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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悲魂 記盧剛事件

(2007-04-23 11:34:01) 下一個

萬 聖 悲 魂            

  劉予建

         一

  對美國中部平靜、寧和的小鎮衣阿華市來說,一九九一年萬聖節(Halloween)不啻一個
“凶日”,一個名符其實的“鬼節”。

  似乎老天惡作劇,這一天風雲突變,天氣驟寒,第一場暴風雪異乎往年早早地降臨了…

  這是一個周末下午。在衣阿華大學《衣阿華人日報》編輯部辦公室內,僅剩下學生記者
凱勒一人在電話上采訪該校萬聖節慶祝活動的新聞。這時,另一張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沒
去理它,繼續采訪。不料,其它七、八部電話機緊接著也不約而同地紛紛響了起來。他覺得
奇怪,不耐煩地走過去,抓起其中一隻。隻見他剛聽了幾句話,臉色陡然大變,“叭”地摔
下話筒,順手操起小收錄機和筆記本,飛也似地跑出辦公室,朝物理係大樓奔去……

  而在宿舍裏,女學生哈裏斯四十分鍾前剛從物理係大樓做完實驗回來。她太累了,正躺
在床上休息。突然,一個朋友從加利福尼亞州打來電話,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她莫名其妙:“我很好啊,怎麽回事?”

  “剛才電台廣播說,你們學校校園裏發生了持槍濫射事件,我耽心你會不會……”

  “什麽?有人持槍濫射?我剛剛從學校回來,什麽事也沒發生呀!莫非你搞錯了,把內
華達州聽成衣阿華州了吧?哈哈,現在這種事也太多了!”她掛上電話,繼續睡覺。

  但不久,那電話不甘心似地再次打過來:“這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是衣阿華大學。沒錯
!”

  當天傍晚,更多的人從電視新聞節目中獲悉了這一驚人消息。人們一下子從全美各地打
來成千上萬個電話,焦急、關切地詢問他們在衣阿華大學的親友的命運,以致所有通往衣市
的長途電話竟整個晚上一直占線!

  與此同時,校方舉行記者招待會。

  次晨,周末通常休息的該校《衣阿華人日報》破例印出四頁“號外”:一名槍手因未能
獲獎心懷不滿,射殺三人、重創兩人後飲彈自盡……

  在美國,人們對於持槍濫殺的案件並不陌生。就在兩個星期前,德克薩斯州剛發生過一
名狂漢開槍濫殺餐廳廿餘人的慘案。而所不同的是,這次事件的主角是一名東方人,一名剛
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的中國留學生!另外,槍手表現冷靜,顯然並非濫殺。

  於是乎,衣阿華大學華裔作家聶華苓在電視上曝光並接受全美最大華文報紙采訪,指出
凶手因妒生恨,其犯罪意識源自中國大陸的“文革”遺毒,並倡議重建所謂“文化中國”…

  這的確是一局發人深思的悲劇。不過,人們記得,一年前,衣阿華大學就因一場曠時長
達五年的性騷擾訟訴而在全美引起過轟動。在那場官司中,該校華裔女醫學博士周豔珍控告
校方長期偏袒一名汙蔑中傷她的男教授而終獲勝訴,校方不得不向她道歉了事。不料此事剛
過去不久,一場重大血案又接踵而來!

  衣阿華大學,這所一向以學術開放而自豪的優良學府,到底受了什麽詛咒?

                 二

  一九八五年秋天,位於衣阿華河畔的衣大校園出現了一名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中等身
材的中國學生。這位閱曆簡單的青年,可算是國內一代學子中的佼佼者和幸運兒:他叫盧剛
,北京市人,出生於工人家庭,十八歲考入蜚聲海外的北京大學物理係,八四年通過李政道
主持的中美物理學交流計劃(CUSPEA)考試,畢業後旋即以交換學生身份公費赴美攻
讀博士學位,時年二十二歲。春風得意馬蹄疾。從北大到衣大,漫漫的大洋之隔,不過是小
小的一步之跨。

  聰穎、優秀的中國學生,一向是美國大學物理係的寵兒。盧剛來到衣大物理與天文學係
的頭一年半裏,仍然十分順利。他研究的理論太空物理領域,是該物理係實力最強的部分,
在全美具有相當影響。他來後不久,即從師於頗負勝名的理論天體物理學家戈爾谘教授。

  戈爾谘教授是個個子不高,滿頭銀發的德裔科學家。他七十年代初從南非過來,先後發
表過一百五十多篇有關天體物理學研究的學術論文,並主持世界一流水平的專業雜誌《地球
物理學研究》(JGR)。最近一年裏,僅他個人從美國太空總署獲得的研究經費就高達五
十多萬美元。他血管裏流著的日爾曼民族血液,加上他在學術上的顯赫地位,使他同時兼有
學者、紳士、主子的特征。他或許能在走廊裏主動為中國女孩拉門讓路,卻從來慳吝在臉上
多掛些笑容;他每句話都是那麽認真嚴肅,似乎永遠難以找出半點幽默與玩笑。但他欣賞自
己的第一個中國弟子。他甚至給盧剛機會去歐洲進修、開會、遊玩;而盧剛工作也很賣力,
沒有競爭對手,沒有後顧之憂,門門功課得A。係裏對他十分器重,甚至在錄取新的中國學
生時,也常常參考他的意見。那段時間確實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時期。他意氣風發,言無顧忌
,行無規避,人事小節,皆不在話下。

  可是,戈爾谘教授對盧剛的欣賞卻有如雪中觀景,春天一到,頃刻冰消瓦解。

                 三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戈爾谘的麾下又多了一位中國人。他剛從德克薩斯A&M
大學轉學過來,也是一位CUSPEA學生。CUSPEA!中國物理學生水平與榮譽的象
征。新人來自安徽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小盧剛一歲,也是八五屆本科畢業生。從現在起,
兩人同處一個學術小組,同從一位專業導師。好一位新來的“夥伴”!他的名字叫山林華。


  山林華很快也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學業上,他同盧剛一樣,被公認為係裏“最優秀
的學生之一”。兩人旗鼓相當,難分上下。盧剛在頭一年的博士資格考試中,一口氣以最高
分創下該項考試的紀錄並保留至今;而山林華在後來的一項博士綜合考試中,同樣在十多名
考生中獨占鼇頭。山林華的英語口語流利,發音標準,較盧剛靈活、自如;但後者筆頭更為
出色。在一次課堂示範解說中,盧剛的講稿寫得簡明、流暢,令在場的中國同學羨慕之餘竟
懷疑他在抄襲!盧剛十分委屈,爭辯起來,後經證實,才消除誤會。

   在性格上,兩人一開始就表現出鮮明的差別,盧剛是個多重性格的矛盾體。一方麵,
北方人典型的耿直、坦蕩、剛正,加上來美前期的一路順風,使他鋒芒畢露、愛說話、愛議
論、善辯理、快人快語,而不怎麽考慮別人的感受。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告誡同組另一名中
國同學:“你這人怎麽傻乎乎的,也不防著別人一點?”話非惡意,卻使那個年紀較小的新
同學耿耿於懷。

  另一方麵,粘汁質的AB血型使他深具陰沉、敏感、憂鬱的內向氣質。而後天多年的理
科訓練又使他養成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即凡事習慣於作理性分析,注重推理、求證過程中
的量的平衡和結論的公允。諸多複雜的因素,導致他在日常觀察中傾向於過份敏感的聯係事
物本質並作出極端的結論。同時,也確立了他在為人處世的一條“公平”原則:絕不占別人
的便宜,自己也絕不輕易吃虧。

  至於他性格中執拗、倔強的一麵,周圍同學早已有所耳聞。那是八八年春季的一個周末
,物理係四名中國同學赴波士頓開完會,歸途順道遊覽華盛頓DC。

  “去白宮!”盧剛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一行人來到白宮,不料遊人大排長龍,要等兩個
多鍾頭。

  “要排那麽長的隊,不值得!”聰明的山林華提議先遊其它地方。

  盧剛不肯離去,說:“你們愛去哪去哪,反正我要排在這裏。”

  山林華等人去別處遊玩了,兩個多小時後,他們返回原地,見盧剛仍在排隊,大家笑了
。他們隨即插入隊伍中,一道參觀了白宮。

  事後,一個同學議論:“盧剛這小子真怪,同正常人就是不一樣!”

  接著不久,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導致了物理係某些中國同學同他的疏遠。

  一個春光和煦的假日,以物理係為主的中國同學凡九人駕車旅遊。返回後,組織人算賬
:每人均攤$22。盧剛卻提出異議:這次遊玩他帶了幾瓶飲料和一包土豆片,共值$4.50,也
應攤入費用;另外,照相的膠卷及衝洗費不宜均攤,而應按每人實際所照的張數計算才合理

  組織人將盧剛的提議一公布,眾人先是笑了,覺得不可思議,隨後專門組織一次聚會,
把盧剛狠狠數落了一番。雙方你爭我辯,結果不歡而散。打那以後,幾位當事人不再同他往
來,最多見麵隻打個招呼,有時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當年的組織人承認:“在某種程度上
,我已經忽視了他的存在!”

  這場“風波”很快使得盧剛在部分中國同學中聲名狼藉。外係同學聽物理係同學說了,
新生聽老生說了。大家開始相信,盧剛如此“計較錢財”,未免“太小氣了”!“你可以說
這人腦子有毛病,就為了這幾個子兒,傷了哥兒們的感情!”那位組織人至今仍忿忿埋怨道

  不過,即使那些有意疏遠他的中國同學也不否認,盧剛絕非一個孤僻的人;相反,他渴
望與人交往,他會常常在家裏請一些他喜歡的朋友,做菜招待他們。而如果他去別人家做客
,他總是要設法帶點什麽。他不想白吃人家的。看來,他隻是在遵循自己那套“不吃虧、不
占別宜”的原則。他或許力圖借助這種“平衡”來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立身作人,如此而
已。“在這點上,他可能更象美國人。”物理係安濤同學認為。

  可是,印象如同性格,一旦形成,便很難改矣。人們容忍不下本文化圈子中的異族因素

  就在盧剛在物理係遭受冷落的同時,山林華卻以他隨和、謙虛、熱情的形象,迅速贏得
人們的好感。他臉上總是春風滿麵,顯得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在中國同學中,關於他樂於
助人的小故事可說不少。比如,國內發生水災,他便在同學中發起募捐活動,並掏出$50捐給
災區;新同學雪山功課有困難找他,他不惜花費幾個小時給她講解;逢年過節,他總要邀一
些單身同學去他家玩,等等。總之,他愛廣交朋友。他同時也愛好體育,喜歡籃球、足球,
因此他身邊總是圍著一大幫哥兒們。“他請客簡直成了一種嗜好,”他的好友、物理係馮煒
同學說。他太太更是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們每次去他家就做飯吃、看電視、打撲克
、玩拱豬比賽。他家成了大夥兒的‘小據點’。”

  八九年,人緣廣泛的山林華當選為衣大中國同學聯誼會主席,成為遠近聞名的公仆人物

                 四

  然而,關於他的身世卻幾乎無人知曉。一天,當馮煒談起物理係另一名中國同學來自農
村時,發現山林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尬尷之下,他隻好改變話題。他沒想到,山林華所不
願提及的恰恰是自己與那位同學相似的背景。

  原來,山林華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出身浙江嘉興農村一個世世代代的種田人家。父母
是文盲,下有兩個弟弟。身為長子的山林華,因家境貧寒,懂事很早。他考入當地重點中學
嘉興縣一中後,深受一位體育老師的啟迪和激勵,立誌做個有出息的人。八一年高考,他的
物理獲滿分,數理化三門平均成績為97分!在科大讀書期間,他刻苦用功,愛好運動。三年
級時,那場最關鍵、最緊張的留學考試使他視力減退,帶上眼鏡。大學四年裏,每到寒暑假
他都要趕回家,同弟弟一道,每天從早到晚在家承包地裏幹活。甚至在他出國前回鄉探親的
八六年那個農忙季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他還在幫助家裏搞“雙搶”!

  山林華就是沿著這條艱辛不易的曲折之路走過來的。在他不平凡的奮鬥經曆中,南方人
天生的精明、伶俐與後天艱苦環境的摔打、磨煉,造就了他在為人處世上所特有的機警、靈
活與成熟。他不象盧剛那樣,把生活簡單處理成直觀的等量方程式,處處拘泥於表麵“理性
化”的單一平衡之中。相反,他的智慧與策略在於並非一定功利主義的施予。這種施予的範
圍越廣越好,隻要它的對象是弱者或與利益無涉的局外人。他正是在這種“施予”中有效地
保護了自己。“在接人待物上,他非常地聰明。我從來沒看出他是從農村來的!”馮煒這樣
形容山林華。

  如果說,盧剛畢竟來自大城市,對美國社會和文化較感興趣,甚至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山林華則更為現實、更善於腳踏實地地把握實用的杠杆,處處發掘命運的契機。因此,他
更象一個搞科學的人。

  他的確是個生活的強者。然而,如哪一天當命運把他同另一名實力相當的強者推到同一
條狹路上時,則天曉得將是怎樣的情形了。

                 五

  物理係範愛倫大樓是一幢灰色的七層樓建築,它因紀念衣大全美著名的太空物理學家、
已退休的物理係主任範愛倫得名。在這幢樓513室的理論太空物理小組,盧剛的研究重點叫太
空等離子理論,屬現代物理係學的尖端領域。由於這一領域的高度複雜性和狹窄性,目前全
世界僅約三百名科學家有能力涉足其中。專家認為,該領域中純理論的研究尤其困難,它的
抽象性大,要求進行大量繁複的數學運算,既令人頭疼,又不易出具體成果。

  不知為什麽,盧剛咀嚼的偏偏就是這樣一顆“苦果”!他對自己的課題研究似乎越來越
走火入魔。他的數學根底一直很深,他在試圖借助電子計算機來從事理論方麵的某些探索和
突破。

  他的導師戈爾谘號稱研究興趣廣博,其學術範圍涵蓋整個太空理論領域。可惜的是,他
對盧剛的課題卻顯得有些鞭長莫及而不感興趣。

  山林華到來之後,則幸運地選擇了與導師興趣一致的實驗性研究課題。他一開始就注意
嚐試同戈爾谘進行某些學術合作。他對戈爾谘的每項要求都盡心盡力地圓滿完成。他那慣於
吃苦的韌性和聰穎靈活的天稟,自然很快給戈爾谘以極好的印象。接著,由於學術上的需要
,他開始頻繁地接近戈爾谘,不斷找他請教、討論問題。在物理係,人們於是注意到,山林
華和戈爾谘總是在一塊交談,兩人的關係已相當投合、融洽。

  在美國大學及學術界,不出版即滅亡。戈爾谘教授頗感欣慰的是,他的這名後來的弟子
懂得如何遵照他的意思,經常提出新的構想,並把兩人討論的內容和實驗結果及時整理出來
,交由他所主持的JGR刊物一篇篇地發表。於是,在山林華的履曆表中,至少有三、四篇
論文就是這樣以師生合作的形式發表的。對倆人來說,這便是昭之於世的成果!對戈爾谘而
言,這也是獲取更多研究經費的本錢!山林華離不開這樣的導師,戈爾谘少不了這樣的弟子

  身為大名鼎鼎的學者,戈爾谘本能地對學生有種近乎苛刻的要求。但這種“本能”在如
魚得水的山林華麵前正在漸漸消失。而回轉頭來,透過他那副寒光逼人的眼鏡,另外那名他
曾垂青一時的弟子卻變得愈來愈不順眼了。

  這期間,不知聽到了什麽有關盧剛的傳聞,戈爾谘變得越來越“關心”盧剛的行蹤去處
。每次他去513室,隻要一發現盧剛不在計算機旁,便馬上過來問山林華:“盧剛又去那兒了
?”

  接著,盧剛回來後便發現戈爾谘臉色鐵青,久久不語,氣氛凝重而緊張。

  戈爾谘開始給盧剛的工作加碼。盧剛隻得默默接受,他的表情冷漠而茫然。這種無言的
不服似乎加深了戈爾谘的惱火,於是他除暗暗使勁繼續加碼外,更是處處用一種挑剔的眼光
看待盧剛。

  據安濤同學回憶,那段時間,他每天大清早進實驗室,一打開係裏計算機係統,便發現
總是有一個人比他更早已在計算機上工作了。這個人就是盧剛。另外,他常常夜裏去513室找
山林華,每次去都看到有一個人很晚還獨自坐在計算機終端前工作。這個人也是盧剛!

  為完成戈爾谘加派的任務,盧剛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紛繁複雜的電腦世界裏,日以繼夜
地緊張工作,經常幹到半夜十二點鍾以後才離開實驗室。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一項研
究得出了與導師預期不同的結論!他是一個辦事認真嚴謹的人,經過反複檢查、核實之後,
他如實告訴了戈爾谘。

  好一個驁桀不馴的小子,分明是在學術上向權威挑戰!德高望重的戈爾谘教授深感尊嚴
受損,老羞成怒。他反過來將盧剛狠狠訓斥一頓,一會兒責備他因為不好好幹活,才得出不
一致的結果;一會兒又批評他用係裏計算機的時間太長,費錢太多。他甚至不客氣地聲稱,
若再這樣下去,係裏將減少或停發盧剛的研究助理(RA)的薪水!

  這真是要命的一擊!盧剛懊喪地退了下來。他的結論後經證實,確比戈爾谘所預言的更
加正確。他有說不出的委屈。他對這位導師自以為是的蠻橫態度雖滿心不快,卻無可奈何。
敏感的他,其實早已察覺自身處境的變化,但他還說不清楚。他仍在觀察,他要努力找出個
中緣由來。此刻,他隻有忍耐著,兢兢業業,繼續工作,避免出差錯。

                 六

  八九年,物理係來了一位叫史密斯的副教授。此君四十多歲,臉上常常帶有戲謔的微笑
,喜歡逢人打招呼。他那大大咧咧的可愛模樣,配上一口渾濁的麻省口音,使他很快同係裏
上下熟稔起來。他甚至敢在戈爾谘麵前不揣冒昧,說出如“狗娘養的”之類有傷大雅的話來
。他講課雖夠得上一團糟,卻倒也挺風趣逗人。隻是他說話太過隨便,連在黑板上寫錯一個
字,嘴裏都要吐出一個“SHIT”(大便)!

  史密斯先生在太空物理學方麵有十多年的實驗室經驗。他因此坐上了物理係理論太空物
理組的第二把交椅,同時也成為山林華和盧剛兩人的“第二老板”。但他畢竟初入學術殿堂
,一方麵要看權威臉色行事,另方麵又想顯示自身實力以擴展陣地,所以,他對學生的要求
往往帶有一種不可捉摸的任意性。這大概也正符合他那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習性。

  然而,盧剛一開始就對這種作派難以忍受。他從心底不服這位理論上半通不通卻自以為
是的所謂“導師”。為此,倆人在學術上不時發生爭論。盧剛能言善辯,常常使史密斯瞠目
結舌。但史密斯老是以那種不容置辯的口氣,滿不在乎地強迫盧剛做這做那。糟糕的是,當
盧剛照他的命令去做時,戈爾谘卻跑過來對盧剛橫挑豎責,要他做那做這。而這時,史密斯
正好抓住盧剛先前不服氣的爭論,在戈爾谘跟前嘰哩呱啦訴說一番,令他更是生氣。盧剛被
這兩位導師弄得左右不是,無所適從,滿肚子窩火。

                 七

  從範愛倫大樓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往東走兩個街口,便到了盧剛的住所:東傑弗遜街51
5號第十四單元。這是一排灰色、低矮的二層樓公寓。寬敞的玻璃窗,二室一廳的房間。他在
這裏已住了四年多。他的第一位美國室友密歇爾,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白人青年。每人月租
二百餘元。兩人各居一室,共用客廳,互相禮讓,倒也相安無事。

  盧剛常常向密歇爾聊些關於中國的事,密歇爾也曾傾吐自己的“辛酸奮鬥史”。

  原來這位老兄屬於美國社會那類高傲的孤獨者。而他骨子裏那種美國白人的傲慢與偏見
,使他一開始就把盧剛看成從“荒蠻世界”來的人。如盧剛用冰箱,密歇爾竟認定他以前從
來沒見過冰箱,等等。其實,此類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這兒許多中國大陸人都經曆過,而大多
數人也許隻是一笑置之罷了。盧剛卻不然。他本來就有大都市人的“傲氣”,密歇爾有意無
意的輕視,自然使他很是不快。

  盧剛的朋友圈子裏既有中國人,也有美國人。但他更喜歡同中國人交往。自從與物理係
某些同學鬧別扭後,他開始把交往範圍轉移到外係。他本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那件事大概使
他內心有所震動,因此,他在待人接物上似乎有意要調整自已。

  每到周末,他總喜歡邀上一些朋友來家聚會。男生、女生,大家來自中國。同胞相聚,
自然是地道的家鄉氣派:講中國話,無拘無束、談笑風生;做中國菜,油煙彌漫、熱氣騰騰

  這一來,洋鬼子密歇爾可夠“嗆”了。他常年不見一個朋友,忍受不了盧剛有這麽多的
朋友。他尤其嫉妒盧剛邀女同學來玩。於是,他緊皺眉頭,嘴裏不斷嘀咕著嫌太吵,甚至當
著客人的麵發脾氣。盧剛也不高興了。倆人開始互不說話,關係處於緊張狀態。

  盧剛隻好告訴別人,他再不便在家請客;以後每次他隻是做了菜帶到別人家去聚會。

  就在他和密歇爾劍拔弩張之際,不巧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衣大又來了一批中國學生。聯誼會主席山林華特意把一名生物係女生和另一名來自農村
的物理係W同學同時安排在盧剛家暫住,說這兩位都是北大校友。

  盧剛雖然麵帶難色,仍把房間騰給女生,自己和W同學住客廳。一、兩天後,他終於忍
不住,說:美國人不高興別人在家長住,他的美國室友又在報怨早晨起來不方便雲雲。

  兩人搬走了。從此,W同學對盧剛的印象是:對什麽都那麽計較。第一次接觸不愉快,
以後就不再來往了。

  他們大概不知道,盧剛其時正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唯恐密歇爾突然發難。

  果然有一天,盧剛赫然發現,密歇爾藏有一枝手槍!

  他吃驚不小。對方那熊虎之軀本來已夠使他望而生畏,他竟還有武器!“要是打起來,
東方小個哪是他的對手?”盧剛坐立不安,仿佛對方巨獸般的身體正向他撲來……

  “不行,這不公平!我也得有把槍自衛!”他想。

  他趕緊申請手槍執照。衣州法律規定:凡在當地住滿九十天以上、無犯罪記錄的居民均
可申請槍枝。他通過合法手續,很快購下了第一支手槍。“萬一我以後同老美打架,我一槍
就可以把他打倒,再不存在誰大誰小的問提啦!”他釋然了。

  不過,密歇爾始終沒同他打起來,他們後來仍然是朋友。但盧剛對槍枝的興趣就這樣激
發了。如同山林華愛好籃球、足球,他開始把射擊當作一項體育運動。他經常去打靶場練習
射擊。甚至每次玩電動遊戲,別人玩賽車、拳擊等玩得起勁,他卻象個小孩醉心於雙槍射手
的遊戲機上左右開弓,愛不釋手。

                 八

  春寒料峭的二月同時迎來了中西方的不同節日。一九九一年情人節正好是春節除夕。盧
剛通過計算機通信網絡,用英文給物理係十多位中國同學發出熱情洋溢的祝賀:

  “各位同學:

   情人節快樂!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世間的美妙之物!

   春節快樂!恭喜大家將來發財!”

  他興致勃勃地寄出請柬,邀大家春節之夜去他家歡聚,並為此作了許多準備。他是個愛
熱鬧的人。在這海外他鄉的節日夜晚,最難耐的就是一人獨處的寂寞!

  誰知,那夜一直等到很晚,他家仍門庭冷落。

  後來,幸虧安濤同學硬拉住一名小同學和一名外係同學三人同往,才沒使主人完全失望
。“那會兒,他的處境挺可憐的。他本來愛同人打交道,卻沒人理他。”安濤還記得。“他
一旦請你去玩,他會盡量照顧你,讓你玩得痛快。總之,他做什麽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論。

  至於他同山林華的微妙關係,大概誰也無法真正了解。安濤的印象是:“他倆同一個小
組,在一起表麵上客客氣氣,但背後怎樣,就難說了。”

  每天中午,範愛倫大樓公共休息室總是聚集著一堆中國學生。大家把自備的午餐在微波
爐裏熱好之後,邊吃邊聊天。通常,活躍人物是山林華。他輕鬆、愉快的談吐,老大哥似的
神態,在同學們中頗有親和力。盧剛回家吃飯,他家僅兩個街口遠。

  某日,大夥兒天南地北的閑聊,聊到電視機的更新換代。有人插嘴:某某電視機的牌子
,據盧剛說不錯……

  “盧剛懂個屁!你根本不能聽他的!”山林華馬上不客氣地打斷道:“他是什麽人,你
還不知道嗎?”

  眾人知趣,微笑不語。於是再沒人提起那個牌子了。

  據說類似情形不止一次。隻要有人提起盧剛,“盧剛他懂個屁!”幾乎是山林華的習慣
反應。

  盧剛反之亦然。

  時值大家談論波斯灣戰爭,山林華侃侃而談:“美國人知道什麽是民主自由?他們去打
仗完全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他接著議論戰爭將如何影響美國經濟,造成就業進一步困難,
等等。

  盧剛走了開去。他出乎意外地對人說道:“你看,這個山林華多麽自私!”他開始“分
析”山的心理:原來山林華剛剛畢業,他之所以討厭打仗,主要是耽心自己更難找到工作…

  如此敏感地把一個人的本質推向極端,這大概正是盧剛的思維方式。

                 九

  夜晚,盧剛走出沉悶的實驗室,穿過冷清的街道,習慣地來到百米開外的“運動欄酒吧
”。

  這裏是另一個世界:歐式的古樸裝潢、典雅的綠色吊燈、昏黃柔和的燈光、熱情甜密的
女侍、豪爽健談的酒保、角落裏那別具一格的籃球網……此間蕩漾的青春氣息、風流情調和
人生樂趣,取代了學術上討厭的咄咄逼人、人際間的勾心鬥角和暗潮洶湧。這一切是如此溫
馨、美好,令人神往!

  這是一個很少有中國人肯來光顧的地方。這兒的文化太不一樣。但五年來,盧剛幾乎每
周來這兒兩、三次。他並不隱瞞對這家酒吧的摯愛,他甚至在自己的汽車尾貼上醒目的英文
標牌:“我喜歡在運動欄酒吧聚會!”

  他似乎想竭力打入這種文化。然而又不盡然。

  他習慣安靜地坐在牆邊,叫來一杯啤酒,獨自啜著,看身旁一夥青年人在電子遊戲機上
玩得熱火朝天。另一邊,一堆堆客人在興高采烈地說笑,他靜靜地坐著,無意與人搭訕。偶
而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才應酬幾句。他那帶濃重北京口音的英語,勉強還能派上些用場。


  酒吧的夥計、女侍對這個常常微笑的東方小夥子印象不壞,親昵的稱他為“甜盧”。溫
文有禮的“甜盧”可是個“泡妞”的老手,甚至還自吹嚐試過各種女人。

  “要是能泡上美國妞才好玩呢!”幾年前,他曾慫恿幾個“土頭土腦”的中國同學一道
去酒吧:“去吧,聽我的就行!”

  他本該是個認真的人,似乎他的自尊卻使他的“認真”在這方麵常常完全遁跡。兩、三
年前,他在這兒結識了一名二十四歲的護士女生,一位黑發碧眼,人見人愛的美國小姐。六
、七個女孩同逛酒吧,唯有她熱情朝他打招呼。他因此對她一見傾心。此後倆人偶在酒吧相
會,卻從來不曾相約。他贈給她一些聖誕小禮品,而她僅僅以友善相待。她有個男朋友在芝
加哥。

  這場有名無實的“羅曼史”很快隨風飄逝。女孩畢業後去了芝加哥,空留給他一段“難
以忘懷”的惆悵回憶。從此,“運動欄酒吧”這塊重溫舊夢之地,似乎成了他異邦生活的唯
一慰藉。

                 十

  物理係的X君算是盧剛最要好的朋友。在他的印象中,盧剛穿著幹淨、整潔,白淨淨的
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掛著一幅亮亮的白邊眼鏡,象個奶油小生。“他不喜歡玩大球,如籃球
、足球;同我一樣,隻喜歡玩小球,如高爾夫球、保齡球等,所以我們經常玩在一起。”X
君說。

  盧剛對這位比他小兩歲的同學非常之好。每到周末,他總是打電話約他出去玩。在金錢
方麵,剛開始時兩人還分一分,但到後來,就變成這次你出,下次我出,或者我沒錢了就往
你口袋裏掏,不分你我了。

  “他非常、非常地願意幫忙,”X君忘不了往事,“隻要我有困難,如修車、搬家或揀
家俱什麽的,一個電話打過去,他二話不說,馬上過來,並且經常是整個下午都豁出去。”
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卻顯得過份認真。兩個好友外出遊玩,他偏要堅持先擲硬幣,以公平
決定開誰的車;他負責小組辦公室的電話帳單,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打了$1.54的長途電話,他
都要按規定算得清清楚楚,並讓對方向學校開出支票。“他並不小氣。他這樣做並非在計較
那$1.54,而是力求把事情辦得公正而認真。”X君感慨地說。

  盧剛是一個思維清晰、氣質敏感、精幹向上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愛憎強烈,是非分明、
事事講理的人。他有時喜歡別人聽他的,卻並不剛愎自用;他有時顯得有點傲氣,但說話總
要給些道理,留有餘地,因此X君每次同他辯論,都很難辯得過他。他做什麽事都要求做得
特別好,從不馬虎苟且。“要麽做一個最好的人,要麽做一個最壞的人。”他曾經表示。

  有趣的是,他的這些特點有時甚至體現在玩球上。他對打保齡球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對
球的重量、大小、應怎麽拿、怎麽用力等,都有獨到研究。但是,他的成績卻常常走向兩極
,好時通盤滿分,差時一敗塗地。

  這一回,X君打得順手,連中好幾球。

  “喲,你快趕上我啦!”盧剛笑嗬嗬地說。

  X君一鼓作氣,終於勝過盧剛。兩人打完球,開始聊天。

  X君發現,他的朋友常常顯得滿腹心事,但不肯輕易流露。他倆雖很要好,卻極少談論
個人的私事。

  “你的老板對你好不好?”盧剛問他。他倆在不同的小組。

  “很好。我的兩個老板對我都挺不錯。”X君回答。“你的呢?”他反問。

  盧剛平靜的臉上浮現一絲愁雲。他忍不住開始向好友傾訴:他的老板戈爾谘一直在同他
過不去。每次給他一大堆活兒不算,做完後又老是埋怨他沒做好。如最近他好不容易剛完成
一個項目,老板又表示不滿意了,責怪他一番後,一個星期拉著長臉不理睬他……愈是羨慕
朋友的際遇,盧剛愈是替自己感到忿忿不平。

  還有,不知為什麽,組裏的山林華雖然人緣很好,卻從來不願同他在一起玩,一直對他
冷冰冰的。

  “他不叫我,我也不叫他!”盧剛沒好氣地說。

  無意中,倆人談到南方人的圓滑和北方人的憨厚。唉,中國人成堆的地方,總是有那麽
多扯不清的事情。盧剛望著樸實的X君,不由發出感慨:“你這個人很好,非常誠實,不會
計算別人,不會同人爭個高低。”

  X君其實是個南方同學,比盧剛晚來物理係兩年。他對盧剛小組的情形不十分了解,不
便多說,隻好泛泛地安慰他幾句。

  盧剛告訴他,他正在準備博士論文答辯,同時已開始在找工作。求職準備一般宜在畢業
前半年開始。他是個善於深思熟慮的人,在這件事上不會沒有準備,X君想。

                十一

  殊不知盧剛找工作的第一道難關就是教授推薦信。他同戈爾谘的關係已非常不妙,簡直
無法相信對方還會有什麽善意。一個學生不願找曾經指導自已長達六年的導師寫求職推薦信
,無疑是一件相當糟糕的事!但他找了係主任尼柯森。尼柯森曾經教過他的課,而且看上去
慈眉善目,好象挺容易接近學生。

  這位十多年前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的博士,腦袋後曾一直留著一根象征當年嬉皮士風格
的小辮子,直到近幾年當上係主任後,那根瀟灑的小辮才不見了。他同學生說話時有意講得
很慢,好讓對方聽懂他的每一個句子。因此,他講課時常常能夠把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講解
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去年所獲得的個人研究經費才約戈爾谘的十分之一。不久前,他編了
一本關於太空物理學的研究生教材,卻被盧剛認為東拚西湊,沒啥水平。

  但無論如何,尼柯森是一位幾乎人人說好的紳士。特別是,他對自己的弟子還真是厚愛
有加:一名新來的半職學生雖然沒有理科背景,他卻安排她一個助教位置;另一名學生成績
不合格,他竟也給他一份最高的全額獎學金!據說,他手頭備有七、八份現成的推薦信樣本
,每當學生請他寫推薦信時,他總是欣然應諾,然後根據情況擇取其中一份,交給秘書打好
、寄出。

  可是,當這次盧剛找到他時,卻意外地碰上了一顆軟釘子。

  “戈爾谘教授是你的導師,你找過他沒有?”狡黠的藍眼睛,溫和地盯住那張有些尬尷
的年輕麵孔。他對盧剛與導師之間的不和早已胸中有數。他的資曆和成就遠遠在戈爾谘之下
,雖然他現在的身份是係主任,但無論在學術或行政上,他仍不能不對戈爾谘仰仗三分。

  “唔……沒有。”盧剛照實回答。

  尼柯森一個聳肩:“那麽,你最好先找戈爾谘教授寫吧。然後再來找我寫,好不好?”
他微笑著做出了決定。

  盧剛一時語塞。他明白了:原來,係主任在權衡利害,沒人敢得罪學術權威戈爾谘!他
奈何不得。憤懣之下,隻好去找別的教授。

  這以後,他學“乖”了。他準備好理由:“我申請去一些小學校教書,誰寫推薦信並不
重要,重要的是教學經驗。”他振振有詞:戈爾谘那邊他隻是做做研究,而他當過某某教授
的助教,所以這方麵的教學經驗,最好還是由某某教授來寫……

  尼柯森把這件事很快告訴了戈爾谘本人。

  戈爾谘教授難堪之下,悻悻找到盧剛,表示非得給他寫封推薦信不可。

  他果然寫了。但不知有意或無意,他的推薦信總是在求職截止日期過了之後才寄出。一
年下來,盧剛始終沒找到工作。

                十二

  很快到了盧剛論文答辯的日子。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這一天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他將攻克最後一道學術關而拿下博士學位;六年來,他異國寒窗,忍辱負重,如今總算快熬
出頭了!

  他對這場答辯充滿信心。他的博士論文是關於太空中間星體與等離子之間相互作用的研
究。由於宇宙中帶電離子的運行規律可通過數學計算加以測定,所以他采用電子計算機的模
擬方式,即把成套的數學公式嵌入計算機,通過運算來追蹤它們的運行軌道。這項研究構思
別具匠心,他好比在電子計算機上進行一項太空實驗,計算機被當成了實驗室。

  博士論文評審須經過五位教授,盧剛請了三位曾教過他課的教授,加上自己的兩位導師
。五人當中,他最耽心戈爾谘找碴。好在戈爾谘對他的題目一直興趣缺缺,聞問甚少,所以
這次大概也不致於過份挑剔;而盧剛事先詳細問過他有關答辯的要求與步驟。他小心謹慎,
沒有忽略任何細節。看來,這場口試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正當一切準備妥當時,不巧一位教授突然出差,臨時改由係主任接替。盧剛心頭一緊,
但已顧不上想那麽多了。

                十三

  四月二十二日是個莊嚴的日子。盧剛穿著西裝、領帶,顯得煥然一新。他特地買來許多
點心招待大家,烘托氣氛。

  答辯還差一分鍾開始。他精神抖擻,準備迎接這最後一戰。這時,戈爾谘突然提出,答
辯人隻能在評審委員會前作十分鍾的口頭綜述。

  什麽?奇怪!按照常規,不是有三十分鍾的時間嗎?這太意外了!在短短十分鍾內要把
一篇洋洋萬言的論文——其中基本上是浩繁複雜的計算機與數學語言——表述清楚,談何容
易!何況教室裏連起碼的投影機也沒準備,他隻能在黑板上吃力地書寫。

  盧剛結結巴巴,一時僵在台上了……

  接下來的幾十分鍾,他不知是怎樣過來的。他強壓羞恥與憤怒,奮力支撐著。他的精巧
的構思和深邃的思想仍無懈可擊!

  答辯完畢,眾教授埋頭寫評語、簽字,然後把目光紛紛移向係主任。

  老練的尼柯森不慌不忙,用一種長老的語調悠悠道來:“你那個地方我們以前用的是‘
雙精度’計算法,而你用的是‘單精度’。你必須用‘雙精度’法重算一遍,若結果一樣,
我就簽字。散會!”

  又是這個尼柯森!

  對於為什麽用“單精度”法,盧剛自然有他的道理。但眼下已經沒有解釋的餘地了。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論文答辯沒通過。這是盧剛萬萬沒想到的。對他這樣一個稟賦很高
、學業從小一帆風順的優秀生來講,這無異於晴天霹靂、奇恥大辱!他灰頭土臉地走出教室

  “怎麽樣?通過了嗎?”門外,一個中國同學問他。

  “不行,尼柯森不讓我過!”他緊鎖眉頭,憤憤地搖頭,已變得有氣無力了。

  他不由回想起半年前同組山林華論文口試順利通過時的情景。那天下午答辯完後,山林
華歡天喜地地回到辦公室,當場邀了一大幫朋友去當地最大的燕京中餐館吃飯。這一次,山
林華也請了他,他不願去;對方硬是邀請,他勉強去了。

  令他最不服氣的是,山林華在德州A&M大學呆了半年後轉學,已比他晚來一年半,而
且當時也已錯過畢業申請的截止日期。但史密斯為了讓這名得意門生盡早給他作博士後研究
,竟通過戈爾谘和尼柯森的私人關係,仍安排他比別人提前畢業。結果,這引起其他同學的
不滿和議論。盧剛找史密斯辯理,說他徇私舞弊;史密斯窘迫之下,卻指責盧剛研究多元電
路分離電場的方法大錯特錯。其實,史密斯對那項研究既不清楚,也無關係。隻因當時組裏
所有人都在批評盧剛的研究方法,他才抓住這點,反戈一擊。小組對盧剛的圍攻持續了整整
一個學期,直到最後事實證明盧剛的方法是正確的。

  這時,戈爾谘走過來對盧剛訓話。作為“導師”,他開始對盧剛的論文大加指責,並說
他必須對自己答辯失敗負完全責任雲雲。盧剛憤怒不已。他明明記得,自倆人上次在學術上
的不同發現後,正是眼前這位“導師”耿耿於懷,一再用種種借口拖延或拒絕讓自己畢業。
他對自己的論文從未象對山林華的那樣加以指導。相反,直到今天,這些人仍在處處使絆子
,甚至有意讓他當眾丟醜。

  但他仍然忍耐著,一言不發。他深信自己的論文的質量和獨創性。畢竟它已獲得係裏許
多教授的稱讚,而戈爾谘、尼柯森等人不過是在吹毛求疵,存心同他過意不去罷了。他不願
同他們爭吵。好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四月二十九日,物理係畢業論文截止日期。這個日期
對所有九一年畢業的博士候選人具有雙重意義:第一,他們必須在此之前通過論問的筆試、
口試,第二,凡在該日期已前完成的博士論文,都有可能獲得係裏對學校一項DC學術獎的
提名。

  目前,在物理係十五名論文作者中,已有兩人被提名為候選人,兩人都是中國人。

  這就是他和山林華!

                十四

  他開始把全部希望和努力都押在這個日期上。他日夜加班苦幹,把論文反複修改,並且
按照係主任的要求,用“雙精度”法,把整個過程重新演算一遍,結果與“單精度”法的完
全一致!七天之後,當他匆匆將這份凝聚他全部心血的論文修改稿交到尼柯森手上時,正好
是四月二十九日。

  盧剛並沒有錯過規定的截止日期。但他不幸已經“晚了”。原來,在三天之前的四月二
十六日,係主任尼柯森早已作出決定,把山林華定為物理係參加學校評獎的候選人。

  這一回盧剛忍不住了。他據理力爭:期限未到,即行定奪,何來公允?

  係主任的答複再簡單不過:你的論文在答辯時我已經領教。對不起,基於學術理由不被
提名。即使你小有修改,也於事無補。

  盧剛繼續辯理:我的論文在二十六日尚未定稿。拿一篇已完成的論文同一篇未完成的論
文相比,從而得出結論說後者不如前者好,這顯然是極不公平的!

  這樣的爭論持續了一個月,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盧剛不服氣,開始循正常渠道,分
別給研究生院和學校學務校長等人寫信,指控物理係在評獎過程中的“不公”與“舞弊”。


  不久,研究生院回函,聲明物理係對這件事的處理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而學校方麵,在近一個月後,才由學務辦公室副校長克萊莉博士出麵同盧剛電話聯係。
她僅僅說了一句:“我會再給你打電話。”之後,便一直沒了下文。

                十五

  春天悄悄地過去。盧剛終於五月畢業取得博士學位。他如釋重負。但隨之而來的是找工
作的壓力——經濟蕭條,財政壓縮,美國許多科研機構紛紛裁員,使該專業本來狹窄的就業
前景變得更加黯淡。雖然戈爾谘表麵上答應暫時留他在係裏繼續做些研究,但在以後的幾個
月裏,他再沒有收到過薪水支票。他固執地認為,由於戈爾谘等人一直存心刁難,才使他錯
過許多寶貴的工作機會。加上尼柯森在評獎過程中的“濫權舞弊”以及他的申訴無著,他胸
中一直鬱鬱難平。

  這天,他同人談起衣阿華州最大的報紙《得梅因紀事報》上的一篇文章。該文讚揚衣州
州長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良好駕駛紀錄。

  “這簡直可笑!”盧剛嗤之以鼻,指其荒謬:其一,衣州的駕駛紀錄每隔三年自動洗刷
一新,即使有不良紀錄,三年後也會被抹掉,又怎能知道州長多年來從未違過規呢?其二,
這位州長連任多次,任期已長達二十多年。身為一州之首,出門還用得著自己開車嗎?顯然
,這種文章是在迎逢拍馬、討好州長,他作出判斷。“你看,這些美國人有多假!”

  “別以為美國人平時有多好,碰到關鍵問題根本不會理你。”他注意觀察到,在他周圍
,他的兩個老板經常同美國學生拉家常,有說有笑,而對中國學生卻從來不苟言笑,即使對
同他關係較好的山林華,除了工作之外,也再無二話可說。還有,係主任把獎學金給一個成
績差勁的美國學生,卻不給成績優秀的中國學生。說到自己,假若一個美國人去投訴,校方
一定會很重視,但他一個中國人去投訴,則要拖很長時間。“美國人對中國人其實非常歧視
。”他得出結論。

  這種歧視來自美國老板們對中國學生從來不玩,隻知幹活的刻板印象,他認為。他們一
見中國學生玩就不高興,而隻有美國學生玩才正常。盡管美國社會接受了許多象他這樣的外
國學生,但種族隔離不僅存在於工作關係上,而且反映在社交娛樂上。這就象中國人移民來
美國後隻能幹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資一樣。

  他對山林華的不滿部分也在於此。山林華正好代表了最符合美國老板要求的那種中國學
生的形象,而他卻要在學術上努力工作的同時,力爭享受與美國學生同樣的鬆馳感。這大概
也部分導致他與一些中國同學合不來。不幸的是,他不喜歡隻會吃苦耐勞的中國人,卻又無
法被美國社會所接受。他的老板正好就是這種社會排斥力的代表,因此也成為他心中積怨的
焦點。

  這期間,他收到一封衣大校友基金會的信,要他向因不景氣而經費減少的物理係募捐。
他氣不打一處來,隨即開出一張支票寄去。麵額卻是一分錢!

                十六

  星期五下午,心情抑悶的他來找X君玩。倆人見麵,開始寒喧。

  “近來工作找得怎樣了?”X君關心地問。

  “唔,還在找。”盧剛麵帶尬尷,歎了一口氣。“現在工作太難找了。不過,我最近又
聯係了一些很小的地方。”

  他頓了頓,仿佛在自我解嘲:“大地方的工作太難找,能找到小地方就不錯嘍!”

  X君不再問了。他故意開玩笑:“既然工作難找,幹脆咱們一起去做生意掙錢,怎麽樣
?”

  “我可做不了生意,”盧剛卻很認真,“我沒有那個腦筋。”

  “假若你身邊有十萬或百萬美元,你會繼續做學問研究物理學嗎?”

  盧剛連連搖頭,厭倦地回答:“學問我是肯定不做了。到那時候,要做的事很多。有錢
的話,可以去投資呀,並不一定要親自去做生意。”

  言談之中,盧剛流露出他隻是想找個一般工作,能過得舒適安定就行了。他並不很看重
學問,至於做什麽事也不是太重要,而是要看怎樣去做。比如這次評獎,他並不是為了那個
獎去申訴,而是斷定這個評獎過程本身不公平。

  一提到係裏的人和事,他的激憤頓時滔滔溢於言表:“這些人簡直太可惡了!……”

  X君連忙建議下象棋排遣。

  棋陣擺開,盧剛的心情顯得輕鬆多了。兩人玩得痛快忘形之際,X君信口模仿美國電影
中的一句道白:“Let's do some killings!”讓我們殺它一番!

  不料,此言一出,盧剛大驚。“你這什麽意思?”他猛然抬頭,兩眼露出惶恐的目光,
神經質似地盯住X君,半天沒吭聲。

  X君對盧剛這種少有的失態好生奇怪。他卻沒想到,也許正是這句無意的話,衝開了對
方潛意識中的秘密堡壘。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盧剛找到X君,興奮地告訴他,他剛剛花$200又買了一支手槍。他
亮出那把口徑0.38毫米、五發子彈的巴西製左輪,說,這支槍比原來那把看起來小些,但威
力更大,以致他在試槍時因沒防備,手指都震破了!


  夏天很快到來,盧剛麵臨的仍然是那漫長、焦灼的等待,周圍的一切仍然是那麽窒息,
毫無生氣。“衣阿華市完全死了!”

  他仿佛已經隱約感到,生命的隧道正在黑暗之中快速接近那一線光亮的頂點。他盼望著
在那片光亮到來之時得到解脫。他要抓緊時間看夠、玩夠這個世界,然後再行徹底解脫。為
此,他似乎開始盡情地玩樂:與朋友開車到處旅遊,領略不同城市風貌、湖光山色;舉行野
外餐會、吃自助餐、打高爾夫球、不停地練習射擊……他的射擊成績已相當可觀:射向移動
目標,他竟能十發九中!

  他本來特別愛玩,眼下更要好好享樂,玩它個痛快!

  八月上旬,他花$100買了張一個月有效的灰狗汽車票,獨自搭車橫貫東西兩岸,馬不停
蹄地遍遊全美各名勝風景。

  當他風塵撲撲地回到衣大校園時,秋天已悄悄降臨。新同學來了,老同學有的找到工作
,有的轉學,一個個離去。他開始按捺不住,找到最後一個離去的宋彬同學。

  “我不問你薪水多少,我隻想知道你對這份工作滿意不滿意?”他以美國方式向他打聽

  原來,與他同時畢業的宋彬在導師手下繼續幹了四個月後,剛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一個
實驗室找到博士後研究工作,運氣不錯。他走之後,老生中僅剩下盧剛和山林華了。後者一
畢業就留在兩位導師手下做博士後研究,年薪三萬多,事業春風得意。

  而幾乎一年過去了,盧剛卻仍在黑暗中苦苦等待;他的求職、申訴兩無結果,他的世界
裏隻剩下一潭死水。

  在眾人麵前,他愈來愈覺得臉麵無光了。

                十八

  他甚至耽心起自己在美國的合法身份來。九月的一天,他來到學校外國學生辦公室。

  學校移民顧問布魯克是位五十歲模樣的胖女人。六年來,盧剛每年都要找她辦理交換學
生J-1簽證的延期手續。

  “我需要一張合法工作證明。”盧剛頹然地坐在她辦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幅憂心忡忡、
神經兮兮的表情。

  “你不是有實習訓練嗎?你可以找一份同物理專業有關的工作呀。”布魯克回答。

  “不,我已經試過了,找不到同物理有關的工作。所以我需要一份普通校外工作證明。
這樣,我可以打工付房租。”

  “除非你找到同你的專業有關的工作,否則我無法給你實習訓練的工作許可。”

  “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呀……”

  布魯克也不知該怎麽辦了。她給移民局掛電話。移民局答應再打回來。

  “這樣吧,盧博士……”

  “不要叫我‘博士’!”盧剛厭惡地搖搖頭,打斷布魯克的話,臉色變得難看。

  對方一怔,問:“為什麽?”

  “沒用!找不到工作,一錢不值!”他怏怏不樂地回答。

  幾天後,布魯克按照移民局答複,援引布什總統行政命令,給盧剛開出一份至九四年有
效的合法工作證明。

  但這時候,他的求職希望已接近於零。各種機會都離他而去,有的他甚至來不及知道。
如他申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太空實驗室,在四十多名申請人中,雖然他被列為前六名,但
隻考慮前四名。拒絕信尚未發出。

  另一方麵,學校學務辦公室克萊莉那邊仍一直沒有回音。盧剛終於忍不住於九月十三日
直接給衣大校長投書申訴。這是他自信能以誠信和善意解決爭執的最後一步了。

                十九

  亨利·羅林三世校長高塔般的長條個子在校園裏鶴立雞群,這恰好匹配他那一校之尊的
高貴身份。可惜,這位衣大最高當權者無暇或不屑親躬一位卑微小人物的申訴。他隻是把此
事當作普通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漫不經心地交由學務辦公室處理。這樣一來,盧剛的信再
次轉到克萊莉手上。克萊莉對校長的指令可不敢怠慢,她連忙打電話給盧剛的導師戈爾谘,
要他盡快設法擺平這件事情。

  適值衣大正舉行一項教授間的教學研究評獎,戈爾谘剛好被尼柯森理所當然地提名為物
理係候選人。盧剛的申訴雖隻涉及尼柯森,但不啻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難堪。於是,他大為
惱火,氣急敗壞地趕緊找到自己的學生,劈頭蓋腦地警告他一番:“如果你繼續申訴下去,
將遭到不利後果!”

  正在等待校長回音的盧剛,沒料到竟會受到如此明目張膽的威脅。他被深深地激怒了。
他那嫉惡如仇的剛直性格本來容不得半點不公正,權勢的壓迫隻能更堅定他訴諸公道的決心

  憤怒在燃燒。他暗自發誓:抗爭到底,絕不屈服!

  然而,他在衣大已無法再繼續投訴,一個個官僚部門已使他四處碰壁。於是,他天真地
想到了公眾輿論。在他出國前的那陣子,中國報刊不是常有揭露某單位領導貪贓枉法的報道
嗎?何況這是新聞自由的美國!

  兩天後,《得梅因紀事報》接到一封匿名信,披露衣大物理係的盧剛在該係評獎過程中
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正”,並聲稱“他對這徹頭徹尾的遮掩企圖義憤填膺,決心不惜一切代
價,求得此事的公正解決。如果別無選擇,他考慮采取可能的法律行動。”

  這封信後經證實正是盧剛本人所寫。但是,許多天過去,它卻如石沉大海,既沒見報,
也無人登門調查、采訪。看來,人們也許真正“忽視了他的存在”。

  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他對所有的社會製衡機製都已完全失望了。現在,他隻剩下了憤怒

  憤怒,開始冷卻成一把淬了火的鋼刀。

  於是,他不得不徹底豁出去了。

                二十

  又是一個周末,盧剛習慣地來到X君家。他帶來一盤電影錄影帶;倆人坐在客廳沙發上
一道觀賞。

  盧剛經常向X君介紹他最喜歡的好萊塢電影,如西部牛崽片——一群壞蛋互相包庇,狼
狽為奸,欺侮弱小,一名牛崽挺身而出,伸張正義,經過幾番槍戰之後,終於製服了壞蛋—
—典型的美國文化!他倆還在一塊看過“Indiana Jones”和“Die Hard”等暴力片。“精
彩!”每當片中英雄人物大顯身手時,盧剛總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嘖嘖佩服。

  眼下這部片子叫“No Way Out”(《別無出路》),說的是某政府機構幾名貪官在一
樁謀殺案之後各懷鬼胎,沆瀣一氣,導致無辜蒙冤,凶手逍遙法外。盧剛顯然已看過不止一
遍了,他對片中的複雜劇情及每一個細節都解釋得清清楚楚。

  好萊塢,這個包括中國人在內的世界各地人民認識美國的窗口,曾是那樣令盧剛心醉神
迷。它通過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麵所創造的夢:正義、複仇、愛情、奮鬥,配上千篇一律的
快樂結局,往往被人們當作美國社會的真實。對生活在美國六年的盧剛來說,這個夢仍然沒
有醒。他對個人生活的失望,在某種意義上,隻是因為他發現,即使他多麽努力地正常走下
去,他也永遠無法達到電影中那種壯麗輝煌的境地。他不象許多中國人那樣,來美國後逐漸
調整對美國的幻想而變得現實起來,他還在做著那種好萊塢式的“美國夢”。現在,他甚至
要不惜一切去追求夢中的那片輝煌。

  看完錄像帶,電視裏在放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廝殺場麵。

  盧剛幽幽地又問起了那個老問題:“你的老板近來對你怎樣?”

  X君明白,盧剛與老板關係緊張,他每次問這個問題時,都似乎在力求某種平衡或求證
某個結論。而且,這個問題他也多次問過別人。他於是淡淡地回答:“還行。”

  不知怎麽,盧剛接著突然談起買人壽保險的事來。

  “人死了,一下子能有那麽多錢,多好!”他說。

  X君不解地望著他,問:“你年紀輕輕的,怎麽想起買那個玩意?”

  “人要是有什麽事突然死了,怎麽辦?”盧剛仿佛在自問,接著不再吱聲了。他當然不
便透露,他這幾天正準備把自己六年來積蓄下來的二萬美元銀行存款取出,悄悄寄給國內的
家人。

  “你找工作有進展嗎?”X君一不留心,嘴裏又冒出這個敏感的問題來。他隨之感到自
責:他不應該再提及這件事使盧剛煩惱、難堪,如果他找到工作,自然會告訴他的。

  “還在找呢,唉……”盧剛喃喃回答。果然,他臉上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始急遽變化:茫
然、羞愧、痛苦、尬尷、激憤……接著,他開始再次報怨尼柯森對他的求職不肯幫忙、戈爾
谘從中作梗等。他又提到,不久前,他對自己的論文擴大研究取得新的進展,然後投遞給一
份叫GRL的刊物,審閱委員認為稍作修改即可發表,但戈爾谘卻以文章太長為理由,勸他
交給他手下的JGR期刊;盧剛不同意,指出文章篇幅符合GRL要求。戈爾谘便竭力強迫
他加進一些材料,而當他的意見被加進去後,則又趕不上發表了,或者隻有交給有他掌握的
JGR……

  “這幫人實在太壞了!”盧剛咬牙切齒,從眼鏡後射出一種可怕的光來:“真想把他們
給崩了!”

  X君隻當他在說氣話,勸慰道:“算了,你也別老在背後報怨啦。他們是你的老板,有
什麽好說的?”

  “可這實在叫人忍受不了……”盧剛仍嘟嚕著。

  X君記得,這是他聽到好友的最後一次報怨。

                二十一

  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下午,物理係舉辦一場學生舞會。昏暗的燈光下,各國學生各自
成堆,聊天、說笑。盧剛也來了。每次係裏聚會他都來。他不大會跳舞,僅獨自站在一邊看

  女同學雪山走過去同他聊天。雪山剛來物理係不久,看上去象個小女孩。

  “你找到博士後工作了嗎?”她問盧剛,一臉天真、好奇。

  “快了……”盧剛支晤著,竭力回避這個討厭的問題。

  雪山說起她在係裏當研究助理;盧剛開始套用他的“求證公式”,慢條斯理地問:“你
的老板對你好不好?”

  “很好啊!”輕快的回答。

  “他們是不是對你逼得很厲害?是不是一會兒強迫你做這個,一會兒強迫你做那個?”
他似乎忘了矜持,想知道得更多。

  “沒有啊,我的導師對我都特別好,從來不為難我什麽。”她眉飛色舞。

  “哦?”盧剛沉吟道:“那就好……”

  他陷入了沉思。沒人知曉他內心的求證結果如何。

  音樂在喧囂。話題轉到別處。

  雪山想同盧剛談論有關物理學的前景。

  “從根本上講,現代太空物理學都是你拚我湊、自己騙自己,沒什麽意思。”盧剛陰沉
地說,象是在譏諷什麽人。“物理學再也不會出現象牛頓、愛因斯坦那樣偉大的科學家了。
”當個愛因斯坦式的物理學家是很多人的英雄夢,而不僅僅是做個教授。

  雪山感覺得出,在他緩慢、尖刻卻無奈的語氣中,似乎充滿了灰心冷意。

  這場二十分鍾的閑聊,據說是盧剛同物理係中國同學的最後一次長談。

                二十二

  最近一個月裏,他仿佛成了一個捉摸不定的遊魂。在範愛倫大樓的走廊裏、在實驗室、
在電梯內,他總是匆匆地出現,匆匆地消失。他變得不愛說話,即使同人打招呼,也是勉強
笑一下。人們見他心情沉重,愁眉不展,緊張兮兮,神經質似的。他到處奔波,忙碌不停。
至於他在忙什麽,誰也說不請。

  X君好幾次給他打電話,均無人接應。“咦,這家夥最近這樣忙嗎?”他想。這以前,
盧剛曾兩次打電話給他,想叫他約幾個朋友一塊去吃自助餐,他當時因為忙而推卻了。現在
,他再也見不到他了。

  在盧剛的宿舍,密歇爾已畢業搬走了。新來的美國室友注意到,盧剛整天長時間坐在開
著的電視機前,目光凝滯,神情茫然。近來他已沒有任何朋友登門造訪。

                二十三

  在西方傳說中,很久很久以前,最早棲身歐洲的亞洲雅利安人於十一月一日慶祝新年。
他們迷信,除夕(十月卅一日)之夜,所有鬼怪幽靈都將重返地麵,四處遊蕩、作祟,故這
是一個恐怖之夜!就在這最黑暗的午夜,新年開始了。後來,這新年之始的十一月一日被基
督教稱為“萬聖節”,以哀悼、祭祀所有獻身信仰的基督亡魂。因此,這一天也叫“死人節
”。

  盧剛對於時辰一向非常講究,並尤其重視每一個節日的特定含義。他在確定每一項行動
的時間、日期之前,都要找出有關自然和人文的充分理由。比如他約朋友們外出遊玩,總是
喜歡定在星期五下午。星期五衣阿華市一片死氣沉沉;星期五人們經過一周工作後需要好好
輕鬆、輕鬆,而星期六大家往往要做更多的事情。總之,他對星期五似乎有種特殊的敏感。


  就這樣,當傳說中的“恐怖之夜”降臨衣阿華市的時候,盧剛已在他黑暗的生命隧道中
準備迎接那片終極之光了。

  十月三十日夜,盧剛在宿舍忙著整理東西。他把部分貴重什物,如音響、電話錄音機等
,用紙盒包裝、封好,搬入他那輛八五年銀灰色的Lazer四缸車內。接著,他給遠在北京的二
姐掛電話……

  過了很久以後,他離開房間,進入鋪著褐色地毯的狹窄樓道。樓道兩旁一張張深棕色的
木門緊閉,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陰森森的,一片死寂。他推開樓道裏那扇彈簧木門。木門慢
慢閉合,發出久久的呻吟。那聲音是如此痛苦、淒厲、悠長,宛如從荒野裏傳來的哀怨哭泣
,由遠至近,越來越近,最後嘎然而止,令人毛骨聳然!

  他走出了宿舍。此刻,室外正是一片裝神弄鬼的世界!他朝著荒郊野外的黑暗深處走去
,徹夜未歸……

                二十四

  當他回到宿舍時,萬聖節已經開始了。

  十月三十一日上午,盧剛伏案給大洋彼岸的二姐寫最後一封信。他離開家六年多來還未
回去過。他多麽想見見親人一麵啊!兩年前的春天,他甚至已買好回家探親的飛機票,卻由
於當時國內的“六四事件”而未能成行。後來他父親在北京給他聯係好工作單位,他也不願
回去。如今,那片土地似乎變得那麽遙遠,他有生之年永遠不能再回去了。

  “在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赫然寫道。他在極力控製自己。


  “我最當擔心的是父母二老,他們的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住這場風波。但我自己是無能
為力,我懇求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們,不息(惜)一切代價……

  “我昨晚給你打完電話後,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我死活咽不下這口氣。你知道我一生
來正直不阿,最討厭溜須拍馬的小人和自以為是的贓官。我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但我一直忍
耐到我拿到博士學位,這是全家人的風光。你自己不要過於悲傷,至少我找到幾個貼背的人
給我陪葬……

  “二十八年來的經曆使我看澹了人生。古人雲:‘久旱逢甘霖,它鄉遇故知,洞房花燭
夜,金榜提名時’為人生四大目標,我都已嚐過,可謂知足矣。我對我攻讀了十年之久(四
年本科,六年研究生)的物理已經失去興趣,可說是越走越覺得走進了死胡同……”

  他的筆開始微微顫抖。他仍想控製自己,但已經很難。他寫了劃,劃了寫,字體變得越
來越大,淩亂而稀疏。他索性盡快結束:

  “‘生為人傑,死為鬼雄’,我一切自己作自己當……永別了,我親愛的二姐。

                        弟  盧剛”

  寫完信已是午間十二點零二分。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開出兩張支票附在信中,擬
將銀行帳戶裏剩下的五千多美元存款寄給父母養老,以盡人子的最後一點孝心。另外,他早
已準備好幾封英文信,打算寄給全美最有影響的《紐約時報》、《芝加哥論壇報》、《洛杉
磯時報》以及當地一家電視台。他要把這件事的真相和他個人情況統統昭示天下,讓世人評
判。他將所有的信貼足郵票,一並放入宿舍樓前的信箱內,隻待當日郵差取走。可惜,郵差
剛剛來過,他遲了一步。

                二十五

  這一天恰好又是個星期五!仿佛天有冤情:天空陰霾密布,北風呼嘯,寒流滾滾。盧剛
身著一件淺棕色大衣,腳穿一雙黃色皮鞋,手提一隻小公文箱,裏邊裝有一份那封英文信的
副本。他先去郵局給家裏寄去一個他視為遺物的包裹,然後來到範愛倫大樓。

  他已盤算好,每周五下午三點三十分,理論太空小組成員在309室開會。屆時他的幾個主
要目標都將集中,而他們下周又將赴佛州出席美國太空總署的一個會議,因此,眼下是一個
絕對不可錯過的天賜良機!

  走廊裏的人顯得比往常多。時間還早。他先上三樓309會議室,裏邊僅有另一名中國同學
季兵在批改作業。

  “在這兒幹嗎?”盧剛心不在焉地打了個招呼。在他身後,山林華跟著進來了。

  還差十來分鍾。他轉到二樓,站在走廊裏看牆上各種告示,若無其事。這時,W同學匆
匆經過。盧剛機械地用中文說了聲:“你好!”他同中國同學打招呼從來都隻說中文。W同
學隱約覺得對方今天穿著特別,象是要外出開會。他沒有多想。

  三點半,人們魚貫進入309會議室。季兵退出。學術會議開始了。同往常一樣,戈爾谘端
坐於長方形桌子頂端,史密斯和山林華分別側其左右。三人正好形成一鼎,神氣十足,儼如
執眾人之牛耳。

  五分鍾後,盧剛不卑不亢地進來,在戈爾谘背後的牆邊揀了個位子悄聲坐下。一會兒,
他起身下到二樓,察看尼柯森是否在他的208辦公室裏。

  係主任在那兒。他的房門習慣地敞開。

  他回到309會議室的那個座位上,坐好。他兩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神情自若,手提箱擱置
身旁。

  一切準備就緒。報仇雪恨的時候到了!幾年來的積怨,終於在他的“理性”的運籌之下
,迸發成一瞬間瘋狂的行動!

  隻見他突然站起身來,從大衣裏掏出那把左輪手槍,一言不發,對準他的宿敵。他的槍
開始替他說話了。

  第一個目標是戈爾谘。然後是山林華。轟然兩聲巨響,如炸雷一般,震耳欲聾。咫尺射
程,兩人均頭部中彈。

  空氣在顫栗,畫麵在變形……

  史密斯見勢不妙,棄席欲逃。盧剛哪肯放過!他繞過桌子,上前連開三槍,分別擊中對
方的肩膀、肚子。

  血流遍地!人屍扭曲!眾人驚呆了,沒有反應過來。盧剛已奪門而出……

  從309室到208室,中間隻需經過一道樓梯間。轉眼間,盧剛已在樓道裏重新裝好子彈,
來到208室。砰、砰、砰三槍。一發未中,兩顆子彈直射尼柯森頭部。係主任當場倒斃。

  三樓309室已亂成一團。另外七人,有的倉惶逃命,有的打電話報警,有的大聲呼救……
盧剛退回樓梯間,正欲下樓,聽到叫嚷,重上樓來。

  會議室內剩下兩人正在竭力救護史密斯。他氣息奄奄,躺著呻吟道:“我喘不過氣來…
…”這時,盧剛幽靈般再次出現了。

  “盧剛,別!”一人試圖勸阻。盧剛平靜地叫兩人出去。

  在死亡籠罩的房間裏,他仇恨地注視著垂死掙紮的史密斯、已死在椅子上的戈爾谘和山
林華。在他眼裏,這些人竄通一氣,一直在千方百計地故意逼迫他、陷害他、羞辱他,使他
顏麵掃地,走投無路。不!他們已不再是人類。今天,輪到他來徹底收拾它們了!他這並不
是在殺人,而是在努力消除自身的傷害。於是,他再次向史密斯連連開火,接著又向戈、山
兩人的屍體各補上兩槍、一槍……

                二十六

  灰蒙蒙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暗了。雪花漫天狂舞,死神已悄悄降臨。人影憧憧的校園,在
紛亂的雪絮中呈現一片淒迷、怪誕的慘然景象。盧剛離開範愛倫大樓,朝象征衣大心髒的舊
議會大廈方向疾步走去。

  “嗨,剛!”路上一個美國同學向他打招呼。他已無心搭理,隻顧匆匆趕路。在昏天黑
地之中,他穿過一個街口、一條大街、一片開闊的草坪,進入舊議會大廈旁的學校傑薩普行
政大樓,直奔一樓的111學務辦公室。

  “我要同克萊莉博士說話!”盧剛氣籲籲地對秘書桌前的茜爾森小姐說。

  茜爾森小姐進去,旋而出來,答道:“克萊莉博士正在開會,她不要同你說話。”

  “我必須馬上見她!”盧剛憤怒地提高了聲調。對方也不相讓,倆人嚷嚷起來。吵聲驚
動了克萊莉博士,她從裏邊出來,問盧剛找她到底有什麽事。

  盧剛與她開始對話,語氣認真而沉靜,象是在討論某個學術問題。不到十五秒鍾,他機
械地拔出手槍,作結論似地對準克萊莉的嘴就是一槍;然後轉過身來,例行公事地朝茜爾森
也開了一槍。兩人先後倒地。

  槍聲在大樓裏回蕩。人們紛紛伸出頭來,一探究竟。盧剛走出111室,匆匆穿過莊嚴肅穆
的走廊。有人看見了他。

  走廊的另一端是高雅的校長辦公室。盧剛並沒打算進去,而是經過旁邊的樓梯上樓。這
所有的路線都經過他精心設定。他每次上膛的地點都選在較隱蔽的樓梯間。這時,他最後一
次將手槍上膛。匆忙中,兩顆子彈掉在樓梯上,他已顧不上撿了。

  他登上二樓,走過一間間教室。有的教室還在上課。最後,他走進了203教室。

  教室裏空無一人,若幹椅子圍著一張長方形會議桌,兩扇門洞開。他從容不迫地脫下大
衣,整齊地掛在那張靠近桌子頂端的椅子背後。這正好是戈爾谘生前坐的那個位置,他似乎
感到某種痛快與滿足。

  好了!現在他經曆了一切。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他已經沒有什麽話可說了。於是,他繞
過桌子,走到教室中央。他慢慢舉起右手,把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部右側。這時候,黑板對麵
牆壁上的圓鍾正好指向三點五十分,他扣動了板機……

  所有的槍聲在十二分鍾內全部消失了。所有的冤屈終於得到這充滿暴力、充滿敵意、然
而卻是最坦誠的回答!

                二十七

  大約十分鍾後,衣阿華市警長威凱赫克和另一名警員經過一番地氈式搜索終於找到203室
。盧剛躺在血泊中,兩目緊閉,那副白邊眼鏡已經失去了光澤。他身上的白襯衣已浸透鮮血
,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仿佛呼吸艱難;右手無力地攤開,銀色的左輪手槍掉落一旁,裏邊
還剩下兩顆子彈。

  威凱赫克警長親自將他帶上手銬。他很快被宣布死亡。

  在他的大衣裏,警察搜出了另外那把手槍,裏麵裝滿了子彈,卻並沒用過。

  五十六歲的克萊莉副院長第二天在醫院不治。她的秘書,二十三歲的菲裔茜爾森小姐自
頸部以下終身癱瘓。

                二十八

  盧剛的包裹、家信、匯款及給新聞媒體的信等,全部被警方截獲、扣押。“這是一場有
計劃的冷血謀殺。”當地檢察官懷特作出結論說。然而,在各方關注下,當局卻拖了一個多
月,才遲遲將盧剛聲明信的內容僅部分地公開。根據懷特的解釋,刪去其中某些內容是“考
慮到受害人的聲譽”。

  在這封用打字機整整齊齊打好的三頁英文遺書中,盧剛第一次痛快淋漓地揭示了自己幽
深、黑暗、神秘、生動的內心世界。他在信紙上方留下他的名字:“盧剛博士”,並附上他
在衣阿華市的住址。

  信一開始,他首先點明了自己在中國的童年和青少年經曆。“我討厭政治。但如果政治
是自我保護的唯一選擇,我肯定會利用它。”

  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接著,他列舉了他在美國生活中最喜歡的各種事物,如他最喜歡
的酒吧、女孩、電影等。他象一個孩子,對自己的喜怒哀樂毫不掩飾。

  “我相信人民有權武裝自己,”他開始議論個人槍枝的意義。曆史上,私人擁有槍枝曾
使美國民權推廣至南方。即使今天,它也是少數個人保護自己對抗邪惡組織或多數人控製政
府和司法機構的唯一可行辦法。“私人擁有槍枝使得人人平等,不管他或他是什麽人。這也
使得個人能夠對抗象黑手黨或‘肮髒的大學官員’這類陰謀組織。一般個人在對抗某個龐大
組織時,無論其政治或經濟能力都是太弱太弱。”他繼而指出,象衣阿華大學周豔珍博士控
告校方性歧視而獲成功的例子實在太少。而這主要因為她有醫學博士的充足收入。衣阿華大
學校方一開始就完全忽視她的申訴,在她勝訴之後,甚至還為該案的被告繳罰金!“這使人
相信,這個世間對小人物是毫無正義可言的。因此,必須采取極端手段使它成為較好的生存
之地。”

  接下來,盧剛曆訴自己所遭受的種種冤屈以及他與幾位受害人的糾葛積怨。他歸結為:
“假如沒有校方的縱容和包庇,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絕無可能。

  “他們對我的申訴和證據置若罔聞,一味偏信尼柯森的片麵之詞。係、研究生院和校方
一直在合謀孤立我,延擱我的控告;這樣,我或許不得不被迫離校,他們就可因原告不在而
宣布撤消本案。我很遺憾,我不得不采取這種極端手端來解決這件事。但這並不完全是我的
錯。衣阿華大學校方應對這場不幸的結局負責任。”

  最後,他儼如雄辯家發出告別之聲:“我是一個物理學家,相信物質、能量、動量的轉
換。雖然我的血肉之軀好象死了,但我的靈魂將永遠存在,我正在以量子方式躍入世界另一
角落。我已完成我在這裏應該做的事——糾正冤屈錯誤。我為我在這裏的成就感到驕傲,並
對未來旅程更具信心。再見了,我的朋友,也許我們會在另一個時空裏重逢。願上帝保佑所
有誠實、勤勞和正直的人吧!”

  這是一個黑暗中挾雜著電閃、雷鳴的本我世界。

  在這裏,兩種不同大背景的陰陽電荷劇烈相撞所產生的震蕩和高壓,導致了一顆靈魂的
畸變和爆炸性的毀滅!

  而這一切在偶然之中來得又是如此必然,以致完全符合邏輯。

                二十九

  陰冷的天空下,悲哀烏雲般籠罩著衣大校園。半掛著的星條旗在圓頂的舊議會大廈上空
縮瑟不揚。花環置放於傑薩普大樓和範愛倫大樓旁的草地上。數不清的唁卡、唁函從全美各
地雪片般飛來,紛紛揚揚,貼滿了範愛倫大樓二樓走廊兩旁的布告欄。

  體育係的於冰同學買來鮮花,分別送給四位遇害的美國教授的家屬。山林華的大學老師
、現普林斯頓大學訪問教授方勵之在寫給物理係的慰問唁函中說道:“這場悲劇給物理學界
帶來了巨大損失,對此我謹與您們同感悲慟,並向同仁戈爾谘、尼柯森和史密斯教授以及山
林華博士的家屬致以個人的深切哀悼!”

  在已關閉的208室外,華人清潔工陳彼得談起對尼柯森的點滴印象:在他簡潔的辦公室的
牆上,掛有一麵三角旗,上麵用中文寫著“中國”二字;他下班後總是把拉圾桶放在門外,
以便於清潔工打掃;他是那樣平易近人,每次見了清潔工都熱情打招呼,沒有半點架子。“
沒想到他就是係主任!”

  五十多歲的老陳是位來自天津的基督徒,他回憶第二天夜裏清掃尼柯森血跡的情景:“
我開始時有點怵。一打開門,燈光亮了,沒有人,我的心情很快坦然了。於是我加倍仔細地
打掃,以作為對死者的崇敬和祈禱。”他用刀子把地麵幹結的血跡一點點刮去,洗刷幹淨並
打上蠟。

  “我本想哪天有機會同他聊聊中國,沒想到他走得這麽早……”老陳眼裏噙著淚水。“
往往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使人懷念。他就是這樣一個好人。真可惜!”

  在副校長克萊莉的葬禮上,神父告誡人們:“如果我們讓敵意和憤怒籠罩著這個日子,
責備我們的第一個人將是克萊莉本人。”

  一對美國老年夫婦托教會寄給盧剛父母一封信,老陳幫助翻譯成中文:

  “我們謹對您們的兒子盧剛表示悲傷。他是一名好學生,也是我們兒子的好朋友。去年
他來我們家做客,為大家做了一頓香噴噴的中國菜。他說:‘這菜是在中國時我媽媽常常給
我做的。’對此我們非常感激,大家玩得非常愉快。

  噩耗傳來,我們為他的悲劇性死亡深感惋惜……”

  “他死了,我覺得很難過。”生物係黑人女生哈裏斯神情黯然地說。“他已經射穿了自
己的腦袋,還要把他銬上,這不人道,這是非常錯誤的!”二十歲的哈裏斯已放棄在範愛倫
大樓的一門課,她表示不願意再回到那幢樓。“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那樣做,”她說,“但
我始終無法恨他,因為他大概認為隻有這樣做才是正確的吧。”

  盧剛的屍體五天後被火化。按照死者遺願及家屬要求,骨灰由中國領館悄悄運回北京。
沒有任何儀式。

                三十

  盧剛事件轟動全美。一時間,各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可惜,因所有當事人皆命喪黃泉
,盧剛的聲明信又被扣押,故本來疑竇叢生的整個過程被衣大校方簡單強調為:一名中國學
生因獲獎未果而殺人!

  華人社區的震驚與惶恐更是非同小可。各華文報刊幾乎眾口一辭,對盧剛其人痛加鞭笞
,並且對他的中國大陸背景也不著邊際地抨擊一番。在深富道德和自省傳統的中國人看來,
盧剛罪愆之大,足以配得上任何十惡不赦、千刀萬剮的詛咒!足已使事件其它各方的任何不
是都銷聲匿跡!殊不知盧剛那種極端的思維方式,又何嚐不能在這些敏感的同胞身上找到影
子?

  也有人為盧剛事件同情、叫好。“我覺得痛快!”一名哥倫比亞大學未透露姓名的中國
學生說:“盧剛的槍聲,打破了中國人在美國社會一向沉默、馴服的形象。”更有人在全球
計算機新聞網絡新聞的“社會·文化·中國”(soc.culture.china)部分裏寫道:“盧剛萬
歲!”看來,這些不同的聲音主要來自與盧剛有相同經曆的中國留學生。

  衣大中國學生聯誼會主席高青林說:“盧剛事件後,我們隻顧自己的麵子和盲目生氣,
美國人卻想到寫信安慰盧剛的家人。既然美國人把它看成個別人的案件,為什麽我們自己不
能同樣來看呢?”

  “我不太願意用‘自私’來形容盧剛,”物理係安濤同學悲天憫人地表示:“我希望把
他作為一個人來理解。他工作了這麽多年,係裏還沒有別人經曆象他那樣的挫折。他的承受
能力是弱了些,考慮別人少了些,想問題容易偏向於悲觀,但他的導師也有責任。”

  衣大有關方麵的態度卻一如既往。新上任的物理係主任配恩說:“顯然,盧剛是一個非
常不理智的人,有心理問題而不能自控。我感到憤怒的是槍枝,而不是他本人。”配恩再三
言明自己並不清楚事件詳情,但他堅持認為,係、院和校方對盧剛的處理是“非常公平”的
。“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沒有任何教訓可言。”

  “我認為物理係太刁難他了。他們確實如此。”亞洲語言文學係的黑人學生約翰遜指出
:“我能明白那種因刻板形象造成的社會壓力:如果你是中國學生,你必須老是有最好的論
文,你必須成為最聰明的學生;而工作之餘,他們卻不要理你,不要同你說話,不要成為你
的朋友,你因此而孤僻。正是這種社會壓力作怪,才導致他變成這個樣子!”

  他繼續說:“這就是刻板形象所帶來的歧視!而他不過是反應過頭罷了。”

                三十一

  然而,人們的看法盡管不同,一年一度的萬聖節卻畢竟已成為衣阿華大學真正的“死人
節”。

  有人相信,冥冥之中,它的冤魂將不時隱現地麵,在衣阿華河畔徘徊,在舊議會大廈附
近呼喚,向後人追述一個曾經發生在這裏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即使當我們覺得快樂的時候,這場悲劇的陰影仍將縈繞記憶,久久揮之不去。”衣大
公關主任弗莉茲承認。

            1991年11月——1992年1月  美國衣阿華——紐約

          —·—·—·—·—·—·—·—·—

作者地址:
    132 Elton Street,1th Floor
    Brooklyn,NY 11208,USA
    Tel:(718)348-9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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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123 回複 悄悄話 衣大有關方麵的態度卻一如既往。
新上任的物理係主任配恩說:“顯然,盧剛是一個非常不理智的人,有心理問題而不能自控。我感到憤怒的是槍枝,而不是他本人。”
配恩再三言明自己並不清楚事件詳情,但他堅持認為,係、院和校方對盧剛的處理是“非常公平”的。“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沒有任何教訓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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