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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很早就能感覺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另外一些人卻一路走一路追尋,直到時間一點點耗盡。
多年以後,橘紅看回那幾年的自己,隻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一些人生來就沒有安定知足的感覺,不想在還年輕的時候就看透生活的結局。於是他們選擇了自由,選擇了不停留。同時也選擇了生活的艱苦和流離。
橘紅光著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地整理行李裏的東西。樓下車流的聲音近在咫尺,有時像風馳電掣一般。甚至在這樣早的7點鍾的清晨。白花花的陽光穿過沒有窗簾的玻璃照進來,讓她很不習慣,有無處躲藏的尷尬。於是放棄了晚起的習慣。
房間是新裝修過的。靠牆角放著單人床,床的那頭伸到窗下,被鋪上了橘紅帶來的米黃色的床單。書桌在窗前,靠著床,是黑色的,幾本字典和書散放在上麵。日常用的一些小東西已經被放進抽屜裏了。床對麵的牆前麵有一個大黑皮沙發和一個茶幾,茶幾上,是一杯昨夜喝剩的茶。這是托同學臨時幫找的房間,作為開始時的過渡。橘紅算過了,這裏的租金比認識的幾個華人學生付的房費都貴三分之一。其實她隻要有個離校園近的房間就行,新舊條件並不重要。住滿合同的三個月,應該能搬個便宜些的住處。夥食費和房租比,是微不足道的,這些年來的存款應該能在這裏維持一年多的時間。
帶來的衣服並不多,卻有母親親手縫的一床棉被。她撫摸著米黃色的被麵,想起母親的白頭發和沉默的大眼睛在很遠的地方,輕輕地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是個好女兒,離家很早,家庭觀念上漫不經心。可是每次回家,或者是父母來她的城市小住,他們情不自禁流露的喜悅會讓她著實心痛。女兒越長越大,變得遙遠的不僅是空間的距離。她這些年和父母的交談越來越少。即使有的時候,他們也是小心翼翼的。可是他們對她的關心和付出總是一如既往。出國前母親特地坐火車去到廣州為她打理住房和準備行李,最後幾天竟發現自己病了。橘紅找出機票和護照猶豫的時候,母親極力地說,別擔心,你走吧,打個電話讓你爸來接我就行。說過後,又去坐在床邊縫被子。她隻聽見母親一再地自言自語,那裏冬天不會太冷吧,可是行李太重隻能帶這個。過了一會兒,母親又去把一把土用塑料紙包好,小心地縫在一個小荷包裏,放進行李箱的夾層。出國的人都帶家鄉的泥土,可以消災除病,防止水土不服,她叨叨嘮嘮地說,然後用手拉上行李的拉鏈。橘紅注意到母親的手上有幾塊明顯的老年斑,喉嚨突然很難過地被哽住。但是沒有說話,披上大衣飛快地走出了門。一月的廣州有潮濕而微弱的陽光。她在吵雜的街上茫無目的地走著。她看見簡陋的水泥陽台上靠磚牆坐著的母親。橘紅那時隻有九、十歲。在周末有太陽的天氣,她總是拿張小板凳坐在母親的跟前,看著她用藍色的線一針一針地繡在雪白的棉布上。那時她們說很多話,不停地說。有時候母親停下手中的活,掏出手帕給橘紅擦去鼻子上的灰。那時母親的手是多麽白皙和好看。
8點了,橘紅擦去了眼淚,找出一件牛仔裙換上,走到廚房去吃早餐。
父親說過,子女長大離開家和父母,才能真正得到磨煉,在社會裏找到自己的位置和穩固的生存之道。18歲那年,她就被放飛了。現在她飛得離家更遠。她總是飛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孤單。然而,為了父母的牽掛和擔心,也為了對自己的愛惜,她總是努力地生活,不讓自己在墮落裏沉淪。
悉尼的夏天是明亮而熱情的,到處盛開著美麗的丁香花。橘紅沿著樹蔭,走在斑駁的陽光下,仰起頭去呼吸新鮮幹淨的空氣。路邊,有許多巨大的榕樹。繁密的枝葉裏棲息著無數的鳥雀,自由快樂地鳴叫飛行。腳下的路因為發燙而變得柔軟,光腳穿著涼鞋踩上去,有溫熱的親切。微風拂麵而來,夾帶花草的清香,讓街道流動起令人沉醉的氣息。
出門以後,橘紅的心情輕鬆了很多。來這裏後的生活,變得很簡單和不同。在這樣陌生的城市,沒有熟識的人,沒有去過的地方。接下來的一年裏,她的目標隻是讀下學位。最近幾天認識了一些大陸新來的學生,已經開始交流共同關心的信息,比如,住房、鍾點工作、熱門專業等等。有新鮮的牽掛和快樂。也和一兩個熟人介紹的朋友打過電話聯係。他們來悉尼都比她早。一般人的經驗都是一年的學位可以拖到一年半完成。最後的半年,隻修一門或兩門選修課,這樣有足夠時間找工作、辦技術移民。橘紅也沒有其他的想法,隱約地覺得所有的想留下來的中國學生可能都會走這條路,她也隻能按步就班。
學校是一個井井有條地運轉的巨大機器,為新生安排了足夠的節目。橘紅去圖書館買了複印卡,然後研究了一下各式各樣的傳單,選擇參加了一個介紹學習方法的講座。期間,她又看見了那個藍眼睛的男人,埃倫,和一個金頭發的年青女生在講座剛剛開始的時候結伴走進禮堂。
到了中午,橘紅在學校餐廳用餐時,在櫃台前遇見他。隻說了哈羅,然後擦肩而過。
他還認得她,可是一定是不放在心上了。隻是一個普通的、不大會聊天的亞洲女孩。橘紅有點自嘲地走到一個角落去吃飯,看見他和剛才的那個白人女生麵對麵坐在了門口的桌子邊。
點來的意式冷餐,有美麗誘人的顏色,入口卻無法形容地難吃。她終於放棄,把飯倒了,直直地走出了這個人群熙攘而又荒涼的房子。
她不知道為什麽對這個陌生的異種人會有某種曖昧的期待。僅僅是因為他曾經在她身邊一起走過十分鍾,以及那幾段無關痛癢的談話。因為他主動過來解釋學生證的領法。因為他們交換了地址和電話...... 一定是因為寂寞。橘紅開始為自己的寂寞感到羞愧。
在係裏遇到了曉潔。她們並不學同一個專業,但是總能在機房看見彼此。曉潔告訴她可以下載南極星中文軟件,看一些中文網站。她們肩並肩,靠得很近,湊到屏幕前為橘紅注冊hotmail的電子信箱。有時候,為了用同一個鼠標,手會不經意地碰觸。橘紅很喜歡這種重返校園以及有同學的親近感覺,沒有繁雜的壓力和勾心鬥角的窺探。
5點鍾的時候,她們一起去別人介紹過的一家亞洲雜貨店買韭菜和餃子皮。夕陽照在曉潔草綠色的格子連衣裙上,有一種樸素純真的美麗。她的短頭發整潔服貼,臉上一點化妝的痕跡也沒有,和橘紅一樣是個散漫的、超過25歲的女子。在陌生的國外,孤單的同鄉人彼此走到一起,象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樣。這種情形就是這樣自然。
之後去曉潔那裏包餃子吃。
曉潔租的房間在一個很明亮的、看得見海的二層房子裏。同一個公寓的另外三個人都是中國人。橘紅快樂地講著中國話,坐在淩亂的廚房的餐桌邊,邊包餃子,邊聽錄音機裏王菲慵懶隨意地哼唱鄧麗君的老歌。是有點讓人流連忘返的熟悉的氣氛。
她坐到很晚,才一個人走回家。
夜色下的小路黑漆漆的一片,寂靜得讓人感到危機四伏。她發現,走出溫暖的室內之後,進入的依舊是個如此陌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