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決定

夏日午後，我疲憊不已地開車回家。

一路上是夏日生機盎然的景象，年幼的大雁蹣跚步行，孩子們騎著自行車歡笑而過。但是我的眼睛卻充盈著淚水，身體因為在ICU連續工作了三十個小時而冰冷僵硬。

昨天非常忙，不知道為什麽這麽美好的天氣自殺的人卻不斷，美國的醫療製度，如果病人有自殺傾向並且嚐試，都要收到ICU監護。然後有外科病人code，嚴重的敗血症，低血壓，呼吸衰竭，轉到ICU。

半夜的時候，這個病人血氧飽和度急劇下降，他已經氣管插管了，升壓藥也已經用到最大的劑量。我打電話給ICU的值班attending，他說我們已經盡力了，病人搶救回來的可能性很小了，需要和家屬交待病情，看看他們是不是還要繼續。病人的兩個姐姐在床邊，我把情況解釋了一下，她們說病人的兒子在外地，現在正趕過來，可能還需要幾個小時，希望我們盡最大的努力讓父子見最後一麵。我答應了。

一夜無眠，病人情況不斷惡化，其間病人PEA，第二次code，注射藥物以後搶救回來。我和病人的兒子在電話上交待了病情，他仍然堅持我們做一切可能的治療等到他來。

早上七點的時候，病人血壓下降，PEA， 開始了CPR ,第三次code。病人的姐姐說他兒子就在這裏了，還有十分鍾就到了。

這時另一個住院醫生來接班了，他斬釘截鐵的說，這種情況再進行CPR已經沒有意義了，應該停止了。他看出了我的猶豫，向家屬宣布病人死亡。護士們停止了搶救。

我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不知道是什麽感覺。接班的住院醫生走出來找我，說你怎麽了，這個病人從醫學上來說早就死亡了。

我看著窗外，身體因為寒冷和疲勞不停地顫抖。我說，我和這個病人相處了一夜，我知道他的情況。他有一個兒子從外地趕來，我們已經堅持了一個晚上。我們做醫生不是隻救可以救的病人，有的時候我們明知道沒有希望，但是還會去做，因為有人需要我們這麽做。

那個住院醫生聳聳肩膀說，我不同意，你的感情太容易involve，這樣會影響你的決定。

這個時候，病人的兒子趕到了，他單獨在病人房間裏呆了一會兒，然後和病人的姐姐一一過來擁抱我，說謝謝你為我父親做的一切。那個住院醫生說你認識他們家人？我說不認識，隻是一個晚上的相處，但是多麽生死掙紮的一晚。最後還是沒有做到。

寫完死亡小結，查完其他的病人，已經是下午了，我走出ICU，陽光燦爛得讓我睜不開眼睛。坐在車裏，我開始流淚，不停地流淚。

我抱怨過做醫生，後悔過學醫，但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懷疑過自己是否能夠做一個醫生，在作出生死決定的時候，我沒有能夠把自己的個人感情放在一邊。這個晚上，因為我，整個code team數次搶救，藥物，人力的動用，如果我能夠盡早果斷地放棄，這些就不會發生。

但是怎樣才正確的呢？告訴那個在星夜奔馳的兒子，我們不再搶救了，因為我們不能浪費資源？奪取他們父子最後一麵的機會，因為他的父親不可能再蘇醒了？如果那是我的家人，我會恨自己，恨那個醫生一輩子。

也許有些決定，沒有對與錯，不管走出哪一步，都是痛苦，純粹取決於個人的信念了。我一直相信，做人在先，行醫在後，但是也許我根本就無法做到。

[流浪的人群]

回複落花飄零的評論:

很能體會你的感受。我媽媽的主治醫生也去參加了我媽的葬禮。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守候，連護士醫生都像一家人似的，一起麵對死亡！

謝謝所有的好醫生！

[落花飄零]

謝謝大家的鼓勵。

正好明天我們有個講座，是有關於終末期病人監護，應該對我有幫助。後來我也跟醫院有關醫德方麵的教授討論這個病例，即使是他也沒有給我明確的答複，有時候生死之間，都是個人的信念。

[asalways]

I support you, too. 做人在先，行醫在後。不要懷疑自己，你做的是對的，他們有權批評你的EMOTIONAL，你也有權堅持自己的PRINCIPLE.

[流沙隨風]

假如，僅僅是假如，我是那位病人，我一定非常非常地感動；

假如，也僅僅是假如，我能像電影裏一樣，感動地蘇醒過來用最後一口氣對小花醫生說，放手讓我走吧。

[Viv2006]

可憐的落花，你真的是一個好善良的人！其實生活是這樣的，作選擇總是很難的，尤其對有相對高的標準和要求的人來說。世事都有兩麵，我們隻能盡力做的完滿，當然定義“完滿”又是很主觀的。做醫生難，因為你的選擇對病人意味著生存與死亡，對家屬意味著失去和擁有，這份責任太大，也太重！而這份難對任何一位醫生來說都是一樣的，還是不要太自責吧，更請不要因為與別人執行尺度不同而不快。Please don't be so hard at yourself, everybody is different, that is what makes the world, even though Medicine suppose to be Science where criteria can be applied...Anyway, I guess to always try our best and be true to ourselves is probably the way to go. I know deep down in your heart, you know what you should do and will do, 'cause you are such a smart girl (with a sweetheart), take good care!

[princessannie]

這樣的反複搶救其實不是為了要死的人, 而是活著的那些人. 可是又是為了什麽呢? 是為了讓他們感覺好一些嗎? 的確很難說對錯的.

[1105]

落花,你做得很對。做人在先，行醫在後。美國的有些醫生其實很渾蛋。我的一位美國導師曾經告誡我，當家裏有老人生病住院的時候候，家屬對醫生是要有要求的，而且要盯著醫生，否則有些醫生會很不負責，特別是對待老年病人。我導師的母親生病了，開始是小病，不知道怎麽一折騰，竟然發展成為呼吸感染，然後衰竭。當我導師趕到時，她媽媽已經辭世了，她為此懊惱不已。
美國有好醫生，但是爛醫生也不少，作為病人就看運氣了。行醫之人，有時候太理智了，真是可怕。
落花，你沒做錯，也沒有浪費任何資源。別的人愛怎麽說，說去貝！聽了不舒服，回去衝個熱水澡，睡一覺，什麽都好了。
堅強點！

[閑]

做醫生可能最怕的就是病人和家屬的期待。
最近學會了一個詞叫：順勢而為。畢竟個人的力量是很微小的。
不要因此而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step1]

你做的是正確的。我們不單純是醫治病人的疾病，還要關照他們的感情以及他們家屬的感情。你花費一晚上並沒有再浪費資源，而是讓一個家庭平靜接受一個親人的離世。
每一個人對外界和工作都有不同的理解，不能強求的。盡人事，知天命。

[陳小雨]

嗨，一直默默關注你的博客已經很久了。喜歡你寫的小醫生的故事，喜歡你平和的文筆，但是最喜歡的，是你仍舊善良敏感的心——對於見慣生死的醫生來說，這尤為可貴。
不論你做什麽，這樣的疑問，都會在不順利的時候出來困擾你。這個世界上，醫術精湛的醫生很多，無動於衷的醫生更多。做一個特別的醫生吧，也許不是最厲害的，但是絕對能夠給病人最大的安慰和感動。
任何事情都有兩麵，更何況是事關生死的決定。隻要你努力做好你認為是對的事情，到最後總會有人為此獲益。

[落花飄零]

zhaoju,謝謝你。今天感覺平靜多了，現在看回去，覺得沒有這麽感情用事了，自己進了最大的可能幫助了一個病人和一個家庭。有時候人很累的時候，可能會影響到感情的控製。

綠豆紅茶，雖然總是堅持做一個有同情心的人，但是有時候確實能夠感覺到太情緒化不利於行醫，畢竟這個不是拍電影，大多數時候就是需要冷靜的分析和果斷的處理。同情心是可以深沉的在心中存在，而不需要像我有時候太過明顯地表現在臉上，會影響到自己的職業。以後會更加努力的。謝謝你的鼓勵。：）

大毛好久不見拉，照片我一定要看！

[damaof]

擁抱一下小醫生！別太難過了。要不我發照片給你看吧。
開心起來！:)

[綠豆紅茶]

I completely support your decision at that time. Emotional people make good doctors. In a lot of situations they make better doctors than people who are completely detached. I know this from all the excellent doctors I know, including several of my family members.
Follow your heart and be proud of yourself. You really did not do anything wrong :)

[zhaoju2000]

這裏沒有對與錯，相信整個code team中有很多人也和你一樣希望這些努力能換來這親子的最後相聚。有些人能始終客觀的作出最理智的判斷。但是醫患之間除了理智還有更豐富的其他。我會做出和你一樣的決定；但是，我也會和你一樣為這樣的選擇感到困惑。如果問你的病人，很多人都會說--我們需要更多你這樣的醫生！
既然沒有正確答案，就跟著自己的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