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嫋嫋

夢自蟬聲起,詩從歲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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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生命詩學問題的通信

(2006-06-17 09:05:05) 下一個
 

■劉夢芙(詩人,1951年生,著有《嘯雲樓詩稿》、《冷翠軒詞草》。)

■徐晉如(1976年生,著有詩集《胡馬集》、學術專著《二十世紀詩詞史》、《中國京劇衰亡史》等。)

晉如:

    近數年有電話,未作長函。酷暑讀書甚倦,乃藉筆談聊為消遣。與君肝膽論交,倏忽七載。君之詩集文章,時時溫習,每讀昔賢論著及時下期刊論政,論學之文,亦以君文觀點為參照,默爾而思之。並結合君之言行,細察君文之思想脈絡,雖駑鈍亦不無所見也。

    君之思想性情,“全本西方,遠承希臘”。《胡馬集》之名,殆托義於此,非“遠放燕支山下”吐蕃、回紇之馬,乃歐西之馬也。然又深受儒家影響,《二十世紀詩詞史·緒論》即以孔門詩教為宗。於道家取莊子思想自由,而儒、道主張“天人合一”則否定之。

    君以生命為詩,崇尚希臘酒神精神,兼取莊子之浪漫與儒家之剛健宏毅。然君殊厭“天人合一”,由此斥陸機之“緣情綺靡”與山水詩,並王孟詩派、嚴滄浪以禪說詩、王漁洋之“神韻”說皆一禪杖掃空之,近於近代西洋人之二元對立思維。至論詩則不重唐而尚宋,目太白為“輕薄兒”,摩詰固君所非也,於少陵昌黎柳州夢得樊川義山皆存而不論,元輕白俗輩更不入法眼。蓋少陵“每飯不忘君”,香山新樂府反映民間疾苦,君所鄙視,而唐詩重情,自陸機之說出;宋詩重理,下開近代同光體,故祧唐而宗宋。論詞則輕北宋而重南宋,糾王觀堂之謬;於清詞喜鹿潭、芸閣、彊村,上及明末陳子龍,倡風雅興寄、意內言外之旨。君為詩問途定庵,下及同光諸老,不廢楊雲史,於民國喜陳獨秀、陳寅恪、潘光旦諸家,融晚近之菁英於一手。本之以泰西思想,希臘精神,詩境求沉鬱,詞格求沉豔,內容則關乎國家之治亂、文教之興廢,偶有寫兒女情懷者,乃存生命之欲望,非沉溺於中,致成“綺靡”。不為山水花鳥寫景詠物之什,因此類題材不關政事,且托興江山,易循“愛國主義”、“天人合一”之故轍也。

    君少年為詩,喜聶紺弩、楊憲益之滑稽辛辣,與餘論詩,頗有不合。言錢仲老之作為“文人詩”,未屑一顧。言錢默存僅“遊於藝”,《綴石軒詩話》有所嘲諷。餘勸君宜通讀二錢著述後,方可知人論世。年來君學力日進,審美觀亦發展變化,與錢仲老詩雖未推崇亦不貶抑,而甚重其學問,夢苕庵之書,搜購殆遍。餘謂錢老詩融貫百家,渾涵萬象,霸才健筆,若非生命力極強盛不能臻此也。君雖未必首肯餘言,而論詩主沉鬱、尚典雅,已與餘同矣。夫“沉鬱”二字,乃老杜詩、稼軒詞之高境,宋以後能至此境者屈指無多。放翁之詩嗣響杜陵,而筆力不能濟,金元惟一遺山耳。清詩中興,易代之間大家如錢牧齋、顧亭林;晚近有丘倉海,同光體中沈乙庵、陳散原,皆能沉鬱,康雍乾嘉間詩,若漁洋歸愚隨園船山輩,卑不足道。詞中若王碧山,白雨齋稱其沉鬱忠厚,而佳處惟在詠物托興,礙於門徑;元明兩代除陳大樽外無一高手;清詞蕃盛,朱竹垞失在餖飣 如《茶煙閣體物集》,陳其年過於霸悍,納蘭公子一味言情,體纖氣弱,餘所不喜。故清詞高峰亦在晚近,水雲樓、雲起軒與彊村,君與餘有同嗜也。蓋沉鬱需境界深廣,潛氣內轉,渾厚複能振拔,詩於“沉”字外當濟以雄健,詞為體格所限,此境尤不易到。君論詞乃特標“沉豔”,色貌如花而神寒骨重,兩字殊精,前人所未道焉。概而言之,君於聲詩之道與餘每有針芥之合,而亦有各持異議者。至於君論學雖不喜錢鍾書,而極推崇乃父錢子泉,更重錢賓四。錢氏四大家,此二錢與彼二錢,君有取有不取,餘則均無所貶也。“五四”以來學人,君不喜馬一浮,以其講宋儒心性之學;喜顧駝庵、吳世昌之說詞 兩家非吾所好 ;而視紅學為偽學,甚快吾心也。

    以上妄論君之詩學,多為浮泛之印象,尚乏學理之深層辨析。隨筆寫來,不加整飭,雖有謬誤,君當恕我。

夢芙
2004年7月25日

劉老師:

    聞一多說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我覺得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絕對自戀,所以詩人都有一顆純潔到荒唐的心,如莊子、屈子。中國文學史上大多數被稱為詩人的其實都不具備這樣的心靈,他們和這個世界太諧和了,或者他們太愛自己以外的其他東西了,所以絕大多數的古典詩詞我根本讀不下去。在我看來,一切文學作品,如果不是表現出詩人最痛苦的呻吟與最激烈的呼號,就配不上詩的桂冠。我很慶幸自己一開始就抓住了詩學的根本問題,也就是人們為什麽要寫詩的問題。我對於詩的一切見解,都是由此出發的。

    人們為什麽要寫詩的問題也就是哲學的基本問題———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所有具有詩人氣質的人,都是心靈的貴族,他們對自己的品格和理想有著近乎偏執的愛。然而正像太史公說的,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必然結果就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現實的苦難逼迫著他們去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當理性不能征服激情之時,詩就成了他們在世間惟一的慰藉。

    您認為錢仲聯先生的詩“融貫百家,渾涵萬象,霸才健筆,若非生命力極強盛不能臻此”。這一論點隱藏著一個反詰:您既然提倡“以生命為詩”,為什麽竟不認為錢先生的詩是20世紀最高明的呢?由您的詰問來看,“以生命為詩”作為一種理論表述還存在歧義。我所指的生命,是與集體、社會相對立的個體生命,那些詩性的生命,從來都與集體的、多數的價值對抗著。他們中有的寫詩,如屈子、定庵,有的不寫詩,如美狄亞、繁漪、傅紅雪。他們是一群把心靈的真實看得高過一切的人,生命價值在他們那裏,要遠遠高過實用價值。不是理性,而是激情,不是思想,而是性格指引他們前進。正因為此,我堅持認為陳獨秀不但是20世紀中國最優秀的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可與屈子並肩的詩人之一。

    我鄙視那些天人合一的作品,因為我覺得這樣的作品離哲學的基本問題太遠,或者說這樣的“詩人”根本就沒有思考過哲學的基本問題。一個沒有思考過這一問題的人,也就從來沒有過對於自由的追求。正因為此,對於您所推崇的另一位———饒宗頤先生,我也持保留態度。蔡仲德先生指出:“‘天人合一’中的人必須順應自然,那就無自由可言;‘天人合一’中的個體必須服從群體,那也無自由可言。道家要人像‘天’那樣無知無欲無情無為,這是以‘天’為本,以‘天’滅人,其‘與道為一’的境界是虛幻的自由,而不是真正的自由。儒家要人‘克己複禮’,一切服從於禮,這是以禮為本,以禮滅人,其‘曾點之誌’、‘孔顏樂處’以及‘與天地參’、‘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境界就是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晉人樂廣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朱熹所謂‘人欲盡處,天理流行,……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是帶著鐐銬跳舞,是奴才式的自由,更不是真正的自由。” 《中國音樂美學史》,25頁,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1月 試觀饒宗頤先生所論人生三境:詩人之境界 他說這是半人的境界、學人之境界、真人之境界,正是道家消極自由的發揮,他正是一位把“與道為一”的虛幻自由當作真自由的典型。必須說明的是,蔡先生和我說的自由,不是近年來已經談得太多的人的社會自由 以前嚴複翻譯作“群己權界”,其義更加顯豁,而是指人的意誌自由。詩性在本質上表現為對意誌自由的執著,因此真正的詩境是對個體、對個體生命意誌的張揚。我的才情、工力都遠不如民國諸大家,但自信對意誌自由的執著程度並世不作第二人想,我也因此對自己詩作在當代文學的地位有很清醒的認識。

    對我詩學體係的形成產生最大影響的兩部著作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和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我對《詩大序》的解釋屬於“六經注我”,使毛公複生,當不以我的闡釋為然。這一點您很清楚。至於說《胡馬集》托義於歐西之馬,則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程硯秋《文姬歸漢》中有段西皮原板,開首一句是“荒原寒日嘶胡馬”,我覺得那種意境很悲涼,非有大孤獨者莫辦,所以就拿作了詩集的名字。

晉如
2004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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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舞曼西樓 回複 悄悄話 秋菱君的詩閑逸而雋美,非常喜歡。特別是翻譯的詩,佩服:))
也歡迎來敝舍小坐,切磋詩歌詞賦,閑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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