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29)上

(2006-06-11 02:37:50) 下一個
二十九(上)
  
  潤喜很長時間沒有來信了,一家人都很著急,特別是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念叨著他的名字。紅軍和栓狗的母親天天往潤生家跑,要潤生給他們寫信。三個孩子都在84875部隊,不是一個分隊。潤生寫了幾封信也不見回音,恰在這時傳來了寨子村一個孩子陣亡的消息。那孩子與敵人浴血奮戰,搶下了我軍高地,受了重傷,回到營部後就犧牲了。部隊給他記了二等功,縣長、鄉長都到他家去慰問了,一時成了北塬上談論的話題。
  
  潤喜的母親那段時間經常做惡夢,有時睡夢中直哭到天明。
  
  那天晚上,她夢見潤喜犧牲了——似乎是千真萬確的事!夢中,趙書記、鄉長都來了,手拿立功大紅花連聲地說:“潤喜是好樣的,他為咱鄉爭光了!你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鄉親們圍了一院,世彥、豆花、白秀都來了,大家都在擦眼淚。突然,村裏的秧歌隊也來了,說是替潤喜慶功。母親哭著跑了出去,找到了那座孤墳——新土,上麵已經冒出了一些細細的嫩葉,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潤生、潤梅、潤葉不知道什麽時間已經坐在那裏,漠然無視,一副絕望的淒慘樣子——看得出來,淚早已幹了!母親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爬上墳頭號啕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直至氣竭力衰,昏倒在墳地上……潤梅抱著母親使勁地搖晃,她又醒了過來,一雙手拚命地刨著墳土,邊哭邊問:“——誰埋了我的孩子!誰埋了我的孩子!——他沒有死,誰這樣喪盡天良呀!”然後指揮潤生、潤葉跟她一塊刨墳,誰勸也不聽。為了證明兒子還活著,她拿出了去部隊上跟兒子一起的合影,發誓說昨天她還看見潤喜好好的,不可能這麽快就歿了……
  
  母親睡夢中的哭泣把大家驚醒了。睡夢中的母親淚流滿麵,伸著一雙無助的手在空中抓著什麽,一邊喊著潤喜的名字,聲音沙啞而又淒厲無比,潤生使勁地搖醒了她,母親象瘋了一樣地四處尋找潤喜,好一會才緩過氣來。
  
  那段時間,除了房子的問題,潤喜在前線上的戰事幾乎成了一家人生活的全部。一般人很難理解在那樣的特殊年代參軍的含義,也難以理解後方作為親人的焦急心態。隻有親曆曆史,才有發言的權利。
  
  潤生每天都在關注著媒體上有關前線的一切報道,並作出許多遐想,想象可能出現的任何一種情況。他不明白自己不在的那一年時間,母親並沒有象現在這樣焦躁。潤喜的情況牽掛著一條村人的心。老槐樹下相互見了,第一句問的就是潤喜的信來了沒有?鄉親們根據自己的想象力分析著老山的戰事局勢,分析著潤喜、紅軍他們能夠立幾等功,將來會有什麽樣的大作為。父親在那段時間成了人們關注的對象,一向默默無聞的他被大家尊為長輩,問長問短。東有每天都會在天剛亮的時候把水挑來,有時潤生還沒有起來,不好意思地奪下扁擔,冬有不讓他去挑。東有跟潤喜一起去體檢,因為血壓太高,沒有體檢上。也許是當時太緊張了,聽說喝點醋就能過去,他後悔自己失去了這次難得的機會,後悔得要命。在給潤喜寄錄音帶的時候他也唱了一首歌,是當時最流行的那首歌曲——《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
  
  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你守在嬰兒的搖籃邊,
  
  我巡邏在祖國的邊防線;
  
  你在家鄉耕耘著農田,
  
  我在邊疆站崗值班。
  
  啊!豐收果裏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軍功章嗬,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那段時間最流行的歌曲不是什麽《我不是黃蓉》或《老鼠愛大米》,也不是王力宏的《花田錯》或花兒樂隊的《喜刷刷》,而是董文華演唱的軍旅歌曲。一曲《十五的月亮》讓她紅遍大江南北,接著便是那首著名的《血染的風采》,讓人激情澎湃,熱淚長流: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
  
  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
  
  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
  
  有我們付出的愛!
  
  八十年代中期,幾乎很少有人不會唱這首歌,這首著名的歌曲幾乎成了共和國在那個年代的主旋律。
  
  麻栗坡烈士陵園,安葬著在10年中越戰爭中為國捐軀的937名烈士,永遠地長眠在祖國的西南邊陲,與這裏的秀美景色融為一體,萬古長青。多少年後,戰友們故地重遊,緬懷先烈,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靜靜的,你們躺在這裏,
     猶如夢的山野為大地
     奏一曲無聲的青春之歌……
     紗一樣縹緲的雲霧
     和雲霧一樣濃重的夢,
     掩蓋著你們漸漸化為泥土的肌膚。
    
     細雨洗淨了全身的血跡,
     硝煙散去,冷卻了唇邊的最後一抹微笑。
     墓碑前,聳立著高高的雲彩,
     聳立著守候在黎明前的峭壁,
     一幅完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
     覆蓋在你的墓頂。
     是你們的身軀無聲地撐起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
     每一個軀體都是一塊放下的紀念碑,
     每一個墓碑都是一個不倒的軀體,
     每一座墳裏都藏著一個壯烈而永不消失的青春。
     一個曆史的縮影被烈火燒得通紅,
     燒不死的石碑卻悄然聳立著,
     仿佛還在傾聽,傾聽祖國的召喚……
    
     這裏依然有
     琅琅的書聲甜甜的歌聲隆隆的炮聲!
     這裏的聲音
     震撼亞洲震撼世界震撼宇宙!
     死亡不屬於你們不屬於我們
     ——不屬於每一個大寫的中國人
     於是,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都明白了
     這裏屹立著一排排以生命鑄就的鋼鐵長城
     他們用每一寸肌膚編織成了綠的永恒。
    
     靜靜的,你們躺在這裏,
     為如夢的山野,奏一曲無聲的情歌。
     正義的血染紅素色的春幕,
     這是一個綠色的開端,
     和平的歡歌笑語
     響徹藍色星球的每一個角落……
  
  收複老山隻是整個戰爭的開始,接下來的數月防禦作戰才是潤喜他們最殘酷的經曆,它給潤喜的身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在那幾百個無眠的日日夜夜裏,他們的人生被高度濃縮入不足十平方的貓耳洞內,這是一場真正的練獄。無論戰爭的目的是如何的正義,但就其本身的實質而言永遠都是殘酷和黑暗的,回憶於每個參戰者而言總是痛苦多於快樂,要翻開這些深植於內心的痛苦記憶更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麻栗坡的喀斯特地形形成許多特殊的地理風貌。除了石牙、溶鬥、窪地外,還有許多獨特的小溶洞,當地人稱貓耳洞。潤喜和他的戰友就堅守在貓耳洞裏。貓耳洞的封閉狀態,很有些象醫學上的“隔離”,世界上沒有哪個醫院,包括那些傳染病院,能有這樣的“隔離”條件。中外戰場常有的那些惡性傳染病,在這裏沒有市場,流行感冒在這裏流行不起來,有咳喘病史的,在貓耳洞內很少複發,洞內鍋碗常以罐頭盒代替,一次性使用,誰有病是誰的專利。
  
   不要以為貓耳洞內是衛生世界,貓耳洞環境帶來了獨特的防不勝防的疾病,有的陣地是疾病共產主義,人人有份。
  
   讓人最難受的是爛襠病,爛襠已經和貓耳洞生活結了不解之緣,先是襠部奇癢難耐,繼而就是潰爛,以至發展到腋下、雙腳,重者全身皮膚染病。
  
   潤喜他們剛去的時候看見老兵走路都圈著腿,好像腿中間夾個活物,他們都感到好笑,過了一段時間,所有的人就都笑不起來了。空氣裏黏糊糊的,潮濕陰冷,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一天下來便開始瘙癢,無奈之下許多人便脫了衣服,隻穿一條褲衩。時間一長,那布就象膠布似的貼在肉上,褲衩就無法脫了,稍一動,就象粘下層皮來,疼得人咬牙切齒。有些人的襠部皮膚好象已不存在,透明的水,黃的和紅的水便滲出來,人坐在那兒不動,不一會兒便把腿根與睾丸粘在一起。潰爛麵積大的,涉及到各部位,脫衣服就象是剝皮。有個從大學入伍的軍人,在貓耳洞幾個月,全身皮膚潰爛,他不下陣地,被人強行抬了下來。到醫院一脫衣服,一層皮也隨之脫掉了。
  
   由於戰士們在洞內整日汗水流淌,襠部長期被汗水浸蝕,汙垢與鹽份積累,紅色無癬菌、白色球菌等得以衍生,加上缺水,不刷牙,不洗臉,當然就更無法洗屁股。毛長一點的動物在這裏呆不住,狗也爛襠,熱得整天張著嘴,毛脫落,長出一片片鱗狀物來,毛猴在這兒也爛襠,爛得屁股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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