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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笛舊作:戲劇人生──盧剛事件斷想

(2007-01-07 08:08:53) 下一個


對於中國人來說,活著就是演戲。所謂人生,無非是按著別人寫好的劇本,根據導演的嚴格而詳細的指示,扮演一個人家強行派給你的角色。沒人問過你是否喜歡那劇本,對自己扮演的那個角色是愛還是恨。這些都不是你的事。你的責任是認認真真地演到讓所有的人滿意。有時,掌聲比倒彩還更讓你倒楣,因為那意味著你從此再也下不了台,更不用說有點偶爾在台上走神出洋相的自由了,就像老蘆現在下不了這個既無益於錢包,又有害於身心的“一畝三分自留地”,還得迎合各種口味的導演,據此趕製各種訂貨一樣。 (海納百川 )

狄更斯有本小說《Great expectations》,譯名是《遠大前程》。從這個翻譯中,似乎可以看出東西方文化心理的微妙差異。在原作者,那“期望”(expectations)乃是主角自己的期望,而在中國,“前程”則是社會、家庭和親友對你的期望。期望值越高,你的前程也就越遠大,喪失自由也就越徹底,活得也就越悲慘。如果你肝腦塗地還是達不到那個期望值,最後可以做的事便是舉起盧剛的手槍。 (海納百川 )

《萬聖悲歌》早就看過。這次老蟲貼出,我也懶得再去看。從我模糊記得的梗概來說,該文似乎毫未點明悲劇的症結:是社會、家庭和親友聯合玩了“上屋抽梯之計”,把一個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青年逼到了下不來的高度,不得不用一種暴烈殘忍的方法結束悲劇人生,還帶走了許多無辜冤魂。 (海納百川 )

老蘆有個朋友的朋友是日進鬥金的律師。忽一日,這位仁兄突然覺得他那謀生之道太也乏味,便辭了事務所partner (那是相當高的職位了)的職,去找了個送比薩餅的活,有空就閉門造車寫小說。寫了幾本,卻一本也賣不出去,隻得自己花錢裝訂,廣送親友。他的巨著我也拜讀過本把,那感覺似乎跟讀法律書也差不多,有催眠奇效。然而截至我寫此文為止,該同誌還是在那兒樂陶陶地每日送餅寫書不止。 (海納百川 )

類似地,前兩年從報上看到,一位中學校長覺得自己幹的活實在太無聊,當下就辭職去幹門房。他仍在該校上班,不過辦公室挪了個地方。 (海納百川 )

這些事能在中國發生麽?當然不能。如果能,盧剛也就不用死了,當不成物理學家,可以去守大門,可以送比薩,可以回國謀個小事情做,娶媳婦生子…。他有一千條理由不必死,然而卻不但死了,還犯了不能原諒的大罪。這不是因為他心理變態,而是“一旦作了過河卒子,便隻有拚命向前”。對我們來說,人生就是攀爬無窮無盡的階梯,而這階梯是能上不能下的單行線。如果誰像盧剛一樣,爬到了相當的高度就再也抓不住上一個梯級,那就隻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比起親友的失望和熟人的竊笑來,死亡有更大的吸引力,哪怕是那種無比橫暴的死亡。 (海納百川 )

中國人的人生,其實是一種類似舊式包辦婚姻的“包辦人生”。從小,父母、親友和師長就為你深謀遠慮地籌劃一切:看什麽讀物有益於開拓智力,玩什麽遊戲有益於身心,和誰來往才能受到良好的影響…。到後來則是:該學文還是學理,哪個專業是冷門,沒人競爭,可以在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時暗渡陳倉…。這其間竟沒人想起來問一聲當事人喜歡的是什麽,沒人想到過該“新郎”不但可能不喜歡人家為他挑的那個對象,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想“結婚”。誰要敢在中國說一聲:“我不喜歡學習!我一看書就想睡覺!”立刻就要引起局部地震,家長、親友、老師就要忙著修理那個反常的家夥,直到他學會演戲為止。 (海納百川 )

如果誰像盧剛那樣通過了重重修理,人生樂趣也就萎縮得差不多了。此類高才生們不會唱歌、跳舞、玩樂器,不知道欣賞普通生活的種種快樂,沒有起碼的生活技能,更不會處理複雜的人事關係,被製成一種“來亨雞”,隻有一個單一功能──“下蛋”(考試)。如果他的“蛋”下得出色,下到了國外去,親友們便要眉飛色舞,逢人便誇:“我家某某在美國某名校,導師是諾貝爾獎獲主!”聞者與有榮焉。這其間竟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來,這種誇耀,實際上是絕了該生的退路。竟沒一個人問過自己:萬一他抓不住上一個梯級呢?那時他該怎麽去見江東父老,特別是身旁就有一個成功的同胞在那兒作對照? (海納百川 )

更嚴重的是,這種社會修理使高才生們的臉皮特別薄,意誌特別脆弱,視野是缺乏中間狀態的兩極。因為下得一手好蛋,他們便給周圍的一切人寵成了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的弱者:課堂上老師的誇獎,家長看過成績通知單後的喜笑顏開,考上名校後同學的欽佩與豔羨…。從小習慣了掌聲和鮮花,自然就認定“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們的“地平線”是區分天堂和地獄的,而他們堅信自己屬於天堂。當這信念開始轟毀時,剩下的唯一選擇自然就隻是地獄。 (海納百川 )

即使盧剛式的悲劇不發生,這樣的戲劇人生也難免是悲劇人生。我當年上大學時,被黨強行分到一個本人深惡痛絕的專業。在大學中,我屢萌退學之念。但我畢竟知道,如果這麽做就是發瘋:哪有大學生不當回來當工人的?然而日日在智力上被人家“強迫做愛”,實在是苦不堪言。有天我向一位我最尊重也最知心的親人請教,他卻嗤之以鼻:“興趣?咱們有什麽福氣玩這奢侈?再說,沒有興趣,可以培養嘛!” (海納百川 )

我深以為然,於是便去奮力培養那興趣,培養得成績煥然。不但成了高才生,也像盧剛似的下蛋下到國外去。到目前為止,本人還沒失手從梯子上掉下來(不過也快了)。不幸的是,興趣並不是人工菌,可以大規模地培養出來。我培養出來的,不過是超人的意誌。全靠了它,我才幾十年如一日地強壓下那與日俱增的對專業的厭惡。這超人意誌的來源,說穿了一錢不值,乃是那麽一個活思想:“不幹,咱丟不起那大人!” (海納百川 )

難以想像還有比這活得更卑微的戲劇人生。一個人委屈自己一時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委屈自己,隻敢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不敢隨心所欲地瀟灑走一回,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比起來,盧剛走的,是一條太輕鬆太輕鬆的路。 (海納百川 )

說來也巧,我出國後,那位親人因孩子要考大學,來信問我國外什麽專業吃香。我怒火騰騰,馬上修書大罵:“你怎麽就沒想過問一聲孩子喜歡學什麽?你有什麽權利代孩子決定?難道你害了我還不夠,還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坑了才甘心?” (海納百川 )

如我預期,那信不過是我已忘記國情、墮落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的明證,絲毫沒影響該發生的事。在中國,孩子們沒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更沒有失敗的自由。馬克思說:“人在本質上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在中國的確是萬古不磨的真理。 (海納百川 )

最令人悲哀的,是這種對孩子的強暴是在愛心下作出的。在中國,愛不是尊重對方的抉擇自由,卻是越俎代庖,替別人設計規劃燦爛的未來,好讓他的才能能在現實條件下得到最充分的發揮。咱們忘了,隻有上帝才有這個權利,而中國現代史上的大悲劇,正是偉大領袖不辭辛勞地為子民規劃未來的幸福生活弄出來的。 (海納百川 )

在很大程度上,咱們這些海外赤佬們,個個是“我的叔叔於勒”。 (海納百川 )

2001年6月28日(海納百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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