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19)

(2006-06-07 16:18:21) 下一個


  十九
  
   潤生回來了,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家裏。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離家這麽久,因此感覺村裏的一草一木都是親切而又新鮮的。
  
   村裏人象不認識他似的,看見他都在一邊竊竊私語,沒有人跟他打招呼,這讓他感到有些迷茫。難道剛剛一年的時間,他們就將他遺忘了嗎?顯然不是這樣。他們那迷茫的眼神裏無疑有一種責備的意思,這一點潤生看得出來。於是他看見人便主動打招呼,直到走到老槐樹下,白秀看見他了,老遠就跑了過來,說潤生你可回來了,把你媽都快急死了!你這娃咋能這樣,出去一年了也不給家裏吭一聲。說完便圍著他左看右看,用手在他的身上這拍拍那拽拽,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一樣高興。這時豆花的聲音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人也像一股風似的卷了過來:“哎呀這不是潤生嗎?——你可回來了!把你媽都快想死了!”接著一把就抓住了潤生的手,上看下看:“我娃出去一年,到阿達(哪裏)去了?嬸做夢都夢見你哩!——彩娥考上了大學,你知道吧?死女子來了幾封信都問你的情況哩!”然後盯著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會,對著旁邊的人說:“你別說,這娃出去一年,人也白了,衣服也新了,比以前洋氣多了——潤生我娃出去肯定到好處咧,你媽看見肯定會高興的。”白秀說:“你快讓人家回去吧,潤生還等著見他媽哩!”正說著,潤生媽已經出來了,顫巍巍的,象是站立不穩的樣子。父親緊緊地跟在後麵,一隻手扶著她。看來已經有人給他們通知了。
  
   潤生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看時,父親的眼睛紅紅的,母親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珠。
  
  潤喜也出來了,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拿了他的行李就走。晚上的時候兩個姐姐就都來了,父親高興的轉來轉去,母親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隻有潤喜一個人坐在那裏好像心事重重,顯得悶悶不樂。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許多下放農村的人都得到了平反,郭世傲也不例外,但他拒絕在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已經厭倦了原來的工作,習慣了放羊的生活。但是黃泥村沒有他們的戶口,因此也就得不到土地。隊裏的拖拉機、電視機、縫紉機等公有財產都賣給了私人,羊群自然也不例外,郭世傲於是在農村也麵臨著失業。出了放羊,他還能幹什麽呢?於是,他東拚西湊借了錢,把那些羊買了下來,這才保住了羊倌的位置。
  
  世傲家住在溝渠裏的土窯雖然沒有澇池的侵襲,可是年久失修,已經很破舊了。窯麵的地方塌了一大塊,一顆水秋樹從上麵倒了下來,遮住了窗戶;門前的水溝遇到下雨就成了河,不能過去。潤勝家沒搬之前,院子裏兩家人還有個照應,現在孤零零救生了他們。孩子不覺間已經長大,一家人還擠在一條炕上,老郭找到世彥,想在村裏要一院底子,蓋三間瓦房。說了也不下數十次,就是沒有結果。剛開始的時候是廣富出麵,哭哭啼啼地訴說不幸:女兒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空間了,住在一起不方便。世彥當時就反駁回去:女兒再大也是自己的女子,一條村的人都能在一起住,就你家不行了?廣富又說,兒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人家來一看地方就走了,總不能把媳婦娶在破窯裏吧?世彥說沒房子的人多了,又不是你一家,大家都提這樣的條件,我怎麽解決得了?其實這不過是個推辭,那時的農村,隻要你有錢修得起,院底子一般都不會有什麽困難的。頂多把隊幹部叫到家裏炒兩個菜,喝一瓶酒,問題就解決了。奈何老郭不是黃泥村的人,隊幹部同意給他地基,社員還不答應。再說廣富在世彥眼裏沒有一點魅力,一看見她就頭疼。老郭於是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任隊長身上。紅星上任後,老郭帶了煙酒親自上門,紅星受了煙酒,答應把事情辦妥。等到幹部會上一說,大家都反對,才知道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後來包產到戶,地都分出去了,哪有院底子給他們家?老郭一家人就隻好還住在那裏,直到村裏要填平溝渠,才把他們遷到果園的舊房裏。後來,老郭的女兒談了一個做生意的人,這個人看到當地有豐富的蘋果資源,就成立了一個果業加工廠,在縣城租了房子,把事情弄起來了。第二年,女兒在縣城買了房子,把父母都接了下去,老郭一家才結束了十年多的洞穴生活。
  
  潤生被公安人員送回來的那天,把袁玫父女下了一跳。他們還以為潤生在外麵闖了什麽禍事。公安人員高度地讚揚了他大無畏的精神,說這兩個歹徒近年來連續作案,搶劫強奸,無惡不作。袁玫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兩個歹徒對她的暴行,說不定就是這兩個小子。要不是潤生相救,說不定自己早就被他們糟蹋甚至迫害。那個月晴風清的晚上留給袁玫的是無盡的恐懼。
  
  送走了公安人員,袁玫父親讓潤生跟他們一起,在縣城最好的酒店定了一桌飯。席間,袁玫父親舉起了一杯酒,說:“我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今天要喝一杯。潤生,你來這裏也有一年時間了,我們的情況你應該了解得差不多了,我這人的為人處事你也知道一些,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感謝你對袁玫的救命之恩,這一年來,如果有什麽地方照顧不周,還希望你能諒解。”說完自己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給潤生也斟滿了,說:“我就這麽一個女兒,袁玫從小沒有母親,我對她嬌生慣養,所以很多地方沒有禮貌,比較任性。平日裏在一起,你對她也多有關照。袁玫對你的感情你心裏應該清楚,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希望在適合的情況下給你們辦一場訂婚宴會,把關係確定下來,這樣以後也好相處,怎麽樣?
  
  潤生沒想到他今天會講這些話,愣在那裏,一時沒緩過神來。袁玫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夠回答。潤生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就一飲而盡。由於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他被嗆得差點流出了眼淚。袁玫忙拿出了自己的手絹,給他揩拭。袁廠長也端起了酒杯,說了聲:“好!”然後一口就喝了下去。兩杯酒下肚,臉色已是緋紅,看著潤生不好意思地笑。
  
  如果這事在一天前提出,潤生是斷然不能答應的,如今他被證實已經沒有官司,說明紅衛根本就沒有事情。潤生開始猶豫了。
  
  袁廠長又給他斟滿了酒杯,兩個男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三杯就下肚,話就多了起來。潤生這才把憋在心中一年來的秘密倒了出來,直聽得父女倆都瞪大了雙眼。
  
  “知道了吧?我是一個殺人的逃犯,一個可能被通緝的逃犯,怎麽能象正常人一樣堂堂正正地做人呢?”潤生激動地說。
  
  “為你的徹底平反幹杯!”袁廠長又端起了杯子。袁玫也向服務員要了一個杯子,給自己斟滿,同他們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潤生是激動的,套在身上的無形枷鎖已經解脫,自己從此可以自由了;袁廠長是高興的,自己選的成龍快婿果然沒看走眼,是個好樣的男子漢!袁玫是高興的,自己心愛的人讓人驕傲,潤生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愛自己了,用不著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了。袁廠長提議一起送潤生回一趟家,拜見他的父母,然後再回來繼續工作。
  
  潤生不同意,他說還是讓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吧。一年多沒有回去了,家裏不知道成什麽樣了,他要一個人先回家看看。袁廠長尊重了潤生的選擇,囑咐他快去快回。
  
  潤生一家人擠在一張大炕上,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時候。那時大哥大姐和二姐都在,姊妹六人和父母,一張炕上鋪得滿滿的,冬天也不會覺得冷。大姐抱著兒子已經睡著了,二姐好像也進入了夢鄉。潤喜出去找夥伴去了,晚上不回來。父親好像沒有睡,但是也不說話,隻有母親在滔滔不絕的給他講述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一點睡意也沒有。母親說你這一年在外麵受得什麽苦?潤生說其實也沒有受什麽苦,在一家工廠給人打工。母親說那家工廠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潤生說是私人的。母親就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她又說,你還去嗎?潤生說還沒有想好。母親說你不要去了。彩娥考上大學了,你知道嗎?潤生說我知道。母親就又沉默了。“我跟你大的意思,你還是再回學校去,參加明年的高考。”母親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說。這時潤生聽見父親在輕聲咳嗽,以證明自己沒有睡著,並且是同意這個決定的。“潤喜跟你生氣,也是為了這事。”母親說。說完便不肯聲了,留給他思考的餘地。潤生望著窗外,碾轉反測,雞叫三遍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潤生帶回來的錢還清了村裏人多年來的欠帳。這些欠帳有生產隊的時候替他們家頂的公糧款;有給他家賒了豬娃已經幾年了的欠款;有給他家耕了田的欠款,更多的是父親做生意時賠進去的錢,這些年來人家一直沒有要。世彥說那對豬娃錢我都忘了,你還記著,你大村裏欠人的錢很多,你能還清嗎?潤生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我大不管有多少欠帳,我一定要還上。父親高崇德沒有遺傳爺爺的衣缽,從小就不喜歡動書,對做生意卻獨感興趣。別人做生意能把一塊錢變成十塊錢,崇德做生意把袍子變成襖,襖再變成馬甲,最後連馬甲也沒有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他從縣城販的豬娃趕到鄰縣的集市上去賣。往往一個豬娃賺的錢還不夠一天的夥食費。他做生意對自己很苛刻,不管多遠的路,從來不搭車,一天不吃不喝,即使帶著孩子也一樣。後來,就沒有人賒給他豬娃了,沒有了本錢,生意就做不成了,家裏反倒少欠了別人許多錢。那時的農村雖然普遍苦焦,家家都窮,但黃泥村象潤生家這麽一清二白的家庭隻有幾戶。其中一個是精神有問題,光景過不起來;另一位是懶得幹活,家裏比潤生家還要淒慘。那時,政策已經允許包產到戶,有勞力的人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潤生家卻依然掙紮在貧困線上,什麽也沒有。
  
  潤喜說什麽也不到學校去了,潤生去了一趟學校,看見校園的黑板上有他的名字,是公開開除的幾名學生。潤生長歎了一聲,覺得肩上的膽子更重。彩娥給他來了一封信,信中講述了學校生龍活虎的生活,力勸他再補習一年,當然這也是全家人的意思。潤生找出了原來的課本,翻了翻又放下了。他來到紅星家說自己想承包一塊溝地,因為溝地很便宜,弄好了一家人就不愁吃的了。紅星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蘆草溝給他分了十幾畝的山地,父子幾個就進溝了。
  
  蘆葦溝到處是石頭,父子幾個揀了十多天也沒揀完,眼看石頭都快堆成了山,一個個手上都出了血,潤生的一個指甲都摳掉了。最難弄的倒不是這些石頭,石頭的下麵是密密麻麻的蘆葦根,縱橫交錯,星羅棋布。蘆葦根很結實,怎麽弄也砍不完。潤生知道,如果這些根不除,就別指望長莊稼。潤喜說紅星心眼瞎著哩,專門給這樣的地報複我們。潤生不這樣認。潤生說再肥的地都是人整出來的,隻要苦下到了,莊稼是不會虧人的。
  
  河灘的地整理完後,父子幾個又開始開山上的荒地。荒地上長滿茂密的灌木林,每天也開不了多少,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早晨披著星光出門,晚上踏著月光回家,一路上人軟得象一根皮條,腿都開始不聽使喚了。地整理完後便從塬上往下擔糞,每天上山下山往返十多趟,肩膀都壓爛了。潤生憋著一股勁,這樣幹下去不信沒有啥吃。開始播種了,家家都套上了牲口,他們家沒有,於是就用人力。潤生兄弟拉犁,父親在後麵耕地。因為蘆葦的毛根不容易弄盡,絆在犁上怎麽也拉不動。或者遇上了一塊沒有挖出的石頭,犁便有可能被崩壞。後來黑蛋種完了他的莊稼,吆著牲口趕來幫忙了,這才順利地把地種上。種上之後還要經管,要不就會全被烏鴉、喜鵲刨出來吃光。莊稼有苗不愁長,一個多月後,玉米苗已經綠瑩瑩的了。
  
  每年一度的高考預選來臨了。彩娥寄來了複習試題,要他加緊學習。每天繁重的勞動,哪有時間看書?因為沒有係統的複習,潤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預選上。來到昔日熟悉的學校,空曠的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突然想起了他們在學校的歲月,那時他們每天早晨都在操場念書,操場邊的每個白楊樹下都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
  
  學校有食堂,食堂的夥食分粗糧和細糧。粗糧就是玉米麵,細糧是白麵。食堂的大師傅把饃蒸的比磚頭還硬,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同學們說用它打狗比石頭還足勁。早晨的時候食堂有玉米糊糊,熱騰騰的,大家都喜歡喝。有一次稀飯快打完了,從裏麵撈出一隻很大的老鼠,同學們於是全都吐了,沒有喝完的把稀飯都倒在了灶房的門口,黃哈哈一片。後來就沒人喝食堂的稀飯了,食堂也不燒開水,寒冬臘月大家喝涼水。潤生跟同學們跑到對麵的醫院接開水,讓家不讓,於是就瞅了沒人的時候悄悄去偷,偷出來的水往往剛開始加熱,根本就不開。因為饃都是從家裏拿,一個星期才回去一次,因此早就變質發黴了,饃上全是綠色的斑點和白白的毛毛。潤生於是就用毛巾擦了,泡在溫熱的水裏,放點鹽就吃。彩娥的情況要好一些,豆花給她攤了薄薄的煎餅,用罐頭瓶子裝滿了鹹菜,鹹菜用油辣子伴了,成了大家最愛吃的東西。於是往往在頭幾天的時候,彩娥都讓潤生吃她的煎餅,等煎餅吃完了再吃發了黴的饃饃,吃得人直吐酸水。後來,潤生就落下了很嚴重的胃病,遇到刺激性的東西就疼。
  
  冬日的時候草場上有風,同學們於是便來到後麵的山上。中午的時候大家喜歡聽彩娥唱歌,彩娥一開始不好意思,後來在潤生的鼓勵下就亮開了歌喉,同學們聽得忘記了背書。山上可以俯瞰整個縣城,一條寬闊的河流把縣城一分為二,一條長長的浮橋把兩岸連接了起來。潤生每次回家走小路就要過這座橋。浮橋用鋼絲和木板搭就,人走在上麵晃晃悠悠的,彩娥每次過橋都要拉著他的手才敢走。高高的寶塔近在尺呎,滄桑的塔頂光禿禿的,被歲月蝕去了最初的棱角。據說當年國民黨轟炸延安,曾把這裏當成延安寶塔進行轟炸,從而保持了聖地寶塔的完整性。太陽懶洋洋地從西上落下,氣溫頓時便涼了下來,該背的書沒有背完,隻能留給晚自習來做了。
  
  物是人非,如今彩娥已經是一名堂堂的大學生了,而他卻還是一名待考的考生,準確的說應該是一位八十年代新一代的農民。
  
  預選成績很快就公布了。潤民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預選。平日裏紮實的學習功底救了他。潤生回到家裏,一家人高興極了。是啊,太多太多的磨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親人臉上的笑容了。潤喜出去拿了一瓶酒,兄弟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接一杯地碰了幾下,心裏要表述的內容卻都表達出來了。
  
  預選過後兩個月就是高考,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功夫不負有心人,溝裏的玉米長勢也很好,這給了潤生很好的安慰。他借了一些錢買回了化肥,要潤喜追在玉米地裏。高考的那天潤民有些發燒,但他感覺沒事。考了語文出來,感覺還答的可以。正在這時,給潤生借錢的那個人來了,說家裏出了急事,著急用錢,要潤生給他想辦法。潤生的頭轟地一聲都大了,這個時候來要錢,他也沒有功夫去借,於是讓人家等他把試考完。那人很著急,於是就坐在考場外麵等他。潤生進了考場滿腦子都是怎樣給人家還錢的事,數學試卷上的考題一個也看不進去。他知道這關乎自己命運的事,卻怎樣也無法讓注意力集中,等到開始答題的時候,同學們已經開始交卷了!
  
  數學卷成績直接影響了潤生的考分,就這樣他的成績還是超過了預錄線二十多分。縣招辦的人讓他回到家裏等通知,潤民等呀等的,直等到學校都開學了,也沒等來他的錄取通知書!後來去招辦一查,招辦同誌說潤生所報的學校錄分太高,他沒有被錄取。
  
  讓潤生揪心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些:一場暴雨過後,溝裏的玉米被洪水全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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