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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洞庭

(2006-12-07 16:27:23) 下一個

第四章 洞庭鍛煉 (1969/07-1970/02)

                 第一節 軍墾掃描        

1968年的中國,“文革”剛過去一半,“文攻武衛”形式上結束了,上海市首先成立革命委員會,隨後全國“山河一遍紅”,標誌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時的毛澤東已經打敗了他的所有對手,鞏固了“無產階級專政”。為了“反修防修”,毛澤東發出了從舊學校培養的學生必須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指示,並向全國各高校派駐了執行最高指示的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軍宣隊”。那時,我與各大學學生一樣,感覺實在沒勁,也回家了。自然,我也接到了“軍宣隊”關於返校學習和保證安全的通知,回到了久違的學院,參加“工作分配”學習班。我的工作分配與90%的同學一樣:到洞庭湖軍墾農場“勞動鍛煉”。

 

7月的一天,我和學院的同學一同坐自長沙開往益陽南縣草尾鎮的輪船來到洞庭湖軍墾農埸。這裏原名尼姑湖,是人跡稀罕之地。軍隊開赴圍湖造田後改名為南灣湖,有點繼承延安359旅“南泥灣精神”的意思。其實,屬於洞庭湖底的區域,在“備戰備荒”和“人定勝天”的時代背景下,選擇了它。我們去的時候,這裏原本就駐有廣州軍區的一個師。從營區的房屋與周圍的樹木看,已有幾年時間了。比那個師軍人人數還多的“舊”學校培養出來的大學生的到來,一下子使本來靜寂的洞庭南灣湖熱鬧了。

我被編入第一團一營有4個排16個班130多個大學生的學生一連。開始,班長以上都是現役軍人,半年後改為排長以上為現役軍人。連長縣德功是一個參加過朝鮮戰爭的老兵,此前的他原是鄰近機槍連連長。那個連裏有一個由30多位原廣州軍區宣傳、文化方麵的老幹部組成的“黑幫”排。排裏有一個人是原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副師職幹部。還有些人是寫過名聲很大的電影劇本的老作家,官銜比副師還高。他們早於我們一年就來“勞動鍛煉”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早請示,晚匯報”外,農活樣樣幹,看不出有什麽照顧與特殊。他們自已很謹慎小心,從不多說一句話。我們偶爾照麵,相互並不打招呼。但他們不時轉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的張望,表達了他們對外界及突然到來的我們的關切。

 

住,營房內清一色兩條木凳架一塊兩米長的木板搭成一張床,兩個兩個並在一起;一個排住一個統房,排長住在一間與統房相通但有隔牆的單間裏,隨時可以“照顧”我們;連首長有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住在單獨一棟小屋的連部,僅有的一部通向上級的手搖電話機就安裝在那裏。學一連住的是原機槍連的土磚舊房,冬暖夏涼。有的連隊住的卻是馬架棚新營房,據說那是戰備營房。是一種可以拆卸的鋼架結構撐起來後再加湖區自產的蘆葦與毛草編織的把子紮成牆、敷上稀泥做成牆的房子,這是冬涼夏暖的另一類。有時大風起時,會把整個房子掀翻。同學們所帶為數不多的被雨水淋濕的衣被就隻有靠老天爺開眼出太陽了。春天多雨的洞庭湖區,等著見太陽的同學有時不得不把亮出的衣被一次又一次趕緊收進屋。

吃,開始時天天清一色的冬瓜南瓜辣椒,同學們戲稱“東南亞”。南方同學還好,苦的是北方同學,他們“辣”不得。好在湖區土地肥沃,種什麽長什麽。每個連劃出一個班種菜養豬,由南方農村出身的同學為主組成,差不多三個月就能自給自足了。

行,對於北方的同學是又一大難題。被安置在師部附近的另一個團女生連的北京第二外國語專科學校的同學,他們大多是北方出生的,走不慣南方的泥濘路,更過不了有些搖晃、很窄的木板搭建的橋。每當過那座橋時,她們差不多是手腳並用,流著眼淚一步一步爬過去的。

 

夏天,洞庭湖很熱很熱,田裏的水象開水鍋一樣,熱氣騰騰,真讓人受不了。有一次,我們團女生五、六兩連與所有的男生連一起在我們連駐地附近修大堤時,很多女生中暑暈了過去。每當有一位女生暈過去,連長就命令我們去四個同學用一塊床板把她抬到團衛生隊去。這一天,實在太熱了,我們連的床板抽得差不多了。但直至太陽下山,大家盼望的“撤兵”命令卻始終沒有下來。

冬天,洞庭湖很冷。我們軍墾農場附近有一個關押重刑犯的赤山勞改農場,當那個農場的犯人都不出來勞動改造時,我們這些舊學校培養出來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還是被告知要去修渠道。我與連裏其他同學一樣,上身著棉衣,下身穿條褲衩,站在泥漿裏,首先用帶去的麵盆把稀泥撈幹,然後用湖區特有的指甲鍬一鍬一鍬把成條的湖泥碼到渠堤上。每個連,包括部隊連隊在內,差不多都分幾十米修渠任務,按指標完成任務後可以休息一兩天。

不管天氣如何,路有多遠,炊事班的同學總是及時把木桶裝的飯菜送到施工工地。有不少時候,當各自拿出碗筷打飯菜時,天下著大雪。我們在露天吃飯,打出來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沒有兩分鍾就冰涼的了。我們就象夏天吃冰棍一樣,冰碴式的飯菜和著雪花一碗一碗地往肚皮裏倒,勞動強度太大了,我們實在太餓了。連隊放假允許三分之一的人請假外出時,輪到的同學幾乎沒有不請假的。為了解饞,我知道很多同學往返六七十來裏要到一個小鎮自已花錢去痛痛快快吃一餐。

    有一天,渠道差不多修成了,大家都興高采烈。不知從哪個連隊傳來的用蘆葦杆往下鑽,抽出蘆葦杆,用火柴一點,燃起的火苗有二米多高,同學們不約而同圍了上去,繼而,整條渠道象一條火龍。不幸的是,一會兒,花費好幾天辛辛苦苦挖成的渠道一下子合攏了。部隊沒有處分“出風頭”的學生,但是命令不準休息重修渠道,且不準再用蘆葦杆鑽孔取火了。

最冷時,所有的水麵都結上了厚厚的冰。我們到師部米廠去拉大米,隻要把兩根長的,三四根短的林木綁起來做一個雪撬放在渠道裏,上麵可以放十幾袋大米並不十分費勁就能拉回來。

 

                 第二節  洞庭魔鬼

 

洞庭湖區可怕的是血吸蟲病。我們連河對麵沅江縣人民公社的社員不少人的肚子大大的,一問準是患有血吸病。那時的農民怪可憐的,部隊從東北運來做肥料的豆餅撒往田裏,隻要我們一收工,他們就潛過來撿回去充饑。剛到洞庭湖時,天氣很熱。加上,一下子增加一倍多人,有些連隊連廚房都還未來得及建好,學生就到了。我們男生連不得不集體到小河裏去遊泳、洗澡。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天漸漸涼下來了。此時,我們才被告知,河裏可能有血吸蟲,每人要服一大把“預防”藥。

說什麽就是什麽。有一個連的一位同學到洞庭湖沒幾天就感覺渾身無力,不斷向連裏要求請假休息。連隊衛生員問他什麽地方不舒服,他講不出。連首長隻好要他到營衛生隊去看病。營裏的軍醫說他們診斷不出,又送他去團衛生隊檢查,誰知團裏的軍醫也查不出他有什麽病。這樣一來,潛台詞是這個同學根本在裝病。誰也不給他好臉色。這個同學無奈。隻好自已要求到師醫院去看病。雖然,一級一級同意往上轉診,但當這個同學還未進師醫院的門時,團衛生隊的電話已經打了過去。師醫院不但不給看,還把這個同學數落了個夠。可是,不久這個同學病情加劇,死去了,死因就是急性傳染血吸蟲病。學生家長和同學們都非常義憤,要求部隊領導做出解釋,處分相關人員。這個事,當時鬧到了廣州軍區。據說,廣州軍區就這件事下過一個文件。此後,解放軍幹部對學生的管製放鬆了許多,特別是對請假看病一類,沒有人敢隨便說學生愛裝病、懶惰一類的話了。

除了血吸蟲病,“湖區病”是很可怕的。在洞庭湖區住些時日後,由於潮濕得很,一些人的大腿肌肉發生萎縮,變得幹幹的、細細的。一次,我在師部醫院附近執行勤務,見到幾個得了這種病轉往長沙163軍醫院治療的女生上船,真叫人揪心。以後,聽說她們離開湖區,一個個很快好了起來,以後並無大礙!

 

最可怕是汛期。每到汛期,同學們披一塊裹得緊緊的塑料布,一手拿電筒,一手拿銅鑼,上大堤擔負一段100米左右的巡堤任務。如果發現險情,就用敲響手裏的銅鑼報警。一天夜裏,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堤外一片澤國;狂風大浪掀起的湖水猛烈地衝擊著堤防,象一隻吞噬人類的猛獸,給人一種天塌地陷而又孤立無援、隨時可能葬身魚腹的意識。這時,我才深深地感到,高喊“人定勝天”多年的人類是多麽渺小,在大自然麵前又是多麽地無能為力。

1968年秋,洞庭湖水漲得很急很猛,連長開完防汛會議回來,一再叫同學們不要怕,說軍區首長派了五條登陸艦泊在師部,如有問題,隨時可以把我們送出去。同學們懸浮的心好象一下子掉了下去,踏實多了,激動的神情無以言表。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們多麽的單純。那五條小小的登陸艦都是退役的,有的還隻是一個擺設,如果每條裝載120人,總共隻可裝600人,超過5000人的軍墾農場,有的還得走上三四個小時才能到達師部,能保幾分平安?從廣州軍區先代會的報告中透出的一點點,證實了我們由“謠傳”得到的與我們類似的廣東牛田洋軍墾農場發生海嘯,部隊發動同學們手拉手護堤,結果釀出堤毀人亡的慘劇。每每想起這些,有些心驚膽顫。

 

當時大家年輕,聚在一起,知道“出身”不好,勞動艱苦,是皮肉之苦,好象還不是太在意。讓人難受的是我們這些“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大學生,在當時排在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警)察、憲(兵)、特(務)之後,叫“老九”,“臭知識分子”。春節期間,省地縣慰問團很少有肯到學生連來的,軍區每年一次發的慰問品隻是每人一套“毛選”。一次,全團一千多學生與一千多解放軍官兵同台坐在一起觀看演出,一個地區慰問團帶來的節目就叫“臭知識分子臭烘烘”,節目從報幕、演出過程、到謝幕,解放軍那邊掌聲雷動,學生這邊卻以靜寂無聲表達抗議。

     

 

 

                          第三節 可愛的黃可欣

 

  我們學生一連發生過不少有趣的故事。一位中央民族學院、廣西壯族籍同學,叫黃可欣。由於患神經官能症,加上體質不好,不能從事體力勞動,好心的縣連長便派他看守團裏的漁塘。為什麽要守?因為附近老百姓常來偷魚。老百姓很聰明,把背上的筐子放上些毒魚的“菜枯”,用爛衣服、草帽一類東西掩蓋上。到了漁塘,把筐子放下,筐底的“枯”開始化解,附近的魚中毒昏迷,老百姓便檢往筐子,上麵蓋些漁草帶出去。當然,有遊開去的魚老百姓不會拾到。我們可愛的黃同學便一條二條地檢回連隊交給炊事班做魚湯喝。在那種環境下,能見到魚湯,同學們歡喜的心情是難於形容的。被稱讚的黃同學便更加勤快,有時一天竟能撿回七條八條。學生一連經常有魚吃的消息不徑而走。管塘的團生產股長聞信前來調查。一天中餐,平時並不多見的股長在連裏親眼見到了一連吃魚湯的事實,把他認為最姑息“老九”的老連長當著學生的麵克了個夠。連長什麽話也不說。待股長走遠,他慢吞吞走到黃可欣麵前,輕輕地對黃說,按他說的做吧!全連為連長和黃同學不平。連裏再也沒做過可口的魚湯 

自股長交待以後,黃同學再也沒往連裏炊事班送過魚。但心裏的氣卻一直未消。看漁塘裏的魚死不少,卻什麽也不能做。於是,他心生一計,把臭了的死魚在正午時分送到團部,掛在每個團首長辦公室的門扣上。大熱天的臭魚引來無數隻蒼蠅,團長午睡後來上班,看到這種情形,大發雷霆。衛兵報告說魚是學一連的黃可欣送來的。團長命令連長帶黃可欣立刻來團部。黃可欣振振有詞:“生產股長說,今後凡是撿的魚,不管死魚活魚都要送到團部來!”“我反問股長,那臭魚呢?股長也說把它送到團部來! 所以我把魚都送來了。”團長聽後,七竅生煙,不好對黃同學發作,把生產股長大罵了一通,叫他立刻轉業。我們聽了這個消息,都為黃可欣同學的智慧和勇氣感到高興。

 

19692月,上麵下來了紅頭文件,我們終於熬到了“鍛煉”結束。“鍛煉”期裏,我先在水田班,後調到蔬菜班。由於公認我種的大白菜長得很不錯,離開軍墾農場時被評為連隊級的五好戰士。當然,要在此前出席師團、兵團(軍區)一級“先代會”就不一般了。有一位同學,由於經常淩晨二點起床幹活,才被廣州軍區授予連裏的“五好戰士”。

 

離開洞庭湖軍墾農場後,我被分配在長沙市三中教書。到職後兩年裏,先後被提拔為教務主任、副校長。我不知道那種“鍛煉”是不是毛澤東“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原意。但我想,由於吃過了苦中苦,才感覺到當教師的苦無所謂,能忍耐,能比別人多出力,才會技高一籌,得到多一些機會。

 

 

摘自牧童著<天堂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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