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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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之殤(小說)

(2015-04-28 11:26:52) 下一個


 

養老院是個安靜的地方,與世隔絕的安靜讓人感覺那是一座活墳墓。每一個人來這裏,除了留下的,都是匆匆來匆匆離去。這裏住著的都是幾乎被世界遺忘的人。

蘇沁園就住在這裏。

 

已是傍晚時分,世界籠罩在薄暮之光的蒼涼裏。

蘇沁園又隱約聞到了那種氣味。煙火的氣味。不那麽純粹,混合了木柴和煙絲一起燃燒的味道,溫和寬厚,近似一種芳香,好聞,甚至讓她著迷,這味道會在她腦海裏勾畫一個薄霧氤氳的夢境。

蘇沁園就那麽停在樓道中央很久,不敢移動,好像怕稍微移動那氣味就會消散。

 

已經有些日子了。每到夜幕降臨,蘇沁園就會聞到這種煙火味道。夜色越深氣味越濃。

她記得第一次聞到這種氣味想了很久,然後電光火石般,她想起了火這種事物。於是她自己默默定義了那種氣味,煙火的味道。它是人間的味道。也是男人的味道。

其實人間和男人對現在的蘇沁園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概念,就像現在的蘇沁園對人間和男人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一樣。

 

蘇沁園三年前患上了阿茲海默症,病情急劇惡化。這種幾乎隻有老年人才會得的癡呆症過早地光顧了蘇沁園。那時候她女兒去美國不到一年。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是孤單得,太想念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和遠在天涯的女兒。不然憑蘇沁園的頭腦不可能得這種病。

從前的蘇沁園蘭心慧質,腦力發達,精明能幹,渾身上下透著伶俐勁兒,站在人群裏發出的光都不一樣。

而現在蘇沁園的記憶就像一片退潮的海,一直往後退,卻再不會司空見慣地升上來。世界對蘇沁園來說是一派混沌的,萎靡的,毫不相幹的,就像現在的蘇沁園在世人目光中的形象一樣。他們以無動於衷的鏡子的目光彼此相看。

 

如果說阿茲海默症的病因始終是人類的一個謎題,那麽蘇沁園現在就是一個謎。

沒有人知道她的記憶都到哪裏去了。沒有人知道她聰明一世的頭腦怎麽會忽然混沌如粥,並且好像再也不能逆轉。

蘇沁園一張白紙似的對著所有人一視同仁卑微而怯生生地笑,神情近乎討好,目光躲閃,仿佛人是一種讓她恐懼的動物。

 

蘇沁園入養老院的手續是她遠在美國的女兒回來親自辦的。“媽,你要原諒我。我實在沒有辦法。”女兒對著蘇沁園哭得像個淚人。

蘇沁園對著女兒隻是笑,手足無措地笑。她好像明白眼前那個年輕女人的哭是一件痛苦而蒙羞的事。即使蘇沁園已經不知道眼淚意味著什麽。

 

蘇沁園安安靜靜地在養老院生活了三年。癡呆的人是無憂無慮的,而沒有痛苦的人連時間似乎都寬待他們,這三年老的是時間,蘇沁園的笑依舊天真無邪,樣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原先臉上的皺紋都平滑了一些。

直到這種氣味出現。這種帶著火與煙的味道像一束朦朧的光照進蘇沁園幽深而墨黑的眼眸深處。

她總覺得這氣味熟悉親切,好像在哪裏聞到過,讓她總想伸出手去抓住它,像抓住一個值得信賴的物件。它讓她感覺安全,不是無知無畏的安全,而是一種彼此深知絕無傷害的安全。

 

有時候夜裏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被這種氣味包圍著,就像躺在一塊海水蕩漾的浮板上,卻不覺得害怕和孤單。即使她聞著它慢慢就會有眼淚不知不覺地盈滿她的眼眶,那是與她的癡呆很不協調的一種情緒:憂傷。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比憂傷更複雜更深邃也更自然的一種感情。她好像發覺到自己大概忘記了些什麽,一些她該記得卻不再記得的……東西。

蘇沁園的臉上開始出現異樣的表情,就像一個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一顆石子,漣漪緩緩地漾開去,呈現在蘇沁園的臉上就是沿著那氣味進入鼻翼的線路被抽出一條痛苦的紋路,那紋路快速地行走,蘇沁園臉上的平靜無憂就跟著快速撕裂開一根細縫。若是那氣味消失了,這紋路也就跟著消失。

 

蘇沁園迷戀上了這種氣味。每一次聞到她都不由自主地貪婪深吸,隨著吸入氣味的越來越多,她臉上的平靜表情就被撕開越多的細縫。

當她臉上的縫隙多得可以鑽進一些清涼的風的時候,蘇沁園混沌無一物的眼神就好像被什麽啄破一個洞,一些類似清澈的眸光開始在她的眼裏晃動。

蘇沁園依稀想起一個世界,被一層薄霧似的輕紗隔著,忽隱忽現的一些斑駁模糊的麵孔,伴隨著一些聲音的碎片。那氣味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蘇沁園去靠近輕紗後的世界,甚至要帶她穿越過去。

 

她覺得自己正在走進一個長長的不知通向何處的秘密隧道,既害怕又興奮。但是她不知道怎麽表達。她的知覺還在混沌狀態裏,她根本無法完成任何哪怕隻需要簡單條理的表達。

她隻知道這氣味讓她著迷。有她現在無法形容的詭異。

“那個味兒哪去了?那個味兒哪兒去了?”蘇沁園嘴裏開始反複念叨這句話。照顧她的護士不明所以,隻當她糊塗,拍拍她滿是青筋的手,就走開了。

隻有蘇沁園知道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她整天像個小孩似的四處追尋著那個氣味。那個氣味卻不容易找到。它隻在黃昏來臨以後才會出現。

 

有一天夜裏,那個味道再次包圍了失眠的蘇沁園。她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突然坐起來,使勁兒聞那股氣味。那氣味好象是一雙手引著她,這一次她走到了那層輕紗後麵,有一扇門半掩著,一些光透過來,她看見了女兒的臉。

蘇沁園清楚地知道了那個第一眼看上去熟悉的麵孔是她的女兒。她獨自撫養了十四年的女兒。

她有一個女兒!仿佛一道堤壩被洪水衝開一個豁口,一些關於女兒的記憶轟然回到她的腦海裏。

她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學習非常好。女兒出國留學……關於女兒的記憶好像就停留在女兒出國留學那一年。後來呢?後來呢?蘇沁園用力思索著,她不記得後來女兒說要結婚,女兒從國外回來看她才發覺她完全變了。

那氣味減弱,蘇沁園又緩緩回到她混沌的世界,慢慢睡著了,她甚至忘記她在追問什麽。

 

接著是有一天那氣味帶著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家恩。家恩的樣子對她來說幾乎是模糊的了。她想起他們的相識。想起一起打拚生活,想起家恩突然的病,日複一日地消瘦和孱弱。她甚至想起了家恩的火爆脾氣,想起事後他又怎麽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哄她開心請她原諒。她想起她親手把丈夫送進了焚化爐……

火光中一切都消逝了。她記得那一刻她的無助和絕望。這麽多年了,還會像一根生鏽的針,粗剌剌地在她心上來回戳著。她無知無覺不再感到疼。

“難道這味道是家恩的?”蘇沁園瞪大眼睛自言自語。不是他。蘇沁園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肯定。她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肯定的時候又回到了她的世界,她的與世隔絕與從前隔絕甚至與她自己隔絕的世界。

 

“這是誰的味道啊,好熟悉,就是想不起來了。”白天蘇沁園對著護士一邊憨笑一邊絮絮叨叨自己的問題,護士小姐依舊是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走開了。蘇沁園不會覺得被冷落。她沉浸在自我追問裏,盼望那氣味早點再次出現。

那天黃昏來臨的時候,蘇沁園沒有像往日一樣布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看電視。事實上她癡呆之後根本就看不懂電視了。她摸進自己的房間。每次她一個人的時候那氣味就會出現。果不其然,蘇沁園剛躺到床上,她就聞到它了。

 

“你是誰啊?”蘇沁園大聲問:“我認識你嗎?”

她的聲音太大,以至於護士小姐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忙跑進來看。

“你是誰啊?”蘇沁園依舊對著牆壁問:“我認識你嗎?”護士小姐會心寬容地笑了笑,把食指壓在唇上,示意她小點聲,然後幫她關了燈,帶上門。

 

蘇沁園不再問了。好像知道她聽不到回答。她屏住呼吸聽黑屋子裏的動靜:靜極了,除了她的呼吸聲。不過她也聽到了那氣味的足音,正沉甸甸地走向她。

她索性閉起了眼睛,讓那氣味長驅直入她的鼻翼,神經,腦海,進入她最深的深處,拂去塵埃似的輕拂她的蒙塵的記憶。

她恍惚看到一個人的臉,少年人的臉,輪廓分明,神情憂鬱。“這是誰啊?這個人好像我見過。”蘇沁園在黑暗裏輕聲問自己。

 

“這是誰啊?這個人好熟悉。”第二天一整個白天蘇沁園都在搖頭晃腦地念叨這句話。沒有人覺得奇怪。

養老院裏的每個人都是自顧自寂寞地生活著,很多人都像蘇沁園一樣得了一定程度的癡呆。或者對年老的人來說,選擇忘記也是一種明智。記憶是多餘的事物,會輕易給人帶來痛苦。

活著就好。活一天賺一天。很多人都懷著這樣的念頭在養老院朝南的牆根下一曬一整天的太陽。仿佛是為了補足這一生虧欠的與陽光嬉戲的時間。

 

那天夜裏,那種煙火似的氣味再次光臨蘇沁園時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少年的名字:樸揚。

想到樸揚,蘇沁園冷不丁打了個激靈。這氣味。她大口大口深深吸著繚繞在她鼻下的氣味,要不是這作怪的氣味,她壓根兒不會想起樸揚這個人。

她靠那氣味去搜索關於樸揚的記憶。無數個清晰的瞬間在她一閃念的時候抵達她的腦海,好像她一直在想他,她還是十五歲,樸揚在月光下吻她,那是他們的初吻,她顫抖的嘴唇麻木而僵硬,腦袋裏是毫無頭緒的嗡嗡聲,手心裏都是濕漉漉的汗,連細軟的唇毛上都是晶瑩的汗珠,無數隻翅膀撲扇的蝴蝶從她身上的毛細血孔裏飛出來,黑暗頭一次具有了五彩顏色。

 

蘇沁園本能地睜大眼睛,仿佛將自己從十五歲的那一晚用力拽出來。她想起來就在那一晚之後的第二天,她跟樸揚約好再見麵。樸揚卻沒有出現。

樸揚在那一晚自殺。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麽。他仿佛是有意讓自己成為一個永遠的謎等著被誰黯然神傷地想起。不過他等到的隻是背信棄義的忘記。連蘇沁園都快想不起他了。

有人猜測是因為樸揚的父母離婚,有人說樸揚曾被一群男生圍堵毆打想不開,有人說樸揚是鬼上身,也有人說樸揚是遭人殺害但是製造了自殺現場而已。

沒有人去尋根究底。幾乎所有人都選擇無可奈何的忽略和最後理所當然的忘記。世界太大謎題太多,沒有誰是誰不可卸去的關注和記憶。

 

隻有蘇沁園相信樸揚隻是厭倦了。她看到過樸揚站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的模樣:那一雙眼睛盛滿憂鬱的海水。後來她讀到這句詩就想到了樸揚的眼睛。它不該屬於十五歲少年。

有些人天生是沒有腳的,他們不屬於塵世,就像有些鳥天生沒有翅膀不屬於天空一樣。樸揚死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這一點。樸揚用他臨死前的深情一吻讓蘇沁園懂得的宿命多於愛情,讓蘇沁園覺得她十幾年的生命不過是一個隨時會醒來的夢。

 

沒有人知道蘇沁園承受的驚恐。他們的吻是一個永沉海底的秘密。隻是樸揚的手臂還在她的腰上拘謹地摟著,他的嘴唇好像一直在她的嘴唇上黏連著,他溫熱的喘息還在她的臉頰上撲打著。她試圖捂住耳朵,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可逃避,像是用汽油去澆滅火苗,火苗氣勢洶洶地越竄越高。那之前她反複回味的甜美忽然變成密密麻麻淬過毒的針尖兒。有很多年她都獨自在一種難以言述的煎熬裏掙紮。

 

回憶樸揚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怎麽還會想起樸揚這個人。蘇沁園有些納悶地想著,漸漸入睡。

樸揚並不是我要想起來的人。這是蘇沁園入睡之前殘留在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念頭。

那扇門就快被完全打開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

 

從那天白天起蘇沁園開始陷入沉默。

白日裏的養老院是百無聊賴的地方。一張張衰老麻木的臉在陽光下毫無遮攔地呈現著,在他們身上已經可以看到死亡的具體輪廓。他們各自帶著過往神秘的或莊重或輕浮的故事,在自己秘密的王國裏慢慢腐朽,慢慢消失。

蘇沁園在這樣的世界裏寂寞而執著地拆解自己的謎題。她好像已經完全意識到自己的病態,而她要與自己的病態做一場搏鬥,她死也要明白地死去,她要觸摸被自己的意識遮蔽的謎底。她仿佛預知到一些關於自己的真正重要的內容將要被那氣味揭開。那是她不該忘記的部分。也是那氣味來臨的意圖和使命。

 

當黃昏再次給世界披上溫情脈脈的蔽體的衣服時,所有躲藏的都從白天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就像那氣味。它屬於夜晚。屬於蘇沁園一個人。屬於終將消失的秘密。

蘇沁園有了些許記憶的頭腦好象是被吹進涼風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都被賦予了生命的活力。而她仿佛知道這生命又是短暫的,曇花一現的。死寂是無處可逃的歸宿。

 

這一天傍晚,蘇沁園用她含混不清的表達讓護士明白她要洗澡。她並不是每天都洗澡。護士小姐說還沒有到她洗澡的時間。蘇沁園幾乎是動用了無賴的脾氣和手段才達到目的。

蘇沁園這一次的洗浴裏多了正常人的表現,貌似清醒嚴謹地指點著護士小姐搓洗自己的身體。她的目光一絲不苟地察看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仿佛她從自己的身體上聞到了一種留戀和別離的憂傷氣味。這種憂傷讓她看起來好像她返回了從前那個美麗而哀愁的女人。

 

當天夜裏,蘇沁園早早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等候它的如期到來。那真是一個特別的夜晚,連那種木柴和煙火混合的氣味都有了與往日不同的感覺。那氣味好像在重重壓著她,讓她難以呼吸。又好像在她身下輕輕托舉著她,她感覺自己浮上了雲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世。

她看到了眾人渺小如蟻卻又各自膨脹仿佛能頂天立地。然後她看到了自己短促而崎嶇的一生。她的如眾人一般自以為濃墨重彩的一生不過是人間這幅巨大的水墨畫上輕描淡寫的幾筆。

那些龐雜繁瑣的細節都被忽略不計。她在屬於她的寥寥幾筆裏看到了在翔。

 

在翔。當她想起這個名字時,關於在翔的記憶就好像旋轉的萬花筒一小碎片一小碎片地來到她眼前。她看到在翔在海棠樹下等她。在她上班的路上等她。在她以前的家的樓下等她……她看到的都是在翔等她的那些情景。等她長大,等她愛他,等她跟他結婚,又等她離婚,等她可以最終屬於他。

她已經被拋去爪哇國的記憶一瞬間又都從爪哇國跑回來了。她想起在翔身上的那種味道,沒錯,就是眼下繚繞在她鼻息之間的氣味。

她曾經以為她是不清楚自己是否愛在翔而拒絕他,她不想在翔因為與樸揚氣味相同而成為樸揚的替代。她需要明白無誤地知道她對在翔是愛而不是別的情感。

後來她明白她拒絕在翔其實是出於一種危險的本能。因為在翔的眼睛,那比氣味更接近樸揚的盛著一片憂鬱海水的眼睛。那種因為天生的孤獨而生成的憂鬱氣質讓蘇沁園覺得在翔也是那種沒有腳的人,她會像失去樸揚一樣最終失去在翔。

而她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她異樣惶恐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息不剩地消失。

 

所以蘇沁園選擇了拒絕。毫不留情的拒絕。

“你說你喜歡我身上的味道,那是歸宿的味道。”在翔的偏執超出了蘇沁園的想象。

在把在翔和樸揚重疊在一起思量之前,蘇沁園的確是說過很多次喜歡在翔身上的味道。“這是歸宿的味道。”蘇沁園的確這樣說過。

不過歸宿是什麽呢?歸宿是死亡。蘇沁園拒絕這樣的歸宿。蘇沁園心裏搖蕩的滄海桑田在翔並不能看到更無法理解。

“我喜歡這味道,是因為它像極了我前男友的味道。你讓我想起他。”蘇沁園咬著嘴唇說出這句話時,陳在翔的臉上是死一樣的陰沉。

“會有那麽一天,你想起這味道隻會想起我。”在翔轉身離去之前留下這樣一句話。

 

不是所有的人的人生都經得起回憶。至少蘇沁園的經不起。蘇沁園感到胸口一陣陣抽緊,那氣味鑽到她心髒的部位去了。

蘇沁園感到了已經許久不曾感知過的疼。

 

蘇沁園遇到家恩的時候正是她在愛和恐懼之間的狹路上越走越艱深茫然的時候。家恩不是沁園喜歡的憂鬱的海水。他是一頃讚美詩般寧靜溫馨的田園。

家恩用他風塵仆仆的踏實給她按上一雙落向泥土的腳,治愈了她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並脫離那些盲目的飛翔的誘惑。

現實與理智是一枚結實適宜的鑰匙,恰好打開叫做生活的這把鎖。這是後來慢慢成熟的蘇沁園明白的道理。

 

對於嫁給家恩這個決定,沁園幾乎從不後悔。說幾乎是後悔相對於不後悔的幾率而言微乎其微。

不過愛始終是蘇沁園心上的一個巨大的黑洞,裏麵時時掀湧憂鬱的海水。她不記得如何與在翔再次致命重逢。那時他們都已經有了各自家庭,有了所謂的幸福與美滿。在翔活得好好的,不但沒有死還憑借他偏執的個性在他的學術領域鋒芒盡顯,他眼中的海水變得不那麽憂鬱了,而是深沉,深沉得讓人分不清憂鬱和深邃的界限。

 

什麽都變了,隻有在翔身上的味道沒有變。甚至時間都沒有讓它改變。蘇沁園暗自歎息。

“我這輩子隻抽一種煙。”在翔漫不經心的話像是對蘇沁園心中的歎息的回答。

蘇沁園在驚慌地避開在翔目光的同時再次想到了宿命這個詞。

 

那段時間正是她和家恩的婚姻經曆著所有婚姻無一幸免的最低穀的時候。在翔身上那種溫暖而充滿懷舊的氣味喚醒了潛意識裏那個始終沒有找到永久歸宿的沁園。

愛情是一輪皎潔的月亮,而生命中更多的是黑夜漫漫,所以人類終其一生都在追逐那一輪起起落落忽隱忽現的光。毫無疑問,在那種神秘誘惑的氣味裏在翔執著迷亂的表白讓蘇沁園無所適從地淪陷。

直到有一次在翔借酒向她索要她的身體時,蘇沁園退卻了。她沒有想過背叛家恩,至少身體上她不可以背叛家恩。家恩是無辜的。在翔的老婆也是無辜的。她殘存的一點理智推開了在翔。

 

“我不能對不起家恩。你也不能因為我辜負你老婆。”不是不愛,是不能。蘇沁園內心的絕望就像當初拒絕在翔的追求一樣。

“那我們怎麽辦?”在翔一雙燃燒的海水的眼睛逼問沁園。“我可以離婚。你呢?你也離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沁園從來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她和在翔的家庭都已經不容許被打碎。至少她不想打碎自己的家庭。即使有無限殘缺她依舊沒有想過打碎她的家庭。那是她的宿命。

蘇沁園茫然了。她要的隻是引鴆止渴的愛情,寄放她沉重的靈魂。她沒有要過背叛或者離婚這樣的進退兩難一籌莫展。

 

她還沒有想出解決辦法的時候,生活幫她想出了辦法。家恩得了急病,並迅速走向死亡。

失去了家恩沁園才知道她其實多麽需要家恩。需要未必是愛,但是比愛更接近生活的本質。那麽多年他們生活在一起彼此有傷害更多的是彼此滲透成為一體,即使支離破碎搖搖欲墜卻依然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家恩的突然死亡再次讓蘇沁園體會到人生如夢和不可逃脫的宿命。沁園覺得是她害死了家恩,她的希望沒有愧疚地跟在翔一起尋回失去的愛情的想法害死了家恩。

蘇沁園內心深深的罪惡感讓她知道再也沒有可能跟在翔在一起了。

 

家恩死後,在翔來找蘇沁園。

“我不會做你的情人。你也不要為我離婚。我們這輩子不要再見麵了。”沁園留給在翔這句話,再次消失。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再次失去你。我不想這輩子留下遺憾。”從身後追來的在翔的聲音被那種煙火的氣味陪襯得格外悲愴。

 

誰都沒有誰自己想象得那麽愛誰。時間和距離會終結一切愛情。決心一個人背負生活的蘇沁園已經變得非常現實和理智。

她從在翔的視線裏徹底消失。換房子。換工作。她像隱姓埋名地活在世上。

一個人想要躲開一個人原來那麽容易。她隱約也期望過在翔會找到她卻又決然地相信在翔要找到她就像從大海裏撈起一滴顏色不一樣的水。

 

原來一轉身真的是一輩子。幸而這一輩子對沁園來說不算長。“十四年。”沁園嘴裏念叨著。家恩走了十四年。她和在翔也分離了十四年。

他們也的確該相聚了。

蘇沁園的胸口處越來越抽緊。她想起了她得知在翔死訊的那一天。那段時間女兒剛出國,她終於閑下了。她給一位多年以前的朋友打電話,拐彎抹角地打聽在翔的消息。

 

“陳在翔死了!死了好幾年了。

肺癌死的。他離婚以後都快變成煙鬼了。得癌了還繼續抽,誰勸都沒有用。

你這些年也不跟我聯係。他死前一直到處打聽你……

 

在翔死了。蘇沁園隻聽到在翔死了。

那個沒有腳的人死了。那片憂鬱的海水被他帶走了。蘇沁園覺得眼前出現一個長長的黑洞,她不由自主地往裏走。那裏有在翔。她直覺。那裏有在翔一輩子隻抽一種煙的氣味。她走進去就可以找到他。

蘇沁園就是從那時起慢慢地走出了現實的世界。她被一股力量越帶越遠,遠到她和世界彼此相看不見。

 

現在在翔來找她了。他等了她一輩子了。他沒有耐性再等下去了。她也沒有理由再讓他等。蘇沁園的身體在胸口的抽緊裏越縮越小,她感覺自己快縮小成嬰兒了。

“在翔,你終於來了。我們走吧。”蘇沁園對著黑暗用超乎平靜的語氣說。

若是有人能夠聽到她的這句話,一定又會憐憫地搖頭,人老了,癡呆了,又在發妄想症了,真可憐。沒有人知道那一刻蘇沁園正挽住在翔的手臂,他們從年老的時候慢慢走回青春的日子。

蘇沁園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像鉛那麽沉。在她合攏得越來越封閉的世界裏,那氣味越來越透出一種寂寞而寧靜的歡愉……

 

蘇沁園的女兒因為懷胎七個月不便冒險乘坐飛機,她委托養老院全權辦理母親遺體火化的事宜,她會在一年之內回來安葬母親的骨灰。

很久以後,那個活著的喧鬧的世界才得到癡呆了的蘇沁園已經死去的消息。不過那消息還沒有凝聚成一顆小石子的力量可以向著湖水拋去便轉瞬即逝,像被風瞬間吹散的氣味,再也無影無息。

 

生活在有條不紊地繼續。它像一個充滿陰謀的陷阱,無數人懷揣不同的夢想邁著步調不一的步伐無一例外地一腳踏了進去。

對生活本身而言,沒有人會跳出來給它驚喜。

如果有例外,大概就是養老院裏的人群了。不過這些與死亡接吻的人已經沒有多餘的嘴唇說出什麽。一切,都將消無聲息地消失,連同那些飽含思念的氣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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