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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五、楓林蒙館

(2006-12-19 11:02:19)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五、楓林蒙館


連載:《齊白石》一、春的祭奠   連載:《齊白石》二、善男信女   連載:《齊白石》三、“湘勇”作惡   連載:《齊白石》四、愛憎之間

  周雨若,五十開外,清秀、白淨徽黃的臉龐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合身的黑長衫把他修長身材的線條勾勒得更加瀟灑飄逸,看上去,不象是五十多歲的人。

  他坐在臨窗的一張寬大椅子上。書室左邊對麵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各類的書。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石濤的山水畫,和一幅朋友送給他的條幅;條幅上用蒼勁的草書體寫著:“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八個大字。

  他麵前的寫字台上,擺著筆、墨、硯和宣紙。一切是那樣的井井有序,同女兒出嫁齊家以前完全一個樣。女兒今天回來了,她在離開這個家到齊家去以前,在這間屋子裏度過了她難以忘懷的時光。這裏的一切都會喚起她對往日生活的回憶。她坐在這裏,思緒萬千,是對童年天真生活的懷念,還是對這多年風風雨雨艱難歲月的回味,她說不清。她覺得眼睛有點濕潤了,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周雨若似乎沒有覺察到女兒情感上的微妙變化。她的到來,無疑給他和他的老伴帶來了歡樂。他知道她在齊家生活過得很清苦,但卻很如意。
  外孫已經大了,要上學,這他同老伴私下談過。今天女兒專程為這事來了,他想聽聽她的意見。
 
  爺爺的三百字教完了,阿芝背得滾瓜爛熟。不但能不假思索地寫出來,而且能講上一二條字義,全家人都喜悅得什麽似的。

  阿芝希望爺爺能繼續教他。年紀慢慢大了,思維世界更加廣闊了,求知的欲望愈加強烈了。可是爺爺就那麽一點墨水。這樣,學生常常考住了“先生”。比如說吧,學了“樹”字,他就要問爺爺:

  “那麽,楓樹的‘楓’字怎麽寫?鬆樹的‘鬆’字呢?還有柳樹、桔子樹?……”

  “‘狗’字為什麽又寫成了‘犬’字,兩個字不一樣嗎?……”

  爺爺雖然許多時候被孩子“考”得張口結舌,可他打心坎裏感到高興。

  他們幾次議論過阿芝的上學問題,不過一接觸到具體的學費問題,便一籌莫展,愁腸百結。

  齊周氏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寬慰地說:

  “兒媳今年推草,推下來的穀子積了四鬥,存在隔嶺那邊的銀匠陳師傅家。原先打算再積多一點,跟他們換隻銀釵戴的。銀釵我不戴不要緊,把四鬥穀子取回來,買些紙筆書本,讓阿芝上學,明年我阿爹要在楓林亭坐館,阿芝跟外公讀書,束脩當然是免了的。我想阿芝早上去,晚上回,午間帶飯去。這點錢雖不多,但夠他讀一年的書,讓他多識幾個字,將來記記帳,寫個條兒,就不費什麽勁了。”

  就這樣,她回到了娘家,同父親商量這件事。

  周雨若聽了女兒的敘說以後,很是高興,點點頭說:

  “多識一些字也好,對孩子、對家庭都有好處。”

  他頓了一下,看著女兒,若有所思地說:

  “至於功名、仕途,就不要想了。八股取土,殺天下後世,甚於洪水猛獸。所謂時文、經義、表、判、策、論都是空言,有什麽用?”他站了起來,來回踱著,“一些德生用八股敲開了仕途大門,搖身一變,為黎民辦了什麽事?明代末年,有人看到科舉取士會斷送朱明的大好河山,在朝堂上貼了一張大大的柬貼,上麵寫道:“謹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禎夫婦兩口,奉申贄敬,晚生文八股頓首。’寫得何等辛辣、沉痛!總該接受一些教訓吧,可是現在又如何呢,”
  周雨若臉色變得異常的嚴峻,言語問蘊含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激憤之情。

  這是一個滿腹經綸卻又報國無門的儒生心中的呐喊。齊周氏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是,她沒有象今天這樣,深深地觸動到父親那顆拳拳之心。雖然她對父親的往事、閱曆知道不多,可他的品格和為人,她最清楚,

  周雨若似乎深有感慨,想再說些什麽,卻又止住了,還是接著上麵的話說下去:

  “孩子多識些字,對修身、養性、齊家都有益處。但切不可有奢望。自食其力,躬耕南畝,雖然艱苦勞作,畢竟是自己的汗水。得來心裏舒適。”他看了女兒一眼,笑了笑。

  “爸爸說的,我都記住了,我們也是這麽商量的。”

  “那就讓他去楓林亭吧!”周雨若高興了起來,“筆墨紙硯有難處嗎?”

  “公公都為他準備下了。這孩子聰敏、好學、好問……”

  沒有讓女兒說完,周雨若揮了一下手,打斷了她的話,自己插上了嘴:

  “我早就聽說了。好問有什麽不好?隻怕是先生給問住了吧。孔夫子說要不恥下問。學問學問,就是學習間難嘛!就怕他不懂裝懂,不敢問,不愛問。”周雨若走到書架前,抽出了一本書,交給女兒:“你有空,也應該看看。過去我對你也沒有盡到責任啊!”

  楓林亭位幹白石鋪北邊山坳上。這裏是著名的五嶽之——南嶽衡山山脈的一部分。衡山逶迤數百裏,主峰七十二,從南到北,象奔騰著的一條蛟龍,橫臥在蒼茫的雲海之中。

  這裏千山萬嶺,陵穀相間,錯落有致。叢林修竹,迭翠堆青,絕壑深澗,蒼鬱蔥蔚,是自古以來的名勝去處。楓林書館就坐落在這山明水秀的衡山懷抱之中的王爺廟裏。

  過了元宵節,一大早,阿芝跳下了床,穿上媽媽剛剛趕製出來的藍色新棉襖,吃了兩個媽媽專為他做的荷包蛋,由公公陪送,踏上了去楓林書館的路。

  媽媽從外公那裏回來告訴了他上學的消息後,這幾天他一直沉浸在歡樂之中,他到底能上學了,和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能上學了。

  村子裏,一群群過去的小夥伴,一見他提著書包,都跑了過來,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用親切的語言招呼他。他們早幾天就聽說阿芝要上學,都為阿芝高興,為阿芝驕傲。

  阿芝的心情很複雜。雖然不是離鄉背井,卻好象覺得是離他們遠去,長久分別似的,有些依依不舍之情;又有一種不平之感,他不理解為什麽窮孩子不能上學。自己家裏雖然也窮,隻因有外公坐館,如果沒有外公,不也是和他們一樣嗎。
  公公多皺的臉是平靜的,不過內心也在起伏。他看著這群天真可愛的孩子目送阿芝遠去,心裏也湧起一陣陣酸楚。

  齊家由江蘇遷到這個地方時,據說是在明代,到如今已生行繁遷了好幾代人了。在這個家族中有幾個人真正上過學?一個也沒有。齊十爺曾經夢寐以求地希望齊家的後代能上上學,多識一些字,比老一代強。可是,這都是埋在心靈深處的企望。今天,這企望變成了現實,他確確實實是在送阿芝去上學,他怎能不激動。他的孫子居然同鄰裏許多有名望的家庭子弟一起跨進了蒙館的門,他覺得自己的身子都好象高了幾寸。

  三裏多路,一會兒就走到了。齊十爺拉著阿芝的手,沿著一級級石板砌的台階,走向王爺廟。進了山門,廣闊的天井裏,二十多個孩子在追逐、打鬧。一見有人來,馬上停止了,疑惑地望著進來的這兩個陌生人。

  “周先生在哪裏?”齊十爺躬身問一個辮子梳得光亮的男孩。

  沒等這孩子開口,正麵堂上的門內傳出了聲音:

  “在這裏,在這裏,你老人家來啦。”

  齊十爺抬眼一看,隻見周雨若快步地出了門,沿著台階,走到了天井裏。
 
  齊十爺高興之中夾雜著感激之情:

  “真過意不去,勞你操心了。”他轉身拉了幾下阿芝的衣角:“還不給外公行禮?”

  阿芝大大方方地走到周雨若麵前。學著媽媽教給的,深深地向周雨若鞠了一躬,輕輕地叫了聲:“外公。”

  “喲,以後在蒙館,就稱先生,到家叫外公。”齊十爺糾正著。

  周雨若高興地笑了起來,慈祥地撫摩著阿芝的頭;

  “這孩子聰明。親家,請到屋裏坐吧,外麵冷。”說完扶著齊十爺,拾級而上。

  王爺廟據說建於宋代。天井的左邊,一棵百年古柏,曲折、蒼勁的枝幹,青翠茂盛的葉子,給人以生命永恒的情思。右邊一株清香四溢的臘梅,花朵盛放的勢頭快要過去,枝頭已吐出嫩黃色的小葉。鵝蛋石鋪成的甬道從山門直到正殿的台階下。庭院打掃得十分潔淨,給人一種聖潔的印象。

  庭院的東西兩廂,過去是僧人的住所,現在他們都搬到後院去了,這裏便成了課堂。

  正殿一直關閉著,不知是因為房子年久失修,十分危險,還是其他什麽緣故,反正誰也說不清。這正殿的東邊一間屋子,就是周雨若臨時的住所。

  室內簡樸、整潔。靠正牆上的一張八仙桌上,供著孔聖人的牌位,前麵有一個香爐。房子的左邊擺著一張床。臨窗一張硬木的桌子上,整齊地堆放著書籍、筆、硯之類。右邊進門處,兩把藤椅,中間一張茶幾。茶幾上方掛著一幅條幅,裝裱得十分精美,上麵寫著:“一代師表”幾個大字。顯然是他的門生送給他的。

  阿芝在外公的指點下,點了三支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爐上。接著,在孔聖人的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後,轉過身子,對著周雨若也拜了三拜。

  周雨若扶起了阿芝,轉過臉,對著齊十爺說:

  “拜過聖人,拜過先生,他就是蒙館的學生了。我會教好他的,你老人家放心好了。”說完,從桌子的右角上,取過他早已準備好了的一本《四言雜字》,遞給了阿芝。這是鄉村一般人家學記帳時必讀的書。

  齊十爺站了起來,高興地同周雨若告別。跨出門檻,他輕聲地對阿芝說:

  “傍晚,公公來接你。好好讀書,要守規矩,要有禮貌。”

  半個月過去了,阿芝很快適應了這裏的學習與生活。


  《四言雜字》很快學完了,背熟了。接著,再讀《三字經》、《百家姓》。他反應之快,記憶力之強,出乎周雨若的意外。

  他對外公的教法十分滿意。他不但教識字,教寫字,而且解釋字義和每句的內容。這是他公公所不能辦到的。

  中國古代有盤古、有堯帝,這他知道,他聽婆婆、公公講的,但外公講得更詳細、更生動。

  對於外公,他最初是畏懼,後來是敬重,到現在是敬愛了。他決心做一個象外公那樣的人,讀很多、很多的書,知道很多很多的事。長大了,也把自己知道的教給弟弟、妹妹們,讓他們也象自己這樣高興,這樣知道的多多的。

  幾個月過去了,他不但學會了一般需要一年才能學完的課程,還超過了一年以前入館的學生的水平。對周雨若來說,自己的學生,自己的外孫,有這祥的天份,這樣的好學,那種欣悅,那種高興,是不用說的了。

  一天,他把齊十爺找了來,剛招呼他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說:

  “請親家來,不為別事。阿芝上蒙館已經四個月了,學什麽,會什麽。全館數第一。”周雨若同齊十爺麵對麵坐下,“我教了好多年蒙館,也走了好幾個地方,象這樣出類拔萃的學生,不多。想辦法,讓他繼續學下去。‘自古貧寒出俊才’,一點不假,”

  齊十爺望著周雨著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禁暗自高興:

  “這全仗親家教得好。這孩子一回家,手不離書,口不離書,讀啊,寫啊,全不用我們操心。”

  他知道阿芝學習是不錯,但到底達到怎樣一個程度,心裏沒底。今天聽周雨若一說,真是心花怒放。回到了家,他把這喜訊告訴了兒子、兒媳和老伴,大家聽了都十分興奮。

  周雨著開始教阿芝讀《千家詩》了。他一讀就朗朗上口,十分動聽。他愛讀,越讀越有興味。有幾首他最喜愛的詩,他不僅背了下來,還常常一遍遍地反複吟誦,簡直成了一個小詩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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