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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十四章

(2011-09-27 19:09:37) 下一個


                                                                 
                                                                《白鹿原》
                                                                            第十四章


  從去年臘月直到此時的漫長的大半年時月裏,鹿子霖都過著一種無以訴說的苦澀的日子。他的兒子鹿兆鵬把田福賢以及他在內的十個鄉約推上白鹿村的戲樓,讓金書手一項一項揭露征收地下銀內幕的時候,他覺得不是金書手不是黑娃而是兒子兆鵬正朝他臉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嶽維山和兆鵬握在一起舉向空中的拳頭;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在心裏進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才明白啥叫共產黨了!鹿子霖猛然掙開押著他的農協會員撲向戲樓角上的鍘刀,吼了一聲“你把老子也鍘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來站到原位上,那陣子台下正吼喊著要拿田福賢當眾開鍘,兆鵬似乎與黑娃發生了爭執。他那天回家後當即辭退了長工劉謀兒。他聽說下一步農協要沒收土地,又愈加懶得到田頭去照料,一任包穀穀子棉花瘋長。他隻是迫不得已才在午問歇晌時拉著牲畜到村子裏的澇池去飲水,順便再挑回兩擔水來。老父鹿泰恒也說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話,隻管苦中嘲笑說:“啥叫羞了先人了?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陰司齜牙哩!”

  田福賢回原以後,那些跟著黑娃鬧農協整日價像過年過節一樣興高采烈的人,突然間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間就變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滅頂之災的人,突然間還陽了又像迎來了自己的六十大壽一般興奮;唯有鹿子霖還陷入滅頂之災的枯井裏,就連田福賢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陰冷的心上。田福賢回到原上的那天後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倉去麵見上級,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見到田總鄉約的第一句話“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後倆人交臂痛哭三聲。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總鄉約嘴角咂著卷煙隻欠了欠身點了點頭,僅僅是出於禮節地寒暄了兩句就擺手指給他一個坐位,然後就轉過頭和其他先他到來的人說話去了,幾乎再沒有把他紅潤的臉膛轉過來,鹿子霖的心裏就開始潮起悔氣。兩天後田福賢召開了各保障所鄉約會議,十個鄉約參加了九個獨獨沒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證實了麵見田福賢時的預感。鹿子霖隨後又聽到田福賢邀白嘉軒出山上馬當第一保障所鄉約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賢坐坐,隨之也就默自取消了這個念頭。鹿子霖一頭蹬脫了一頭抹掉了——兩隻船都沒踩住。先是共產黨兒子整了他,現在是國民黨白鹿區分部再不要他當委員,連第一保障所鄉約也當不成了。鹿子霖灰心喪氣甚至怨恨起田福賢。在憋悶至極的夜晚隻能到冷先生的藥房裏去泄一泄氣兒。別人看他的笑話,而老親家不會。冷先生總是誠心實意地催他執杯,勸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說:“你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弄啥?人家嘉軒叫當還不當哩!你要是能摻三分嘉軒的性氣就好了。”鹿子霖解釋說:“我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幹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當,現在不當那不算個啥,先當了現時又不要我當,是對我起了疑心了,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說:“哪怕他說你是共產黨哩!你是不是你心裏還不清楚?肚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說你要是能摻和三分嘉軒的性氣也就是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勸說在家隻呆了三天,冷先生給他摻和的三分嘉軒的性氣就跑光了。田福賢在白鹿村戲樓上整治農協頭子的大會之後,鹿子霖再也閉門靜坐不住了,跑進白鹿倉找到過去的上司發泄起來:“田總鄉約,你這樣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幹了多年,你難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裏出了個共產黨,那不由我。兆鵬把你推上戲樓,也沒鬆饒我喀!他把我當你的一夥整,你又把我當他的一夥懷疑,兄弟我而今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田福賢起初愣了半刻,隨之就打斷了鹿子霖的話:“兄弟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響,你家裏出了那麽大一個共產黨,不要說把個白鹿原攪得天翻地覆,整個滋水縣甚至全省都給他攪得雞犬不寧!你是他爸,你大概還不清楚,兆鵬是共產黨的省委委員,還兼著省農協副部長,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賭氣他說:“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眾人當尻子笑了!我沒法活了!你跟嶽書記說幹脆把我押了殺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賢再次打斷他的話:“兄弟你瘋言浪語淨胡說!我為你的事跟嶽書記說了不下八回!我當麵給嶽書記拍胸口作保舉薦你,說子霖跟我同堂念書一塊共事,眼窩多深睫毛多長我都清楚,連一絲共產黨的氣兒也沒得。嶽書記到底鬆了口,說再緩一步看看。你心裏不受活說氣話我不計較,你大概不知道我為你費了多少唾沫?”鹿子霖聽了,竟然雙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了:“我咋麽也想不到活人活到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著眼睛消磨著時間,孝文領讀的鄉約條文沒有一句能喚起他的興趣,世事都成了啥樣子了,還念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絞腸痧①要閉氣了你可隻記著喂紅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參加”。正當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難受的時候,一位民團團丁徑直走進祠堂,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田總鄉約請你。”

  一個“請”字就使鹿子霖虛空已極的心突兀地猛跳起來。鹿子霖走進白鹿倉那間小聚會室,田福賢從首席上站起來伸出胳膊和他握手,當即重宣布:“鹿子霖同誌繼續就任本倉第一保障所鄉約。”在田福賢帶頭拍響的掌聲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賢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鄉約鞠了一躬。兩個黑漆方桌上擺滿了酒菜,鹿子霖有點局促地坐下來。田福賢說:“今日這席麵是賀老先生請諸位的.我剛回到原上,賀老先生就要給卑職接風洗塵,我說咱們國民黨遵奉黨規不能開這吃請風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賴得諸位鄉約協力,又逢子霖兄弟複職喜事,我接受賀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獻佛謝承諸位。"賀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須站起來:“我活到這歲數已經夠了,足夠了。黑娃跟賀老大要鍘了我,我連眨眼都不眨。我隻有一件事攪在心裏,讓黑娃賀老大這一杆子死狗賴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紅捏綠,我躺在地底下氣也不順,甭說活著的人了!福賢回來了原上而今安寧了,我當下死了也閉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來:“承蒙諸位關照,特別是田總鄉約寬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請。”立即有幾位鄉約笑說:“即使天天吃請也輪不到你,一個月後許是輪上……”田福賢打斷說:“諸位好好吃好好喝聽我說,原上大局已定,但還是不能放鬆。各保障所要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過手,凡是參加農協的不管窮漢富戶,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說個啥!把弓上硬,把弦繃緊,把牙咬死,一個也不能鬆了饒了!要叫他一個個都嚐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個還暗中活動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我的這些團丁會把他教乖。再,千萬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頭目的影蹤……”田福賢回過頭對坐在旁邊的鹿子霖說:“前一向你沒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轄各村動靜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頭趕上,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賢說的是真心話。白鹿村在原上舉足輕重的位置使他輕易不敢更換第一保障所的鄉約,出於各方麵的考慮,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隻有他可以對付白嘉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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