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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

(2007-07-03 19:43:26) 下一個
那年在邁阿密開會,一天突發奇想要去基維斯特(Key West)看日落。早聽說過那裏的落日最是輝煌豔麗。我在早飯桌上召集同伴,響應寥寥。從邁阿密到基維斯特來回要開五六個小時的車,隻為了看那不到半個小時的日落,這幫所謂的學者教授還是更願意呆在飯店裏聽那些冗長無味的報告。最後和我上路的,隻有薇夏卡一個人。

薇夏卡是我在上研究院就認識的,但也不過是泛泛之交而已。在那個小大學城裏,上過兩年學,去過幾個晚會,便會識遍了全校的國際學生。薇夏卡有印度女子特有的深深黑黑的睫眉和眼睛,身材卻沒有她們的豐滿。她是個嬌小玲瓏的美麗女孩。也許不該把她稱為女孩,畢竟薇夏卡也有三十多歲了。但是她舉手投足間總有一種風姿,讓人覺得她的青春是不逝的。如果你隻看外表,認為薇夏卡是個未經世事的女孩,那你就錯了。她從大學畢業就一個人來到美國,讀碩士博士,中間又工作了幾年,現在在中西部的一個大學做教授。她是個又能幹又獨立的人,據說在學生中威望很高。

我們上了路,先是聊了聊我們共同認識的同學和老師,然後就沉默了。我一向在不熟的人麵前是不善言談的,便把收音機調大音量,專心開車,而薇夏卡則蜷起身子,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突然,她叫:“嘿,快看那隻大白鳥!”我扭頭,看見一隻白鷺張開巨大的翅膀,滑過碧綠的海水。“哦,那是白鷺,在佛羅裏達很常見的。”我說。薇夏卡還在回頭看遠去的白鷺,說:“我並不認識很多鳥。不過,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來世變成一隻鳥,任何鳥都行。”

我聽了,心裏一動,連忙說:“我也是。我是希望此時此刻就能變成鳥。”薇夏卡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又說:“你看,那海水深深淺淺,又綠又藍,我們隻能在這樣的距離欣賞。而那隻白鷺,貼著海麵滑翔而過,那種視覺上的衝擊,肯定是驚心動魄的。”

薇夏卡笑了,說:“大多數人想變鳥,都是因為飛鳥是自由的象征。你這種說法倒是新奇。”我問:“那你呢?你在美國這個自由的國度,還不自由嗎?”她回頭去看窗外,過了一會兒說:“在過來開會之前,我去芝加哥見了一個男人。”我不能出聲。她說:“我這個年紀,又是這個學曆,在我父母眼裏,竟是嫁不出去的了。你知道印度人嫁娶的選擇麵本來就窄。。”這我是知道的。印度的種姓等級製度森嚴分明,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家庭也不能脫俗。我的導師娶了比他高一等級的妻子,他的印度學生也在背後說他的妻子一定是瘋了才會嫁給他。看到我點頭,薇夏卡繼續說道:“我自己也吃驚,竟然會去見一個父母給挑中的男人。其實他也沒有什麽不好,隻不過不是自己挑的。”她看著我說:“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我在這裏的所有的自由,如果沒有了選擇自己終身伴侶的自由,都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我下了決心,我要自己決定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嫁什麽人。”我瞥到她閃亮的黑眼睛,想起了在上學期間,有兩個印度的男同學都是在假期回家相親,開學便帶了新婚的妻子回來。許多人在傳統的約束下,很快就放棄了掙紮。但是看似柔弱的薇夏卡卻不願意屈服。

我又想了,薇夏卡心裏是不是已經有了這個要嫁的什麽人。記得在學校一次晚會上,我曾經見過薇夏卡有些迷離的眼光追隨著凱文。凱文是個年輕的新教授,和係裏老資格的教授不一樣,他總是出現在學生的晚會上,和我們這幫碩士生博士生混成一片。凱文自稱是生在美國南方的亞洲人,在我們畢業後不久就去了亞洲教書。每次我見到薇夏卡,總會想起那個初秋的晚上,她映在玻璃窗上憂鬱的側影。我曾經和同係的密友黛比說起薇夏卡是不是愛上了凱文。黛比笑著說:“咱們係裏研究院裏所有的女生都愛上了凱文了。”那是不錯,不過我總覺得和那些美國女孩子比起來,薇夏卡的愛沉重得有些絕望,現在想來,她身上是有我們都難以想像的枷鎖的,直到最近才脫下。

終於到了基維斯特,我們把車停好,到了碼頭一看,各色小販加上遊客,真是人山人海。我和薇夏卡好不容易擠到欄杆邊,夕陽已經在蓬蓬勃勃地向下墜了。到了那輪紅日快要吻住遙遠的海平麵的一刻,喧囂的碼頭竟然瞬時寂然無聲。在夕陽咕嗵一聲掉到水裏以後,大家才呼出一口氣,又活了過來。我們又在欄杆邊流連了一會兒,正要離開時,薇夏卡指著停在一艘帆船桅杆上的幾隻海鳥說:“你是不是又羨慕那些鳥兒?它們看到的夕陽才是真正自然的美景。”

我說:“薇夏卡,中國有句古詩,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人羨慕動物的時候可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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