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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顏知己(二)

(2004-10-28 09:05:45) 下一個

               §藕然散墨§     藍顏知己(二)

 

 

藍顏知己,無關風月,自然也不忌年齡。事實上,藕從來沒問過老袁的年齡,隻約略知道,他的大公子比藕小三,四歲。

 

藕還記得,逢人問“您貴姓呐?”他必答曰,“免貴姓袁,袁兒凱的袁。”其時,不論是在電話上,還是當著人的麵,他必定微躬了身,點著頭,滾了舌頭,吞掉一些北京人慣常吞的字,隱約現出老舍筆下本分掌櫃祈天佑的形容。

 

“老袁”是社裏同事對他的呼法。因為他的確是“三朝元老”,藕們的旅行社,與時並進,先後更過三次名,而老袁是碩果僅存的見證者。

 

藕和同期來的西安姑娘小紀則尊稱他為“袁老師”。這顯示了當時的流行。90年代初,由春節晚會發端的“逢人稱老師”的時尚,一舉改變了滿城 “師傅”的風氣,也甚得藕們的喜歡。反正當學生對藕們來說,是鮮活的記憶,亦是唯一的擅長。

 

後來才曉得,這老師叫得不妄。老袁還真的當過老師。北京8中,教語文和地理,兼過班主任。以老袁身形之高大,稱得上虎背熊腰,且麵黑而蓄有一簇小胡子,夠威猛吧,不知為何,竟始終壓服不了搗蛋學生,聽說每每受到捉弄,甚至得了“老太太”的戲稱。80年代“下海潮”湧,袁老師經不起師母的鼓動,終於玩了回心跳,辭了職,改了行。

 

旅行社實在是個勢利的地方。藕不知道老袁初入行的情形,但藕們剛到一個禮拜,便深切體會出其中的險惡。前輩往往對新人心存芥蒂。似擔心藕們坐享其成,分他們的羹,更顧忌後來者居上,將其取而代之。於是藕們整日裏無所事事,亦無人問津。唯擦擦桌子,喝喝水,看同事風風火火穿梭往來,自愧是兩艘擱淺的船,局促而不合時宜。

 

這慘況在老袁出團回來才告結束。高大的小紀去給時髦精明的空降外聯部經理戴姐作副手,瘦小的藕則成了老袁的內聯部的一分子。

 

藕其實不清楚老袁為什麽收留藕。可能是見他的第一麵,藕笑得極其真純,絕非“自來熟”的應酬。小紀是知道藕笑的動機的,老袁的麵貌太神似藕當時迷戀的“加菲貓”了。以後熟了,藕也曾放肆地呼老袁“老花貓”,老袁付之一笑,隻那個小紀,想笑又不敢,一味捂了嘴,發出母雞樣的“咕咕”聲,很令老袁起疑。

 

老袁起疑,也不發火,他多半是開個玩笑,或自嘲,或嘲下藕們,但絕不是趕盡殺絕的那種。於是藕的玩鬧本性得到了瘋狂助長。藕與老袁兩個常常在辦公室裏抬杠,袁老師說“然然,聽說你抽獎抽個大彩電,見者分一半。”藕馬上接,“好啊,145寸您搬走。”袁老師於是哈哈一樂, “這小丫頭,還挺幽默。”藕便真如有對羊角辮一般,得意地搖頭晃腦。日子久了,藕覺著要說笑話,必得老袁在場,才夠趣味。藕與老袁,仿佛是相聲裏的一逗一捧,誰離了誰都不成。

 

說笑如此,工作也如此。藕是一點就通的人,加上老袁本是教育者出身,教法得當,藕很快便上了手,一套旅行社內外聯的流程,問價,報價,編行程等等,最後一環,是藕自己加上的。那便是拿給老袁過目,如同請老師批改作文。藕常立在老袁椅邊,虛心聽老袁評點“小丫頭聰明,是 “可雕之木”。”之類,然後頻頻稱是點頭。

 

內聯部的美差之一是出門考察。新開張的和用熟了的酒店,餐館,或景點,常邀袁經理去坐坐,聯絡下感情。袁經理當然會帶藕這個弟子同去。藕當時年輕,總也吃不胖,於是可以毫無顧忌,跟著老袁白吃白喝。不過也就是白吃白喝白看看風景而已。藕奇怪老袁從來也不去白唱卡拉OK, 或作其他的對 某些“老旅遊”來說很平常的“休閑項目”。藕問起,袁老師一本正經說“怕教壞你們這些小輩。”後來也有人說是袁師母很厲害,管著他呢。

 

藕見過袁師母一次,那是在她生病之前。師母高壯白淨。大眼睛,快人快語,是老袁的互補。她攬著藕的肩膀,“然然吧,我們家老袁總提你。可惜他就倆禿小子兒,唉,閨女好啊,是爹媽的貼身小棉襖兒。”說實話,他夫婦倆,連人帶話,都透著親近,讓藕覺得溫暖。

      再後來的一天,老袁來到辦公室,臉色陰沉,藕逗他開心都無效,再問,才知道師母得了“腰錐尖盤突出,”極麻煩的病。大有癱瘓的可能。從此,老袁的行為起了變化,藕能看出他心上壓著重石,連背都馱了些。從前午餐時間,老袁會笑藕帶的麵條比鞋帶還寬。現在卻說,“然然,你信不信氣功能治病?”然後盤腿在沙發上打坐,給藕示範。藕便說,“袁老師,你教我吧。我也練。”於是,藕跟著老袁練了很多招式,有他從書上學的,有熟人授的,他逢人便問線索,前前後後有十多種,據說都是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包括後來說很邪惡的那種。

 

         在藕的記憶裏,老袁隻對藕發過一次火。那回,付總經理有意要藕去帶個英語團,是上級主管部門委托的。賺錢少但意義重。老袁幫藕婉拒,“她剛考到導遊證,經驗不夠,水平有限,恐怕勝任不了。”藕聽說後大不悅,加上有好事者從旁吹風,藕滿腦子都是“藝高人膽大”的聲音,哪裏容得進老袁的規勸。後來煩了,脫口嗆老袁,“說白了,您就是怕我比您強吧。”老袁罕見地一拍桌子,大聲訓斥藕, “你。。你這孩子,太。。。太不懂事了!我,我這可純粹是為你好!。”老袁不急不會口吃,這藕是知道的。可藕也不示弱,鼻子噴著氣,“誰要你管!”摔門而去。

 

      對於那次帶團, 藕心裏其實也沒底,但既然跟老袁較上了勁,就不能打退堂鼓。最後還是去了,結果不過是應了老袁的話。水平的確不夠,導遊詞背得疙疙瘩瘩,還被人挑出大把錯處;真的沒有經驗,為應合客人要求,把整個行程搞地一團糟,讓所有人都怨聲載道。付總經理受到了上級的微詞,藕就獲得付總加倍的指責,一時間前途堪憂。藕無法可想,隻能去給老袁認錯。老袁起先毫不客氣,“怎麽啦,您不是很牛麽,這會兒蝦米啦?”藕唯低眉順眼,訕訕地笑。“我就是平時太慣你了,你覺著這長城是一晚兒就蓋好的啊。”聽到老袁的舌頭又開始打滾,語氣已趨緩和,藕知道,就算還有一頓冗長而善意的訓導跟著,老袁到底是原諒了藕,也必會幫藕收拾殘局,藕心裏這陰霾總算是散去了不少。

 

     雖說有老袁罩著,但旅行社終究不是藕的歸宿。不久,藕就瞞著老袁,開始準備考公務員。考試前幾日,藕借口不適,請了病假。不料,老袁卻率領同仁來探藕,本意是要給藕個驚喜吧。“篤篤篤”,藕聽到敲門聲,和老袁的“然然,病得起不了床了是不是  ”的朗朗笑聲,嚇得魂飛魄散,飛沙走石般,將所有考試資料卷進床底下。這才換上病容開了門。複習功課其實很枯燥,老袁的到來令藕由衷地開心,隻是這一回,藕覺得騙了老袁,心裏充滿了歉意。

 

      藕如願離開旅行社後,逢年過節都給老袁寄張卡,老袁以前收到別人的卡,總是很高興,很鄭重地收起來。再後來,藕出了國,給老袁打過幾次電話,聽他在電話那頭謙遜地說話,得知師母的病有了轉機,已經能下地行走;藕就暗想,老天保佑啊,願好人一生別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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