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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2007-05-13 09:54:07) 下一個

我的母親

文/陳湃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回國前與父母合影於柬埔寨

人們常稱自己的母親是“偉大的母親”,而我的母親隻是個目不識丁的極其平凡的中國農村婦女,不敢稱“偉大”。但是,如果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個古代大丈夫的標準來衡量,我的母親可算是個女中大丈夫。

 一、   富貴不能淫

 我的母親姓謝名娣,一九零一年出生於廣東省東莞縣望牛墩鄉西富坊的一個貧農家庭,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外,還經常食不裹腹。有一次米缸已見底,母親唯有去河裏捉些蜆來煲蜆粥充饑,每人隻得一小碗。她的妹妹可能年少無知或過分的饑餓,竟然將她的那小碗也掄著吃光。母親看到這淒涼的情景,隻好暗自下淚,無語問蒼天。

我的祖父母也是廣東省東莞縣望牛墩鄉洲灣村的貧農,隻因無法為生而出洋,在高棉生了我的父親等四男一女。他們盡管客居異域,可是時刻懷念故鄉。可能怕兒孫日後忘宗忘祖吧,祖母非要物色正宗的“唐山”媳婦不可。

剛好這時,我的祖母帶了我的父親回國尋找媳婦。因為我的祖母是姓謝的,當然以姓謝的為優先錄取條件。於是父親與母親的婚事一拍即合。不到一個月,我的祖母就喜氣洋洋地帶了個正宗“唐山”媳婦回南洋,炫耀於人。隻是苦了我的母親,為了謀求生路,灑淚告別鄉土、家人,遠嫁南洋,那年她才十六歲!

我的雙親雖然是盲婚啞嫁,可卻恩愛異常,相敬如賓,幾十年來從未爭吵過。他們同心協力,為創立美滿家庭,為撫育下一代,而付出畢生精力。

母親出洋後,在柬埔寨柴楨省北燕鄉一個小村莊落戶。每天清早,我的雙親,就挑著一些油、鹽、醬、醋等日用品,到四周的柬人家中,換取穀米或雞鴨,俗名叫“入粟”,到日西斜時才回家。而這些日用品,要步行三十多公裏,從柴楨市或禾密市買回來。在交通工具不發達的那個年代,一切用品都是靠一根扁擔,一雙肩膀挑回來的,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家和萬事興”。雙親經過二十多年鍥而不舍地奮鬥,家境逐漸富裕起來,六畜滿園穀滿倉。如果把這些實物折換成金錢,足足可以在柴楨市或禾密市買下六間店鋪。

盡管家庭富裕,但雙親仍然保持艱苦樸素的本色,每天照樣辛勤勞動不止。

母親一生不吃牛肉,不喝牛奶,不是不慣於牛肉牛奶的腥味,而是認為牛是農家之寶,牛辛勞一生,對人類貢獻大,不忍心吃它的肉。母親仁慈之心,由此可見一斑矣!

柬埔寨的農民生活亦十分貧苦,每年青黃不接時,經常斷糧。於是人們就乘機放高利貸,在柬人一割下新穀時,馬上去收數。也許是母親的身世使然,她十分同情柬農的遭遇,極力反對乘人之危的做法,遇有柬人借穀充饑的,她總是有求必應地無條件借給。可能是母親施行仁策吧,我家每年借出的穀米,是不用去催收的,一到新穀收割畢,借穀米者就會以第一時間,高高興興地挑穀米來歸還,有些還帶了一些果品,蛋類等禮物來贈送,以表謝意。

有些朋友看見別人開賭場,開鴉片煙館生意興隆,利潤豐厚,就極力主張我家亦經營此業。雖然在那個年代,鴉片煙已像目前煙草那樣普遍,並無販毒罪名,但是母親極力反對,她的理由是“富貴不能淫”,絕不能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而父親是個詩禮傳家的孔子信徒,當然也不表讚同。母親的反對是明智的,那些開賭場、設鴉片館的人,後來遭人砍殺,幾致身亡。

“求財謀大地”,雙親最後決定將穀物出售,到城市去買店鋪做正當的生意。於是委托我的伯父將一船船的米穀運到越南西貢出售,結果連麻袋都沒有拿回來,錢全部給伯父花光了。從此,我的家庭過著苦難的生活。

   二、貧賤不能移

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久,父親得了嚴重目疾,在無醫無藥的情況下,雙目幾乎失明,隻能模糊地看到一些物體。從此,生活的重擔,幾乎全部落在母親的肩上。

母親沒有被這重擔壓倒,她仍然若無其事地默默苦幹,一切從頭做起。“貧賤不能移”是她的座右銘;“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是她教育兒女前進的動力。

父親目疾痊愈後,因不便外出,就改變工作方式,母主外,父主內。父親除了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外,還借著他那一絲的目力,日夜刻苦學習,聖賢經傳,百家諸子,無所不讀。由於他長年累月的博覽群書,使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土“文學博士”。

在父親勤學的帶動下,全家掀起一個學習的熱潮。在我家六男五女的十一個兄弟姐妹中,個個都有文學根基,特別是我的四個大姐,她們沒有進過一天學堂,有的還能吟詩作對呢,而讀書最多的我卻最蠢,論古文基礎,都比不上她們。

母親雖然沒有時間坐下來學習,然而,她有一個像列寧那樣凸出的大腦袋,記憶力甚強,幾乎是過耳不忘。父親講過的故事,她都能像錄音機那樣錄進她的腦袋,然後再十分精彩地講出來。

母親最喜歡講《三國演義》。她最崇拜的是關羽,最憎恨的是曹操,她認為這兩人是忠與奸的分水嶺。因而當曹操自詡天下無敵,給張鬆當眾揭其短的“濮陽攻呂布之時,宛城戰張繍之日,赤壁遇周郎,華容逢關羽,割棄袍於潼關,奪船避箭於渭水,此皆無敵於天下也”的挖苦詞句,她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有一次,母親還開玩笑地問大家,諸葛亮與周瑜的父親叫什麽名字?大家無法回答。她說周瑜臨死前不是高叫:“既生瑜,何生亮”嗎?周瑜的父親叫周既,孔明的爸爸叫諸葛何。雖然這不是事實,但大家都讚揚母親能活學活用。

除三國外,母親還喜歡講嶽飛精忠報國,蘇武牧羊,馬援裹屍,文天祥忠貞不屈等故事,她還為我起了一個“字”叫陳天祥。她除憎恨曹操外,還恨秦檜和口蜜腹劍的李林甫。

這些曆史人物對她的影響頗大,促成她有強烈愛憎分明的思想,並把這些思想潛移默化地傳給她的兒女們。

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別人吃東西,結果給母親訓了一頓。她說:“自己有就吃,沒有就算,絕對不要去羨慕別人!”自此以後,凡是別人在吃東西,我的雙目總是避開。不謀不貪的思想,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牢固地紮下根來。

我小時聰敏,逢考必甲,隻是無錢像別家孩子那樣到金邊或西貢讀中學。心想,沒有錢而能讀中學、大學的,唯一的途徑是回國升學。於是便向各兄姐籌集旅費,想不到在這個問題上,竟發生一場大辯論。

絕大多數的親人都不同意我回國,主張把我這筆龐大的旅費作結婚之用。他們的理由是:我是家庭中最小的,母親最疼愛的兒子,所謂“拉仔拉心肝”,應留在家中侍候雙親,回國等於生離死別!這個理由太充分了,母親確是最愛我的,不管白天如何勞累,傍晚一回家就抱著我,常講故事給我聽,可見母親愛我的程度。可是在回國與結婚的辯論上,母親卻力排眾議,堅決主張我回國升學。她的理由是“貧賤不能移”,“男兒應該誌在四方”。她還喜氣洋洋地為我準備回國物品,並幽默地說:“當年我從唐山嫁出洋,現在我將子嫁回唐山。”

後來有人告訴我,自我回國後,母親經常一個人癡癡地向北遠望,以致引起偏頭痛症。在她病危時,還經常提起我的名字,去世後數小時,突然複活尋找我,直到第二天,才真正與世長辭,可見母親是死不瞑目的。

母親啊!原來你那輕鬆的決定,卻掩飾著你內心極度的痛苦。

高中畢業前夕,為了響應上海市政府建設邊防戰士疆的號召,我決定放棄高考,要到新疆石河子生產建設兵團去鍛煉自己。海外親人都極力反對,他們希望我能考大學。他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家幾代都沒有人上過大學,他們把這個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以光宗耀祖。在這個關鍵時刻,我接到母親托人寫來的信,她說:“新疆乃不毛之地,且山長水遠,日後相會恐更無期。然男兒誌在四方,要聽國家安排,無為兒女私情之慮。”母親的支持,更增強我的決心,隻是上海“控江中學”領導要我參加高考後再去,結果去不成新疆,卻要到福建前線的泉州“華僑大學”去。

可是在另一件事上,他卻反對兒子升學做官。

我有一位兄長,聰明慧敏,柬法文出類拔萃,鄉長看出此兒非池中物,就向我雙親提議收他為義子,保送他到金邊去繼續讀法文,去法國留學以圖做官發財。可是要進柬埔寨法文中學,非要入柬籍不可。就在入籍問題上,母親不同意。她說:“我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決不入柬籍;中國人而去當殖民地的官,統治當地柬人,並不光彩,況且宦途險惡,吉凶莫測。”結果,她宛然謝絕了鄉長的好意,將兒子轉去讀中文。後來,那些比我兄長成績差得多的同學,有的當了尉官、校官、有些還當了部長,而我的兄長隻是個商人。於是有人為我兄長可惜,說母親當時作了錯誤的決定。母親說,我的決定不會錯的,等著瞧吧!後來柬政局變化,由西哈努克到朗諾,由朗諾到波爾布特,與我兄長同學的那些文武官員,先後全部遭殺身之禍,唯獨我和兄長安然無恙。實踐證明母親有先見之明,她的決定是十分正確的。

我的一位兄長,在一家酒商工作,老板很欣賞他的才華,欲將她的侄女許配給他,隻是女家是財主,而男家是窮鬼,門不當,戶不對。還有人說陳家是不會發達的。母親聽了這句話很生氣。女方家長可能是看不起陳家,故意開出一個數額極高的禮金,其用意是使男家知難而退。按照當時當地的慣例,禮金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一般在五折左右,即可成交。母親為了爭“貧賤不可移”,“人窮誌不窮”這口氣,竟然二話不說,立刻下定金,使女方瞠目結舌,非嫁不可。母親為了娶這個高價的媳婦,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幾乎傾家蕩產。但母親毫無怨言,隻是不停地默默苦幹。

事實證明,陳家不是不發達,而是丁財兩旺。當兒女們事業有成,“住洋樓,養番狗”,請這位苦難的母親同享榮華富貴時,母親卻婉謝。她說:“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仍然和父親一起住茅屋,挑水做飯,飼養家禽,種植菜蔬,過其艱苦平淡的生活。至於“得親順親,方可為人為子。”這條兒媳對長輩的準則,她從未考慮進去,因而贏得兒媳們的尊重與敬仰。

 三、   威武不能屈

柬埔寨原是個和平的綠洲。但是,在“四海翻騰雲水怒”的年代,柬國亦發生漣漪,越盟運動逐漸波及,使居民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年清明前夕,各位叔伯兄弟都聚集在我家,準備明天的祭祖事宜。那晚深夜,有幾個自稱印度支那共產黨的“越盟”光顧我家,要我父親出門去見他們。母親知道來者不善,馬上通知各人戒備,以防不測,並堅決不要父親出外。她用柬語高聲說:“我丈夫不在家,有何事盡管同我說。”那些所謂的“越盟”,看見父親不肯出來,揚言要開槍殺人,放火燒屋。母親一氣之下,竟然不顧個人安危,打開閘門衝出屋外與他們舌戰,當時我的小妹還在母親背上的繈褓裏熟睡呢!其時父親帶著我伏在籬笆的暗處,手裏拿著鋼刀,嚴陣以待。在月色朦朧下,隻見幾條彪形的黑影包圍著我母親。在夜深人靜的空地上,他們的對話我聽得十分清楚。母親嚴肅地責問他們有事為何白天不來,而要晚上闖民居,還想開槍殺人,放火燒屋,這是真正共產黨人所作所為的嗎?母親還拋浪頭地說,此鄉的共產黨頭頭我是認得的,有事你們請他來同我說。這些家夥給母親罵得老羞成怒,竟高聲說,你不叫丈夫出來,我就槍斃你。母親挺起胸膛高聲責罵:“夠膽的就開槍吧,你們根本不是共產黨而是土匪!我們家中的許多人已做好戒備,是不怕你們的,並且已派人通知共產黨負責人,他們半個小時以後就趕到的。”母親這一罵,竟然能刹住對方的氣焰。

就在這時,一個村民突然出現,從中解圍,結果要母親拿出五百柬元,打發這些“越盟”離去。

這個村民就住在我家附近,能言善道,平時經常來我家閑談、喝茶、吃飯,還以“村長”自居。母親對他的協助,還感恩戴德呢!可是不久,這個自封的“村長”,卻給共產黨捉去槍斃了。原來他就是這次企圖劫持我父親勒索巨款的幕後策劃人。真是人心隔肚皮,好壞難分啊!

母親那“威武不能屈”的勇敢行動,在親朋戚友中,一時傳為佳話。

一九六五年春,美國侵犯越北,派飛機日夜輪番轟炸。中國應越方的請求,實行“援越抗美”的國際主義義務,秘密派高射炮部隊入越參戰,協助防守北方城市。我被抽調到部隊隨軍出征,先後保衛越南諒山省與太原市。這個信息不知如何傳到海外,親朋皆驚恐異常,他們深知美國B52轟炸機的厲害,擔心我的安危。可是母親鎮定地說,這是精忠報國的好機會,男兒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此乃光這事。她又一次托人寫信給我,鼓勵我要像嶽飛那樣精忠報國,要像馬援那樣不怕犧牲,要“威武不能屈”。她並期待著聽到我凱旋歸國的捷報。

母親的勉勵,使我更堅定。在兩年多的激烈戰鬥中,盡管美國空軍瘋狂濫炸,除原子彈外,什麽子母彈、菠蘿彈、強烈炸彈、燃燒彈、定時炸彈、磁性炸彈、氣浪彈等等,幾乎所有的百寶都使出來,但他們“威懾作用”並沒有嚇倒我和廣大的中國指戰員們。相反,他們的鬼怪式(F4)、雷公式(F105)飛機,不是被我們打得空中開花就是夾著一條火尾去見閻羅王和上帝。到了那裏,也許他們還“朦查查”地苦訴:“上帝啊!為何小越南的炮火突然這樣厲害?”我們還把這些炸彈戲稱為雞蛋、鴨蛋、鳥蛋呢!

可是,在一九六八年末,當我勝利地完成戰鬥任務,隨大軍凱旋安抵“友誼關”國門時,母親卻沒有聽到她兒子的捷報,因為她於兩月前,在異國他鄉與世長辭了!

“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我不能供養母親,甚至在她彌留人世時也不在場,這是最大的不孝,這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

然而,一個目不識丁的中國農村婦女,在她的一生中,居然飽含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確是難能可貴的。我為有這樣一位女中大丈夫式的母親而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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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拜讀大作,感行文流暢,言簡有物,尊母愛母之情,融於文字,溢於言表。感慨係之!有母如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為子之幸!為子之榮! 我願以心香一注,敬獻你天國的母親,以表敬意。雖憾“子欲養而親不在”,而大丈夫以祖國為母,報效祖國,意同服侍母親。心係之,意誠之,母在天國亦知之,雖憾亦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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