不理。秀真不知道,她越是堅持越激發了趙嘉仁心中難以平複的情欲。那欲火在秀真毫無感情色彩淡漠拒絕的言辭裏越燒越旺,最終衝出趙嘉仁理智的邊界。

 

(七十七)

 

後來秀真想,其實沒有什麽是毫無征兆的,一切都早已在隱秘中有條不紊地靠近最後的結局。隻不過混沌懵懂的人類靈魂被塵俗蒙蔽從而看不到事物本身清晰可見的內在秩序罷了。

正如壓倒不堪重負的駱駝的總是最後一根羽毛一樣輕的稻草,對秀真來說,和趙嘉仁那麽多年分分合合投入了全部激情的她,內心其實備受種種糾結遲疑纏綿愛恨情緒的深切折磨,這一段人不見真人果實也不見果實的精神戀愛早已超過了秀真自以為的心理承受邊界,她的苦苦掙紮最終被一根稻草一樣的事件猝不及防地終結。

那是暑假裏一個極其平常的午後。秀真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一邊等待趙嘉仁上線一邊想象著晨曦初透的早晨趙嘉仁急急忙忙爬起來跟她聊天的樣子。趙嘉仁曾經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隻為了多一些時間跟秀真膩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愛情秀真想不到另外的情感可以解釋。

於當時或者之後的秀真而言,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的是,被一個人那麽迫切的需要是一種美妙的感覺。那些時候秀真總會想到卡佛的那句名言:“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麽。”當然這句話在秀真心裏換成了另外一句:“當我們沉迷網戀時我們在沉迷什麽”。秀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不過即使後來時間把她帶到了結局麵前,她也始終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確切答案。

“有些事情就是無解的。”秀真想,“感情的事尤其如此。”就像她當初對趙嘉仁的種種直覺,初聽上去像是天馬行空不可理喻,用趙嘉仁的話說,她的思想太分裂了,太能胡思亂想。秀真不以為然。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人類的思想本就該無拘無束恣意縱橫。肉體不可達的思想都可以替它完成。後來的事實說明她的不以為然是對的。她那些依靠直覺而想象出來的聽起來荒唐無稽的猜測最終都被事實一一明證。

就像事發的那一段時間,趙嘉仁總有各種各樣的借口遲遲上線或者上線後會有種種理由中途離開。雖然愛的感覺不曾變但是秀真直覺有什麽不妥,即使這種不妥被屏幕的阻隔以及趙嘉仁的三寸不爛之舌妥妥地遮蓋住,但那不妥的直覺卻如太陽下的陰影忠實地跟隨著秀真始終不安的內心。

果然。那一天,在趙嘉仁上線之前,秀真收到那個神秘人發來的第五封郵件。裏麵寫著:“柯老師,從第一天認識您我就喜歡上您。我馬上要出國留學,開始全新的生活。這將是最後一封給您的郵件了。非常抱歉以這種方式打擾您。我從小喜歡玩電腦,想長大做一個名震天下的神秘黑客。但是這幾年跟蹤您的電腦讓我覺得做黑客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附件裏是我剛剛截獲的趙嘉仁手機上的幾段視頻。真心希望您獲得幸福。您的學生敬上。”

神秘人竟然是自己的學生!一想到這幾年跟趙嘉仁那些瘋狂的言辭行徑都被自己的學生親眼窺探了去,秀真就覺得無地自容,她真是愧對“為人師表”這幾個字。而讓秀真更覺得不寒而栗的是,這個熟知她一切的學生卻若無其事地混跡於自己的生活之中而她毫無知覺。

原來一切都是可知的。秀真想。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深藏不露,實際卻像玻璃人一樣透明地裸露在一切伴侶般陪伴著自己的高科技產品隱秘而精細的注視之下。

秀真屏住呼吸點開那個附件。那是趙嘉仁跟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網絡做愛的一段視頻。視頻裏不見趙嘉仁但是他的聲音是那麽熟悉,連他的喘息都是一樣的,還有他的熱浪滾滾的話語:“噢,寶貝!噢,寶貝!噢!——”

來了寶貝!爽死了!秀真聽到內心裏發出這樣一種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它應當就在此刻十秒鍾之內響起。它曾經像一塊燃燒的石頭落進秀真聲浪漂浮的耳朵裏,如今它像一片毫無分量千瘡百孔的枯葉落進冷漠蕭瑟的秋風裏。

秀真在那一瞬間忽然想起了數年前去世的母親。她忽然懂得母親發現父親視頻裸聊時的心情。那應當是一種摧枯拉朽的毀滅。隻有深愛的人才能夠感受到那種破碎。那一瞬間突然而至的信念坍塌的孤獨無助勝過了被背叛的齒寒和痛心。人生從此再無綠洲隻有荒漠。是那種萬念俱灰的絕望讓母親決絕地選擇了放棄。

“秋天終於要來了。”半晌之後即使趙嘉仁一聲溫柔的早安輕敲著秀真靜默的電腦屏幕,秀真毫不理會地從屏幕上抬起漠漠的目光看向時值盛夏之末的窗外,歎息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更多的枯葉在這一聲歎息中飄零遠去。

當那聲歎息停止,秀真的目光已經像雪野一般沉寂。

 

(七十八)

 

如果人的一生並非狹隘,如果時空可以被某種特殊的類似心有靈犀一樣魔幻般的技術一眼透視,那麽坐在飛往舊金山航班上沉湎於回憶往事的憂傷的秀真就可以看到彼時趙嘉仁正被推進手術室。

這時距趙嘉仁上一次進入手術室已經有快五年的時間了。

  “時間好像又轉回來了。”趙嘉仁在手術室裏越來越朦朧的光線中掙紮著不想沉睡過去。他很自然地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腎摘除手術,隨即更加自然地想起秀真,仿佛是為了思念秀真而想起那次手術。

他想起秀真那時像個溫柔又堅定的小妻子,她充滿柔情的叮嚀時時盤桓在他的耳旁。那曾經如搖籃曲般讓人安寧的叮嚀哺育了一度消沉恐懼的趙嘉仁活下去的信心。

趙嘉仁曾經以為這種幸福會永不逝去,即使那隻是盛放在網絡裏的幻景。所以他對秀真極盡了挽留糾纏的本事。那時的幻景越旖旎綺麗越發襯托出此時趙嘉仁心中的空空蕩蕩。他非常不甘心地在意識即將消失之前極力回想著過往畫麵。而無論曾經多麽美,他此刻看到的隻有憂傷。

 “一個人的人生是狹隘的。網絡的出現前所未有地拓寬了人們的視野,這會將給人類帶來史無前例的新鮮經驗。我們注定是在摧毀與重建的夾縫中掙紮的一代人。”這是趙嘉仁曾經跟秀真探討到網戀的話題時說過的斷言。

想起他的這些話,趙嘉仁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無論他對網絡帶給人類巨大改變的輕率預言是否準確,他堅信至少自己說對了一點:一個人的人生是狹隘的。這種狹隘的局限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可悲的。就像他此刻對這間小小手術室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一樣。

所以人在各自狹小的世界裏各自理所當然地自以為是也是在所難免的了。趙嘉仁後來想。就像秀真深愛他時被蒙在情感的鼓裏聽起來像個笑話一樣的一心一意,雖然他實際上非常感動於這種一心一意,這也是他那麽多年始終守護在秀真身邊的原因之一;就像秀真決然離去之後再也看不到他捶胸頓足萬分悔恨的樣子,當然這些情緒都隱在他不動聲色的麵孔之下。

趙嘉仁深知,他已經沒有痛哭流涕的資格了。時間流逝的同時帶走了他所有輕狂外露的銳氣。他的心早已暮氣沉沉,蒼老過他的實際年齡。“這是一個容易讓人的心靈飛速老去的時代。”趙嘉仁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他深深懷念跟秀真在一起時自己都會臉紅的那些言語和行為的孩子氣。

即使他曾經自詡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他以為給他的網民們帶去自由的火種,而實際證明那或許隻是一堆煙塵一樣蒙蔽人心靈的灰燼。“不加控製的網絡是個欲望的泥潭,對每一個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吞噬。”很久之後,陷在黑暗世界裏的趙嘉仁終於誠實地承認了這一點。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趙嘉仁在徹底昏迷之前許下這個願望。他甚至忘記請求上帝讓他平安醒來,還他一雙清明的眼睛,連同一副清澈的思想。或許他會去北京找秀真。那個地址在他心裏。就在秀真生日那一天,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他這樣想著,慢慢進入麻醉的昏迷狀態。

昏迷中的趙嘉仁模模糊糊進入一個時光的隧道,他立在中間,向前看了看,又向後看了看,然後選擇了回溯的那個方向。

“如果世間所有的相聚都是為了分離。沒有相聚,就無所謂分離。我們始終會在一起,即使我永遠消失。”他隱隱約約聽到秀真對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

秀真從那時起再也沒有回過趙嘉仁的任何消息,也再沒有接聽趙嘉仁打來的任何電話。應了她當初說過的,一旦她離去,後會無期。趙嘉仁此刻模糊的意識忽然清晰地聽出秀真的聲音裏那種哀大莫過於心死的空洞和倦怠。

不過那時候趙嘉仁並沒有真正感覺到秀真的悲哀,他以為秀真這次會像以前無數次鬧別扭一樣,是女人的特殊時期心理,他隻要幾句軟話就可以讓她乖乖回心轉意。

秀真畢竟是愛他的。那些時候他總是這樣意滿誌得地發著甜蜜的歎息。被愛總是美好的,被秀真這樣的女人一心一意地愛著更是美好加滿足虛榮心。男人也是虛榮的,趙嘉仁以前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

“但是我愛你,你也愛我。”趙嘉仁掏心掏肺地阻攔著秀真的轉身離去。要是可以給秀真看看他的心就好了,她就會知道自己所說都是真的。

“不要再褻瀆愛這個字眼了。你真的不配說愛。”秀真冷冷地說,“當然我也不配。”

“那隻是視頻,又沒有真正做過什麽。跟看AV片一樣。除了你我想真實地擁有,沒有別的女人讓我有這種想法。” 趙嘉仁窮盡狡辯之能。雖然他做那些事的時候也會有愧疚之心,但是遠不如自己的風流韻事被秀真說破的惱恨之心。他不知道該怎麽告訴秀真是那個女網友主動加他的微信好友,再三再四地勾引,主動提出視頻,主動給他看一個女人的最隱秘之處。

他是個男人,他不是柳下惠。即使柳下惠他坐懷不亂之後或許回家就找老婆行雲布雨了,可是他不行。他有太太等於沒有太太。他做不起柳下惠。當然如果秀真肯給他看他也不會那麽好奇與饑餓。在這一方麵,秀真簡直像將他踢下床的太太。秀真的矜持不肯讓步何嚐不是對他邪惡欲念最終走偏起著不可推卸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但是趙嘉仁心裏的這些話不能夠說給秀真聽。那簡直是自取其辱。秀真對男女之事絕對沒有超脫到跟他的觀念同步。不過話說回來,若秀真果真在性事上那麽超脫也許他也不會那麽放不下她了。“那就算有什麽也隻是沒有感情的性交,不是像我和你一樣有愛情的做愛。”趙嘉仁涎著臉委婉地解釋其中的分別。

“那是你的定義。不是我的。”秀真麵無表情地說,“我理解並尊重你的饑渴不代表我可以忍受你的背叛和墮落。我們結束吧。”

 “可是你知道我離不開你。沒有你我會死。”趙嘉仁對秀真說。“你也離不開我。”

“沒有什麽是離不開的。”秀真淡淡說。“就當我已經死了。我也會想象你已經死了。”

就當我已經死了——趙嘉仁空空蕩蕩的腦海裏回旋著秀真枯葉一樣毫無生氣的這句話,眼前像有一個不斷下旋的漩渦,他跟隨那句話疾速螺旋下沉,然後一頭栽進那個鯨魚張開的口腔一樣神秘詭異的渦流入口。

 

(七十九)

 

失去了秀真的趙嘉仁果然如他曾經戲言:沒有秀真他就沒有好運。這一次複明手術算不上失敗,但絕談不上成功。它並沒有像趙嘉仁之前期待的那樣拿回他的視力,重見光明。

本來就高度近視的趙嘉仁積年累月過度不衛生用眼造成視網膜過早老化脫落,加之已有的眼底疾病,他再一次暴盲之後,醫生告知必須手術。而且這個手術拖延得越久成功率越低,很有可能造成永久性失明。這個不幸的預測幾乎被言中。

手術後的趙嘉仁隻能看到依稀的光亮,所有的事物在他眼前混成一團界限模糊而色彩繽紛的調色板,像畢加索的抽象油畫。他可以終日欣賞大師級的藝術作品了,這簡直是真正的獻身於藝術。趙嘉仁自嘲地想。他這種樂觀的態度支撐著失明後所能看到的那個一派混沌的世界。

現在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不急不躁地回顧他的大半生。老天爺也算格外照顧他了。常常趙嘉仁會坐在自家門前回廊的搖椅裏,像一個體麵地卸下了所有人生重任的老者那樣,一邊悠然地搖著椅子一邊想。以前他好像終日忙忙碌碌,像阿波羅的太陽戰車一樣時刻馬不停蹄地追趕著什麽。隻有偶爾清晨時在等待秀真上線的短暫時刻裏思索,或者在暮色四垂的蒼茫黃昏放縱一下他忽然的悲從中來。

男人是不可以多愁善感的,那是女人的特權。趙嘉仁一直這樣認為。每當看到網絡裏大幅海報上某個男明星扭捏作態顰眉蹙額故作深沉的樣子,他就想起雄姑娘這個詞。世界大同並不是要男人女人性別特征大同,那該少了多少陽剛之俊陰柔之美。男人該有男人的樣子。就像即使當他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網站終於不可避免地走向最後的終結時他也忍住了自己的眼淚。

天淨沙網站最終被一個身份神秘的人以一百萬美元的價格收購。那時候趙嘉仁已經受不了網站每日裏遭受的沒完沒了的黑客攻擊,那簡直是動用了最卑鄙無恥的手段試圖讓本來人氣不旺的網站走向自然滅絕。

有可靠消息謠傳說是因為天淨沙網站上的網民們過多地參與了不該參與的政事,有泄露國家機密的嫌疑,妨害了國家安全。也有人說,純粹的文學性質的網站的消亡是曆史的必然趨勢。這個時代誰還會靜下心看文字寫文字呢。即使諾貝爾文學獎被鼓吹成明晃晃的太陽,但是要靠近這枚太陽不僅靠天賦,還要靠多年的勤奮和運氣。“這是一個畫出來的餅子,騙那些傻子。”於是這個曾經紅火一時的不掙一分錢的網文寫作的買賣越來越沒有人願意做。

看文學不如看生活,看生活不如看情色視頻。因此同樣是免費,那些專營視頻交友的網站則要受歡迎多了。那些視頻有聲有色有風騷撩人的美女以及各種光怪陸離令人眼界大開的把戲。如果說網絡文字時代有人嚐試通過文字意淫,那麽在網絡視頻時代同樣的投入快樂則要來的快速高效多了。

沒有人可以預測科技引來的下一個時代會是什麽樣子。科技的出乎尋常人的望之莫及的想象讓幾乎99.9999%平凡人類心甘情願地被科技牽著鼻子興高采烈地向前走。沒有人會注意腳下站立的地方是不是陡峭而筆直的懸崖。

天淨沙網站的收購背後掩藏的真實內幕隻有趙嘉仁知道。但是他選擇了沉默。那是他得到那一百萬美元的約定條款之一:至死保守秘密。

那時候趙嘉仁已經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容他再做任何與電腦有關的事情了。他的理想已經走到了破滅的絕地。如果可以用這個網站換一筆錢,那麽兩個女兒的大學學費和未來嫁妝他也算是盡了一份為人父母的微薄之力。

收到那筆錢時,趙嘉仁儼然有一種自賣其身的感覺。他同時看到另一個更加可悲的事實,那就是他再也沒有能力贖回自己的青春,理想,愛情,甚至生命。

趙嘉仁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忍住了所有複雜難言的情緒,把這張支票遞到太太和女兒麵前。“這是我能給你們的最後一筆錢了。”趙嘉仁無比心酸地笑著說。

他的太太破天荒沒有惡聲惡氣地發出詛咒一般的言語,隻是在握住支票的同時握住了趙嘉仁的手。那一刻,趙嘉仁出乎自己的意料竟然本能地想往回抽自己的手。他沒有得逞。他被太太的手緊緊握住。

 

 

(八十)

 

一切都在流逝。現在幾乎處於靜止世界中的趙嘉仁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他幾乎能夠聽到那淙淙流水般的時間從他的身邊頑皮經過的聲音。一個時代將要流走了。他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這一點,並不動聲色地發出感慨。

更多時候趙嘉仁會躺在搖椅裏半眯著眼睛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來的斑斑點點的光影,這些光影在他的視線裏被加工成一大片一大片洇開的水墨,像那些不肯下沉的記憶從腦海裏一片一片地 浮出,向他未曾麻木的心索要遙遠的回聲和空漠的疼痛。

他會突然想起多年前他以為早已忘記的往事,想起小時候他在家門口的一條清冽的小溪裏捉魚,想起童年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的氤氳蒸汽裏他母親溫婉慈祥的笑容柔情和藹的叮嚀,他甚至會想起他父親依稀的樣子,牽著他的小手走在一片微風拂過的金黃麥田裏……

對已逝年華擁有記憶是造物主給人類的最慈悲也是最殘忍的一份禮物。因為那種悠閑的回憶有時會毫無防備地突然演變成一種最嚴厲刺心的懲罰。陷在黑暗世界中的趙嘉仁這樣想。

他想起從前的他好像是一個頂天立地不可一世的英雄,有如雲的美女環繞,有自己的疆土和為他衝鋒陷陣的士兵,而最終落入俗套地被小人陷害不得不走向英雄暮年慘烈麵對的窮途末路。“人類是這麽善於欺騙自己。”往往從這樣的白日夢中醒來的趙嘉仁會不自覺笑出了聲。

有時候那些浮華時代他最榮光時的往事也會不期然進入到他的腦海。他會想起很多麵目模糊的女人,想起他們之間露水般短暫又銷魂的情緣,想起他聲色犬馬縱情歡愉的意氣風發。他竟然有過那麽多荒唐不堪的往事。趙嘉仁想,這讓他簡直想拍拍那些時候那個年輕的忘乎所以的自己的肩膀。不過他也沒有想向上帝懺悔的意思。如果一定要懺悔,他想,也是請求上帝原諒他在虛無世界裏不小心傷害過的那些真心喜歡過他的男人女人們。

更多時候他會靜靜仰天躺在搖椅裏對著天空思念秀真。當初如果他能夠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立即天涯海角追到秀真麵前懺悔,秀真一定會原諒他。她甚至可能會幸福到手足無措,會像他們曾經許諾對方的那樣,在第一次見麵時就用盡彼此。

“我要榨幹你。讓你精盡人亡。讓你再沒有精力去勾引別的女人。讓你永遠是我的也隻是我的。”那些無聲無息的字眼在趙嘉仁的回憶裏都披上了秀真溫柔多情的聲音伴隨著急促而嬌憨的喘息,它們飽滿地傳遞著秀真所獨有的那種纏綿熱烈的情緒。

“你這隻小野獸。小淫女。我的小蕩婦。我會讓你一見到我就尖叫,就水漫金山大江東去,就立即渾身癱軟顫栗不止。我要吃掉你身上所有熟透了的果實。它們是我種植的,它們都是我的。我要讓你求饒。讓你一次次美死在我懷裏。”這種時候,趙嘉仁會不由自主地睜著一雙油彩畫般視線朦朧的眼睛向記憶中忽隱忽現的秀真和自己微笑。

那時候他們多瘋狂,多相愛。其實他們真的可以真實地在一起,到死都不再分離。趙嘉仁有理由相信他們一旦在一起一定會生死相依不離不棄,而他從此之後會擯棄他在花花世界沾染的一切惡習,像一個癡情男子那樣全心全意隻愛秀真一個女人。他其實本就是個癡情的男人,在他的初戀沒有離開他之前,在他的妻子沒有將他踢下床之前。他其實並不想因為貪圖享樂而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雜亂無章。

或許在秀真第一次鼓足勇氣說結婚的時候他就該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的猶豫讓秀真懷疑了他的愛情和後來他想結婚的決心。若是秀真後來肯答應他結婚多好。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他隻想跟秀真在一起,這個他把自己幾乎全部靈魂依靠過去的女人。他多麽需要她的支撐。雖然他知道自己太自私,從來不願意想象秀真和她丈夫的關係。他們是不可能相愛的,趙嘉仁果斷地判斷,不然秀真怎麽可能有那麽多時間陪伴著他。或許他們已經離婚了也說不定。秀真不是一個可以委曲求全的女人。這種想法會讓趙嘉仁莫名地興奮,不過隨即轉念又想,秀真是不會離婚的,她的兒子會讓她忍受任何不能忍受的事。這也是她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始終不希望看到他離婚一樣。

為什麽命運這樣安排?為什麽讓他們相遇相愛卻最終又分開?趙嘉仁覺得即使他快到耳順之年依然想不明白這些人生的謎題。他浸淫網絡數十年,雖然時不時會動一下真心,但在秀真之前,他從來也沒有幻想過真的相遇一個隻願得他一人之心對他不離不棄的女人。

他是那麽確定秀真還是愛著他的,就像他也始終愛著秀真。無論他有過多少網絡上的女人,那都是曇花一現,都是不可靠而模糊的記憶,他甚至不能夠將那些人的名字記起。隻有秀真,那麽多年的長久陪伴他們滲透進彼此的靈魂最深處。他們深切地膠著癡纏彼此熱切地渴望沒有限度地索取和給予。

那是真正的靈魂的合二為一。趙嘉仁歎息著想。他說什麽秀真都能懂。他說什麽過分的話秀真也不會惱怒。他們那麽多次分手過卻從沒有真正分開過。這讓他覺得世上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分開他們了。他甚至在秀真轉身離開幾個月之後還不能相信他們的過往真的就那麽煙消雲散。他始終堅信有一天秀真的消息會突然出現在他郵箱裏。

不過這個奇跡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他的眼睛被醫生診斷有可能永久失明時,他才突然害怕,突然充滿莫名無助的恐懼。他怕的倒不是自己有可能看不見了。他怕他可能就此永遠地失去了秀真,永遠的他將是一個隻有半顆靈魂的人。

他在秀真離去之後每天都往秀真的郵箱裏發一封郵件,像他那次假裝手術時秀真所做的那樣。不過他堅持的日子要遠遠超過秀真的那十七天。

“秀真,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回來吧秀真。我不能沒有你。”

 “秀真,我昨晚夢到你了。夢到你衝我笑得很甜。我想你。我想你秀真。真的很想。我愛你秀真。我現在才意識到我有多愛你。”

 “秀真,這幾天電腦屏幕好像又出現了黑斑點。不知道我的眼睛會不會再次暴盲。”

 “秀真,剛剛夢到你就醒了。你哭了我一臉的眼淚。寶貝,你也不開心嗎?你要開心寶貝。給我回個消息好嗎?告訴我你過得好不好。我擔心你。”

 “秀真,我把我們的郵件整理成一個文集。你猜一共有多少字?快二百萬字!秀真我們說過要一起合作寫小說的。我們真的可以。說不定能夠拿諾貝爾獎。”

 “秀真,又夢到你了。我不顧你反對要了你。你會生我的氣嗎?”

 “秀真,我的視力越來越模糊了。秀真,快點回複我。我怕我會真的失明,那樣我會看不到你的郵件了。”

……

 

(尾聲)

 

在舊金山呆滿一年的秀真眼看歸期在即,她卻越來越不能平息心中那個蠢蠢欲動的念頭。她來之前曾經打定主意絕不會動心動念去尋找趙嘉仁,直到在她兩個月前終於第一次打開跟趙嘉仁通信的那個郵箱,看到滿滿一郵箱的未讀郵件。一封一封讀下來往事一點一點又回到她的麵前。

其實那些往事始終在她眼前晃動。她習慣了在它們的包圍中尋找可以突圍出去的出口。她沒有簡捷快速的忘卻的方法,除去用一段新的戀情將往事徹底覆蓋。不過她不希望那樣。她願意一點點地消化那些過去,就像她用了七年的時間消化掉永複的死。

在與趙嘉仁分離的這麽長時間裏她的心好不容易漸漸平靜,重又在荒漠上生發出星星點點的綠意。但是隨著離開這個城市的日子的靠近,她變得莫名的慌亂不安六神無主,到最後她簡直就變成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停地在一個迫切念頭裏打著圈圈:她需要去看一眼他,就一眼,哪怕隻是遠遠地一眼,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麽樣子,過得好不好,眼睛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有沒有治愈。

最終在離去前的頭兩天,她再也不能忍耐那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她知道她必須拿出勇氣去做這件事,不然她一輩子都會在後悔中度過而不得安生。

想到這裏她再沒有一刻的猶豫便衝出公寓的大門,衝進汽車裏。趙嘉仁的那個城市緊挨著她的大學城市。她早就從地圖上看了一清二楚。那張地圖在她腦子裏。她一路順風順水地開過去,就好像她曾經無數次地走過這條路。一路上她隻是禱告上帝不要讓趙嘉仁搬家。

像有一個天使在前麵帶路,她幾乎沒有多繞一米遠的彎路就來到了趙嘉仁給她的地址前麵。果然是照片上的那座房子。秀真停在馬路對麵,坐在車裏心潮起伏地看著眼前的房子。她不能相信她真的來到了這裏。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疼得她眼淚模糊。淚眼模糊的秀真再看眼前的房子,它像一座她跟趙嘉仁那麽多年堆積的記憶的水城堡,在它麵前矗立,搖晃,然後轟然倒塌,她在一片滔天的洪水中幾乎要窒息過去。

而仿佛是神的旨意,那一刻趙嘉仁適時地出現在門前的回廊裏。平日的午後他都會在床上小憩一下,或者摸摸電腦,思念著曾經午後時光裏跟秀真聊天的情景。而今天他忽然莫名煩躁,他好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忽然想到門前吹吹五月的舊金山充滿各種輕盈花香的涼風。

秀真看到了他。看到他摸摸索索貼著牆走路的緩慢和沉重,那是一個視力不好的人特有的遲疑而不自信的步履。秀真不由自主地從車上下來,慢慢靠近那個男人,她不能確定那是趙嘉仁,卻又直覺他是。

他果然看不見了。秀真幾乎走到了他的麵前他依舊沒有察覺任何不妥。那是個跟她想象中的趙嘉仁一模一樣的男子。他的頭發斑白了很多,臉龐上是歲月的風霜被容忍和接受之後的溫和,還有她千萬遍溫習過的清峻的眉眼,倔強的嘴唇,平和放鬆的表情,甚至臉頰上那兩個回旋地盛著香風的酒窩,這就是她的趙嘉仁,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種溫暖的氣息,讓她沒來由地想去靠近。

秀真的心要跳出來了。她覺得自己的呼吸被一雙手奪走,連她的意識也都被拿了去,她簡直變成了一無所有,變成了空白,變成了不存在。 “嘉仁。”秀真聽到自己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細不可聞而遙遠的聲音。她不確定趙嘉仁能夠聽見。她隻想這樣叫他一聲,像夢裏的那無數聲一樣。

趙嘉仁卻靈敏地轉過頭來,“誰?”他低低地問。秀真沒有回答。

他們在空氣中僵持著像僵持在一場虛幻的夢裏。過了一會兒趙嘉仁發出一聲低沉卻確定的呼喚:“秀真?”秀真的眼淚一下子衝上眼眶。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哭出聲來。

“秀真,是你嗎?”趙嘉仁提高了聲音,想從搖椅上站起來。

秀真快速跑回車裏,任淚水決堤。再看趙嘉仁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想來是他的太太,聽到了他的那聲叫喊。遠遠地秀真看他的太太又把他摁在搖椅裏,估計說了些什麽安撫他,然後轉身進屋了。剩下趙嘉仁一個人探著頭尋找什麽好像隨時起身的樣子坐在那裏。

挺好的。秀真笑著想,眼淚跟著再度歡快地流出來。這樣就挺好的。

秀真啟動引擎,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坐在那裏保持著思念的姿勢的趙嘉仁,發動了車子。

“都過去了。一個時代過去了。這是一個虛假的時代,也是一個無比誠實的時代;是一個繁榮的時代,也是一個滿目凋敝荒涼的時代。”秀真腦海裏出現趙嘉仁後來發給她的郵件裏的話。

 “尼采說的,那些沒有消滅你的東西,會使你變得更強壯。”還是趙嘉仁的聲音,那是他勸說秀真不要計較那些別具用心的人對她獨樹一幟的文學作品的打擊。

她的靈魂真的已經落滿趙嘉仁的烙印。秀真噙著滿目模糊浮動的舊金山的風景在飛馳的時光裏微笑。她曾經依靠著趙嘉仁漸次地豐滿了自己的靈魂。趙嘉仁畢竟是懂得她的,又不完全懂得。對秀真來說,能消滅她的隻有令她痛苦萬分的愛。

不過,她活過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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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nn2005' 的評論 : 謝謝你。忽略正麵負麵的後果,網絡的確豐富了人類的靈魂。
之於活過來,其實我希望你說的是選擇,而不是妥協。妥協含著委屈,選擇則是理智。
經曆過網絡,一個人應當變得更成熟和強大。我是這樣相信的。
再次謝謝你的留言,我都快忘記自己寫過這樣一篇小說了。
xinn2005 回複 悄悄話 好看到淚奔... 對網絡人在虛擬的情感世界和現實之間的掙紮有深刻的洞察。當我們與現實妥協以後,我們就“活過來了”。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書菲' 的評論 : 我記得你的ID。:)謝謝你對我的鼓勵和讓我感覺到的榮幸。
書菲 回複 悄悄話 先留個爪印。從來沒有認真的讀過網戀小說。特別覺得有警世的效果。文字很細膩,人物不很理解,但不妨礙我對你文字的享受。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草之書' 的評論 :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其實感情的事即使是虛擬世界中的感情真的不是輕易能夠說得清的。我隻是嚐試通過這個小說呈現網絡時代人與人之間複雜情感的冰山一角。至於結局引領的是怎樣的方向每個人自會從自己心中找到答案。
謝謝你。我很欣慰你認真對待了我的小說。
草之書 回複 悄悄話 一點商榷: 男女之情,特別是如此的 "罪中之樂"是完全沒有救贖引領的. 一個罪中深陷的魂靈是不會讓另一個魂靈有被提升的希望和寄托. 結尾是否又會陷入普世的迷局--罪中的男女之情會永恒? 一個誤導了萬民的欺世之念?

沒有挑戰之意, 個人看很多作品和人生後之感.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婭米' 的評論 : 謝謝婭米鼓勵。多謝你看到了其中的悲憫。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充滿悲憫之心。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草之書' 的評論 : 謝謝你,竟然兩處留言,感動。
過獎了。隻是發表在博客裏啊。:)
你的鼓勵很甜蜜啊。多謝。
草之書 回複 悄悄話 你讓人驚歎!! 大家手筆! 是發表了的嗎!祝賀你!

如此冷峻,淋漓的剖析,透出高超的老練複雜!

看得沉重,噓唏, 一時感覺消受不起。很多年不看沉重而深刻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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