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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來客棧(原創小小說)

(2006-06-29 00:46:51) 下一個

悅來客棧

她的名字中有一個悅;他的名字中有一個來。

悅的唇角時常漾著一彎淺笑,白淨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上流露著暖暖的溫柔。從坐在悅身邊的第一刻起,那抹恬淡的笑容,就已深入來的心底,揮之不去。

來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兒,至少在悅的眼中是如此。她在初中第一篇日記裏寫到,來,我的同桌,飛揚的眉,明亮的眼,挺直的鼻,還有一頭栗色的自來卷。可惜的是,他不愛笑。

情竇初開的年紀,心上人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無比的魅力。球場上的揮汗如雨,活動中的運籌帷幄,課堂上的完美演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提議,每一個動作,都被悅細細地收集在心,也珍藏在了日記裏。隻是,初中三年,每一篇日記的末尾,悅都寫下了一絲遺憾。因為,來,還是沒有笑。

來,為什麽如此不愛笑?

來一直知道有很多愛慕的眼神追隨著他,透露著渴望,探索和占有。他收到過很多情書,隻要信中提及愛情,他的心底總會湧起濃重的厭惡感。他鄙視愛情,嘲弄愛情。他的生活絕不需要愛情。

他的父母最初也是愛得驚心動魄,山盟海誓。母親在他十歲時公派赴美留學,出國半年就提出離婚,另嫁美國佬,成為美國公民。父親悲憤絕望之餘,肖似母親的他就成為父親的出氣筒。他曾經被酒醉的父親鞭打到昏迷,如果不是叔叔及時發現,他現在恐怕早在天堂逍遙。

他在醫院裏醒來,隻看到擔憂的叔叔。父親拋家棄子,自此了無音信。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地球上的女人,都是虛榮的動物。眼淚是她們的法寶,甜言蜜語是她們的武器。她們追求的,一直都是可以讓她們名利雙收的長期飯票。愛情,隻是她們用來掩蓋內心貪婪,掛在嘴邊的東西。

他,為什麽要笑?有什麽值得他笑?他根本就不是蠢女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他隻是一出愛情鬧劇的副產品,一個冰冷的軀殼,無心無情。

冷冷地回敬著又一道愛慕的視線,來擰起了眉心,是他的初中同桌,悅。她該死的名字,讓兩人成為“悅來客棧”老板和老板娘。俊男美女,本就是枯燥生活中的興奮劑。班對的流言四起,三年持續。隻是,當事人都不予理會,一個冷漠相對,一個微笑掩飾。

如今他是理科班的王子,她是文科班的班花。

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她的愛慕。不同於其他瘋狂的愛慕者,她隻是遠觀,默默的注視。總是靜靜地佇立在一個角落,用她那愛笑溫柔的眼,悄悄地打量著他。如今算算,竟然已經5年多了。

奇怪地是,他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那個周身似乎有著溫暖光芒的女孩。

溫暖,誰不渴望?他也渴望溫暖,卻更懼怕溫暖逝去的冰寒。他的心中總有一種殘忍的衝動,想要了解悅溫柔的背後,是否藏著同樣的貪婪。他,想撕碎悅美麗的笑容,也隻有這樣,才能平複他內心莫名的躁動。

幾天前,來得知他已被保送A大學建築係,悅也被A大學法語係提前錄取。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同窗緣還將延續。以往相遇時,悅總會匆匆移開會說話的眼睛。可是昨天在走廊裏,她在他的麵前站定,輕輕地說著祝賀。距離之近,讓他將悅眼中的雀躍一覽無餘。來的心,沒來由的悸動了一下。胡亂點點頭,腳步有些倉皇的離去。背後還能感覺到她不舍的視線,讓他的心不知所措起來。

來很清楚,他心中的黑暗正在擴大。昨晚的夢中,悅帶著輕柔微笑的臉龐突然化為猙獰的魔鬼,叫囂著向他攻擊當他從夢魘中掙紮著清醒,汗已濕了背脊。不,他不要愛情,說他懼怕也好,他怕極了愛情過後的傷害。他早就決定不沾染愛情,決不重蹈父母的悲劇。

該怎麽辦,才能將那個女生杜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來下意識地咬了咬牙,讓一個人遠離,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她痛恨自己。他決定加入其他無聊男同學的遊戲,賭賭看誰能成功地邀約用淡淡的溫柔築起藩籬的悅。然後,再迅速甩掉她,以慰多顆被拒絕的癡心這樣一來,她一定會痛恨自己玩弄了她的感情,恨到再也不想看到自己

“周六早上七點,初中校門前,不見不散。”

悅怔忡地看著來遠去的背影,久久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驚喜如潮水般湧來,她抓緊了衣襟,努力地深呼吸,試圖平複胸前極不規則的悸動。她的心髒承受不起這樣的刺激。不過,即使現在就閉上眼睛,也勝過平淡地活下去

悅透著校門口的櫥窗,反複觀察著自己的儀表。為了今天的約會,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喜愛的連衣裙,抹上亮色的唇彩。她有些緊張地撥弄著長發,直到看見玻璃中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高大身影慌亂地轉身

來屏息地看著眼前纖細的身影,飄揚的裙擺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她的臉龐如白瓷一樣精致,挺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閃亮的雙眸羞澀卻勇敢地迎視他。她的眼下有著淡淡的黑影,卻絲毫不影響她的天生麗質。

來的眼神幽深得難以捉摸,悅的心裏湧起了一絲絲不安。

“穆穆雨來,你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爬山。”看出悅的意外,來下意識地補了一句,“你太蒼白了,多運動比較好。”

悅有些感動,心頭卻湧起惆悵。她多麽希望自己能在陽光下盡情的奔跑。隻是對於一個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的女孩來說,再多的夢想,都是奢望。爬山,是她一直渴望卻被禁止的事情。今天,就讓她任性一次吧。

肯定地點了點頭,悅順從地走在來的身旁。

山不高,路也不難走,可是對於一個終年沒有運動的病人,悅走到山腰就已經體力不支。她不得以停了下來,從包中偷偷地拿出藥服下,借著清涼的礦泉水,努力地緩和著心髒的不適。前方的來已經不見蹤影,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追逐了這麽多年都舍不得放手,非常辛苦地追隨著他的步調,到如今卻還是被他甩得遠遠的。

悅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絲毫沒有注意到來已經折返到她的麵前,皺著眉看著喘息的她。

“你太缺乏運動了。”來自然地牽起悅的手,直到冰涼細膩的觸感自滾燙的手心傳入心底,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麽唐突。他看著悅的雙頰驟然升起的紅暈,心不由得一蕩,手握得更緊。

來放慢了腳步,拉著悅,一步步走向山頂。這條路,來已經走了千萬遍,不知為何今天的風景格外美麗。轉頭看著身邊的她,正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悅時而側耳傾聽密林深處清脆的鳥鳴,時而發現不知名的野花而讚歎他們眼前出現了一條穿林而過的清澈小溪,悅驚喜地踏進了淺淺的水中,踩著水花,絲毫不去理會沾濕的裙擺明豔的笑容,眩惑了他的心

看著水中的天使,來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了笑。

悅敏感地捕捉到了來稀有的笑容,欣喜之餘,淚水卻不由自主湧入眼底。18年來她第一次明了,極致的幸福會讓人流淚。

來困惑地看著悅泛著淚光的微笑,不明白她為何能將兩種極端的情緒融合得如此自然?望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天使,來的大腦停止了運作。天使修長的手指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溫柔地摩挲著,哽咽地說,“你笑了,你終於笑了。”

來如遭電擊,全身一震。笑,他笑了?自從醫院裏醒來,他的世界就是一片冰雪,他早已遺忘了笑的感覺,更不知如何去笑。來的心裏翻起驚濤駭浪,震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悅。眼前的女孩,讓他找回失落多年的笑容看著她仰視著他,飽滿的菱唇散發出純真的誘惑。

來的心中蔓延著酸澀,心慌意亂的他腦中隻剩下眼前這個愛著他的天使,他的天使。他將悅緊緊抱在了懷裏,占據了她水灩卻冰涼的唇。他的吻從狂放到溫柔,從熱烈到纏綿良久以後,他喘息地放過天使的唇瓣,意猶未盡地細啄著悅的臉頰、額頭

來努力壓抑著燃燒的欲望,輕輕地將悅攬在懷裏,欣賞著悅沉醉羞怯的神情。

理智一點一點的回籠,來猛然想到自己的初衷他的目的是粉碎悅的愛情,將她逐出自己的世界。可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悅輕咬著被吻過的唇瓣,在來的懷中羞澀地抬頭,卻看到來的神色陰晴不定。

“我我不後悔”悅拋開矜持,攀附著來的手臂。

“可是,我後悔。”來為了保護自己,做出的決定依然是傷害。

看著憂傷逐漸占據了悅的臉龐,來的呼吸緊蹙了起來,雙拳緊握。

“我和同學打賭,看誰能夠成功地約到你。他們說你很難約,我卻覺得輕而易舉。”來出言諷刺,刻意忽略悅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你做錯了什麽?”悅被來散發出無形的冷漠凍傷了,豔麗的唇色轉成慘淡的灰褐。

“馮之悅,你做錯了很多事。

我厭惡你的笑容,好像擁有一切。

我更討厭你的虛偽,根本不值得笑的事情,你卻總是笑著麵對。

我討厭你,你知道麽?進了大學,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來一口氣說完,轉過身不去看悅的反應。“我要下山了,和你爬山,無聊透了。”來不敢回頭,怕再也變不回原來的自己。

身後的悅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從天堂到地獄。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討厭我的笑容?可除了笑,我要怎樣麵對這個早已遺忘了我的世界?

悅緊緊按住胸口,咬著牙忍過一波又一波錐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滑下蒼白的臉頰,悅顫巍巍地吞下藥,突然覺得對這個世界已不再留戀。以往拖著羸弱的病體,堅持上學,隻為了貪看來一眼。雖然他從來不笑,卻是她心中僅有的陽光。

悅茫然地站起身,頭重腳輕。她明白自己又發燒了,卻不願理會。不知走了多久,她已失去了知覺。直到眼前出現了外婆熟悉的臉龐,她才釋然的閉上眼,墜入一片黑暗。

悅醒來時,看著離婚多年的父母出現在眼前,眼中閃爍著愧疚和焦慮。久別重逢,她該笑的。可是死過一次的她,笑容已然遠離。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悅冷淡地說,再度合上眼。

來聽說,悅請了病假,已經一個星期沒來上課了。反正她已經保送了,來或不來學校都不會影響。來這樣安慰著自己。隻是,直到高中畢業,悅也沒有出現。

大學新生報到的那幾天,來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欺騙自己,隻是到處看看,卻不停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開學後,來時常在外語係的教室外徘徊,卻再也看不到悅。她,徹底消失在了有他的世界。

一年以後,來的堂妹夏晴考入A大學外語係。人如其名,給點陽光就燦爛。對於堂哥穆雨來,夏晴可是久仰大名。雖然父母離婚後,她改從母姓,卻從未和她的父親,收養來的叔叔,斷了聯係。

夏晴在建築係的教室裏找到了來,她的出現很受歡迎。建築係男生們舌粲如花地推銷著自己,期待與美女如雲的外院聯誼。夏晴爽快地答應。

聯誼那天,兄弟們都穿上了最好的行頭,渴望著一見鍾情。來也被室友強行押來當壁花。夏晴還沒有出現,聽說,她正和外院係花馮之悅商量著家教事宜。來的心髒咯噔了一下,有些緊張,更多期待。

夏晴第一次看到馮之悅,就決定和她成為手帕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馮之悅這樣氣質絕佳的女子。無視她的冷淡疏離,夏晴散發著人造小太陽的熱度,一步步接近著悅。美女就是美女,近看還是一樣美麗。可惜的是,美女不笑。

夏晴正極力說服馮之悅與她一起出席聯誼。已動搖的悅聽說是建築係二年級的男生,立刻回絕得斬釘截鐵。夏晴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希望破滅,原本想將悅和堂哥來湊成一對。

夏晴一人參加了聯誼,看到堂哥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古怪精靈的她有些疑惑。

來不明白的是,他應該為悅的放棄而釋然,可是胸口那種窒息的煩悶,難道隻是炎熱的夏天作祟?

第二天,來站在樹蔭裏,看著湧出法語教室的人群。馮之悅安靜地走在最後,不再含笑的臉益發蒼白。

忽然間,來痛徹心扉。他終於知道他很愛很愛悅,卻因為年少的自私殘忍地折斷了天使的羽翼。

來走到悅麵前,低低地說了聲遲來了很久的對不起。震驚過後,悅冷冷地繞過突然出現的來,一言不發地離去。

那一天,悅在日記中寫下:

很可笑是不是?八年了,他,終於不再冷淡;而我,卻不再溫暖。

那一天過後,悅常常感受到來灼熱的視線,雖然痛在心裏,臉上依然無動於衷。對於一個隨時可能長眠不醒的心髒病重患來說,她已經失去愛情的夢想,幸福的權利。

又過了一年,同樣的夏天,來強拉她爬山,來到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熱吻的溪畔。來懇求她展顏一笑,她卻說遺忘了笑容,也沒有留戀。

又一個夏天,悅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多活一年,還能看到來那飛揚著笑容,更加英俊的臉。他說,是她幫他找回了笑容,找回了愛人的能力;他也不會放棄,會一直糾纏著她,走下去。

知悉了一切的夏晴追問悅,為什麽堅持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冰山融化了,她卻選擇放棄?

悅說,冰山融化需要巨大的能量,那些,都源自於她的愛情。可是每個人的愛情能量都是有限的,如今耗盡能量的她已經沒有任何心力和體力去麵對零度的水。她寧願希望回憶是苦澀多於酸甜,也不要她的愛情有一天被恨意取代。

夏晴不知道的是,每一個夜裏,淚水都會布滿悅的臉頰,哀悼著不能陪來走到終點的遺憾。

夏天過後,悅再也沒有出現,聽說她隨母親移民去了澳大利亞。

來傷心了很久,直到悅的外婆出現在麵前。將悅寫了十年,沉甸甸的日記交給了來。外婆告訴來,這些都是悅愛情的勇氣,活著的證明。

十年的日記,訴說著自相遇的第一刻起,從未停止過的愛戀;溫暖的柔情,伴隨著來度過每一日的相思。

來將痛苦沉澱,因為自始至終,悅都希望他幸福。即使,他們不能在一起

從今以後,他要讓悅的笑容綿延。

五年以後,來親手設計建造了一家茶館,名為“悅來客棧”。

館內裝潢溫馨雅致,大廳內一橫幅匾額迎麵,悅者來之,來者悅之,悅來悅愛。

每一個雅間都垂掛著一幅來親筆所繪的仕女圖,或迎風而舞,或撚梅而立,或踏水而行每一幅,顧盼間都有著說不出的熟悉,像極了悅,淺笑的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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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苗 回複 悄悄話 構思奇譎,變幻莫測!
真摯,深刻,細細入扣, 筆法多彩丶老到!
盈袖2006 回複 悄悄話 mei mei hao wen bi!
金重陽 回複 悄悄話 妳有點殘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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