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22）

二十二
　　
　　潤喜參軍以後，大媽經常來坐。大媽現在是功成名就，受村人另眼相看，因此，作為大嫂，她有必要來幫弟弟一把。
　　
　　大媽把潤生的母親接到鎮上，享受城裏人的生活。素雲住了幾天，盡管潤蓮姐妹對她很好，還是覺得很不方便。素雲受不了潤蓮那種教訓人的口氣，說潤喜是個倒材，成不了什麽事情。二大一輩子窩囊，把光景過成那樣；潤生沒有出息，考不上學還不好好下苦，不如趕快給他說個媳婦，一結婚就安穩了；潤梅、潤葉沒良心，光顧自己過光景，不管娘家人的死活……等等。素雲雖然不愛聽這些話，但潤蓮說得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她給娘家添加了不少，特別是那三麵磚窯，不是一般人能修起來的，潤蓮有自己驕傲的資本。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讓侄女這樣數落，畢竟心裏不是滋味，素雲覺得再呆下去很別扭，於是就回來了。
　　
　　回來後的第二天，大媽就來了。
　　
　　大媽說：“我給咱潤生看了一個媳婦，西塬上的。女子很靈醒，能幹活，又頗實（踏實），一看就是個會過光景的人。他二大一輩子沒膿水，他二媽你可要有主意哩！不能由娃的意意。”素雲說潤生現在可能不會提這事的，前些天白秀來說東源上的一個女子，潤生連看都不看一眼。再說，咱這麽焦結的光景，哪個女子願意上門哩！大媽說咱窮是窮，可潤生長的排場，又有文化，女娃見了會喜歡的。
　　
　　潤生回來後母親把此事給他說了。潤生堅決反對。第二天，大媽就將西塬上的女子帶來了。
　　
　　女子長得很敦實，個頭不到一米五，眼睛很小，嘴唇肥厚，眉毛粗重，黑黑的皮膚很粗糙，一看就是個能幹活的人。大媽讓她坐，女子環視四周，見四壁徒清，一貧如洗，露出鄙夷的神色。潤生回來後又匆匆地走了，壓根沒把這事當成事情。女子出來後，大媽問咋樣？女子撇撇嘴說：“咋還有這麽窮的人哩！可惜了這個娃哩！”大媽說光景窮是他大沒本事，我潤生可是個有理想的娃，跟了他你一定能享福的。“女子輕蔑地一笑：“那就留著給有福的人享受吧，我可沒那個福份！”女子回去後又哭又鬧，說大媽欺負她，給她說那麽窮的人家。
　　
　　彩娥來信了，郵遞員送到隊部，一看是寫給潤生的，紅星兄弟就偷著拆開了。
　　
　　信上，彩娥除了講述她在學校的一些情況，力勸潤生再去補習，同時明確表達了她對潤生的愛慕。
　　
　　第二天，這個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裏傳開。人們議論紛紛，感覺不可思議。
　　
　　世彥、豆花氣咻咻地跑來質問，看是不是潤生勾引了她的女兒，給她寫了求愛信，彩娥才會產生那樣的念頭。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麽貨色，也敢動我大學生女兒的主意，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休想！”世彥氣勢咻咻地說。
　　
　　潤生拿了一把钁頭砍柴去了。這種事情越說越粘，不如不理。
　　
　　母親坐在炕上流淚，一方麵在想潤喜，一方麵為潤生操心。
　　
　　豆花跑了進來，一盆涼水就潑在潤生母親的頭上。
　　
　　數九寒天，這一盆冷水可把老太太激得夠嗆，像個落湯雞似的，渾身都濕透了。
　　
　　“——讓你好好清醒清醒！”豆花說完哈哈哈地笑著，走了。
　　
　　母親病了，躺在炕上發燒得很厲害。潤生氣壞了，跑過去找豆花算帳，一家人閉門不出，任憑你怎麽呼喊也不開門。
　　
　　潤生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幾天後，鎮上逢集，潤生想把圈裏的一個豬娃賣了，給母親看病。他來到集上牲口交易市場，看見已有很多人等在那裏。市場很髒，到處是牲口的糞便。驢的叫聲和豬的哀鳴讓這裏很熱鬧。交易的雙方用草帽做掩護，一隻手在裏麵捏著價格，表情很豐富。拖拉機堵住了路口，潤生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那頭豬仔趕了進去。
　　
　　市場的旁邊便是服裝市場，花花綠綠的衣服在繩子上迎風飄揚，披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接受來來往往的人們檢閱。攤主在高聲地叫賣著，不斷有婦人把衣服撩起來看，然後依依不舍地離開。一個孩子在一件衣服前不走了，被父親狠狠地踢了一腳，哭著離開了。集市上灰塵很大，人們蓬頭垢麵地打著招呼，匆匆地忙著自己的事情，顯得很興奮。路邊的小鍋灶濃煙滾滾，香氣襲人，生意旺盛。一股風沙攜著碎紙飄在了鍋裏，賣飯的用勺撇了，吃飯的人都裝著沒看見——餓了一天，沒有人在乎這些。這時，潤生看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裏，看時，原來是中學的同學王貴芳。王貴芳跟潤生同桌，一直很喜歡他，畢業的時候還給他送過照片和筆記本，筆記本裏有一封信，說她一直喜歡他。王貴芳也沒考上學，靠了當鄉幹部的二爸當上了民辦教師。後來她跟彩娥還來到他的家裏，明確表示不嫌潤生家貧，但她的父親堅決反對，她就退縮了。
　　
　　潤生忙縮了頭，不想理她，貴芳卻說話了。
　　
　　“——潤生，坐那裏幹啥嘛？過來吃餃子吧！”
　　
　　“你也來了。”潤生隻好也跟她打招呼。坐著沒動。
　　
　　“——再下一碗餃子！”貴芳對賣飯的說，然後又衝著潤生喊：“過來嘛！我已經給你要了。”
　　
　　潤生隻好硬著頭皮坐了過去。
　　
　　“整天忙啥哩，連個人影也見不到？”貴芳忽閃著一對大眼睛問。
　　
　　“修理地球哩，還能幹啥？”
　　
　　“我給你說個事。”貴芳笑眯眯地看著潤生，表情很曖昧。
　　
　　“啥事。”潤生頭也沒抬，顯得有氣無力的樣子。
　　
　　“我們村有一個女子叫秀蘭，跟我關係很好。秀蘭心眼好，人又不撩滑（輕浮），心靈手巧，是個過光景的人，我想把她說給你。”
　　
　　“我現在不想考慮自己的事情。”潤生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那是個好女子，你見了就知道了。跟我一塊耍大的，我能日弄你？”貴芳有些急躁。
　　
　　“關鍵是我現在不想結婚。一結婚就等於把人拴住了，這輩子就全完了！”潤生說。
　　
　　“很少在集市上見到你，你今天來有事？”貴芳問。
　　
　　“也沒什麽事情。家裏有一對豬娃，想處理一個。”潤生說著就低下了頭。
　　
　　“賣了沒有？”貴芳關心地問。
　　
　　“還沒有。我得趕緊過去，說不定它就跑了。”說完就站了起來。
　　
　　“我來幫你吧。”貴芳付了飯錢，跟著潤生來到了交易市場。
　　
　　“——誰要豬娃？優質豬下的豬娃，肯吃肯喝能長肉，便宜賣了！”貴芳衝著市場就喊了起來。
　　
　　人們都回過了頭往這邊看。一個穿著時尚的女孩高聲叫賣豬仔，這種情況還沒見過。潤生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不一會就圍了一堆人，紛紛詢問豬娃的價錢。潤生原想著能賣十五元就不錯了，結果買了二十五元！
　　
　　“咋樣？我做生意還行吧？”貴芳得意地望著潤生。一隻手把頭發攏上去，哧哧地笑。
　　
　　“反正比我強。”潤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兩天後，貴芳來了。跟她一塊來的還有那個叫秀蘭的女子。
　　
　　秀蘭並不知道貴芳讓她來幹什麽，隻說是到她的一個同學家玩。那時家裏已經給她說對象了，男方是鄉上的幹事，有工作的人。秀蘭見過幾次，覺得自己不喜歡那個男的，父親卻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貴芳說我有一個男同學，喜歡畫畫，很有才華，學習也很好，就是因為家裏窮，沒錢讓他再複習考試。秀蘭曾經聽她說過潤生的事情，知道貴芳喜歡他，就說隻要人好，窮一些有什麽？窮又不能紮根，完全是可以改變的。貴芳說你不知道那窮是什麽樣子，那不是一般的窮，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於是兩個人就來了。
　　

走進院子的時候，秀蘭盡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景狀怕了一跳：一座殘亙斷壁的院落，幾間破舊不堪的瓦房。院牆上長滿了衰草，幾棵仙人掌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被一群狗尾巴草所包圍。院子的南邊塌成一個缺口，大得能趕進幾頭牛，用一些刺棘攔上了；院子的西邊是豬圈，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腥臭味，豬們正在裏麵拚命地拱門；院子的東邊是牛棚，牛糞多得快要溢出來，眼看就有牛槽高了。幾間破舊的瓦房撐在院子的北邊，象是隨時就要倒掉的樣子，瓦房上長滿了苔鮮，綠汪汪一片，象禿子頭上的疥瘡一樣難看。屋外簡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撐著，窗子的旁邊掛滿了繩子、篦子、鋤頭、钁頭以及一些牛革頭等農具。門上的對聯已經曬成了白色，斑駁得隻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但內容依稀可辯。
　　
　　進了屋子，黑黝黝地竟一時看不清什麽，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後，才發現腳地和炕上全是烤煙，一對老人正在佝僂著身子解煙架上的繩子。老漢胡子蒼白，頭發上掛滿了煙末，臉上的皺紋象核桃皮一樣地鋪著，顯得蒼桑無比。秀蘭在心裏估摸著他的年齡，估計起碼有七八十歲。若幹年後，秀蘭覺得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再也沒有什麽變化。他穿了一件對襟的夾襖，上麵的灰塵厚厚的一層，腰間勒了一條麻繩，在前麵打了個死結；老婆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是臘黃的顏色，一個大括弧套著一個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擠出一些笑容，但讓人看著卻比哭還難受。屋裏除了一個舊得發亮的櫃子外，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幾隻雞仔正在灶火的柴草裏覓食，見有人進來，驚得一下子就飛了起來，帶起滿屋的灰塵。潤生見貴芳帶了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進來，臉上是極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裏的煙葉，把貴芳和秀蘭招呼到院子裏。
　　
　　院裏有一棵棗樹。
　　
　　秀蘭走進院子的時候正值棗紅的季節，潤生於是拿出了家裏最好的東西紅棗來招待她們。在秀蘭看來，潤生的個頭不算高，一米七的樣子，卻生得細皮嫩肉，濃眉大眼，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的良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很洋氣，讓人咋看都不象農村娃。秀蘭長得白白淨淨，苗條的身材，一雙長長的辮子直搭到腿彎。
　　
　　秀蘭看著潤生家一屋的破爛直皺眉頭。但不一會，她的目光就停留在牆上：牆上是潤生畫的畫和獲得過的獎狀。秀蘭看得很仔細，一股由衷的喜歡寫在臉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幾遍，她才恍恍然地離去。從此，潤生的畫便掛在了秀蘭的心裏，潤生的影子開始在秀蘭的心頭影影綽綽，揮之不去。
　　
　　貴芳見秀蘭那樣喜歡，便說我看你們兩個挺合適。秀蘭立馬便紅了臉，瞋怪地搗了女伴一拳，說你盡胡說些啥！人家潤生才看不上咱哩。貴芳說罷了我給你問問，興許你們還真是一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