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不識字

久不讀書, 且好多書都留在過去了. 寫點什麽呢? 一任潮漲潮落吧. 下雨之前,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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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9 母親的冥壽

(2024-01-12 10:26:40) 下一個

過幾天是母親的冥壽。多年前寫的文章了,貼在這裏。歲月匆匆。老人家在天上可好。


媽媽隻上過初中。是在三十裏外的山鎮,兩河。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麽她會去那麽遠上學。每每想起她瘦小的身影,背著一個月的口糧,踏著爛泥路,就覺得看到一個時代的背影。我知道有一次在路上米口袋破了,卻不知她怎樣去到了學校。有時在學校吃肉,她會把肉帶回家孝敬父母。路上要過很多“死人坑”。媽媽的腳掌很糙,想必是這個原因。她和同學在學校挖野菜吃,連鹽也沒有。人去如斯,天國裏可有鹽?

後來媽媽就去“工作”了。這裏是些聽來的記憶的碎片,沒有一個完整的線索。媽媽在青城山上做過一段時間。大抵是 四 清 運動。青城乃道教勝地,未知 四 清 些什麽。記憶中媽媽最早的照片是她和另一個女伴站在岩石上,右手舉著“紅寶書”。她在那裏應該沒什麽事可做。後來“統購統銷”,媽媽又去收糧食。她的人緣很好。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捧上糧食部門的鐵飯碗。她卻沒有被子。回家去想法,機會就錯過了。人的一生就此改變。

從我記事她就在泰安山(現稱青城後山)上的餐館做經理。那是小山鎮唯一的“食堂”。每天很早就起來了。要包很多包子,切很多肉。三餐不在店裏吃,要去供銷社的食堂。“三兩五分”幾乎是每餐飯不變的慣例。數年如是。自己館子裏的東西都是要自掏腰包的。媽媽有時會買排骨給我吃。那是我兒時的美味。不曾記得她是否吃過。有一次,媽媽買一份炒豬肝給我吃 —— 很奢侈。要知道那時她是外公家主要的經濟來源。

媽媽懷我時就在那裏了。臨產時,腹痛難忍,請人把她背到了太平。一個做裝卸工的遠親黃大孃找運石灰的拖拉機把媽媽送到縣人民醫院。難產,剖腹。為了我,差點送命。媽媽身上的刀口很長。

媽媽後來又到了“老泰安”,去負責一個兩個人的日雜店。更往山裏去處十五裏。想來是組織安排。這樣一來整個青城後山男女老少無人不知道“王大姐”。

父親遠在西安。我六,七歲時他才調回縣城來。父母還是有四五十裏之遙。我的啟蒙應該主要是來自媽媽的。報紙,標語都是認字的好辦法。再就是連環畫。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媽媽給我買了很多書,還有少年報,少年文藝,兒童文學。初中時我有一個小木箱,裝著滿滿的書。我已不太記得上學前媽媽怎樣教我做人,但記得有好幾次我拾金不昧的事。

那些年,兩個人的工資很少,還要顧家。每個月她們都會給外公外婆錢,直到如今,爸爸還堅持給外婆。那時媽媽和爸爸居然省下來一些錢,買了一些木頭,後來家裏做家具。至今還清楚得記得我上學後不久家裏買房的情景。八百六十元,是一個巨大的數字。房子是買在太平。我隨外公外婆和一大家人住在太平。所以房子隻是大家庭的延伸。父母還是身在兩地。

八零年媽媽才調到太平。還是在一個餐館做經理。工作比以前更忙。整天站著。為別人的飲食服務,自己卻有一頓沒一頓,極為馬虎。我相信她的腸癌的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後來她又換了另一家做。媽媽讀書不多,但為人處事極好,也能幹。她在哪裏,哪裏的生意都不錯。她一走,餐館便慢慢地關了。家裏有一個寫字台,抽屜裏放著錢,有時會放些公款,從來不上鎖。我和妹妹也不會去拿。爸媽的信任使我們很受益。

跟媽媽真住在一起的時間就是這麽少。我八二年上高中住校,八四年上大學,回家越發的少,而且走得越來越遠。現在才知道跟媽媽在一起的時間是何等寶貴。我上初中,個頭很小,年齡也比別人小三,四歲,學習好,個性極強,也容易被人欺負,就打架。很多事會氣得媽媽淌眼淚。我就下跪認錯。不忍媽媽難過。但各樣的事情總是會有。反正她一哭,我就認錯。

媽媽並不是軟弱的人。多少年來,她從來沒有向人低過頭。但有一次例外。我是聽說的,但這是我人生的重要一課。那是七九年,大舅媽小產而死。出殯那天,媽媽的兄弟姐妹堂弟堂妹一大群人騎自行車去火葬場。想來是大舅馱著舅媽的遺體。一行人路上與人發生爭執,對方恨不得一個生產隊的人都要來助陣群毆。媽媽很艱難地勸說自己人,但對方就是不饒。她隻好向人認錯哭求,才免了一場人禍。忍辱負重的一課,我至今還要學習。

媽媽跟爸爸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是我上大學之後。爸爸單位辦防火塗料廠,媽媽去當原料保管。那都是石棉鈦白粉之類,十分致癌的東西。幾乎也不用口罩。隻有天知道那些粉末對她身體的戧害。我想媽媽在天國會原諒那些以此發跡的人的。她還常常加班,幫人裝卸。不能想象她瘦弱的身體如何地負重。

媽媽總是很受人喜歡。廠裏有很多爸爸單位的家屬。從所長夫人到開水工的兒子,都在一起幹活。人都喜歡到我家來。有時外婆來了,所長的太太還送東西過來。媽媽總是不卑不亢,也不去回送。別人有難,媽媽也常出手。廠裏還有一些農民工,城裏的小年輕。大家相處極好,還有人來認幹媽。媽媽要是有條件有機會,會很有成就的。她在塗料廠一直做到退休。

媽媽幾乎沒有出過遠門。除了成都,去過一趟重慶。我九五年在上海時,她和爸爸一起來玩了兩周。看了市容,去了千島湖看了市容,去了千島湖,和鎮江。我太太家在那裏。在上海時他們去買了一些便宜貨,被我說了幾次。媽媽還難過得流淚了。想起此事,十分愧悔。

我跟媽媽在一起總有很多話說。暑假回家,晚上看電視時,我就跟媽媽講開了。爸爸和妹妹常常要提意見。她在廚房忙祿的時候也是我們談天的好時光。一邊看她做,一邊聊。未料這使我學會了廚藝,終身受益。媽媽不能算廚藝高超,但她動作極麻利,做菜不拘原料和方式。這一點,我是得了真傳。

那時媽媽就會靠著沙發說肚子不舒服,裏麵轉氣。她還說火重,常泡黃連水喝。也喝茶。但食欲極差。我和妹妹離家早,爸媽飲食也極簡單。

我九九年從德國回去,隻有一個星期就要去美國上班。帶著妻兒,而名兒又在發燒,太太長途奔波,體力很差。大家未能輕鬆共度難得的相聚時光。誰知那是竟是妻兒與媽媽的最後一麵。對名兒,這也是唯一的一麵。年底,外公去逝,正要辦爸媽來美,不久就傳來媽媽得癌症的壞消息。到零一年農曆七月初一去世,其間的折磨和艱辛非可言傳。零零年夏天回去看她一麵,零一年夏再回去。當時女兒才滿月,我隻能一個人回。媽媽已是一日不如一日。那種看著她一天天去了的感覺讓人不能忘卻。返美不久,媽媽就辭我們而去了。彌留之際,卻不能在她身邊。我沒有大哭,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年來,我跟媽媽分別相聚,相聚再分別,已經習慣了。這一次會很久。我會想她。

五年了,我還沒有回去看過她。妻在零二年底回國,帶著兒女,去給她上墳。而我隻有每年她生日,忌日,清明和月半的時候給她燒一把紙。

媽媽的墳在一個山頂,我知道她會遠遠地望著這大洋彼岸的兒孫。我的心裏,常常是那些不滅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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