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1959年“信陽事件”中的家鄉(續一)ZT

(2006-09-05 14:24:11) 下一個
薑振安縣府混飯吃 彭祖培會上挨批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場裏的豆稈濕透了。昨晚老天終於放晴,今天一大早,生產隊長薑樹森就要薑振安去翻曬豆稈。這些天來,每人每頓一勺稀得能照到人影的稀飯,加之繁重的體力勞動,薑振安的身體已經虛弱得很,疲憊得很。薑樹森走後,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在床上翻了個身,竟又睡著了。
待到薑振安醒來的時候,食堂已開始打早飯。他趕忙來到食堂,排隊打飯。這時薑樹森走過來,問道:“豆稈翻了嗎?”“啊……我……我已翻過了。”薑振安吃了一驚,慌忙搪塞,吱吱唔唔撒了個謊。
“很好,”薑樹森十分滿意,回頭對食堂廚師高聲說:
“給他多打一勺飯!”
這頓飯,薑振安是在不安中吃完的。飯畢,他的心情更加惶恐:飯已經吃進肚裏,如果薑樹森到場裏看見豆稈還沒有翻,非大禍臨頭不可!想到這裏,他急忙拿起叉子,悄悄地來到場裏,翻了起來。正翻著,被站在村頭路壩的薑樹森看見了。他心裏“咯噔”一下,心想這下完了!果然,薑樹森徑直走了過來,惡狠狠地對他說:“早晨沒有幹活就是沒有幹活,你為什麽騙我?好了,給我滾吧,以後沒有你的飯了!”
薑振安知道,不給飯吃意味著什麽。他回到家裏,背上被子,拿著僅有的積蓄***錢作為盤纏,向縣城方向走去。第二天,當他快到張陶集的時候,一個走路的人在他前麵突然餓暈栽倒在地上,很快氣絕身亡。他有些害怕,倒不是因為看見死人,這些天他見得死人太多了,已經鍛煉出膽量。他害怕走過這個死人時,附近村裏人稀裏糊塗誣陷他為財害命。如果這樣,他即便有一千張嘴,也難以辯清。直到他看到有一個人從這個死人身邊走過,他才壯著膽子走過去。
黃昏時候,他來到縣城。正走著,見很多人從一個大院裏出來,每人胸前佩戴著一個證。是什麽證呢?他並不打算湊上前去看個清楚,因為他本來就目不識丁。他隻好上前詢問,才知道原來這是縣政府所在地,這些人都是全縣各村的幹部,他們在這裏開年終總結會。他遲疑一會兒,也順著人流向前走去。人流來到食堂,依次進門吃飯。正當他要進門時,被兩個女把門攔住,問:“同誌,請出示您的代表證。”
薑振安一聽,頭都大了。他哪裏有什麽代表證!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是剛來的,還沒有發給我代表證。”
“您是哪個公社的?”
“包信公社,張莊大隊的。”
女把門在紙上作了記錄,放他進去吃飯。
就這樣,接下來一連幾天他都順利進出,混著飽飯。據他自己後來回憶,這些代表吃飯是不限量的,盡可以放開肚皮來吃。代表們睡的是大鋪,被子都是自己帶的。他在大鋪堆裏找個空處,將隨身帶的被子一攤,夜晚的安身之處不愁了。
大約飽飯混到第三天,他在縣城十字街口遇到來縣城開會的大隊支書張永鳳。張問:“你怎麽在這裏?”
“薑樹森不給我飯吃了,我不出來怎麽辦呢?”
“怎麽可以不給飯呢!你還是回去吧,跟薑樹森說,就說是我說的,犯了錯誤可以批評,但要給人家飯吃!——再過幾天,過了陽曆年,我就回去。”張永鳳說。
“支書,我不敢回去。過幾天,我和你一塊回去吧!……”
張走後,薑振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用手一摸自己的前額,才知道汗水早已滲出。他想,多虧張沒有在食堂碰見他,否則,可就難看了!但他仍然後怕,以後張會不會聽說他冒充代表混飯吃的事呢?但填飽肚子總是第一位的,他決定這飽飯繼續混下去。
幾天後,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鄉薑寨生產隊。這回薑樹森倒是沒有說什麽,食堂也給他打了飯。
又過兩天,全大隊開社員大會。他不禁心裏打起鼓:這次看來是在劫難逃了!但“是禍躲不過”,想到這裏,他硬著頭皮走進會場。
會上,大隊幹部首先激情飽滿地講了一通諸如“形勢大好”、“堅決擁護”等口號,接著話題一轉道:
“但有極少數別有用心的人,歪曲當前的大好形勢,胡言亂語,煽風點火!”
會場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朝主席台張望。
“極少數”是那些年頭政治領域用得頻率較高的詞語之一。琢磨使用該詞的高妙,大抵有三:第一,打擊麵小,打擊效果好。這頗有點物理原理的味道,壓力一定下,受力麵積越小,壓強就越大。現在鎖定打擊麵僅是“極少數”,那“極少數”異己豈有擊而不破之理?第二,安頓人心,以利於打擊者控製局勢。“極少數”即數量少也,說明“別有用心的人”不占主流,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好的。大多數人會以為自己是“好人”,要追究的事與己無幹,如此可以把整體分化瓦解,使整體一盤散沙,無法形成氣候;第三,有利於讓大多數人對打擊者的打擊理由心悅誠服。一般地,人們有一種從眾心理,既然是“極少數”,那這些人大抵是錯的,而絕大多數人大抵是對的。絕大多數人會認為“極少數”的人該挨批、挨鬥、挨鎮壓。至於那句名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也無心顧及了。
發言的大隊幹部稍稍停頓,然後將目光作台下搜尋狀,厲聲道:“彭祖培來了嗎?站起來!”
一個清瘦文弱的男人從人堆裏怯生生地站起來。
彭祖培,張莊大隊彭莊生產隊人。此人小有文化,又懂醫術。在那個極端貧困、缺醫少藥的年代,方圓幾裏的鄉民,誰有個傷風感冒,頭痛腦熱,他總是隨叫隨到,既方便又從不收費。按理說像他這樣的人,完全應該得到鄉民的愛戴和尊重。然而他卻被鄉民舉報了!罪名是因為一句話。
“彭祖培,你當著全大隊幹部社員的麵,說說‘早逃不死,戀屋自死’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大隊幹部高聲嗬問。
“我……我是說……早栽的桃(逃)樹不死,楝(戀)樹自死……” 彭祖培結結巴巴胡亂地辯解道。
“胡說!分明你煽動群眾早點逃跑,才不會餓死,戀家者會餓死,是在詆毀吃大食堂的政策,還敢抵賴?!”大隊幹部顯出瞞他不過的神情,轉臉對台下群眾煽情地發問:“像這種人,大家說,怎麽辦?”
“打!……”台下一片喊打聲。
行文至此,我的心情掠過一絲悲哀。如果是刻意追求文章的思想性,我似乎不應該把台下的喊打聲寫成多數人參與的“一片”,而應該寫成僅幾個人,或者幹脆也來個“極少數”人參與喊打。然而十分遺憾,我找到當時在場的多位見證人再三求證,大家一致肯定,喊打的是絕大多數,而非“極少數”。為什麽會是這樣呢?原來,大家在心靈深處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會場上可能有人盯著你,你若不喊打,就認為你“同情壞人”,你可能因此而挨鬥、挨打。說白了就是你不打他,就要打你!這是怎樣的世道呢!我想起電影《紅高梁》裏的片段,日本人用刺刀威逼一個中國人剝了另一個中國人的皮。這裏被剝皮的中國人無疑是最悲慘的,可憑心而論,剝皮的中國人也並不就是壞人。他很無奈,麵對荷槍實彈的日本人,他不剝別人的皮,日本人就要剝他的皮。他隻好違心做事。
會場一下熱鬧起來,大家幾乎都站起身,圍成一個圓環。不用問,站在圓環中心的是彭祖培。衝在圓環內側的,是些被村幹部煽得滿腔仇恨的積極分子。一些善良的群眾,則在圓環的外側,假惺惺地向裏擁擠著,低聲喊打著。積極分子們毫不客氣,你一拳我一腳,一招一式盡顯功力。“叫你抵觸!”這邊的積極分子一腳把彭揣倒過去,“歪我這裏幹什麽!”那邊的積極分子一麵嘴裏埋怨著,一麵一拳又把彭打歪過來。
“低下頭!”一個積極分子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
“老實點!”又一個積極分子朝背就是一捶。
聽母親講,像這樣的打人場麵當時叫“打暮氣”。被打者往往是因為無意間的一句話,或者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讓積極分子匯報上去了,於是便遭了殃,開全村社員大會,打你沒商量。每逢這樣的打人場麵,我的父親和她總是處在圓環的外側,從未動手打過人。“和你無怨無仇,為什麽打人家呢!……”母親總這樣用樸素的語言說。我的父母是標本的中原農民,但在他(她)們身上體現的這種做人的品質,讓我受益終生。
薑振安起初還擔心: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鬥自己了?但會場上這樣鬧了半天,沒見村幹部宣布批鬥下一位,他這才一塊石頭慢慢落了地,心情逐漸放鬆下來。
事後,薑振安打聽知道,他從縣城回來的第二天,薑樹森就到張永鳳處告了他的狀,還要求在全村社員大會上把他列為批鬥對象。張執意不允,薑樹森批鬥他的計劃終於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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