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體性與門徑
中國古典詩裏,利用未定位、未定關係、或關係模棱的詞法語法,使讀者獲致一種自由觀、感、解讀的空間,在物象與物象之間作若即若離的指義活動。我在“語法與表現”裏,曾經提出“鬆風”“雲山”等中國古典詩中常見的詞語,並說英文大多譯作 winds in the pines (鬆中之風)或 winds through the pines (穿過鬆樹的風),這種解讀把“鬆風”所提供的“置身其間”、物象並發(既見鬆亦感風)的全部環境縮改為單線的說明。又如“雲山”常被解讀為 clouded mountain (雲蓋的山), cloud like mountains (像雲的山)或 mountains in the clouds (在雲中的山),但事實上,就是因為“雲”和“山”的空間關係模棱,所以能夠同時兼容了三種情況。像這樣我們習以為常的詞語,呈現在我們感受心鏡中的,是玲瓏明徹的兩件物象,我們活躍在其間,若即若離地,欲定關係而又不欲定關係。類似的詞語,在中國詩中甚多,現在列舉一些:
“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杜甫)
“樓雪”融城濕,“宮雲”去殿低(杜甫)
“樓雲”籠樹小,“湖日”落船明(杜甫)
“風林”纖月落(杜甫)
“澗戶”寂無人(王維)
“溪午”不聞鍾(李白)
……
對於習慣於用白話思維的人,要掌握詩的語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白話文講究主謂賓定狀補的語法結構不同,舊體詩詞的語法是完全不一樣的語法。在這一套屬於詩詞所特有的語法裏,邏輯、理路的東西都要靠邊站,對於作者來說,他不是依靠因果律、大前提,小前提這樣地寫作,也不是因為要表達一種思想、一種情緒才有詩句,恰恰是把他所感到的最深切、最鮮明的意象傳遞出來,而對於讀者來說,也不是先“思”後“感”,恰恰相反,是先“感”而後“思”。可以說,舊體詩詞的語言是意象的語言,而不是詞匯的語言,是感覺的語言,而不是邏輯的語言。葛兆光先生把舊體詩詞比作“漢字的魔方”,可以說是一語中的。
所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如果解讀成“落花裏有一個人獨立著,微雨裏有成雙的燕子在飛”,頓然了無興味。又如“雲霞出海曙”,如果你解讀成“雲霞從海上映出一片曙光”,那還有什麽詩意可言?要是“潮平兩岸闊”就是“潮水漲起與兩岸相平,顯得更加開闊了”的意思,你還能接受這是一句千古名句嗎?葉維廉先生在《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一文中舉了以上的例子,最後說明,“在文言的句法裏,景物自現,在我們眼前演出,清澈、瓏瓏、活躍、簡潔,合乎真實世界裏我們可以進出的空間。白話式的解讀裏(英譯亦多如此),戲劇演出沒有了,景物的自主獨立性和客觀性受到侵擾,因為多了一個突出的解說者在那裏指點,……”
王力先生的學問我極其景仰,他在《漢語詩律學》所提出的句形與文法關係,對後學者啟發的地方仍然是很豐富的;但在語法的解釋上,我覺得有商榷的必要……最不妥當的是杜甫這兩句“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被讀為“風折之筍垂綠,雨肥之梅綻紅”。在詩人的經驗裏,情形應該是這樣的:詩人在行程中突然看見綠色垂著,一時還弄不清是什麽東西,警覺後一看,原來是風折的竹子。這是經驗過程的先後。如果我們說語言有一定的文法,在表現上,它還應配合經驗的文法。“綠— 垂—風折筍”正是語言的文法配合經驗的文法,不可以反過來。“風折之筍垂綠”,是經驗過後的結論,不是經驗當時的實際過程。當王力把該句看為倒裝句法的時候,是從純知性、純理性的邏輯出發(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當然可以稱它為倒裝句法),如此便把經驗的真質給解體了。
明了以上葉先生的論述,我們便明白,多年來聚訟未已的杜甫的《秋興》中的名句“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根本沒有必要解釋成是倒裝句:“香稻是鸚鵡啄餘之粒,碧梧為鳳凰棲老之枝”,在舊體詩詞的語言係統當中,一切反日常的語言都可以允許而且視為當然。如果你想寫好舊體詩詞,就暫時地從現實生活中邏輯的、理性的思維方式中解脫出來,讓詞語的意脈跟隨心靈的直感,去抒寫最明晰最深切的意象吧!
以上所論,是舊體詩詞體性的第一個特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碧山胸次恬淡,黍離之悲、麥秀之歎,直以唱歎出之。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一聯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飛蝶征莊生之逸興,啼鵑見望帝之沉哀,均義歸比興,無取直白。舉事宣心,故“托”;旨隱詞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紀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常語所謂“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 “心”之衷曲情思。
錢鍾書引用西方文藝批評術語,說詩是要講形象思維。實則舊體詩詞似乎不必引西人論述為證。詩家語貴在以比興寫情,而一般不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比如杜甫《天馬行》,結句雲:“安得壯士挽天河,一洗甲兵長不用”,這比說:“何時幹戈息,四海無戰塵”要高明得多。羅大經《鶴林玉露》雲:
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趙嘏雲:“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閑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遊雲:“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雲:“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也是說的詩家語要多用比興,這樣才能“意味更長”。
我們再來看清代詞人蔣春霖的一首《虞美人》:
水晶簾卷澄濃霧,夜靜涼生樹。病來身似瘦梧桐,覺到一枝一葉怕秋風。 銀潢何日消兵氣,劍指寒星碎。遙憑南鬥望京華,忘卻滿身清露在天涯。
首句水晶簾卷,見期盼官兵來複之情,濃霧暗喻時局,夜靜句,既見心情之幽冷,複見人之孤寂。病來二句,以身似瘦梧桐,而梧桐亦似人,知道“怕秋風”,這種手法,我們當然可以依照西方修辭的說法稱之為通感,然而此種通感高明在人物互相感通,絕非一般通感都能到之境。過片銀潢即杜詩之“天河”,你看詞人抒發企盼戰爭結束的理想,寫得多麽高明啊!而“劍指”句,不言悲憤,悲憤之情,自在其中。結二句化用老杜《秋興》中“遙憑北鬥望京華”,黃仲則“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一片忠愛之情,皆由興象出之,可謂舊體詩詞創作的神妙境界。
這就是舊體詩詞體性的第二個特征:“窮理析義,須資象喻”。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製
沈銓期
法駕乘春轉,神池象漢回。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戰鷁逢時去,恩魚望幸來。山花緹騎繞,堤柳幔城開。思逸橫汾唱,歡留宴鎬杯。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製
宋之問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舟淩石鯨度,槎拂鬥牛回。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以上兩首詩,是同題之作。唐中宗李顯,在一個正月的晦日,也就是三十日到昆明池遊玩,做了一首詩,於是便命隨從的官員和他一首。當時有一百多人和了這首詩。在當時,沈銓期與宋之問齊名,這兩首詩所講的意思也差不多。昆明池是漢武帝所鑿的池,本以訓練水軍,到了唐代,就成了一個著名的遊覽區了。據說當時鑿昆明池時,在池底挖得黑灰,有一個胡僧說是天地大劫發生大火,留下的殘灰,叫做劫灰。實際上,它就是煤。漢武帝時,有人乘槎從黃河直上銀河,遇牽牛星而返。這兩首詩也都用了這個典故。古代船首往往畫有一種名叫鷁的水鳥,故戰鷁亦扣昆明池。周武王曾與群臣在鎬京宴飲,漢武帝曾與群臣乘舟汾水,作有《秋風辭》。又漢武帝曾救過一條大魚,後來在昆明池邊得到一雙夜明珠,即為大魚報恩所贈。但是,經當時的昭容上官婉兒評定,卻認為宋之問這一首要超過沈銓期所作。這首好在哪裏呢?好就好在宋詩的結尾言盡而意不盡,沈詩的結尾卻才氣已盡了。上官婉兒評論說:“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詞氣已竭,宋猶健筆。”可謂目光如炬的評定。
省試湘靈鼓瑟
陳季
神女泛瑤瑟,古祠嚴野亭。楚雲來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徵幽契,繁聲入杳冥。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
省試湘靈鼓瑟
錢起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徒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唐代以詩賦取士,也就是說諸位同學如果這門課學得好,生活在唐代,就可以中進士,做大官。以上兩首,是兩位作者參加天寶十年禮部試而寫的。當年的省試題目叫《湘靈鼓瑟》,出自屈原《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從前麵數句看,陳季的詩其實還要好一些,因為錢起的前十句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淒苦的意思,而陳季的詩中就有轉折,有跌宕,但發榜的時候,錢起的名次要高得多,就因為當時的主試官李暐欣賞錢起的結句,認為“必有神助”。這兩句,傳說是錢起進京赴考,住在京口(今江蘇鎮江)的旅館裏,在一個月夜聽見有人吟詩,吟來吟去就是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於是在考試時便用作了詩的結尾,果然高高得中,一直做到尚書考功郎中。這兩句結句,的確是千古名句,就連毛澤東也特別欣賞,從中取了兩個字給藍蘋做名字,是為江青。而****的父親江上青,這個名字也是從中而來。那麽,這兩句好在哪裏?好就有在含有餘不盡的韻味,詩雖然完了,但結句卻引起人不盡的聯想。
以上所說,就是舊體詩詞的第三個重要特征:“得意忘言,餘意不盡”。
PS:在中國詩歌史上,曾經長期存在著唐宋詩之爭。以上所講的三個特征,是唐詩的特征,因為唐詩側重的是表現——同時表現自然與表現內心,而宋詩卻側重達意,倡導的是明白如話地表達。我個人更加欣賞宋詩,但唐詩其實是更具有中國特色的詩。從唐詩入手學詩,對於把握古典詩詞的韻致更加容易,而一旦你不滿足於表現自然,而要表達內心的痛苦與哀矜,那麽宋詩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由唐詩入手進入宋詩比較容易,但如入手即為宋詩,則很難上窺唐人高境,這是需要給同學們說明的。
以上所談,是舊體詩的體性,而詞除了上麵所講的三點,還有一些獨特的、不同於詩的體性,這些問題在以後講到詞的寫作時會涉及。
凡學詩,須有門徑。入門一步走差,以後弊病無窮。《紅樓夢》中香菱學詩一段:
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隻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這一段文字,今天很多倡導舊體詩詞“改革”的人都引用過,其意旨主要在前半段,以說明必要的時候應打破格律。後半段,談的是學詩門徑,今人卻往往忽略。黛玉所講的學詩先當學五律,次則學七律,次則學七絕,是學詩的不二法門。古代塾師授詩,也是如此講法。業師陳永正先生說:
七絕易學難精,古賢是歎。司空表聖雲:“絕句之作,本於詣極。”非有別才者,不能為之。試觀曆代詩家別集,或有長篇古風,陽開陰闔,氣勢恢弘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摛辭,工致妥貼者,皆不失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絕佳者,每不可得。何也?蓋古詩可以學問閱曆養之,律詩可以工力詞采足之,而七絕則純乎天籟,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間婦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韻,而魁士鴻儒,竟不能道其片言隻字者。噫!七言絕句殆真詩人獨擅之體,烏得不謂之最尊者乎?
學詩,當先由王維五律入手,次則求杜甫之七律,而七絕作法,我以為不可學李白,因為李白是天才,他的詩是天籟,絕不可學。而應當學一位清人:王漁洋。王漁洋絕非天才,但他的七絕富麗精工而有神韻,即是從學問中來。多學漁洋七絕,詩作自然工妥。至於五七言古風,則端須思想識力學養以為基,功夫斯在詩外矣。
至如學詞,有學者認為應當先填小令,次填長調,這是禍人不淺的說法。詞之難於小令,正如詩之難於七絕。曆代詞論家,都主張學詞先由長調入手,而長調尤當先以南宋入。今人無知淺妄,才說學詞先學小令。周濟《宋四家詞選》序雲: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餘子犖犖,以方附庸。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心若遊絲之罥飛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閱載千百,謦欬弗達,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問塗碧山,曆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餘所望於世之為詞人者,蓋如此。
我對於周濟的說法大體讚同,但入門我以為可先由柳耆卿入手,耆卿詞為長調之始,章法尚質,易於敷衍成篇,次則薑張,求一清空而知詞之體性,次則吳周,以吳之章法,上窺周之渾化。碧山詞皆有寄托,學之者遂能“言之有物”,然氣象太小,且傷於澀,稼軒天才橫溢,學之不似,則畫虎不成反類犬矣。
以上所論,是單就掌握詩詞的藝術技巧而論。如欲為一代之作手,則無論詩詞,皆當更求之晚清。
朱庸齋祖師雲:
餘授詞,乃教人學清詞為主。宗法清季六家(蔣、王、朱、鄭、況、文)及粵中之陳述叔,祧於兩宋,對於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所持途徑使然。故凡學詞者,如隻學宋周、史、薑、吳、張等,學之難有所得。惟一經學清詞及清季詞,則頓能出己意。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於接受也(清季詞多結合時事,益易啟發學者)。
我的詩學清代龔自珍與民國陳寅恪,故能卓然自成一家,而詞則學清初王衍波及納蘭飲水,未能專力於清季六家,故而不能臻於第一義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