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嫋嫋

夢自蟬聲起,詩從歲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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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韻新韻 By張中行

(2005-02-22 11:33:25) 下一個
前麵主要談“讀”詩詞的概括方麵。具體呢,比如李商隱《錦瑟》,曆來視為難解,要怎樣悟人?這不勝說,也不好說。還不必說,因為嚼飯哺人,總不如用自己的牙切實有味。所以想照應書題,由“讀”往下走,談“寫”。可以現身說法。我昔年讀了些詩詞,自知東施效顰,難免人冷笑而己出醜,不敢寫。“大革命”來了,本職工作受命停頓,而晝夜仍是24小時,舉小紅書從眾呼萬歲之餘,難消永日永夜,饑不擇食,於是試寫詩詞。人,萬馬齊暗的時候是也會出聲的,於是無病或有病呻吟之後,有時還抄三首兩首效顰之作給過顰的朋友看看。其中一位比我年輕得多,富有維新氣,看我寫詩仍是百分之百的平水韻,填詞仍是百分之百的《詞林正韻》,也許是想“己欲達而達人”吧,寫信給我,勸我扔掉“守舊”的枷鎖,以享受解放的自由。我想了想,複了一封長信,感謝善意之外,說了些礙難從命的理由。記得其中總括的意思是:你說我守舊,我不是守舊,是守“懶”,或守“易”。現在談寫,必碰到的頭一個問題是,要不要以昔日的格律為準繩,亦步亦趨。這個問題不簡單,幸而過去考慮過一次,現在無妨炒炒冷飯,把那封信的意思重說一遍。

  我的仍舊貫的理由不是來自理論,而是來自實際。理論上,從今像是有好處,甚至是當然的。其一,我們是現代人,說普通話,或要求說普通話,一旦有在心為誌,需要發言為詩,當然要用普通話的言,而平水韻式的言是《清明上河圖》裏的人物說的,舍此時而追彼時,即使可能,也總是顛倒衣裳一類的事。其二,如果決定從今,即不依平水韻而依今韻,那背平水韻、硬記許多今昔不同音的字、一些關鍵字變讀之類的麻煩就都煙消雲散。其三,今人讀,以張目所見為喻,倭墮變為燙發,繡履變為高跟,就是程、朱、陸、王的信徒也當感到親切得多吧?

  但這是單純用理論的眼看出來的,用或兼用實際的眼看就未必然。而如果兩個來路有分歧,甚至擴大為爭論,棄甲曳兵而走的經常是理論,因為手中的一文錢總比天上的聚寶盆更為有力。仿作詩詞,維新難,症結在於下筆之前,我們接受了平平仄仄平的格式,而這格式正如九斤老太,守舊至於極端頑固,不要說通體(身加心)變革,就是星星點點,她也絕不會同意。這不是理論上不可能,是實際上困難很多。以下具體說這很多。

  困難之一,學什麽要唱什麽,躉什麽要賣什麽,如果學梅蘭芳,上場要唱毛阿敏,躉石榴裙,開門要賣牛仔褲,即使非絕對不可能,也總當很費力。我們讀舊詩詞,是哼慣了“春草年年綠”,“環佩空歸夜月魂”,“對花前後鏡”,“但目送芳塵去”是類文句的,及至寫,要改弦更張(主要指能表現的詞語),或者說,用新的一套,這困難是可以想見的。這近於總的說,以下分別說說諸多方麵。

  困難之二,守舊不如從今,這意見開始是從“音”那裏來的;音之中,主要是從“押韻”那裏來的。舉實例說,比如寫一首五律,用二冬韻,韻字用了“農”、“同”、“容”、“逢”四個,用舊眼看,這是出了韻,不合格律,因為“同”是一東韻;用維新的眼看,這四個字今音同韻,用在一首詩裏正是天衣無縫。單就這一點說,維新的辦法確是不壞。可是這變通的行動雖然簡單,意義和影響卻並不簡單,因為是舊向新開門;門既然開了,“同”走進來,就很難阻止其他也想進來的種種擠進來。緊接著進來的是,十一真韻的“茵”、“津”之類和十二侵韻的“心”、“衾”之類押了韻。這還是小節,接著就來了不能算作小節的,五微韻的“衣”、“稀”之類和入聲四質韻的“漆”、“七”之類也押了韻。維新派會說,不少入聲字早已變為平聲,讓它與平聲押韻又有何妨?就姑且承認是無妨。但這從今會成為原則,也不能不成為原則,因為我們總不當(而且是理論上)從心所欲,例如“白”,在這首詩裏和“柴”押韻,在那首詩裏和“黃”對偶,就是說,既然從今,就一定要任何地方都念bǎi,不念入聲。“白”,這樣,其他會用到的字也必須這樣,這就是成為原則,從舊,從今,兩條路隻能走一條。

  困難之三,這法律上人人平等的辦法在理論上沒有什麽困難;實行呢,還要試試看。例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不行了,是否可以改為“月是故鄉亮,露從今夜白(bái)”?用格律衡量,沒有問題。問題來自我們已經習慣於平水韻式的平平仄仄平,看到“露從今夜白”充當下聯,總感到別扭。據說思想還可以改造,何況習慣?且不說這個,還有麻煩,是許許多多舊調調都不能用了。由小到大說幾種。一,“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之類不行了,因為當注目講的“看”今音是kàn。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讀仄聲)外斜”之類不行了,因為“合”今音是平聲,不能與也是平聲的“斜”對偶。三,“合”的問題擴大,成為仄聲字減少了不少,必致給拚湊平平仄仄平帶來不方便。四,以六魚韻為例,“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讀仄聲)紙書”之類不行了,因為“居”和“書”,今音不同韻。五,有人說,用今韻,韻部大大減少,方便得多。且不談韻部減少是否就方便的問題,隻說增減,用今韻還有增加的,因為平聲,平水韻不分陰陽,所以“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算押韻;從今音就不行,因為“心”讀陰平,“臨”讀陽平,聲調不同不能押韻。這樣,如果依《中華新韻》平聲18部,分陰陽就成為36部,反而比平水韻多6部。此外還有兒化韻怎麽處理的問題。這些都是會有損失的一麵,可以用狠心法解決;或有失有得,用打算盤法解決。但是問題還不隻此也。

  困難之四,字,形、音、義是一體,音從今,會不會把今詞也帶進來?推想有時就難免。以常用的“別”為例,表分離的意義,舊單用,如“恨別(讀仄聲)鳥驚心”,“紅樓別夜堪惆悵”,等等,今不單用,如不能說“我們是在北京站別(bié)的”,那麽,把它譜入平平仄仄平,從今音,就要一擴大為二,或寫分別,或寫離別,才合情合理。可是這樣一來,作為原則推而廣之,不少今詞入舊的平平仄仄平,困難就來了。一種是,舊詞短的多,五、七言容得下;今詞長的多,不要說五言,七言也難於容納。另一種是,今詞會使現實性增多,連帶的就會使詩意詩境相對地減弱。前麵說過,詩境是我們向往而難於在現實中找到的,因而它就不能不與現實保持或遠或近的距離。金釧詩意多,瑞士手表詩意少,油碧香車詩意多,豐田汽車詩意少,原因就是由這裏來的。怎樣顯示這種距離?詩詞多有一種優越性,是用舊詞語,比如“忽逢青鳥使,邀入赤鬆家”,不過是說對方來人送信,約我到道士家玩玩,用現代語直說,迷離渺遠化為明晰切近,詩意就差了。當然,用現代語也能夠寫詩,那通常是乞援於輕點和暗示,甚至故意朦朧;舊詩詞就不必過分地這樣,因為用語本身就蘊含了距離。還有一種困難,來於我們看慣了李、杜和秦七、黃九等等,如果維新的平平仄仄平裏出現“啤酒送別離”,“穀一唱罷看排球”之類的句子,總覺得不像詩。這或者是偏見,但既然不少人有此見,裝作不見總是不合適的。

  困難之五,與詩相比,詞限製更嚴(變通,如上、入代平,也要依慣例,不可隨隨便便),由音引起的困難,除上麵提到的以外,還有,有些詞調,如《好事近》、《憶秦娥》、《滿江紅》、《蘭陵王》等,習慣押入聲韻,從今音就無法作。一種維新的想法,還是以自由代替舊的枷鎖。自由可以小些,改為押今音的去聲;可以大些,改為(如報刊上常常見到的)既往不“究”,我行我素。我的想法,既然解放到我行我素,那就不如幹脆把所有詞調都一腳踢開,徹底解放,寫行數、字數都沒限製,也可不押韻的自由體新詩;標題為《念奴嬌》、《疏影》等而不照譜填,弄得非驢非馬,總是不合適的吧?而一旦決心照譜填,用今韻就不行了。

  困難之六,仿作,說“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是客氣,君不見,許多令人齒冷的不通之作,不是也常在報刊上占一席地嗎?而既然要給“人”看,就不能不重視賞光人的觀感。推想遇見平平仄仄平也掃一眼,甚至搖頭晃腦吟詠一番的,大多是也熟悉並喜歡平平仄仄平的,若然,比如有這樣一聯,“舊史傳白傅,就詞憶柳七”,赫然入目,十分之九會大吃一驚吧?

  困難之七,也許是最嚴重的,是仿作成為更難。語言,包括詩文,用的時候,都是適應當前的情勢,利用印在腦子裏的語句拆改的。專說詩文,舊時代的注釋家,遠的如李善(注《文選》)等,近的如黃節(注阮籍、謝靈運等人詩)等,就曾泄漏此中奧秘,就是指明某詞語,昔人在某處用過。折舊句嵌入新句,先後句要是一個係統;不同係統的就會不能水乳交融。詩詞就是這樣,讀多了,舊語句印在腦子裏,拆成詞語,有些要變音,嵌入舊的平平仄仄平,圓鑿方枘,是難得合在一起的。舉詩詞各一首為例: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登高》)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

  加橫線的詞語,從今音,就都不能嵌到這樣的格式裏用。讀,熟了,有方便條件卻不許方便,是必致大傷腦筋的。

  以上說了維新的多種困難。對付困難,原則上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知難而進,另一種是知難而退。進,也許能闖出一條路嗎?但那要用大力嚐試。我既無此精力,又無此魄力,還有,試作詩詞,不過是如梅蘭芳之反串黃天霸,偶爾一次,好玩,轉過天來,是還要演楊玉環或穆桂英的。所以我宜於走,也不能不走“懶”或“易”的一條路。說懶,意思是我不必為闖新路費心思;說易,意思是路已經有李杜、溫韋等鋪好,我可以坐享其成。

  那位富於維新氣的朋友會說,遷就懶和易是個人的事,可以存而不論;“能不能撇開個人,考慮一下知難而進那條路能否通的問題?”我想過,維新可以有等級之差。上者是全舊變全新,即隻有五、七言等句法和平仄格式是舊的,音和詞語都是新的。這條路很難走,或幹脆說是不通(打油、牛山等體可能是例外)。中者是詞語仍從舊,隻是讀音從新,譬如說,讓“別”單用,跟“鞋”押韻。這條路可通,隻是一,成篇之前,很費力;成篇之後,至少用舊眼看,不協調。下者是基本從舊,隻是大原則之下加一點韻字的小自由,比如“居”、“書”通押,“知”、“兒”通押,“東”、“同”通押,都從舊;隻是寫近體詩大致模仿古體辦法,如一東、二冬的分界,三江、七陽的分界,不要了。這條路容易走,但情況是,必致並立兩種小自由:一種是維新派的,一東、二冬用在一首詩裏的自由;一種是守舊派的,看了感到不習慣的自由。我是這樣想的,以裝束為喻,詩詞是舊的一套,既然還想穿,就最好接受全套;翠袖,羅裙,繡履,頭上忽然變為燙發是可以不必的。因此,跳到己身之外,“己欲立而立人”,對於步韓文公之後,也想“餘事作詩人”的諸位,我敢奉勸,既然有興趣讀詩詞,並仿作詩詞,那就還是走懶和易的一條路好。

  有人會說,那舊的路限製太多,並不容易。我想,難易是量的差別,關係並不太大。飯來張口易,可是還要張口,何況張口之後還要咀嚼?仿作詩詞難,大難點不是來自格律的限製。格律有如一個空袋子,重要的是你能夠拿什麽東西把它裝滿。裝,要有詩意詩情,還要有表現詩意詩情的語言。情意,要靠天資和修養,語言,要靠多學,都非一朝一夕之功,這都留到後麵專題談。這裏隻說兩點,一是記,進而熟悉格律,並不很難,有知難而進的精神,幾乎可以速戰速決。二是即使不易,也有好處,這就是,費大力求得的什麽,比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什麽,總是顯得特別貴重;而一旦得到,就會感到特別高興。即如律詩的中間兩聯,通例要對偶,對得恰當而巧是比較難的,也就因為難,作者都願意在這上麵用大力量,以求成功後自己的欣喜,他人的讚賞。舉杜詩的兩聯為例:

  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遊?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讀仄聲)古來稀。

  前一聯是流水對(上下聯合成一句話),後一聯“尋常”(八尺為尋,二尋為常,有數量義)與“七十”對偶是借對,這顯然都是有意取巧,但巧得自然,想來杜老必是相當得意的。本諸此情此理,這裏無妨借用廣告家的隻吻,說仿作詩詞,用舊韻,可以得大便宜而花錢並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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