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工人階級高德鳳(6)小說原創

(2006-06-03 18:37:49) 下一個
工人階級高德鳳(6)小說原創

         巧 克 力


萬來說要不這樣吧,你不是願意學做飯麽,我領你看看別人做飯吧。

劉繼紅說沒啥事兒幹,那就看看吧。

萬來開始領著劉繼紅在城郊結合部的自由市場漫步,為這個平時不怎麽外出郊遊的女弟子答疑解惑:小雞燉蘑菇該怎麽做,玉米是煮好吃還是烤好吃——萬來個人認為青玉米煮,老玉米烤著吃那味兒能蓋過小雞燉蘑菇。大頭寶魚什麽季節能吃到,鯰魚是醬汁好吃還是油炸好吃,魚子如何處理——萬來個人認為魚子兌點兒醬,做成醬一樣的東西最好吃,這醬可以抹大餅子上,也可以拌在高粱米飯裏,如果再加點醬油和豬大油,味道賊斃。在現實生活中萬來絕對沒一絲一毫的機會接觸俄羅斯飲食文化,做鯰魚的魚子醬是他根據個人生活的感悟得出的結論,從這點看萬來確實是個廚藝方麵的天才,雖然他做魚子醬的魚種跟俄羅斯人稍有不同。

到了鹹菜攤子,看見五顏六色的醃鹹菜,劉繼紅還想問,萬來可不願意回答了,萬來挺慎重地說:以你現在的水平能鼓搗好一鍋小雞燉蘑菇就算超額完成任務了,能趕上廠裏的勞模孫敬黨,想醃鹹菜還早了點兒。

劉繼紅問是什麽道理。

萬來搖搖頭說:能燉雞算你是勞模,能做魚算你趕長江過黃河、跨綱要,要是連鹹菜你都會醃了,那就進入共產主義了。

劉繼紅伸著半個被萬來的解說和路邊食物勾引出來的舌頭,越發不明白了,她半生氣半撒嬌數落萬來:你瞎嚼啥舌頭哪?要是我連魚都會做了,鹹菜還不會醃嗎?不就是兌半缸水,放鹽麽?你腦袋被驢踢了吧?

萬來沒計較劉繼紅的態度,挺嚴肅地說:醃鹹菜和做別的菜不同,別的菜鹹了淡了,都能補救,熟了好歹能吃,可鹹菜不成啊,水多水少,擱多少鹽,水燒什麽火候,鹹菜缸放哪兒,那都不是隨便整的,白菜、蘿卜、胡蘿卜那醃的時間、水分,放鹽多少那都不一樣啊,不小心一缸菜就都爛了,跟我們家大財整那回似的,損失大去了,一缸蘿卜一缸酸菜,整整兩缸啊!

劉繼紅知道兩缸鹹菜對萬來家意味著什麽,這才明白醃鹹菜大概算做菜裏最難的了,也就把那要強的心放下了。

劉繼紅吸溜著舌頭說:都被你給說饞了。

萬來沒接她茬兒,眼睛看著攤上的人和菜,好像發現了什麽,說:你先跟這兒待一會兒,我上那邊兒看看。

劉繼紅說:我也上那邊兒去,這兒我誰也不認識,我就認識你。

萬來說我好像看見我們家老大了,他在那邊兒賣菜呢好像,你去不方便。

劉繼紅說那你可快去快回,我爸說這邊兒地癩子(地癩子:方言,指地痞流氓)可多。

萬來說我馬上就回來,說完急匆匆跑過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萬來才回來,手裏拎了兩根苞米,挺生氣的樣子。

劉繼紅不高興了:你咋才回來呀?剛才倆拍花兒的(方言:指人販子)都過去了。

萬來趕緊解釋:萬有確實貓那兒賣菜呢,看見我去了還把腦袋低下想糊弄過去,管他要倆苞米這費勁勁兒的,他還有雞蛋,要個雞蛋他非要我三分錢。說完萬來從兜裏掏出個挺大的雞蛋。說我也沒客氣,挑了個最大的。

劉繼紅誇他:你可真顧家呀,連逃學都不忘買菜。

萬來說你拉倒吧,我從來沒買過雞蛋,我們家不吃這個,忒貴了,二斤雞蛋還不夠大成一個人吃的呢,不出息。

劉繼紅說那你買一個幹啥。

萬來擺擺頭,說:走,我也跑餓了,咱倆上山烤苞米吃去。

劉繼紅挺高興,馬尾辮子搖搖晃晃:我還沒吃過烤苞米呢,快走!

7 .

走到山坡上,在個小水窪旁,劉繼紅提議把苞米洗洗,萬來否決了她的建議,說烤苞米不能洗,洗了太要火,吃起來也不香,有水氣,就直接烤。

劉繼紅說那多埋汰呀。

萬來老練地說:我看你也就學徒水平,肯定做不了魚,你就知道水淨萬物,其實火一起來,甭管多埋汰的東西,全拉倒。

說完,看看地形,萬來說:這兒不錯,就在這兒做吧。

萬來讓劉繼紅劃拉點兒幹草樹枝兒啥的,他自己揀了幾塊石頭,搭了個簡易灶坑,把幹草樹枝兒放進去,用樹枝兒串起苞米,懸空架在石頭上,從兜裏掏出盒火柴,點起火,說待會兒就能吃了。

然後又去水窪旁,挖了一把泥,把花三分錢買來的大雞蛋糊上,小心翼翼地放進火堆裏,說雞蛋可能得晚一會兒才能吃。

萬來小試身手,把劉繼紅都看傻了,由衷讚歎:萬來子啊,太牛逼啦,怪不得一到做飯時你們家人到處尋摸你啊,簡直比田螺姑娘還會張羅。

萬來皺了皺希臘風格的鼻子,擤了把鼻涕,笑笑說:他們都懶,好糊弄,我不糊弄。

過了一會兒,烤苞米的香味兒開始在空氣中彌漫,萬來看了看說能吃啦,劉繼紅忙不迭地舉起一根苞米就要吃,萬來說還熱呢,得晾晾。劉繼紅笑嘻嘻地說這味兒太香了,超過小雞燉蘑菇了都,我饞蟲都出來了。

萬來聽了開心地笑起來。

午後的太陽暖融融的,萬來的炊煙在水窪上空纏綿地飄蕩著,劉繼紅在溫暖的秋陽下吃了她平生第一根烤玉米。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根烤玉米是這個男人今生為她做的無數頓飯中的第一頓。

劉繼紅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玉米,嘴上掛著幌子,腮幫子都黑了,意猶未盡,伸著黑黢黢的指頭說:真香啊!放開了我得吃五根兒。

萬來無可奈何:拿五根苞米那萬有就得打我了,他說我小侄子有病了,等賣了苞米好看病,兩根還心疼呢。

劉繼紅就和萬來商量:萬來,要不這個雞蛋我吃了吧,回家我還你三分錢。

萬來說不用還了,你吃吧。

劉繼紅說得還,你們家挺困難的,可我實在太餓了。

萬來拿個樹枝兒,把那個雞蛋扒拉出來,磕掉烤幹的泥,遞給劉繼紅。

劉繼紅又要洗,萬來製止了她,說洗了就不香了,剝了皮兒就吃吧。

劉繼紅剝完皮,掰了一半給萬來,同時一口就把自己那一半吃了下去,一邊嚼一邊說:你也吃,雞蛋是你買的,你做的。

萬來搖搖頭說:我不敢吃。

劉繼紅瞪眼問他:又沒你家大財搶你,回去我就還你錢,為啥不敢吃?

萬來羞澀地說:我怕把嘴吃饞嘍,明兒老想吃。

劉繼紅嘴裏含著雞蛋,哈哈大笑:萬……萬來,你……看……你這熊樣兒,哈哈哈哈……哈哈哈……

萬來挺不好意思,也樂了,接過半個雞蛋,精心地慢慢吃那半個雞蛋,想把吃雞蛋的幸福時光盡量延長。劉繼紅坐在草地上,捂著肚子,手指萬來,搖頭晃腦,笑個沒完。

萬來專心致誌地吃完半個雞蛋,抬頭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了,這半個雞蛋吃的時間可不短,就說該回家做飯了,要不大成他們又該罵人了。

劉繼紅問:那書包怎麽辦?你書包還在學校裏呢。

萬來說反正我也用不著寫作業,五年都上兩回了,再說書包裏也沒啥東西,扔學校也沒啥,我得趕緊回家做飯。

劉繼紅有點兒焦慮地說:我可得回去取書包,你說小山子他們不會在學校門口堵我吧?

萬來說要是你怕他們堵你,就別回學校了,趕緊回家,回家就跟你哥說。

劉繼紅這時有點兒後悔了,開始懷念和平時期的安寧生活,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看來打架也不容易,就是打了別人還得老提防著別人打你啊,怪不得我哥他們每天都跟神經病似的,鬧半天也是怕挨打呀。

萬來沒在外麵跟人打過架,沒啥感性認識,隻能表示讚同:我聽他們常打架的人說,打完架好幾天都很緊張,老怕背後有聲兒,可能就是怕別人偷襲吧。

劉繼紅聽萬來這麽一說,對自己一個人回學校取書包產生了恐懼心理,說:去他媽的,我也不回去了,我也回家做飯。

於是兩人溜溜達達往家走,快到“六十戶”了,劉繼紅對萬來說:萬來你趕緊回家做飯吧,我上廁所解個手。

晚上,萬來吃完飯,坐著發呆時,聽見隔壁劉繼紅家裏稀裏光當一陣亂響,中間好像還有劉忠誠低聲的叫罵,然後傳來劉繼紅壓抑的嚶嚶哭聲。想起劉繼紅白天和自己在山坡上吃烤苞米時高興的笑容,萬來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第二天下午,萬來做飯時,趁沒人,劉繼紅隔著牆頭還給萬來三分錢。萬來看見她眼睛還有點兒腫,問她是不是挨打了。劉繼紅說沒事兒,已經跟她哥劉納新說了,她哥今天就找小山子她哥說和去。說完,劉繼紅回去了,好多天再也沒跟萬來說話,直到她哥劉納新被大火燒死。

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情是劉納新死了以後,劉繼紅又跟萬來說話了,兩個人通過一些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消息拚接起來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小山子挨打後,回家就跟他哥,外號“牙醫”的陳永江說了,“牙醫”很氣憤,可也覺得挺難辦,打劉繼紅吧,她一個女的,沒啥意思,但憑小山子一個人打她還有點難度。自己直接找劉納新吧,道理上也說不通,劉納新並沒打小山子啊,你沒事兒找人家掐啥?再說了,劉納新不是好惹的。

“牙醫”開始近乎陷於生抑或死的兩難境地,後來實在太煩了,陳永江問自己的弟弟,說你們一幫小逼崽子到底為啥打架呀。

小山子說萬來跟劉繼紅掛馬子,我說了他們兩句,劉繼紅就打了我一個嘴巴,打完就跑了。

陳永江抬腿踹了弟弟一腳:你個窩囊廢,逼樣讓人家打了還有臉說?

小山子被踢毛了,說我操她媽的明兒我天天上中學堵她去,讓我逮著抽死她。

還是陳永江有江湖曆練,他嘲笑自己的弟弟:就你個小逼樣兒,還抽死她,你知道劉納新他們有多少人嗎?

一說劉納新,小山子馬上癟茄子,說要不是怕劉納新,我當時就給她腦袋開瓢。

陳永江抽口煙,說拉嘰吧倒吧,明兒我找劉納新去,你老實地呆著,別碰劉繼紅。

小山子還替哥哥擔心:哥,你能打過劉納新不?

陳永江又給他一腳:去你媽的。

後來陳永江肯定去找了劉納新,但不是去打架,而是去說和。大概意思是你妹子跟高萬來掛馬子,打了小山子,事兒跟小山子沒關係,都是萬來惹的,可萬來沒打小山子,我也不好出手,要不你收拾收拾萬來得了,我弟弟也不能白挨打呀。

劉納新打出事兒那天也基本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打自己妹妹那是爹媽的事兒,輪不上他,他也擔心陳永江打劉繼紅,那樣自己可太沒麵子了。這回聽說讓自己收拾收拾萬來,精神上來了,晃晃腦袋說:哥們兒,你給我麵子,我也不能不顧臉,我也是好臉兒的人,萬來一個留級包子,沒啥意思,行了,我把他家大成大財一塊兒都包圓兒,你就別管了。

陳永江抽出根兒“大前門”,遞給劉納新,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說:那幾個衰襠尿褲的,有兩三個人足夠了,哥們兒你抽一顆。

劉納新接過煙,捏了捏,衝陳永山輕輕點點頭,夾耳朵上了。

就這樣,劉繼紅給小山子一個耳光,把高家的大成大財萬來全拉了進來。

“六十戶”沒有不透風的牆,也許是由於劉納新名氣太大,關注他的人太多,他這兒剛開始策劃給高家兄弟來個“一勺燴”,那邊大財就得了風聲。大財當時臉就嚇青了,趕緊找大成商量。大成粗粗大大,力氣倒是有一把,可心眼兒沒大財多,做飯跟萬來沒法比,小學算術倒是比高小東強。大成聽了信兒眼睛也直了,連著問大財:為啥呀?這他媽的到底都是為啥呀?今兒早上我還隔牆頭兒跟劉納新說話來的呢,不是你惹人家了吧?

大財說沒事兒我惹他幹啥,我他媽畫畫紙還沒著落呢,我哪兒有工夫惹他呀。

大成說要抄家那不完了嘛,武鬥時紅衛兵管“他”要衝鋒槍還沒抄家呢,媽逼的劉納新說抄家就抄家,比糾察隊還牛逼呀。

大成說的“他”指的是養父高德鳳,自打高德鳳落戶高家,除高小東以外,高家其他孩子都管高德鳳叫“他”,“他”是高德鳳的專有名詞,別人不用。

大成這兒考慮的不是抄家的嚴重後果,反倒先讚歎一番劉納新抄自己家的魄力和勇氣。大成翻來覆去地感歎:我操他媽的,劉納新中學還沒畢業,就能領人抄家,太牛逼了。

別的同學聽大成的口氣,還以為劉納新要抄別人的家呢。有愛管閑事兒的就湊過來打聽:誰抄家了?抄誰家了?

聽說是劉納新要領人抄大成大財的家,平時跟他們關係比較好的就開始罵他們:你倆虎逼了,沒事兒惹他幹嗎?他閑著連糾察隊的小工人都敢比劃,抄你家還不是抽根煙的事兒。別說哥們兒不夠意思,要是別人抄你家我興許幫你吆喝吆喝,真是劉納新抄的話,沒人能幫你,趕緊回家收拾收拾吧,把值錢的東西都藏雞窩裏。

那時“六十戶”的人家糧食有富餘的,都在院子裏養幾隻雞,為的是偶爾能吃上幾個雞蛋。高家為了顯示社會主義六畜興旺五穀豐登,雖然糧食不富餘,勉強也養了兩隻,應個景兒。可是從來不喂,雞能不能吃上食兒,全看它們自己的能力和運氣,所以高家的雞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饑餓狀態,下蛋初一十五一個月也有幾次,跟月亮盈虧的頻率差不多,因此高家能吃雞蛋的機會很少。那雞用後來的話說,更像是養的禽類寵物。

大財對大成稀裏糊塗的讚歎很不滿意,皺個眉頭說:你他媽的亂七八糟說啥呢?你腦袋被驢踢了吧,是他抄你家呀還是你抄他家啊?

大成這才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操!太狂了,要不趕緊上稻池找老大老二商量商量吧。

大財不屑地說:就那倆窩囊廢,拖家帶口的,找他們商量個屁呀,等著給你收屍還差不多。

大成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也是,這倆王八犢子就知道成天滿大街尋摸大餅子,你指著他幫你打架,得倒給他多少大餅子啊?

劉納新一個心血來潮的抄家計劃,給大成大財出了個難題,倆人憂心忡忡,左想右想也沒想出個好主意。

倆人課也不上了,翻牆跑到山坡上,研究對策。

大成又翻來覆去地叨咕:媽逼的,到底為啥呀?今兒早晨還好好的呢。

大財緩過勁兒來,自言自語:對呀,為啥呀?得找人問問。

等又下課了,他們又翻過牆頭,回了學校,大財找到一起學畫畫的朋友尹洪,讓他給打聽打聽劉納新到底為啥要抄自己的家。

尹洪在學校裏畫畫最好,常幫工宣隊畫個板報毛主席像啥的,工宣隊和政工組的老師挺待見他,他在學生裏人緣兒也挺好,甭管愛打架的還是不愛打架的,他都能說上幾句話,甚至有的女生偶爾也羞羞答答的跟他搭訕兩句。

尹洪出去沒一會兒,就把消息給帶回來了:抄家的主要原因是高萬來掛了劉納新的妹子,劉繼紅的馬子。

大財皺眉說掛馬子也不該抄家啊。

大成開始罵萬來:萬來這個小逼崽子,掛誰不行啊,掛她幹啥?

尹洪接著說:好像他們掛馬子時,劉繼紅打了小山子一個嘴巴子,萬來在旁邊來著。

一聽這話,大成大財都蔫了,現在看不單是劉納新了,邊上還有小山子的哥陳永江呢,“牙醫”也不是個省油燈。

大財又問:那陳永江為啥不打萬來?

尹洪說:好像是劉繼紅打了小山子,小山子打了萬來。可小山子不能白挨打啊,萬來劉納新不愛搭理他,所以他想把你們一勺燴嘍。

到這時高家兩兄弟徹底明白這飛來橫禍的由頭,覺得這禍好像躲不過去了,大財臉陰沉著,不說話,大成用破膠皮鞋踢地上的石子兒,嘴裏跟萬來的也是自己的祖宗八代發生了無數次性關係。

沉默了有半節課的時間,大財說話了:拉嘰吧倒吧,你把萬來罵死劉納新還是要抄家,走吧,回家收拾收拾吧。

大成說真等著劉納新去抄家咋的。

大財被大成叨咕煩了,惡狠狠地罵大成:收拾你媽個頭,上市場整把殺豬刀,跟他拚了!

大成平時沒怎麽跟人打過架,他覺得那很傷腦筋,對打架沒太多感性認識,他做事兒就是缺個主心骨,此時一旦大財給他出了主意,他覺得這可能是唯一的辦法,隻要有人能出主意,他就能義無反顧,說:那就跟他媽的拚了。

倆人課也不上了,順著大路去了萬來常去的自由市場,花便宜價買了把二手殺豬刀,回家大財就找塊磨刀石開始磨,大成則到自家的小棚子裏,翻出了秋天時“撿秋寶”用的鐵鎬和鐵鍬。大成給大財一把鐵鎬,自己用一把圓頭的鐵鍬,用磚頭磨磨,鍬頭鋥亮,還挺高興,說:跟咱媽常說的高寵似的。一邊說,一邊還做了一個摟頭蓋頂的劈砍動作:不錯不錯,砍死一個夠本兒,砍倆賺一個,連砍他八個,我就是高寵。

大財一邊兒磨刀,一邊兒瞪了他一眼:傻逼,那幾把鍬呢?

大成說我又擱回去了。

大財蔑視地說:你個豬頭,還高寵?就咱倆能頂住劉納新麽?他們上稻池跟稻池中學的人打架,一次就去了 20 多,咱倆夠屁的?都拿出來,待會兒萬芬萬來回來,一人一把,都上。

大成恍然大悟:對對,都上!我操他媽的,要是這回也來 20 多,院兒裏都擱不下了。說完連忙把剩下的幾把鐵鍬,包括學農用的鐮刀都搬出來了,挨個用磚頭磨了磨,準備血戰鄰居劉納新。

快到做飯時,萬來悄悄回來了,手裏拎個破麻袋片子似的書包,像個災荒之年流離失所的饑民。一看地上的家夥,還以為又要出去“撿秋寶”呢,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晚上還“撿秋寶”咋的?

大成被大財罵了一下午,正憋著氣,抬腿踢了萬來一腳:你個虎逼,撿嘰吧秋寶,都是你惹的禍,沒事兒你跟劉繼紅掛啥馬子?這回好,你把劉納新也掛上了,你大舅哥一會兒帶人就到,要抄咱家。

萬來被大成踢個趔趄,趕緊聲明:我真沒跟她掛馬子,我哪兒敢哪?就是教她做過兩回飯,那不是掛馬子啊。

大財這時倒沒多說什麽,吩咐萬來:別說廢話了,趕緊做飯,吃完了就跟他們幹!萬來趕緊哆哆嗦嗦把腦袋伸進那口直徑超過半米的大黑鐵鍋裏,刷鍋造飯。

這時萬芬也從外麵回來了。萬芬已經中學畢業,按理說該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可臨出發前發現身體有問題,好像肺有結核,被組織上開恩留在家裏休養半年,平時沒事兒老出去溜達,不怎麽在家裏待著。

萬芬看家裏亂糟糟的,知道大財又要幹什麽,就數落大財:大財,別消停幾天你又瞎折騰。在家裏的兄弟姐妹中,就萬芬有時敢說大財兩句,別人包括萬有、萬福,沒人敢說大財不是。

大財陰陰地小聲說:我才不瞎折騰,是萬來,萬來長本事啦,會掛馬子啦,掛了劉繼紅,劉納新不答應,一會兒就來抄咱們家。

萬芬也嚇夠嗆,劉納新的豐功偉績她通過這幾個月在廠裏住宅區走南闖北,頗有耳聞,知道厲害,趕緊說:那不想掛就不掛唄,也用不著抄家呀。

大財冷笑一下,說:你能做他的主麽?他都說了,抄咱家就一顆煙的事兒。

萬芬一哆嗦,小聲罵起來:我操他媽的劉納新太狂了比糾察隊還牛逼萬來你大餅子偷吃多了沒事兒勾劉繼紅那小騷逼幹啥你覺得你真是李玉和呀你?

大財不耐煩了:都別說廢話了,看看你能拿動啥,自己挑一個,一會兒來了咱都上,跟他拚了!

萬芬被這種臨戰的氣氛感染了,也不說萬來了,從地上揀起把鐮刀,說:我拿這個吧,炕上還有把剪子,操,大財這要出人命的,整不好都得“勞改”。

大財說是他要抄咱們,不是咱們抄他。

萬芬氣憤地說:劉忠誠天天張羅入黨,他自己孩子就不管管麽?

大財說:劉納新哪回打架他在跟前了?再說就他那逼樣,他不幫劉納新打你就是好的了。

就在兄弟幾個人心惶惶地備戰,萬來哆哆嗦嗦做飯時,高小東也從外麵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屁股後麵歪歪斜斜背個破書包,像進城的馬屁股後麵掛的糞兜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衣著整潔的年輕女人。

高小東一進門,就耷拉個腦袋自動站到牆角,咬起自己黑黢黢的手指甲。

年輕女人站在門口,模仿《紅燈記》裏的李鐵梅,丁字步亮相,自我介紹:我是高小東的班主任,我姓王,我想找高小東的家長談談。

大成沒好氣兒地說:他爸上班去了,你明天找吧。

萬芬畢竟大一點兒,知道些人情世故,白了大成一眼,擠出點兒笑意,對王老師說:王老師啊,快進屋吧,他爸上夜班,早走了。我家東兒又惹你生氣了吧?

王老師剛到學校工作,許多情況不了解。看著屋裏亂糟糟的,又聽說家長上班去了,就沒打算進屋,隻是很嚴肅地說:高小東思想很複雜,再不管要出事的,既然家長不在,我以後再來。

萬芬表現出歉意,敷衍著客氣地問:我家東兒到底犯啥錯誤了?

王老師眉頭皺了皺,欲言又止,好像挺為難,最後下定決心,說:作風問題。你們都是他什麽人?

萬芬聽完覺得很滑稽,萬來剛掛完馬子,犯了錯誤,高小東也有本事犯那錯誤?強忍著,說:我是他姐,這都是他哥。

大財剛為萬來的事兒忙乎半天,現在高小東又出事兒了,還是作風問題,他覺得有點兒扯淡,沒好氣兒地跟王老師說:王老師,你明兒再來吧,一會兒有人要抄我家,別迸你一身血。

王老師早看見地上零亂的鐵器,還納悶呢,她一度對高家人的職業產生了疑問,還以為這家是鐵匠,一聽這話,再端不住四平八穩的架子,小白臉蛋兒泛青,驚慌地說:啊,你們可不能打群架啊,可不能打群架啊,我明天再上你們家來。

說完,腳底下帶著油,嗖地一下沒影兒了,跟大多數碰上這種事兒的知識分子一樣。

工人階級高德鳳(6)小說原創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tinaxi 回複 悄悄話 打架這段有紅樓夢的味兒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