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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20年前,通過學校的Host Family Program 我和先生認識了一對兒美國夫妻,太太Barbara和先生Wayne。稱他們Baise先生或太太,顯得生疏,叫名字又覺得太隨便。剛好他們的年齡和我們 的父母很接近,在他們的提議下,我們高高興興地用“Dad”, “Mom”來稱呼他們。從此我們多了一家美國親戚,沒有婚姻血緣關係的extended family. 這家人讓我們有機會對普通美國人的家庭有了最直觀的認識,也讓我思考很多東西。
在這裏我寫寫Barbara的父母,Grandpa and Grandma。我和先生在兩位老人的家裏住了9個月。這9個月老人家沒有收我們的房租,但我們所受的祝福遠遠超過我們省下的金錢。
我們認識Grandpa and Grandma的時候,老人一個82, 一個79,住在一個有兩個臥室的獨立式紅磚房裏。不大的院落,一棵高大的楓樹提供了一夏的陰涼和秋天的如火的熱情。一棵多年生的喇叭花沿著門口的籬笆攀緣 而上,每到春夏就開出無數紫色的花朵,給這個小房子增添了幾許生機。
整潔的小房子裏沒有像樣的家具,沙發窗簾的顏色透著老舊,電視機沒有遙控,開關換台都要用扭的。Grandpa的視力不好,70歲以後就不再開車了;Grandma記性不好,常常想不起來頭天晚上吃的什麽。但是兩人取長補短,好象一個人一樣配合默契: Grandpa記著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今天星期幾,誰要來,哪個賬單該付......
Grandma負責需要讀和寫的事情,如寫支票,寫信,讀書,讀聖經......洗衣機在地下室,倆人一起洗衣服,晾衣服(很少用烘幹機,地下室裝了晾衣繩),疊衣服。Grandma是廚房的主人,做一日三餐,飲食清淡;Grandpa雖然眼神不好,還是每天在院子裏忙活,不大的院子裏種了玫瑰,菊花RASBERRY。時不時的,Grandpa從院子裏剪幾支花,交給 Grandma插在花瓶裏,小小的房間頓時美麗亮堂起來。
收獲的Raspberry,由Grandma做成果醬, 一罐罐地裝好送給孩子們。餐桌上有本相冊像台曆一樣裝訂著,都是老人為之代禱的宣教家庭。一早起來,必定為一家宣教士禱告,第二天換下一家。每周兩次老人 要去教會查經和主日崇拜,教會的車會來接他們,倆老人總是早早打扮整齊,等在客廳了,絕不讓接人的人等他們。
倆位老人結婚60餘年,一共養育了4男4女8個孩子。除了一個兒子參軍後出車禍死在外州,其餘7個子女都在出生地長大成家,生兒育女。一年一度的家庭聚會4代人同聚一堂,場麵壯觀,熱鬧非凡。
原以為美國人不如中國人家庭觀念深厚,這家人卻比中國人還中國。Grandpa和Grandma的子女,孫輩常常來訪。身材瘦高,長得最像老爺爺的二兒子 幾乎每次來都帶來自己釣的魚(處理好的,無皮無骨的魚片);不修邊幅的二女兒每周帶Grandma去買日常用品和菜;總是打扮的整齊漂亮的小女兒每兩周帶 Grandma去做次頭發;健談又和氣的大女兒和大兒子一般都帶著吃的用的來坐坐;最帥的小兒子則常常帶著他花樣年華,美得讓人眩目的女兒一起來;孩子們也輪著帶老人看醫生;有時祖孫三代一起玩拚字遊戲。
看得出,孩子們的來訪讓老人很開心。不過,他們並不認為這些都是孩子們該做的,相反他們總是真誠地感謝孩子們抽空來看他們。當來訪的孩子離去後,我最常聽Grandma說的話是“We are so blessed”。
事實上我就沒見過老人抱怨的時候。Grandpa年輕時是個木匠,也蓋房子。一大家子曾經住在自己蓋的3臥室房子裏,4個兒子一間,4個女兒一間,夫妻一 間。Grandpa和Grandma結婚的時候,禮服是租的,戒指是便宜貨,但相親相愛共同生活了一個甲子.Grandpa和Grandma曾經有過的矛 盾就是隻有一個收音機,Grandma想聽話劇,Grandpa要聽球賽。但當老人說起過去,沒有不甘,自憐,埋怨,隻有調侃,甜蜜和感恩。
我懷老大時,反應挺大,身體不舒服,心情也起伏不定。一天我在臥室哭了起來,Grandma聽到了敲開門進來,問我怎麽了,我說不出到底為什麽,就是難過。Grandma溫柔地拍拍我的背,講了讓我吃驚並且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句話:“安妮,如果Grandma做錯了什麽,讓你不開心,請你原諒 Grandma”。在這之前的20幾年我從沒聽過見過一位長輩跟小輩道歉。
Grandma那瘦小的身軀裏有顆寬容的愛心,讓我無法不敬重。十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我還是很感動。後來我有了兒女,錯怪了孩子的時候我毫不介意向孩子認錯,知道認錯不會讓孩子小瞧我,隻會讓他們尊重我,因為要求他們的我先做到了。
我問慈祥的Grandma懷孕8次,有沒有過孕吐啊? Grandma笑眯眯地回答:“不記得了,隻記得別人問我怎麽生那麽多,我就說誰讓我嫁了一個那麽有激情的男人呢!”
Grandpa溫文爾雅,雖然做了一輩子的體力工作,但是看起來到像個教授,特別是一手好字,整齊漂亮得如同印刷品。
我們曾陪他去看過次醫生。當護士跟他 說他小腿上的痣是老年斑,不是皮膚癌的時候,Grandpa笑嗬嗬地回應:“我才80歲,你確定它是老年斑?”小護士樂了: “有人18歲就長了!”
我們和老人同住期間,與老人有過兩次文化衝突,一次是我燉了鍋蘿卜,那特殊的味道就在不大的房子裏彌漫開來。時值冬日,老人不能開窗,又無處可躲,隻好在 他們坐的客廳裏噴Air Fresh。兩位老人沒有說“你們不要再煮這奇怪的東西了”,倒是我向他們道歉時,他們說不怪我們,他們自己不習慣而已。但我的心裏一直很抱歉。
還有一次,我先生主動地發揚雷鋒精神,把地毯給吸塵了,咱來自尊老愛幼的文明國度嘛。以為老人會高興,沒想到Grandpa生氣了,是真的,認為我們嫌他沒用,本來這些活兒都是他的,很有他的領地被侵犯的意思。先生隻好承諾,下次做家事一定先請示。
Grandpa勤奮工作了一輩子,85歲的一天,幹完活從院子裏回來,說不舒服,送進醫院,兩周後辭世。我們在Grandpa剛住院時探望了他一次,當時的診斷是膽囊炎,以為不是大問題。沒想到並發肺炎,情況急轉直下。
Mom打電話告訴這噩耗時,我呆住了,不知說什麽好,我們和Grandpa從此就天人兩隔了嗎? 我為什麽沒有再去醫院一趟呢? Mom 知道我難過,反倒安慰我說,安妮,Grandpa現在在一個好的無比的地方,不用再受病痛之苦了。你沒見到Grandpa最後在醫院的樣子,太慘了。
我含著淚問她我該穿什麽衣服去追思禮拜,要黑色嗎? Mom說不用穿黑色,穿漂亮的顏色,來慶祝Grandpa回天家,開始新的生命曆程。
交談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們住在老人家裏時,曾看見Grandpa留在地下室他的工作間桌子上的一個信封,上寫:My Funeral 。信封沒有封口,但我們沒有打開看過裏麵的內容,想必是關於葬禮的安排。告訴了Mom,Mom說太好了,因為他們兒女們問Grandma, 是否Grandpa對自己的後事有安排,Grandma並不知道。後來,Mom給我們看了這封信,內容正是關於葬禮的安排:一張圖畫著由誰抬棺。還有兩首他喜歡的聖詩。
那個周六。我參加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葬禮, 一個信主的美國人的追思禮拜。
追思禮拜在老人平常主日崇拜的教堂舉行。親友和教會會友3-4百人,濟濟一堂,很多和我們一樣稱呼老人Grandpa的年輕人和小孩子。我們到的時候,老 人的棺木擺在教堂的門廳處,鮮花圍繞中,半開著,Grandpa安詳地躺在那裏,睡著了一樣。人們排著隊到老人跟前瞻仰遺容。有人默默地佇立片時,有人輕輕地觸摸老人放在胸前的手,輕聲地跟老人話別。雖然隨時都會碰上一雙含淚的眼睛,但聽不到任何人大聲哭泣,隻有輕輕的交談聲在四處回響。
除了男士一般都是深色西裝,女士們果然都是穿著色彩豔麗的裙裝。聚會開始前,大家都已落座,微微有些顫抖但麵色平靜的Grandma在兒女們的陪同下,最後吻別了 Grandpa,蓋上了棺木的蓋。肅穆的音樂聲中,一邊3個兒子和一邊3個女婿將棺木推到大堂講台前,正是Grandpa的圖示要求。
禮拜當中,有唱詩,牧師短講及家人講話。老人的大兒子Roger的講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小時候每天晚上父母要求孩子們都要聽媽媽讀了聖經才能去睡覺。但做了一天工的爸爸實在太累了,常常媽媽還沒念完,爸爸已在沙發上響起鼾聲。大家聽到這裏都會心地笑起來。這樣真實地“揭醜”,讓我很意外,也很感動。我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會”,聽過很多不著邊際的空話,大話。雖然不以為然,但在一個人的追悼會上,多說好聽的,多歌功頌德,我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
但我沒想到這家人這麽實在,而且發現他這麽實在的述說並不影響我對Grandpa的敬愛。Roger接著說,他的父親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是現在,在主的懷抱裏,父親完全了。說得真好! 我明白了,基督徒為什麽不怕承認自己的短處,因為他有安全感,那就是說,不論自己多不好,他相信他的神他的主愛他! 何況,他的一切主都知道,粉飾又有什麽意義呢? Roger最後說到,他們跟父親隻是暫別而已,後會有期。
禮拜結束,3個兒子和3個女婿將棺木推出教堂,抬上殯儀館的車,駛向墓地。殯儀館給每輛隨行的車發了一麵小旗幟,可以吸附在車頂上。幾十輛車行在路上,不需要停紅燈,不會被其他車輛夾塞,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到幾十英裏以外的目的地。牧師禱告之後,在眾親友“奇異恩典”的歌聲中,Grandpa 的棺木被平穩地放入墓穴中,親人們將手裏的鮮花紛紛投到棺木上......
這樣一個有離別的不舍,但是沒有天人永隔的絕望的追思禮拜,給我留下平靜溫馨的感覺,和我以前在國內的經曆完全不同。多麽美好的一個送別儀式! 我希望將來我的追悼會也是這樣,沒有嚎啕,沒有哭天搶地。可是,如果人不相信有永生,誰能這樣告別自己的骨肉至親呢?
第二年的Memorial Weekend,Mom帶著Grandma,我及我先生重訪了Grandpa的墓。Grandma輕輕地撫去碑座上的落葉,就像她在拿掉Grandpa肩膀上的一根頭發,眼神裏是溫柔的愛意。我看著Grandma,心疼她,該是多想念她的另一半。Grandma抬起頭來,清澈的藍眼睛注視著我的眼睛,柔聲說到:安妮,Grandpa不在這裏,他在那裏。Grandma的手指向天空......
Grandpa過世之後,無論孩子們如何勸說,Grandma堅持獨自住在老房子裏,畢竟這裏是她最熟悉,有著無數美好回憶的地方。
但是沒多久,Grandma在去地下室洗衣服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了下去,股骨頭骨折,住進了醫院。手術後出了醫院,直接住進有護士照料的養老院,在那裏做複健方便,因為她還不能起床。我們帶著不到2歲的女兒去那說不清是什麽味道的養老院探望她,她虛弱但堅強,笑著跟我們說她會在那裏住到主來接她回天家。 “我盼著主早點兒來!”我想Grandma一定很痛苦,也很想念Grandpa。沒有人可以代替那相伴超過半個世紀,相濡以沫的人,特別是病痛之時。
Grandma腿傷恢複一些後,又轉到另外一家養老院, 離大女兒Barbara家近些,但很快,Mom Barbara就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家。Mom說養老院照顧不周,她看不下去讓老母親繼續在那兒住著。Mom Barbara把主臥室騰出來給母親,Dad Wayne(也是木匠),把浴室改造得適合行動不方便的Grandma。Grandma 就這樣在自己的大女兒家,享受著孩子們的嗬護,陪伴和照顧。
從此,我們都是在Mom家見Grandma了,去的時候也常遇到老人的兒女,孫兒女們。老人依然虛弱,但臉色越來越好,盡管後來又做了直腸癌手術。這段時間裏我覺得Grandma和Mom的關係好像掉了個兒個,瘦小的Grandma變成了高大壯實的Mom的女兒。
Grandma曾多次笑說請主耶穌快點來接她。“媽,你要有耐心,不能跑在神的時間前麵啊,主的時間還沒有到。”Mom告訴我們,她都是這樣回答母親的。主的時間在Grandpa去世後第三年的聖誕節前悄然而至。
那天,Grandma帶著笑容,用滿足而喜悅的聲音講述了她午睡時做的夢:“我夢到和Grandpa手拉手走在天堂的黃金街上”。第二天,坐在客廳沙發上的Grandma說肚子不太舒服,要回臥室躺躺。Mom Barbara把她扶進臥室,躺下,蓋好被子,像她常常做的那樣,親親母親的額頭,說“ Love you”,然後離開。15分鍾後Mom 進來查看,發現Grandma已沒有了聲息...
Mom告訴我們這些時,對母親在家裏離世很欣慰,因為那是Grandma感覺最自在的地方。“知道嗎,安妮,那棵扶桑居然在那一天開花了呢!” Mom說。是有點兒奇怪,扶桑一般都是夏天開花的。
與Grandpa的葬禮一樣,Grandma的追思禮拜溫馨感人。子女們回顧了母親的一生,表達了他們對母親的感謝和愛戴。因為4歲的女兒坐不住,我帶著她坐在教堂的後麵。很多細節我不記得了,但清楚記得大兒子Roger特意代表弟弟妹妹們,誠摯地謝謝Wayne開放自己的家,接待並悉心照顧疾病纏身的母親近2年。
之所以記得這一點,是因為我的慣性思維是照顧老人是應該的。但是聽了Roger的話,我不得不承認他做得對,沒有人有理由視他人的付出為理所當然。Roger 的感謝表達了他對妹夫的尊重。
Grandma與Grandpa葬到了一起。Grandma一定也在天堂與Grandpa重逢了。
多年來,我常常想起Grandma和Grandpa。想起風度翩翩,身材瘦削的Grandpa拄著拐杖,美麗端莊,略施薄妝的Grandma挽著 Grandpa的胳膊,說不清是誰攙扶著誰地走在路上; 想起他們倆的對話都是從呼喚“Honey”開始,然後和風細雨般地展開;想起滿頭銀發的兩人對視時含情脈脈的眼睛和微笑;想起Grandma戴著老花鏡, 讀兒女們推薦的好書,Grandpa認真聆聽著的情景... 每當看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我就想起Grandma和Grandpa,愛情的實踐者。
這一對平凡的老夫妻,沒有培養出一個讀藤校的孩子,但是培養出很多個有責任心有愛心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沒有很多錢,不能雇人做家務和院子裏的活兒,但他們有好身體所以80歲高齡仍然可以一切自理。他們物質上談不上富裕,隻能算夠用而已,但他們精神上富足,尤其是親情上的滿足讓人羨慕。他們沒有跟我們“傳福音”,但活出了基督的樣式,正直,善良,品行端正。
( 圖片不是Grandma和Grandpa本人,是編輯根據他們的故事找的圖片,相信他們也是這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