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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高德鳳(13)小說原創

(2006-06-11 20:02:51) 下一個

                                 

                                                     
15

 

 

 

趙素珍好像知道躲不過去,就張羅著讓萬芬接她的班,還是大集體,萬芬還有點兒看不上眼,表現出知識青年都有的清高。趙素珍說你別挑揀了,孩子連爹還沒有呢,找個營生兒先對付幹吧,我要沒這病,大集體你還幹不上呢。一說這個,萬芬老實了,開始模仿趙素珍幹上了大集體。

 

趙素珍熬到了她生命的盡頭,高小東已經上初中了,萬芬對付了個大集體,大財雖然還在勞改,可快出來了,大成好歹在貨場有個營生,每月能拿回20來塊錢,她如釋重負。臨死前,她還沒忘自己的壽材,跟高德鳳說:東兒他爹,我也不想要多好的,可也別太差。

 

高德鳳答應老伴兒,說盡量弄副好點兒的。

 

趙素珍挺寬慰,說:那我就放心了,我累了,該歇歇了。

 

趙素珍死了。

 

出殯前,高德鳳賣了自己的“英格”表,又借了些錢,給趙素珍買了副水曲柳的壽材,僅次於前不久才發送的革委會副主任老媽的那副,那副是紅鬆的。

 

發喪那天,萬有、萬福帶著老婆孩子都來了。萬有、萬福、大成、萬來扛著杠子,棺材裏躺著輕如薄紙的母親。她差不多把身上的一切都留在了這個世上,自己帶走的隻是把骨頭,還有一生的疲憊和對此生的絕望,以及對陰間美好生活的期盼,這些都值不得什麽的,分量很輕。

 

高小東走在最前麵,打幡招魂,一臉的鼻涕眼淚把葬禮的氣氛搞得很濃。高德鳳和萬芬,萬芬抱著沒爹的兒子,和萬有萬福的老婆孩子跟在棺材後麵,尹洪也來了,他算替還在勞改的大財為趙素珍送葬。萬芬扯起嗓子,痛快淋漓地哭訴,借老娘這碗酒把自己的悲慘經曆回憶了一番,心細的說好像還涉及了懷裏那孩子的爹。萬芬的腔調有點兒接近趙素珍以前唱的大口落子,基本功完全談不上,把懷裏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許多和萬來、高小東同齡的人也來了,包括他們的同學。這些人是聽著趙素珍的大口落子度過乏味童年和青春期的,趙素珍的大口落子讓他們知道,音樂不單可以歌頌偉大的黨和革命領袖,音樂還可以述說身邊雞毛蒜皮的尋常事兒,有人甚至認為趙素珍的大口落子是流行歌曲的前身,趙素珍在“六十戶”的地位,可以跟後來因為唱《鄉戀》而紅便大江南北的李穀一有一拚。李穀一紅了,是因為她漂亮,而且上麵有人,還挺硬。趙素珍沒這些主客觀條件罷了。

 

送葬的人群烏鴉鴉擁著趙素珍巨大的棺材,奔向西山。暗紅色的棺材,像一艘巨大的寶船,載著大集體女工趙素珍,駛向她渴望的彼岸世界,那裏可能有她希望的幸福和祥和的生活。消息閉塞的在遠處一看這陣勢,還以為哪個領導死了呢。

 

趙素珍埋在西山。

 

 

                         16

 

 

    其實趙素珍死時,大財已經快出獄了,他隻晚了一點兒。

 

    大財前腳進監獄,“牙醫”陳永江後腳就追著跟了進來。劉納新死後,“牙醫”在中學基本上沒有什麽對手,他開始一枝獨秀,孤獨求敗。直到有一次幫朋友打架,對方已經告饒了,他還不依不饒,非要遵照廣播裏新聞報紙摘要的指示精神,痛打落水狗不可,一掌打壞了對方的腰子,把人打殘廢了。

   

大財進來是因為盜竊,管教多少知道他是為了畫畫偷糧食,所以剛進來時那頓“殺威棒”並不重,“牙醫”是全武行,待遇當然比大財要高些,獄頭們的一頓“殺威棒”伺候得他腦袋都腫了。“牙醫”雖然在學校裏呼風喚雨,拳打四海腳踢三山,可他的江湖修煉比劉納新還差一個節氣,更別說和獄裏那些二進宮、三進宮的老江湖比了。他終究是個學生,還是個雛兒。

 

迎頭一頓胖揍比再多的說服教育都管用,“牙醫”開始萬分懷念學校政工組那些常找他單獨談心的老師了,甚至工宣隊給他的耳光和鎖喉,在獄裏想起來都是溫馨的回憶。有次放風,“牙醫捂著豬頭一樣的腦袋小聲跟大財聊天兒,說到劉納新,大財有點餘恨未消,“牙醫”倒挺懷念舊日的對頭,說如果劉納新還活著,自己不至於這麽快就進來,因為學校裏有他在前麵擋著,自己不會這麽張狂,跟人動手的機會不會這麽多。說話的時候,“牙醫”努力地睜著被江湖前輩封眼打腫的小眯縫眼,哀傷之情溢於言表,對劉納新的懷念倒像別的犯人懷念自己舊日的馬子。大財覺得武行裏的這種說法挺有意思,看來各莊有各莊的打法,入哪兒行都不易。

 

和“牙醫”這樣的比起來,大財算是最好管理的了,他在獄裏的地位類似自己在外麵的弟弟萬來和高小東,屬於馬尾提豆腐——提不起來一類,所以大財在獄裏沒什麽地位。這時大財對萬來和高小東在家裏和外麵的處境有了許多感同身受的感覺,覺得出去以後該對他們客氣點兒。

 

老天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露一手兒,讓人感受到它的神奇和無處不在。自由的時候大財喜歡畫畫,可找不到師傅,求爺爺告奶奶也找不到。失去自由以後,老天爺倒把師傅給他送門口來了。大財在獄裏認識了肯教他畫畫的師傅,一個前魯迅美術學院的教師,徐老師。這個師傅在美術方麵的造詣很高,不是尹洪和他姑父能比得了的。

 

徐老師和別的罪犯不一樣,不用幹那些粗笨的力氣活。他隻負責監獄裏的大幅標語和黑板報,比如單字有一米高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之類,這二十四個字兒寫好了,就得一個月兩個月的。平時沒事兒寫黑板報,比如上級又有什麽新精神了,現在外麵是批林批孔還是批鄧,哪個勞改犯有立功表現了,獲得了減刑的獎勵,誰又罪上加罪了,加刑了。總之,他負責的那一攤子都和犯人的心靈有關係。監獄裏的公安當然也有能搞這套的,可業務水準和前魯美教師比就差太多了,手兒也慢。趕上上級布置的任務急,那人老上火,犯胃痛,最後事兒總得由大財的師傅接手。碰到緊急任務,人手不夠,管教就命令大財給前魯美教師打下手。

 

大財磕磕絆絆從一個人民群眾變成勞改犯,好不容易遇見個真正懂藝術的,不次於半夜裏撿了個寶,對尹洪他能喂雞蛋糕,對徐老師他能當綿羊。徐師傅40出頭,一臉絡腮胡子,剛接觸別人都以為這不定是個多剛猛的茬子,都提防他點兒。可接觸多了,大財發現,自己的老師是個比娘們還細心的家夥。大財進來明麵的原因是盜竊,可盜竊是為了畫畫,算是為藝術獻身。老徐的原因比徒弟還說不出口,他是為了女人,破壞軍婚,判5年。在獄裏,跟自己的唯一弟子混熟了,私下交流人生經驗時,老徐吞吞吐吐地向大財坦白了自己的事兒。

 

可能是底子太潮,也許老徐打心裏認為眾生平等,他勸大財別管自己叫老師,叫兄弟就行了。大財可不答應,自己這兒尋覓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跟藝術圈兒裏的正主兒接上了關係,還沒過著癮呢,不叫老師可不行,太不正規。大財執著地堅持叫老徐老師,老師長老師短,叫得老徐渾身肉都鬆了。管教心情好時逗他:老徐,看來你這輩子就是當老師的命,去了老學生,進來了還有新學生,吐故納新啊。

 

每到此時,老徐的臉上總有幾分羞澀,為自己辯解:都是他們自己瞎叫,我可從沒承認過。

 

時間長了,臉皮的厚度和他對抗生活的本領同步增長,羞澀逐漸消退,最後就沒了。

 

雖然大財從認識老徐的第一天就管他叫老師,老徐也答應他,但老徐管大財叫兄弟,意思是四海之內皆兄弟,給大財的感覺是他已經踏進了傳說中的江湖,一句兄弟讓大財熱血激蕩,跟剛畫完繼父高德鳳的肖像受到大成稱讚那回感覺差不多。

 

監獄裏沒有雞蛋糕,可老徐抽煙,大財像家裏那兩隻永遠吃不飽的雞一樣,眼睛永遠長在地上,十米之內不管多大的煙頭,大財都能比別人先發現,看見他就藏兜裏。大財雖然是個比較老練的盜竊犯,可還不會抽煙。他撿煙頭是給老徐的學費,接過煙頭的老徐馬上用粗糙的手紙卷一根比火柴粗不了多少的卷煙,對付著抽兩口,過完了癮,徐老師就像回憶自己的往事一樣,和大財談談米開朗琪羅或倫勃朗,興致高時,也談談俄國的列賓,列賓是老徐的最愛。

 

大財在劣質煙頭的煙霧和幻想中《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幫助下,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摸索自己的藝術世界。多年以後,大財回憶起獄中生活,有時他甚至有種僥幸的感覺,如果不是進了監獄,他就沒有機會和藝術離得這麽近,也不會認識徐老師,如果不是進了監獄,他可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江湖,它和藝術一直就在那兒待著,以前大財以為這世界上除了毛主席,其他人也就是條蟲子。

 

給徐老師撿了100多個煙頭以後,大財曾好奇地問他:好好的魯美教師不當,咋就為個學生進了監獄呢?大財聽人風言風語說老徐是為了個女學生進監獄的。這對大財這個業餘美術愛好者來說,是個很難理解的問題,做個魯美的教師,大財這輩子是沒敢想過的,這事兒在大財心目中有點兒像遠大的共產主義理想,那該是下輩子或大下輩子的事兒。

 

當時老徐嘴裏正叼著根兒用大財撿來的煙頭卷成的卷煙,滿嘴髒兮兮的絡腮胡子裏夾著片黃不黃白不白的破紙頭兒,不細看像剛下完蛋的雞屁股。老徐的小眼睛裏又冒出類似談列賓時所放出的光:什麽女學生?那是我一個街坊,比我小點,從小青梅竹馬。

 

小幾歲?大財知道什麽時候順著老師。

 

10歲吧,也許10還多。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操,10多歲,這不是奸淫幼女嗎?大財給嚇一跳。

 

什麽幼女?都結婚了。她丈夫是個海軍,幼女我能5年麽?早挺屍了。

 

真是軍婚哪?那也不值。此時畫畫依然占據著大財的全部身心,他認為沒什麽東西比畫畫更值得搭進去那麽多年的時間和等待,何況還是在監獄裏。

 

老徐咬著那根黃紙棍兒,長出一口氣,說:兄弟,你還年輕,有些事兒不明白。那是愛情,藝術和愛情有時都是值得花一輩子時間去研究的。

 

大財還是弄不太明白,他隻是覺得你老徐都有藝術了,幹嗎還非整啥勞什子愛情不愛情的?好好畫你的畫不就完了嗎,先參加地區美展,再參加全國美展,然後再帶幾個學生,接著畫畫,媽的多好的日子啊,都他媽的糟蹋了。

 

老徐不屑地瞟了大財一眼,輕飄飄地問:搞過對象麽?掛過馬子麽?

 

大財自己誇自己:徐老師,你說的這些我都沒幹過,我就一門心思畫畫了。要不是太專心,我也不會偷社員的糧食,不偷糧食,我也不會進來。

 

所以說,你還是個雛兒,還不懂真正的藝術,女人都沒搞過,懂個球藝術。老徐平時不愛說髒話,這是大財對他畢恭畢敬的一個原因之一,這個有點讓大財覺得老師好像來自另外的世界,那個世界有別於大財所處的現實。

 

老徐的一個球,讓大財覺得老師好像生氣了,大財開始沉默,想用沉默表示對師傅的尊重。

 

老徐叼著那根早就熄火的卷煙,用大財覺得有點痛心的語氣說:事兒很怪,有時這女人跟藝術好像天生是連著的,如果你遇見那個讓你心動的女人,那時藝術和她會合二為一,你的筆會長眼睛,該去哪兒就去哪兒,不帶弄錯的。即使那女人對藝術是個白癡。

 

大財覺得白癡這個詞兒比較專業,抬起詢問的眼睛,老徐不愧是大財的師傅,對學生的知識麵比大財本人更門兒清,他迎著大財的目光加了一句:就是傻比,二百五。

 

大財趕緊澄清:我知道,是二百五。在這個時候大財覺得說傻比實在太不文明,太不成體統,好歹這是在談藝術,雖然混進來個不懂藝術的女人。

 

如果這個女人在藝術上很有悟性,和你在許多問題上見解一致,如果她還夠得上漂亮,身體有著瓷瓶一樣的線條,那就更要命。老徐已經進入自己的軌道,開始絮絮叨叨不打自招。

 

我那學生就這樣,打小我就輔導她,悟性比你可強多了。聽了這話,大財心裏有點兒泛酸。

 

小時候常得獎,區裏的市裏的拿全了,一直準備上魯美的,後來文革了才拉到。她跟海軍搞對象是為了回城,接著畫畫。下鄉好幾年,再見麵一看,跟柯湘似的,那身條可比柯湘好多了。老徐的思維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學生身邊,眼睛裏放出看見柯湘以後的光芒。

 

得,既然回來是為了畫畫,那就接著輔導吧。要畫素描你不畫人體那絕對是扯淡,可現在你哪兒找人體模特去啊?沒辦法,有時她給我當模特,有時我給她當模特,劉海粟1920年就用裸體模特,過幾十年倒沒了,這不能怪我。老徐覺得自己冤枉。

 

大財沒畫過人體模特,單對單的模特更沒想過,所以他不同情老徐,說:那你也不能破壞人軍婚哪。

 

老徐說:我沒想破壞軍婚,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你還是個雛兒,說了你也不明白。這麽跟你說吧,事到臨頭那就像跟小鬼子拚刺刀,刀都亮出來了,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這是愛情,我他媽的被擠那兒了,沒退路了。

 

愛情這詞兒大財挺陌生,他隻知道當時普通男女搞對象的事兒,但老徐告訴他,搞對象和愛情不太一樣,搞對象不會產生拚刺刀的風險,愛情卻會,搞對象想搞就搞,不想搞就不搞,可愛情臨門,沒有退路,不搞也得搞。

 

大財當時肯定被老徐給繞迷糊了,心裏一直罵:這狗日的江湖,這狗日的愛情。

 

出獄以後,很長時間大財也不搞對象,他想等待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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