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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高德鳳(1)

(2006-05-29 19:15:14) 下一個

      


 

 巧 克 力

 


 

               ——本文獻給計劃經濟時代中國東北幾百萬產業工人和他們的孩子們,他們以謙卑和順從闡釋自己的生命。他們的謙卑與順從是罕見的,他們的生命意誌也是罕見的。

 

 

 

 

1

 

每天下午,高德鳳睡醒起來,吃過簡單的早飯,總要坐在陰涼的地方,拿起一本書,小聲兒地念上一段兒。如果有什麽以前沒看過的書或報紙,而他又感興趣,他會讀這新的。如果沒有,他就還讀那本農民出版社50年代出版的新農民普及讀物《石剛與金巧》,這本書是他的保留書目。

 

讀起書來,高德鳳非常投入,像個得道高僧,不為外物所動,但也極具催眠效果。他的聲音低沉渾濁,聲浪中似乎裹挾著無數瞌睡蟲兒,常人難以抵擋。一個雨天的午後,高德鳳的親生兒子高小東,非親生兒子高萬來,以及他們街頭的朋友和同學,一共七八號人馬,被大雨堵在了高家,碰巧另外一間屋子的門不知被誰弄了把鎖頭給鎖上了,沒辦法,大家便委委屈屈地都在高德鳳的房子裏閑扯。10來個半大的孩子,扯著變聲期嘶啞的喉嚨,很快把高德鳳的臥室兼起居室兼客廳變成了蛤蟆坑。此時高德鳳就著一湯勺大醬,吃完一塊玉米麵餅子,喝了一碗涼白開,開始讀書。

 

低沉渾濁的聲音毫無節奏變化,像夏天廁所裏綠頭蒼蠅的哼哼聲,問題是綠頭蒼蠅有時也要停下來歇歇,梳理梳理門麵跟翅膀什麽的,喘口氣兒,還算有個間歇,可高德鳳的午課一旦開始不到結束中間絕無停頓。那天碰巧這幫子還都是掛名的學生,都有個或完整或殘缺的書包,書包裏多多少少還有幾本兒殘花敗柳的課本,高德鳳找到一本小學語文第六冊,文章都不長,還挺琅琅上口,生字兒也不多,他一時性起,開念。這一念不打緊,萬千瞌睡蟲噴薄而出,搞得那幫剛才還在討論誰打群架手黑、大前門到底為什麽好抽的半大小子睡意蒙蒙,哈欠連天。高德鳳可沒工夫搭理他們,20世紀70年代初人們碰見好書跟好文章的機會不多,高德鳳也一樣,今兒因緣際會,好不容易碰到本兒對自己路子的書,一定要讀個痛快。

 

高德鳳越讀越來情緒,聲音也稍微有點兒提高,但依舊聲調平平,毫無節奏變化。讀到最後,高德鳳情緒高昂,呼吸通暢,渾身舒坦。再看他的親生兒子跟非親生兒子以及他們的朋友和同學,都像中了孫悟空的定身法似的,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睡著了。有流口水的,有磨牙的,不見外的居然還打起了呼嚕。

 

一本語文第六冊很快就讀完了,高德鳳意猶未盡,又開始翻起親生兒子高小東的書包。高小東才上一年級,語文書上淨是刀、口、手、人、馬、牛等大字兒,這些老高是不屑一讀的,太淺。老高發現本算術書,也沒什麽意思,都是些一加二,三加四級別的題,往後翻翻,高德鳳發現書的後半部分有些應用題挺有意思,於是他按著小學語文第六冊的路子接著往下讀:抓革命、促生產,老工人王師傅在黨的九大方針指引下努力工作,上午生產了4件軸承,下午生產了3件,問一天共生產了幾件軸承?

 

 

高小東打上學後最怕算術,尤其怕應用題,式子題他借助兩隻手,10個指頭勉強還對付,不夠再借同桌的手指頭多少也能得出個數兒,可是應用題就很令他苦惱。他覺得應用題簡直就是迷魂陣,是老師跟編書的人合夥折磨他,應用題他從來都是列好了式子抄同桌的。他在語文第六冊的催眠下進入夢鄉,正做夢呢,夢見廠裏的大師傅老趙頭又送他豬大油治大便幹燥,很受用。可高德鳳一鼓作氣讀完了,開始研究起工人王師傅一天的產量來了,別人還沒什麽,高小東對這可敏感,一個問把他從睡夢中給驚醒了。開始迷迷瞪瞪的還以為是自己的班主任在提問呢,他臉紅了,汗也下來了,不敢抬頭,後來聽聲調毫無變化,渾濁低沉,才想起來是在家裏,提問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用看牆上那口破鍾,高小東就知道該是他爸淘米的時間了,因為今天高德鳳的閱讀量遠遠超過他平時讀的《石剛和金巧》,早該淘米了。

 

於是高小東對親生父親高德鳳說:爸,該淘米了。

 

高德鳳一抬頭:這扯不扯,都4點多了,差點兒讓你們把正事兒耽誤了。

 

趕緊下炕,穿鞋,在米櫃裏挖出一大碗高粱米,拿個板凳,坐在牆根兒下,一粒一粒往外挑米裏的高粱殼子。

 

這時雨已經停了,空氣異常清新,陽光也像洗過一樣,在雨後的陰涼裏,高德鳳開始他每日家庭生活的第二項的內容:淘米。淘好的米是他上夜班要帶的飯。

 

朗讀跟淘米基本是高德鳳業餘生活的兩大愛好,每天周而複始,30多年不間斷,直到他60歲時。

 

那一年,高德鳳去世了。

 

 

2

 

 

 

當年高德鳳入贅給趙素珍時已經35歲了,那時趙素珍36歲。他到這個歲數才考慮個人問題不是由於生理上有什麽毛病,也不是因為性取向有異於普通群眾,主要是因為成分不好。

 

據高德鳳自己說,他祖上的成分比老紅軍出身的廠長還要清白。老紅軍廠長的出身是下中農,而高德鳳的爺爺和父親則是結結實實的貧農。在早高家的先人們不是不想摘掉那一窮二白的帽子,問題是高德鳳的前輩們都是規矩人,膽兒小。除了膽兒小,可能智力上也不如人意,智力也不是比誰差,就是反應速度慢點兒,平常人一天能想明白的笑話,高家的先人們需要花兩天到三天的工夫。有性子急的鄰居看不過他們這四平八穩的長處,就恨鐵不成鋼:屁大個事兒,至於翻過來掉過去的琢磨麽?

 

可高家的先人們說了:年輕人呐,心急吃不著熱豆腐,遇事兒多想想沒錯兒。再說了,你就是現在想明白了,又能咋的,日頭長著呢,剩下的工夫兒你幹啥去。事兒你一下子想明白了,閻王爺看你聰明,保不準把你先招去,要折壽的。小心能使萬年船。

 

所以高家的人在這家庭傳統的熏陶下,性子都不急,也都是好脾氣,可就日子過得窮點兒。窮也不急:過日子講個細水長流,別把福都一下子享完了,省得到陰間受罪。有良心的還是給子孫留點兒好。

 

他們這種理論,街坊鄰居一般人還真無以應對,拿他們沒辦法。

 

後來這高氏理論在高德鳳幾次人生的重要關頭讓他很是懷疑,因為高德鳳按家族理論指導自己實踐時結果不是很理想,導致他一直很鬱悶,自己也找原因,可結果就象個小狗看著太陽底下自己尾巴的影子,要咬住它一樣,老找不著,於是染上了這個愛讀書的壞毛病。在20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讀書在公共生活領域絕對不是什麽可以褒獎的習慣,因為黨和革命領袖都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

 

高德鳳自己的身份被組織上定的是舊軍人,雖然在那以前和以後他摟鋤杠和拿鋼釺的時間都遠遠超過抗槍杆。可祖上傳下來的品德和好脾氣讓高德鳳沒跟組織上計較這些,他還寬慰自己和別人:這麽大個國家,這麽多人,要讓組織都給你整舒坦嘍,都不出錯兒,那是不可能的,家有千口,最後還得靠組織哇,不然就亂了。

 

高德鳳其實不單是舊軍人,他還當過新軍人——解放軍。不過時間也不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熱乎勁兒還沒過,就被轟了出來,感覺有點象…… ……有點象找窯姐兒,褲子還沒脫幹淨呢,被打出來了——這是他後來自己說的,因為這句惡毒的話,他被組織上在文革時又定為壞分子,差點兒進了監獄,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沒進去,可他落了個內部監控對象的待遇。

 

對這個待遇高德鳳一直很慚愧,他覺得自己級別不夠。因為文化大革命時那些被整得披頭散發、死去活來的主兒不是有學問的,就是當幹部的,自己一個摟鋼釺的爐前工,整天灰頭土臉的,也被劃那個堆裏去了,實在有點兒僭越了。

 

後來他一直跟班兒上積極向組織靠攏,要求入黨而又沒入上黨,為了入黨把他供出去的劉忠誠說:都怪你啊,兄弟,我還不夠那級呢,為了入黨你淨給組織上添麻煩。你知道麽,這麽多人,組織上也忙不過來啊,是你幫我混進去的。

 

趙德鳳原籍是山東,當年國共兩黨開始血拚時都在山東招過兵。先來的是共產黨,共產黨來時剛在山溝裏出來,衣衫襤褸,麵有菜色,來了就給大夥宣傳:當兵打老蔣,分地又分糧。那時趙德鳳還在給東家當長工,已經是把種莊家的好手了,憑力氣幹活,靠本事吃飯,日子還對付。他看這些氣壯如牛的共產黨有的還不如自己呢,就犯上了核計,說白了還是家族的傳統在作怪,所以共產黨的隊伍就跟他擦肩而過了。後來老蔣的隊伍又來了,個個都是卡其布的製服,刀槍耀眼,車水馬龍,一看這個他樂了:就這幫子收拾前麵那夥人,那還不是老太太踩雞糞——全抿?這幫子也招兵,趙德鳳又猶豫了一會兒,這次老天可沒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在他猶豫的同時繩子套也跟了過來,他被抓了壯丁。剛去時他還不知道,他被強迫參加的是大名鼎鼎的新六軍,軍長曾是名聞遐邇的抗日英雄廖耀湘中將,後來是李濤接任。後來廖耀湘被衣衫襤褸的老八路俘虜時,高德鳳曾深有感觸地說:廖司令就是在戰場上軍容也不走樣兒,褲線筆直,皮靴錚亮,手套雪白,說啥都多餘了,他把該享的福都享過了,該遭點兒罪了。

 

高德鳳入夥不久,就跟隨廖司令從營口登陸,往錦州趕,要重新奪回錦州。可是在大虎山和黑山附近遭到東野的頑強阻擊,沒多久,錦州的範漢傑就被對方生擒活拿了。廖司令的第九兵團遭到兩麵夾擊,兩天多點兒的時間,九兵團10多萬人,加上廖司令本人也全被拿下。說起那兩天,多年後高德鳳還打哆嗦:仗不能打了,滿山遍野全是解放軍,打死一批再來一批,根本不拿命當回事兒,打槍打得我手都哆嗦。

 

劉忠誠老刨高德鳳的底兒:老高,對著莊稼似的解放軍你到底打死了多少?

 

高德鳳對這問題可敢不糊塗。他知道劉忠誠給自己下套兒呢,所以從來不鬆口兒:一個我也沒打死,我就朝天上放槍了,後來自己都膩味了,就背了排裏的兩杆湯姆森衝鋒槍投解放軍了,所以我不算俘虜,我算起義人員,不信你問車間書記去。

 

書記就給高德鳳作證:老高是起義人員,媽的別老想欺負人家啊。

 

兩杆湯姆森衝鋒槍給高德鳳換了個起義人員的名號,他一直覺得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後來入贅趙素珍,趙素珍拖了四個公開的油瓶兒,隱藏了倆地下狀態的油瓶兒,日子過得緊巴時,高德鳳有時不免要緬懷下往事:兩杆湯姆森哪,值不少錢呢,我們排裏也沒幾杆呢,就排長、排副幾個當官兒的才能用。

 

劉忠誠有時問他:你老說值錢,到底值多少錢哪?

 

高德鳳其實一次軍火生意也沒做過,就聽以前新六軍裏被俘的兄弟說過,一杆湯姆森賣給土匪150塊大洋沒問題,還有市無貨。當然,劉忠誠知道價碼後又給組織上匯報了,最後演繹回來的結果是高德鳳當時背了四杆湯姆森,其中兩杆他賣了300大洋,兩杆交給了東野的解放軍。高德鳳知道後,當天下午花了6分錢,買了一兩白幹兒,站小商店的櫃台那兒就幹了,咳嗽了半天,回家又喝了一勺醋。

 

還是老廠長有軍旅生涯的曆練,知道後閑談時說:媽了個巴子,瞎嚼你媽的舌頭,要那樣,高德鳳早變黃土了,湯姆森是你媽的燒火棍嗎?劉忠誠這王八羔子以後再申請入黨不許批準,一看就是個嚼舌頭的貨,讓他入了,老子們睡覺都不安穩。

 

帶著兩杆湯姆森投奔解放軍後,高德鳳就加入四野了。50年抗美援朝開始,高德鳳的部隊應該第二批入朝,可是高德鳳家族的傳統使他免於入朝的命運,這是他不知道的。

事情是這樣的:部隊要入朝之前都先做動員鼓動工作,指導員根據平時的觀察老覺得高德鳳反應慢,就問高德鳳的班長高德鳳是不是缺心眼兒啊。班長說心眼兒倒不缺,就是反應慢,交代下去的任務別人都明白了,他還糊塗呢。指導員說操這樣還去個逑朝鮮哪,美國鬼子據說比日本鬼子還厲害呢,武器也先進,這樣的去了,跟誰一個班誰不擔心那,讓他留守吧。

 

於是高德鳳沒去成朝鮮,去了後勤留守處,再後來留守處也嫌棄他了,就被安排複員了。好歹當過軍人,還是倆朝代的軍人,反應雖然慢點兒,可知道革命紀律性,於是高德鳳就被分配到了廠裏。

 

廠子當時還是家保密的軍工單位,職工大都是複員軍人或根紅苗壯的技術人員和產業工人,這使高德鳳剛來就有點兒底氣不足,加上反應還慢,人長的也不怎麽精神,他就被安排在夜班。這夜班一上,就是30來年,從沒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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