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潤生回來了,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家裏。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離家這麽久,因此感覺村裏的一草一木都是親切而又新鮮的。
村裏人象不認識他似的,看見他都在一邊竊竊私語,沒有人跟他打招呼,這讓他感到有些迷茫。難道剛剛一年的時間,他們就將他遺忘了嗎?顯然不是這樣。他們那迷茫的眼神裏無疑有一種責備的意思,這一點潤生看得出來。於是他看見人便主動打招呼,直到走到老槐樹下,白秀看見他了,老遠就跑了過來,說潤生你可回來了,把你媽都快急死了!你這娃咋能這樣,出去一年了也不給家裏吭一聲。說完便圍著他左看右看,用手在他的身上這拍拍那拽拽,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一樣高興。這時豆花的聲音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人也像一股風似的卷了過來:“哎呀這不是潤生嗎?——你可回來了!把你媽都快想死了!”接著一把就抓住了潤生的手,上看下看:“我娃出去一年,到阿達(哪裏)去了?嬸做夢都夢見你哩!——彩娥考上了大學,你知道吧?死女子來了幾封信都問你的情況哩!”然後盯著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會,對著旁邊的人說:“你別說,這娃出去一年,人也白了,衣服也新了,比以前洋氣多了——潤生我娃出去肯定到好處咧,你媽看見肯定會高興的。”白秀說:“你快讓人家回去吧,潤生還等著見他媽哩!”正說著,潤生媽已經出來了,顫巍巍的,象是站立不穩的樣子。父親緊緊地跟在後麵,一隻手扶著她。看來已經有人給他們通知了。
潤生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看時,父親的眼睛紅紅的,母親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珠。
潤喜也出來了,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拿了他的行李就走。晚上的時候兩個姐姐就都來了,父親高興的轉來轉去,母親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隻有潤喜一個人坐在那裏好像心事重重,顯得悶悶不樂。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許多下放農村的人都得到了平反,郭世傲也不例外,但他拒絕在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已經厭倦了原來的工作,習慣了放羊的生活。但是黃泥村沒有他們的戶口,因此也就得不到土地。隊裏的拖拉機、電視機、縫紉機等公有財產都賣給了私人,羊群自然也不例外,郭世傲於是在農村也麵臨著失業。出了放羊,他還能幹什麽呢?於是,他東拚西湊借了錢,把那些羊買了下來,這才保住了羊倌的位置。
世傲家住在溝渠裏的土窯雖然沒有澇池的侵襲,可是年久失修,已經很破舊了。窯麵的地方塌了一大塊,一顆水秋樹從上麵倒了下來,遮住了窗戶;門前的水溝遇到下雨就成了河,不能過去。潤勝家沒搬之前,院子裏兩家人還有個照應,現在孤零零救生了他們。孩子不覺間已經長大,一家人還擠在一條炕上,老郭找到世彥,想在村裏要一院底子,蓋三間瓦房。說了也不下數十次,就是沒有結果。剛開始的時候是廣富出麵,哭哭啼啼地訴說不幸:女兒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空間了,住在一起不方便。世彥當時就反駁回去:女兒再大也是自己的女子,一條村的人都能在一起住,就你家不行了?廣富又說,兒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人家來一看地方就走了,總不能把媳婦娶在破窯裏吧?世彥說沒房子的人多了,又不是你一家,大家都提這樣的條件,我怎麽解決得了?其實這不過是個推辭,那時的農村,隻要你有錢修得起,院底子一般都不會有什麽困難的。頂多把隊幹部叫到家裏炒兩個菜,喝一瓶酒,問題就解決了。奈何老郭不是黃泥村的人,隊幹部同意給他地基,社員還不答應。再說廣富在世彥眼裏沒有一點魅力,一看見她就頭疼。老郭於是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任隊長身上。紅星上任後,老郭帶了煙酒親自上門,紅星受了煙酒,答應把事情辦妥。等到幹部會上一說,大家都反對,才知道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後來包產到戶,地都分出去了,哪有院底子給他們家?老郭一家人就隻好還住在那裏,直到村裏要填平溝渠,才把他們遷到果園的舊房裏。後來,老郭的女兒談了一個做生意的人,這個人看到當地有豐富的蘋果資源,就成立了一個果業加工廠,在縣城租了房子,把事情弄起來了。第二年,女兒在縣城買了房子,把父母都接了下去,老郭一家才結束了十年多的洞穴生活。
潤生被公安人員送回來的那天,把袁玫父女下了一跳。他們還以為潤生在外麵闖了什麽禍事。公安人員高度地讚揚了他大無畏的精神,說這兩個歹徒近年來連續作案,搶劫強奸,無惡不作。袁玫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兩個歹徒對她的暴行,說不定就是這兩個小子。要不是潤生相救,說不定自己早就被他們糟蹋甚至迫害。那個月晴風清的晚上留給袁玫的是無盡的恐懼。
送走了公安人員,袁玫父親讓潤生跟他們一起,在縣城最好的酒店定了一桌飯。席間,袁玫父親舉起了一杯酒,說:“我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今天要喝一杯。潤生,你來這裏也有一年時間了,我們的情況你應該了解得差不多了,我這人的為人處事你也知道一些,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感謝你對袁玫的救命之恩,這一年來,如果有什麽地方照顧不周,還希望你能諒解。”說完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給潤生也斟滿了,說:“我就這麽一個女兒,袁玫從小沒有母親,我對她嬌生慣養,所以很多地方沒有禮貌,比較任性。平日裏在一起,你對她也多有關照。袁玫對你的感情你心裏應該清楚,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希望在適合的情況下給你們辦一場訂婚宴會,把關係確定下來,這樣以後也好相處,怎麽樣?”
潤生沒想到他今天會講這些話,愣在那裏,一時沒緩過神來。袁玫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夠回答。潤生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就一飲而盡。由於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他被嗆得差點流出了眼淚。袁玫忙拿出了自己的手絹,給他揩拭。袁廠長也端起了酒杯,說了聲:“好!”然後一口就喝了下去。兩杯酒下肚,臉色已是緋紅,看著潤生不好意思地笑。
如果這事在一天前提出,潤生是斷然不能答應的,如今他被證實已經沒有官司,說明紅衛根本就沒有事情。潤生開始猶豫了。
袁廠長又給他斟滿了酒杯,兩個男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三杯就下肚,話就多了起來。潤生這才把憋在心中一年來的秘密倒了出來,直聽得父女倆都瞪大了雙眼。
“知道了吧?我是一個殺人的逃犯,一個可能被通緝的逃犯,怎麽能象正常人一樣堂堂正正地做人呢?”潤生激動地說。
“為你的徹底平反幹杯!”袁廠長又端起了杯子。袁玫也向服務員要了一個杯子,給自己斟滿,同他們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潤生是激動的,套在身上的無形枷鎖已經解脫,自己從此可以自由了;袁廠長是高興的,自己選的成龍快婿果然沒看走眼,是個好樣的男子漢!袁玫是高興的,自己心愛的人讓人驕傲,潤生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愛自己了,用不著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了。袁廠長提議一起送潤生回一趟家,拜見他的父母,然後再回來繼續工作。
潤生不同意,他說還是讓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吧。一年多沒有回去了,家裏不知道成什麽樣了,他要一個人先回家看看。袁廠長尊重了潤生的選擇,囑咐他快去快回。
潤生一家人擠在一張大炕上,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時候。那時大哥大姐和二姐都在,姊妹六人和父母,一張炕上鋪得滿滿的,冬天也不會覺得冷。大姐抱著兒子已經睡著了,二姐好像也進入了夢鄉。潤喜出去找夥伴去了,晚上不回來。父親好像沒有睡,但是也不說話,隻有母親在滔滔不絕的給他講述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一點睡意也沒有。母親說你這一年在外麵受得什麽苦?潤生說其實也沒有受什麽苦,在一家工廠給人打工。母親說那家工廠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潤生說是私人的。母親就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她又說,你還去嗎?潤生說還沒有想好。母親說你不要去了。彩娥考上大學了,你知道嗎?潤生說我知道。母親就又沉默了。“我跟你大的意思,你還是再回學校去,參加明年的高考。”母親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說。這時潤生聽見父親在輕聲咳嗽,以證明自己沒有睡著,並且是同意這個決定的。“潤喜跟你生氣,也是為了這事。”母親說。說完便不肯聲了,留給他思考的餘地。潤生望著窗外,碾轉反測,雞叫三遍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