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也是極有才氣的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這八個字,用在錢鍾書身上,那可真是當之無愧,一點含糊都沒有。早在三十年代,吳宓就說過:“當今文史方麵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但如果硬要做比較,無妨說論“學”,錢鍾書或略遜於陳寅恪;論“才”,則錢鍾書略高於陳寅恪。比方說,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學家的語錄來寫情詩,把那些主張“存天理,滅人欲”、道貌岸然的教條變成愛情宣言。如此化腐朽為神奇,連錢鍾書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負地說“自來無第二人”。實際上,當今之世,能在治學與創作之間左顧右盼、遊刃有餘,而且兩方麵都取得卓越成就的,大約也就是錢鍾書了。這就非有過人的才氣而不能為。你看他的《圍城》,寫得何等機智睿哲!那裏麵的警句妙語,多到“美不勝收”或者“擁擠不堪”的程度,以至於有“賣弄才情”的批評。賣弄不賣弄且不去管他,有才情卻總歸是事實。這樣的書,陳寅恪就寫不出。當然,他也不會去寫。
錢鍾書也是有骨氣的。他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裏混來混去的“知識分子”,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市儈、風派、軟骨頭。據說,他曾“情緒激動”地大罵馮友蘭“簡直沒有文人的骨氣”,也沒有“節操”;對郭沫若和章士釗迎合“上意”撰寫《李白與杜甫》、《柳文指要》兩書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至於他自己,當然更不會趨炎附勢、獻媚邀寵。甚至,他還會“不識抬舉”。“四人幫”橫行時,上麵曾通知他去參加國宴。這在一般人看來,是“賞臉”,應該“受寵若驚”的。錢鍾書卻說:“我不去,哈!我很忙,哈!”來人連忙聲明:“這是江青同誌點名要你去的!”錢鍾書卻回答如故:“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來人覺得無法交代,便問可不可以說錢先生身體不好,起不來,錢鍾書卻一點麵子都不給,反倒鄭重聲明:“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結果,江青也拿他沒辦法。其實,這在錢鍾書,又算什麽!當年批鬥“牛鬼蛇神”和“反動學術權威”時,別人都被鬥得狼狽不堪,惟獨錢先生卻頭上頂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從貢院前街走回幹麵胡同宿舍,任憑街上的孩子哄鬧取笑,卻毫無畏縮惶悚,高視闊步如故。這種風骨氣度,與顧準何異?
錢鍾書也有傲氣。他的“恃才傲物”、“狂妄自大”,和顧準相比,隻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在清華讀書的時候,就“才氣無兩,睥睨一世,老師宿儒,斂手稱揚”。本科畢業後,學校想讓他留下來讀研究院,他卻口出狂言:“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有資格充當錢某人的導師”。這話顧準就說不出。盡管1949年以後的錢鍾書已不再“少年氣盛”,晚年更是變得恬淡平和,但骨子裏的東西其實是改不了的,因此也仍會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做的事。比方說,大年初二權威人士來拜年,他居然隻開一條門縫,把人家擋在門外說:“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謝!”這事顧準也做不出。
錢鍾書當然還有書生氣。1982年夏天,胡喬木寫了幾首詩,請錢鍾書幫他看看、改改,說是自己“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這在胡喬木,無非表示一種禮賢下士的姿態,在錢鍾書,也隻要動一兩個字,再打個哈哈,便彼此相宜,大家都有麵子。誰知道通曉世故洞察人情的錢先生,居然“書生氣又發作了”,把胡喬木的詩改得一塌糊塗,塗改、批注甚多,弄得胡喬木哭笑不得,隻好由李慎之來打圓場。事後,錢鍾書去信向胡喬木“致歉”,道是“我隻能充個‘文士’,目光限於雕章琢句;您是‘誌士仁人’而兼思想家”,因此自己改的“好多不合適”雲雲。話說得很客氣,但誰都能聽得出那“味兒”來。
這也不奇怪。錢鍾書“畢竟是書生”。即便再“深自謙抑”,那一份“書生意氣”,其實是清除不盡的。他和顧準一樣,常常有“忍不住”的時候。實在耐不住,就會罵人。於是,“錢鍾書平日闖下的禍,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一樁樁爆發,累壞夫人楊絳。先是他當年在西南聯大,是否說過‘吳宓太苯’,楊絳說不可能,因為吳宓是錢鍾書敬愛的老師,她還特意讓人寫下證詞,好像要提供庭審似的;後是錢鍾書在美國有沒有罵過馮友蘭,楊絳說不可能,因為馮友蘭是錢鍾書的‘五大恩師’之一。但她的辯白相信的人實在不多”(駱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為什麽信得人不多呢?就因為那些話那些事,都帶有錢鍾書的風格,就像“三年當市長,五年當總理”很像顧準的口氣一樣。
的確,無論稟賦、性格、才華、人品,顧準和錢鍾書都不乏相同之處。因此,他們都是“文革”後期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最受中青年學者崇敬的人。那時,蟄居在八號樓、還在思考“娜拉走後怎樣”這個大問題的顧準,身邊聚攏了一批中青年“顧迷”;而正在六號樓撰寫《管錐編》的錢鍾書,身邊也聚集著一批中青年“錢迷”。這不但說明,杜絕思想交流,阻礙知識傳播,讓天下滅絕人性,“隻不過專製主義者一手遮天的病態妄想而已”(高建國《顧準全傳》),同時也說明,顧準和錢鍾書兩人,有著怎樣的個人魅力。
然而兩人的境遇,卻也有天壤之別。
1949年以後的錢鍾書,大體上風平浪靜,少有磨難。非但如此,他還頗受“恩寵”。他是《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主任(一說顧問)和《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的定稿人,據他自己說,還因此而為“吃一塹,長一智”發明了一句押韻的英文成語。他也可以公然“謝絕”江青的“盛情邀請”,不去人民大會堂參加國宴。這種“福份”,顧準連想都不要想。即便在“文革”中受衝擊,其“最高紀錄”也不過挨了一耳光,比起顧準差點被活活打死,豈可同日而語?
......
錢先生講了為什麽要謹慎從事的道理:如果對方是小人,可能會把你賣了;如果對方是軟蛋,可能會去做偽證;如果對方可靠,則可能會為了保護你而犧牲自己。“總之,心中毫無阻礙,說話毫無顧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這話說得實在是夠世故的。但如果當真世故,又不會說出來。可見錢鍾書還是憋不住。憋不住,便隻好對兩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說。因為倘若惹出事來,還可以賴賬。又可見,錢鍾書還是有點小世故。
全文見:
http://web.wenxuecity.com/BBSView.php?SubID=culture&MsgID=157343
《談藝錄》翻過一遍,確實難懂,於是買一本放著。也許用典太多,需要先讀很多書很多生活以後才能真懂。
《管錐篇》看題目就像是做專業考據研究的,想來錢老不會拿題目開玩笑,告訴人們是為小圈子裏的人寫的。
讀過他的傳記,不過還是讀楊絳的散文更過癮,那應該是更貼近錢鍾書真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