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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呼嘯 (3)

(2010-04-09 17:28:43) 下一個

周三中午全校師生進城,在中心廣場上參加公審公判大會。學生們嘻嘻哈哈地打鬧著進了場。好不容易在期末考前有半天不用困在學校裏,大家覺得跟過節也差不了多少。主席台上打著巨大的橫幅,台下兩邊掛著寫了各個犯人犯罪行為的大字報,許多人在那裏指指點點地看著。廣場上人群按單位和學校劃好地盤,二中是和一中緊挨著。二中在城南,一中在城北。城南是周強的地盤,城北是劉勁鬆的地盤。周強和劉勁鬆因為女孩林芳翻了臉,二中和一中也成了死對頭。很快就有兩幫人開始從彼此看不順眼到對罵到推推搡搡。這時張子鵬走過來,板著還有些青紫的臉,厲聲說:“骨頭癢了?主席台上有的是位子,要不要直接給你們插個牌子,拉過去站起?!”

廣場上萬頭攢動,大家都有些喜氣洋洋的。雜亂而密集的嗡嗡聲幾乎可以掩過高音喇叭裏傳來的社會主義好的歌聲。陳敏看到吳詠梅正興高采烈地和幾個女孩說話。吳詠梅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瞟陳敏,大聲說:“嚴打才好啊!”陳敏突然聽到喇叭裏傳來了父親帶有口音的普通話:“。。。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現場公審公判大會現在開始!”人群哄地一聲,齊齊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原來是五花大綁的犯人們由武警押著,穿過人群上了主席台,一字排開,青白的頭皮在陽光下發亮。有幾個犯人全身癱軟,靠兩旁的武警架著才算勉強站在台上。

午後的陽光炙熱,人們用扇子,書報,和帽子製造著無濟於事的熱風。“罪大惡極”“民憤極大”“從重從快”等字眼在廣場上飄來飄去,讓空氣更灼熱了。每一個宣判都引得人群裏發出“嗷”地一聲,然後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不時還有人鼓掌叫好。好不容易等到審判結束,遊街就要開始了。好幾個犯人頸子上插著的牌子上名字已經被畫上了個大紅叉。武警們拖著犯人們上了卡車。廣場上的人群慢慢散開。陳敏摸了摸自己被曬得發燙的頭發,擠過街道兩旁等待刑車開過的人牆,向家裏走去。這時她看到鄭磊把書包從肩上甩在背上,和幾個男生急匆匆地鑽進廣場背後的一條小街。陳敏在街角站了一會兒, 汗水漬得她眼角發澀。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無精打采地回家去了。

公判大會後一中和二中學生的那場群架還沒打起來就散了。周強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時候趕到,把一中領頭的蒲大個子一拳頭砸在地上。他把鄭磊手裏的藏刀拿過來握著,看著要衝上來的人說:“想打架嗦?老子今天不是來打架的,是來拚命的。”因為來得倉促,一中的學生除了手裏的兩條短棍子和書包裏的幾塊磚頭外,大多赤手空拳。蒲大個子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周強陰鬱的臉色,拋下了幾句狠話就帶著自己的人跑了。周強看他們走出巷子,回頭對鄭磊就是一下:“是不是覺得今天槍斃的不夠多,啊?連凶器都帶!”鄭磊踉蹌著退了兩步,站穩了隻說:“下次我不會了!”

周強後來在自己的小屋裏對鄭磊說:“還有一年,能混個高中文憑有啥子不好?”鄭磊沒有說話,隻是一拳一拳地擊打周強自製的那個沙袋。周強在床邊坐著,把那把藏刀從刀鞘裏取出來又插回去,玩了一會兒,說:“今天槍斃的中間有一個是我做臨時工時候的兄弟。”鄭磊楞了一下,沙袋蕩秋千似的蕩回來,差點撞到他的頭。“我隨時也可能站在主席台上,名字上劃個大叉叉,”周強說著,把刀插回刀鞘裏,把皮扣扣好,扔到床下:“這個時候,除非是不想活了,還不低下腦殼乖乖做人嗦?”

第二天一早陳敏上學,看到一大群人堵在路口,而師範大專學校門口被公安局的路障攔著。她心裏有些緊張,推著車走到人群背後。一個中年婦女一邊伸頭往大門裏看,一邊不忘大聲地向旁人顯示自己知道的獨家內幕:“那個女學生被磚頭打了不說,衣裳還被撕得稀爛!”陳敏嚇了一跳,說:“她死了啊?”女人轉頭看到陳敏不過是個年輕女孩,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啊,不曉得。”

課間操做完了的時候張子鵬開始訓話。陳敏心不在焉地聽著他慷慨激昂地說“同學們要樹立革命的,正確的人生觀”,眼光掃來掃去地找鄭磊。她遠遠看到鄭磊和幾個男生站在一起,還是那付吊兒郎當的樣子。陳敏微微一笑,收回眼光,正聽到張子鵬聲嘶力竭地結束了他的訓話:“我們決不姑息養奸!”

鄭磊給陳敏的字條是李蘭傳給她的。李蘭在廁所門外把字條往陳敏手裏一塞,抿著嘴一笑走了。陳敏早早把模擬題做完,交到講台上。“陳敏!”教數學的羅老師叫住她,“我這裏還有兩套題,你帶回家也給做了吧!”陳敏把考卷塞進書包,匆匆地出了教室。花台上美人蕉,雞冠花,和指甲花都垂頭喪氣地站在灼人的陽光裏。陳敏遠遠看到鄭磊在栽滿法國梧桐的林蔭道上等她。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教工宿舍區。女孩林芳坐在角落裏一間平房門口的藤椅上,正用針線把幾朵乳白的梔子花串在一起。林芳看到鄭磊和陳敏走過來,偏過頭用牙把線咬斷,站起來對著屋裏叫了一聲。周強出來了,臉色陰沉沉地。林芳把梔子花串在他鼻子下一撩:“香不香?”周強“恩”了一聲,勉強對林芳笑了笑。林芳垂下眼睛,也不看陳敏,濕淋淋的眼波轉到旁邊的鄭磊臉上,展顏一笑,說:“正好,這串你就送給她吧!”鄭磊還沒去接,林芳把花甩到他手裏,轉身進了屋子。

林芳是二中的傳奇。

當年陳敏進二中初中部時,林芳上高一,正是風頭最健的時候。每天都有男生在校門口等她,很多是不辭辛苦從城北的一中過來的。那時候中學女孩子大多在襯衣下穿一件緊身白背心,還躬著背,生怕被人看到自己正在發育的胸脯,搞得十幾歲的女生全有些平胸駝背。林芳則不然。她腰背挺直,曲線宛然,細細的胸罩帶子在半透明的的確良襯衫下若隱若現。許多年長的教師在離她近的時候也不得不把眼光移開。中學裏男生女生身體裏的荷爾蒙開始大量分泌,大家就象沒頭蒼蠅似的。學校雖然設了生理衛生課,發教科書的時候,老師卻把兩性生理那一章用釘書機釘起來,還理直氣壯:“這章是不考的。”林芳的存在給了年少些的陳敏她們啟蒙和鼓勵。還是因為林芳,陳敏才有勇氣要母親給自己買了第一個胸罩。 

十六歲的林芳作為流氓團夥成員被送去勞教時,已經懷孕了。她和一中的一群學生混在一起,最後是被城北一霸秦老二的案子牽連的。雖然她在審訊判決過程中咬牙不開口,人人都認定她懷的是秦老二的種。如果不是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六個月的話,肯定是要被強行流產的。陳敏還記得那次的公判大會。林芳被押上台的時候,廣場上一片嘩然,經久不息。主持的法官在高音喇叭裏聲嘶力竭地叫:“肅靜!肅靜!”同站在台上別的犯人一樣,林芳雙臂被麻繩綁在身後,一根長長的木牌插在頸後,上麵用毛筆寫著:流氓犯林芳。這樣被綁著,上身都會自然地向前傾,而林芳又得挺著個大肚子,她的姿態就變的扭曲可笑。她的頭發被鉸得短而不齊,幾綹亂發被汗水浸濕,貼在她沒有表情雪白的臉上。林芳的眼睛一直低垂著,茫然地盯著台下的一個不存在的點。那天下午,廣場上有多少的少年心情複雜地看著他們的夢中人在主席台上展示著自己的恥辱。

那天遊完街秦老二就被押到河壩子上槍斃了。林芳實在也說不上有什麽罪行,就被送去勞教兩年。後來,勞改農場的女場長說,如果林芳的孩子生下來就被抱走,可能林芳哭哭也就沒事了。林芳的父母明確表過態是不會要這個孩子的。“就是不該讓她喂那三天奶。娃娃吃過了奶就和媽是連著心了。”林芳早上醒過來時沒看見兒子,立刻就明白了。女場長沒有想到一向還算溫順的林芳會變得那麽暴戾。幾個人合力製服了林芳,給她打了一針安定,然後把她關進了隔離室。林芳醒來後隻是長嚎。女場長事後說起還是打了個哆嗦:“哪象是人的聲音啊?”林芳力氣耗完,就在小屋裏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自說自話。林芳從隔離室出來後就不一樣了。她胸前的衣服結了一層厚厚的,白花花的奶漬,臉上的笑容恍惚。林芳的病發作是間歇性的。偶而她會走到人前,不斷地問:“我沒得了。你有沒得?”然後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就會開始打人。

也許因為內疚,也許想甩掉這個包袱,林芳刑滿一年後,女場長就打報告,把她提前釋放了。林芳回到城裏後,她的父母把她關在家裏,看得很嚴。不過一天她還是溜了出去。她到了從前常去的一中的外操場。劉勁鬆和幾個一中的學生正在那裏打籃球。她在勞改農場的一年,外麵的世界變化大了。劉勁鬆在城北混了好幾年,秦老二出事後他跑到了在西藏軍區的二叔家,避過了風頭後回來成了城北的老大。林芳走到劉勁鬆麵前,說:“勁鬆,你去把兒子找回來。”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又有些如釋重負——究竟林芳和劉勁鬆還算是年貌相當,好過那個快四十的半老頭子秦老二。劉勁鬆也不看林芳,把球往地下一砸,說:“瘋婆子!”林芳跟著他的腳步半跑著,帶著哭腔說:“勁鬆你不要怪我嘛。我真的沒有辦法。你三叔是武裝部的,讓他幫你把兒子找回來。”劉勁鬆用力甩開林芳的手,譏笑說:“笑話!我三叔憑啥子幫你找那個小雜種?”

林芳“嗷”地一聲撲到了劉勁鬆身上。她一邊用手亂抓,一邊叫:“沒得了!沒得了!”林芳被送回家後,吃上了藥,整天安安靜靜的。鄰居們偶爾會從敞開的大門裏看到她坐在天井中間,用木梳梳著日日漸長的黑發。過了好幾個月,林芳開始出門,大家很是驚訝地看著她和城南的周強走在一起。據說是周強的姑姑周正瓊自己到林家做的說客。周強這時已經在二中夥食團上班,算是告別了過往的混混日子。林家父母雖然不是很滿意,還是接受了現實。

城南和城北本來是各占各的地盤,互相瞧不起對方,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劉勁鬆卻開始不斷挑釁周強。“有些人就愛吃沾了人家口水的剩飯,”他在街上碰到周強和林芳,故意大聲對自己身後的兩個跟班說。周強停了腳步,林芳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又隻好走了。劉勁鬆還是低估了周強。一天晚上,周強糾集了一幫二中的學生,氣勢洶洶地在一中外操場上找到了劉勁鬆。那場群架的結果是一中和二中都在門口貼出布告,開除了好幾個學生。然後就是全城都知道周強和劉勁鬆為了林芳翻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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