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嫋嫋

夢自蟬聲起,詩從歲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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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與不隔(周振甫)

(2007-04-30 19:55:35) 下一個

隔與不隔(周振甫)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穀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裏萬裏,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 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王國維《人間詞話》)

《謝氏家錄》說:謝靈運“在永嘉西堂,詩思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謝)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嚐雲:‘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見鍾嶸《詩品》中)謝靈運也喜歡用力雕飾,這句寫得自然,所以故神其說。

  抒情寫景怎樣才寫得真切不隔?怎樣就有隔膜?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話不用典故,容易懂,寫出蓬勃春意。薛道衡《昔昔鹽》:“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也不用典,寫出樓中少婦因丈夫出征一去無消息,寂寞孤苦的心情。歐陽修《少年遊》的上半闋,寫一個婦女憑高望遠,語語都在目前,所以是不隔。陶淵明《飲酒》第五的“采菊東籬下”,也是真切地寫出所見所感。斛律金的《敕勒歌》寫陰山下的景色“天似穹廬”等句,不但寫得很形象,也寫出草原風光。

  這裏舉出《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等句,主要是說明作者把心裏的真實感情表達出來,一點不掩飾。前四句說人生短促,還不如及時行樂。後四句說求仙虛幻,還不如飲酒和講究衣著。王國維認為這些話是很可鄙的,一般人是不肯說的,作者敢於不加掩飾地說出來所以說不隔。王國維同過去的很多文人一樣,認為像《古詩十九首》那樣能夠把真情寫出來就是好詩。其實光是不隔不能決定一首詩的好壞。像上舉的兩首,由於作者的誌趣低下,隻能給讀者帶來不好影響,雖然寫得真切不隔,並不可貴。

  這裏舉“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為隔的例,主要是因為它用典。謝靈運有“池塘生春草”句,所以“謝家池上”就是指春草。江淹的《別賦》裏有“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因此“江淹浦畔”也是指春草。這樣用典不容易懂,表情不真切,所以說隔。

  對於隔與不隔還有兩個問題:一,是不是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二,是不是不用典就是不隔?

  《人間詞話》裏還有一段話:“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白居易的《長恨歌》寫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故事,裏麵隻有“小玉”“雙成”用典;吳偉業寫了很多敘事詩,其中的《圓圓曲》寫陳圓圓的故事,是繼承《長恨歌》的寫法的,裏麵卻用了大量典故,也就是《長恨歌》不隔而梅村歌行隔,所以說梅村歌行不如《長恨歌》。從這些作品來看,王國維雖然隻著眼在用典上,但他這樣講還是有理由的,不過這並不是說,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

  用典有兩種:一種是隔的,一種是不隔的。如李商隱的《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用了兩個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這是隔。懂得了這兩個典故,知道一個說莊周夢裏變成蝴蝶,一個說望帝杜宇死後化為悲啼的杜鵑鳥,但還是弄不清它是什麽意思,這又是一種隔。
(參見《形象思維》)李商隱《無題》:“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照注釋,這兩句都有出典,那末也是用典了。可是光看字麵意思也很清楚,說那女子用團扇來遮掩也難掩她的嬌羞之態,明明看得見,可是她坐車走了,卻無法接談。這兩句用典而並不隔。好的用典。看不出用典的痕跡。如魯迅《自嘲》:“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孺子牛用《左傳》中齊景公模仿牛給他的孩子牽著的故事,可是我們即使不知道這個典故,並不妨礙我們了解這句詩的含義,這樣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有些印象派的詩,即使用白話寫,不用典,卻寫得迷離惝怳,也是膈的。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王國雉《人間詞話》)

  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同上)

  說某物,有時直說破,便了無餘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證,反覺別增境界。但斟酌題情,揣摩辭氣,亦有時以直說破為顯豁者。謂詞必須用 替代字,固失之拘,謂詞必不可用替代宇,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語花》“桂華流瓦”句,單看似欠分曉,然合下句“纖雲散,耿耿素蛾欲下”觀之,則寫元夜 明月,而兼用雙關之筆,何等精妙!雖用替代字,不害其為佳。(蔡嵩雲《樂府指迷箋釋》)

少遊(秦觀)自會稽入都見東坡(蘇軾)。東坡問作何詞,少遊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隻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

  書上講的話,有時是有為而發,我們要體會它的用意,光看字麵,往往會看到這些話有片麵性,忽略了它的用意,未免可惜,當然我們也應該注意這些片麵性。比方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主張用代字,確實有片麵性,舉的例子也不一定恰當。比方用“紅雨”“劉郎”來代桃,其實“紅雨”是指桃花亂落,要是講桃花盛開,就不能用“紅雨”,“劉郎”是講劉晨、阮肇入山采藥,迷了路,在山上采桃子吃,後來碰到仙女的故事,更不宜隨便用。至於“章台柳”指唐朝長安章台街上的歌女柳氏,更不宜隨便用來代柳樹,“灞岸”是長安灞橋,唐朝人多在這裏折柳送別,也不宜隨便用來指柳樹。再像他主張用代字的說法,更不妥當,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他:“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塗飾好像麵上搽粉點胭脂,反而把原來的美掩蓋了,這就是王國維反對的隔。但說沈義父的用意在“避鄙俗”,恐不確切。沈在《樂府指迷》的開頭說:“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就是認為寫詞要含蓄,婉轉,不要顯露、直突,這個意思還是可取的,隻是他的說法有毛病。

  王國維反對用代字,為了避免隔,為了使詞的形象鮮明,有境界,這個意思是好的。但他並不一概反對所有的代字和用典,比方《人間詞話》認為“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但《水龍吟》裏的“落紅難綴”,“紅”是“花”的代字;“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就用唐代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是用典。可見用代字和用典,在詩詞裏很難避免。詩詞受韻律的限製,比方要說“桃花亂落”,是四個字,但限於字教,隻能用兩個字時,用“紅雨”正好,所以一切都不該絕對化。王國維反對的,隻是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罷了,隻是主張都要用代字罷了,這個意見是對的。

  蔡嵩雲認為沈義父跟王國維都不對,各打五十板,不公正。沈義父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來是不對的,縱然他的意見裏也有可取的成分,王國維針對這點提出批評是對的。對於王國維的批評,不應該理解做他反對一切用代字,應該看他的主要方麵,即反對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至於“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桂華”代月光,“素娥”代月兒。纖雲散了,月兒更亮了。月光在瓦上流動,為什麽說境界極妙?這首詞是寫元宵的燈市,
“花市光相射”,“簫鼓喧人影參差”,燈光照耀,遊人擁擠,在這時候,作者周邦彥(美成)還注意到月光照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光采閃耀,像在流動一樣。當時作者在荊南,回想京裏元宵節的熱鬧情形,想到“桂華流瓦”,含有對京朝的懷念,有感情,所以說有境界吧。因此,“桂華”改成“月華”也可以,不必定用代字。用“月華”比“桂華”更不隔,還是王國維說得對。

  總之,寫景的詩詞,以少用代字或典為宜。感事抒懷的作品,意思多,感情深,而詩詞的篇幅短,容納不下,需要加以濃縮,那就免不了要用代字、用典,一切看具體情況而定。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杜用事入化處。然不作用事看,則古廟之荒涼,畫壁之飛動,亦更無人可著語,此老杜千古絕技,未易追也。(《詩藪內篇》卷四)

  杜甫《禹廟》:“禹廟空山裏,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三四(句),孫莘老雲:“苞橘柚,驅龍蛇皆禹事。”愚按:妙在隻是寫景,有意無意。(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之四)

苞橘柚:本於《書·禹貢》:“厥包橘柚。”指把橘柚包裹好進貢。苞,通包。驅龍蛇:本於《孟子·滕文公》:“(禹)驅蛇龍而放之菹(澤中有水草處)。”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兩句用了典故,都是根據古書裏記載大禹的事。可是看不出它是用典,因為這兩個典故正好配合著眼前景物,庭中有橘柚,壁上畫龍蛇,是寫景。這樣用典,不光不隔,使人忘掉他在用典,所以說已入化境,說好像在有意用典,又像無意用典。它的好處是,對於看不出它在用典的,同樣可以欣賞它寫古廟的景物,領會詩人的感情;對於看出它是用典的,就覺得這兩句的意味更深厚。這樣才是用典成功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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