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23)

(2006-06-09 14:48:21) 下一個

二十三
  
   秀蘭出生在一個貧農的家庭,小時候家裏也很窮。兄妹六人,就她一個女娃,因此從小就得到父親的寵愛。兩個哥哥也很喜歡她,不管什麽事情都讓著她。母親姓高,是縣城裏的高家,跟潤生是一家子,這是結婚以後才知道的。因為潤生家貧困潦倒,很少跟他們往來。文革期間,家族有幾個人都被整治得受不了,就服毒自殺或者上吊了,活著的人一個比一個低調,互相之間也很少來往。好在他們已經出了五服,不算是近親通婚。這都是後話,現在不表。
  
  秀蘭的父親也是兄弟五人,一家人住在三間瓦房裏,光景過得可可憐憐。分家的時候,作為老大的他什麽也沒分到,一家人被從院子趕了出來。秀蘭的父親挑著一副擔子,帶著六個孩子大聲地哭著離開了村子。那時老四還小,被母親拖著,懷裏還抱著老五(秀蘭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但當地排行是不含女子的,因此老三就是他的大弟弟秀山),一家人來到一個偏僻的山溝,在那裏找了個放羊人避雨的山洞住了下來。
  
  小窯沒有門,父親就砍了些荊棘栽在門口;沒有床,父親就找了些幹草鋪在地上;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家人蓋一床被子。為了不讓孩子受冷,兩個大人隻好靠著牆睡一夜。半夜的時候外麵有貓頭鷹的叫聲,聲音刺耳。有時還能聽見狼的叫聲,聲聲淒厲,嚇得孩子們緊緊摟在一起,不敢睡覺。大黑狗守在洞外狂吠不停,父親於是在洞前生了火,狼始終沒有圍上來。那些日子,還多虧了那條大黑狗給他們壯膽,孩子們跟它的感情與日俱增。那時父親還算年輕,有的是力氣,兩口子鉚足了勁,不相信命運如此作弄人。他們開了許多荒地,養了幾頭豬,兩年後帶著足夠的糧食回到了塬上。農民一有糧食就什麽問題都好解決了。父親賣掉一些糧食,然後跟母親一起倒了一窯磚。


  倒磚是個非常苦力的活,一般人是受不了那苦的。一車車的黃土從遠處拉來,從澇池裏挑了水把土泡上,然後用腳在裏麵來回地踩,直到裏麵沒有幹土,泥有韌性了才可以使用。倒磚的時候一個人抱著三個格子的大磚鬥,雙手把泥攬在裏麵,然後用手抹平,在地上撒了灰,快速地倒了下去。來回過程不超過一分鍾,因此一切都在跑步中完成,這樣才能保證一天的出磚量。好的磚工一天可以倒一千多塊磚,不會倒的人可能連三百塊也倒不了,而且會因為泥沒和好,中間夾著生的圪垃,不能用。烈日下,秀蘭父親的頭上汗如雨下,母親的衣服已經全粘在了身上,頭發象剛洗了似的。有一次剛跑了幾趟,人就倒在了磚廠上,昏迷不醒,把秀蘭的父親嚇壞了。後來就不讓她再摸磚兜子。好不容易倒好了一窯,眼看就要幹了,一場突然光臨的大雨在一瞬間把它們都變成了泥漿,兩個人坐在雨地上徒喚奈何,淚水伴著雨水,幾天都打不起精神。秀蘭母親是個不服輸的人,擦幹了眼淚便默默地又走到了磚廠。
  
  那時孩子們都住在溝畔的爛窯裏。窯比豬圈大不了多少,人進去了都挺不直身子,特別是一出窯就是溝畔,孩子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去,母親因此常常提心吊膽,一邊幹活一邊牽心著家裏。後來,磚終於倒夠了,卻沒有錢買煤。沒有煤就無法燒成。秀蘭父親於是把地裏的麥草拉了過來,又低價收購了人家的麥草,一把一把地往窯裏塞。
  
  燒磚火焰要硬,要把一塊泥巴變成石頭,沒有上千度的高溫是不行的。麥草填進去一哄就沒了,馬上又得往進填。這樣幾個麥秸垛都燒完了,磚還沒有燒好。由於一直在火跟前跪著,衣服都烤著了,臉上的皮膚脫了一層皮。眼睛由於過度的熬夜和煙熏火烤,粘得已經睜不開了。有一次甚至昏倒在麥草旁,幸虧母親及時趕到,才避免了一場災難。
  
  經過幾天的煆燒,磚的顏色變成了桔紅色,秀蘭父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說明已經可以住火了。住火之前要飲窯(把窯頂用泥封了,然後在上麵圈一個池子,用水把池子灌滿,水順著縫隙滲下去,磚就慢慢地變成了藍色),飲窯的時候從很遠的澇池裏把水挑來,一擔擔地灌進去。一窯磚飲下來,肩膀都壓爛了。飲窯很關鍵,飲不好磚就變成花色,灰不灰紅不紅的,很難看。這種磚如果出售,是沒有人要的。砌在窯上很難看,是要被人嘲笑一輩子的。
  
  秀蘭父親咬著牙把磚燒了出來,這一舉動轟動了一條村。這種以往靠集體勞動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幾乎一個人就完成了。磚燒出來後成色很好,出窯的時候來了很多人給他們幫忙,大家讚不絕口。在鄉親們的幫助下,他們修起了三孔嶄新的磚窯,在村裏獨樹一幟,令人刮目相看。那一年,秀蘭的父親被選為村委會書記,母親成了婦女主任。後來,他們承包了隊裏的一百多畝荒地,莊稼獲得巨大豐收,被縣上評為勞動能手,並獎勵了一輛拖拉機。糧食上繳後,他們成了北塬上第一個萬元戶,成為全鄉幹部群眾學習的榜樣。
  
  光景過起來了,人在村裏說話腰杆也直了,孩子們出來人們也不敢小覷了。常言道: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潤生後來出息了以後,父親在村子裏也有了威信,人們看見他不再是以前的大聲嗬斥,而是低聲的問一句:潤生回來了沒有?——當然,這是後話,在此沒必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秀蘭家裏成了萬元戶後,父親給她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買了一輛自行車和手表,讓女兒在人前揚眉吐氣,不輸給城裏人。那時農村自行車還不普及,能買起自行車的人不多,潤生、潤喜每天上學都靠步行,從來沒有騎過車子。騎著車子的秀蘭在同學麵前就有了一定的優越性,加之她的衣服也很時新,人們還以為她是城裏的娃,或者有在外麵工作的親人。畢業後,秀蘭不想在農村勞動,父親給她在鎮上開了一間門市,經營煙酒百貨。那時供銷社的壟斷經營剛剛打破,能夠開起門市的人還不多,秀蘭家的門市生意興隆,沒有多長時間,塬上的人便都象當初認識潤蓮一樣,很快就認識了她。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秀蘭出名後,麻煩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先是鎮上不良的少年經常去門市騷擾,進去不買貨,為的就是跟秀蘭拉話。秀蘭不理他們,這些人便賴著不走。後來,父親找了鄉上的幹部,秀蘭家是鄉上重點扶持的萬元戶,於是派出所出麵,不良少年們再不敢來了。他們不去門市了,秀蘭的家裏卻擠滿了人,媒人絡繹不絕地來回穿梭,給他們穿針引線。秀蘭早就厭惡了這幫小子,一個也看不上。父親尊重她的意見,女兒不同意的事情堅決不強求,結果媒人滿懷信心地來,灰溜溜的都回去了。
  
  其實父親也很關注女兒的婚事。秀蘭已經二十歲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是年齡。村裏跟她一樣的女子有的已經抱上了孩子。前來說媒的不是所有的人父親都看不上的,有一個在鄉上工作的小子就讓他動了心,並且開始做女兒的工作了。
  
  這個在鄉上工作的年輕人叫黃新,大家都叫他小黃。小黃是西塬上的人,二爸在縣城工作,於是就走了後門,到北塬鄉當幹事。當了一輩子的農民對吃皇糧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敬意,總覺得人家比自己高一等。就象當初潤蓮跟潤英一樣,成了北塬上的明星。客觀上來說,這於幾十年的城鄉差別是有必然的聯係的。農民和市民象歐洲中世紀時期的貴族平民之分一樣,占中國人口的百分之八十的農民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直延續至今,承擔者建設城市、美化城市的農民工,在許多地方被人們歧視。
  
  小黃比秀蘭大一歲,家裏就他一個男孩,姐姐已經出嫁,因此家中沒有拖累,小黃又參加了工作,小夥子人長得也不錯,因此秀蘭父親從一開始便喜歡上他了。
  
  小黃受到了準嶽父的默認,當然很高興。因為她知道,秀蘭現在已經是北塬上的名人,爭她的年輕人很多。人哪,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小黃就是懷著這樣的心理來追秀蘭的。
  
  父親讓女兒表態。秀蘭未置可否。因為在遇到潤生之前,她還沒有遇到比這更合適的人選。但當對方提出訂婚的時候,秀蘭堅決反對,說再給她一年的考慮時間。父親很著急,但女兒的脾氣他知道,別看她整日笑嘻嘻的,說話柔聲細語,遇到關鍵的問題,這女子牛著哩!
  
  就在這個時候,潤生闖進了秀蘭的心裏。
  
  從黃泥村回來後,她食之無味,夜不能寐。在那樣窮的家裏,居然有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人。也許姑娘的感情在一開始的時候僅僅是一種憐憫,覺得世道對他太不公平,不應該把他埋沒了。後來她就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這種責任就是早日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讓他成就一番事業。憑著姑娘的直覺,秀蘭認為隻要給他提供一定的條件,潤生一定會成才的。即使呆在農村,也不應該活得這樣窩囊!後來,這種感覺就便成了一種渴望,一種強烈地想見到他的渴望。她想跟他溝通,想了解他有什麽想法,哪怕作為朋友,她想給他提供一定的幫助。也許他不一定會接受這種恩賜,但她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也不知道這個一貧如洗的窮小子是施了什麽樣的魔法,居然把她的心給勾走了!
   
  “潤生,你覺得那女子咋樣?”過了幾天,貴芳去她姐家路過黃泥村,就拐了進來。說實話,如果潤生家裏不是這樣窮,她一定會把自己嫁給他的。潤生是優秀的,貴芳知道。
  
  “哪個女子?”潤生不解地問。
  
  “哎呀就是那天我帶到你家裏來的那個女子,她叫秀蘭。”貴芳有些著急了。
  
  “沒有印象。”潤生正在揀煙,家裏很亂,也沒有地方讓貴芳坐下來。
  
  “你覺得她長得咋樣?”貴芳找了個地方,墩了下來。
  
  “她長什麽樣我又沒注意。”潤生心不在焉的說。
  
  “那我再把她帶來,這回你可看好了。”貴芳不肯放棄。
  
  “你最好別帶她來,來了我也不會跟她談的。”潤生說。
  
  然而貴芳還是在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把秀蘭帶來了。倆人騎了一把嶄新的自行車,飛鴿牌的,車子的斜梁上纏滿了廢棄的電影膠片,烏黑明亮。秀蘭今天明顯是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一件橄欖綠色的列寧裝上衣,一條黑藍色的卡嘰褲子,腳穿一雙白色的網球鞋,顯得朝氣蓬勃,神采奕奕。潤生上一次確實沒有注意她,光顧了和貴芳拉話。今天明擺著知道她是來相親的,心裏倒拘促起來,說起話來也顛三倒四,並不時地拿眼睛瞟她一眼。秀蘭的臉上紅撲撲的,象是剛跑完一千米的運動員,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剛才騎車子時蹬得過快。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看潤生的書畫作品,看得一絲不苟。
  
  “這回可看仔細了嗬!”貴芳在一旁說著,秀蘭便羞得低下了頭,哧哧地隻管笑。
  
  潤生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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