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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高德鳳(4)小說原創

(2006-05-31 19:40:2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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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東是通過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蹲廁所的好處的。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晚秋的下午,高德鳳吃完早飯去小商店刮胡子,萬來跟高小東發生了點兒不愉快,趁著繼父不在,萬來用拳腳教訓了這個同母異父的小七兒一頓。高小東受到打擊,很傷心,開始自己躲在個角落裏哭泣,一邊兒哭,一邊兒數落萬來,說等高德鳳回來要告訴高德鳳,讓高德鳳打萬來。萬來上麵有萬有、萬福、萬芬、大成和大財,還有親生母親趙素珍,七七八八五六口子人,根本沒把高小東的威脅放在眼裏。而且萬來那時通過在學校裏學習毛主席語錄,知道人多力量大,高德鳳和高小東綁一起,連一個半人都算不上,萬來有恃無恐,他還罵高小東:你個小鱉犢子,別在我跟前哭喪,再出聲你就滾蛋,滾遠點兒。

 

高小東受了欺淩,數落萬來幾句,還被萬來罵,他不服氣,繼續罵萬來。萬來被高小東哭煩了,拎著高小東的脖領子把高小東扔到了門外麵,還從裏麵把門給閂上了。

 

高小東一個人在外麵繼續哭,一邊兒哭一邊兒罵,過了很久萬來也不給他開門,也不見高德鳳回來,最後高小東就有點氣餒了,實在沒什麽意思,也沒地方去,沒什麽事情好幹,正巧他感覺到有點便意,於是他去了廁所,找了個幹淨的蹲位,準備大便。

 

蹲了挺長時間,大便也排不下來,高小東臉都憋紅了。這時廠裏食堂的大師傅老趙頭也到廁所出恭,看見高小東咳嗽一聲,算是打了招呼,在高小東旁邊蹲下。老趙頭在廠裏資格最老了,打建廠就在這廠子工作,人頭熟,老伴兒是居委會主任,種種機緣湊一起,讓他有點兒德高望重的派頭兒。這樣的人物平時高小東見了上趕子跟人家說話,人家還未必搭理你呢,你個屁大的孩子算什麽?可這次情況不同了,廁所裏就倆人,都蹲著,實在無聊。蹲時間長了,老趙頭納悶,問高小東:你個小屁孩子沒事兒老蹲啥呀?還不趕緊回家給你家大人幹活去?

 

高小東可碰見個今天對自己態度不錯的人了,而且這人平時是屬於讓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主兒,心情馬上好了起來,他親熱地對老趙頭說:趙大爺,我大便幹燥哇,不是今天才蹲廁所,我常蹲那。

 

老趙頭歎了口氣,說:都是油水太少哇。

 

高小東當時還不太明白油水太少跟自己大便幹燥有什麽直接關係,他就是覺得人家老趙頭那麽大個大師傅,主動跟自己說話,關心自己大便的事兒,自己作為小孩兒,晚輩,好像應該回應一下趙大爺,於是高小東問老趙頭:趙大爺你為啥也蹲廁所呀,你也幹燥嗎?

 

老趙頭不屑地說:小子,回家問問你爸,看我是幹啥的?操,我大便幹燥?要是我大便幹燥了,廠長也該幹燥了。我是痔瘡犯了。

 

當時高小東還沒有由於大便幹燥導致痔瘡,所以也不知道什麽叫痔瘡,他憑直覺認為痔瘡大概跟大便幹燥比較接近,都是拉屎比較困難一類的毛病,自己該表示下同情,畢竟人家那麽大的人物都同情過自己了麽,就說:那太難受了。

 

老趙頭點點頭說是太難受了,班都上不了了。

 

高小東陪著老趙頭歎了口氣,倆人接著蹲廁所。

 

後來經過艱苦努力,一老一小倆排泄係統都不太順暢的人都局部地解決了一些問題,心情都不錯,老趙頭先係褲腰帶,對高小東說:拉出點就得,大便幹燥別老蹲著,蹲時間長了不是出痔瘡就是容易脫肛,趕緊收拾回家吧。明兒有機會我給你整點兒豬大油,讓你媽給你拌飯裏,也許能治治幹燥。

 

高小東看老趙頭要走,自己蹲的時間也不短了,腿都麻了,也起來係褲帶,跟趙大爺說再見。

 

過了幾天,高小東都把這事兒給忘了,有天高德鳳下班回家,笑眯眯地從自己的飯兜子裏掏出個北京“二鍋頭”的小瓶子,跟高小東說你個小犢子上輩子積了啥德了,連老趙頭都這麽待見你。

 

高小東還以為自己又不小心惹了啥禍了,挺緊張。

 

高德鳳晃晃手裏的瓶子告訴兒子:這是老趙頭給你的豬大油,說讓你治大便幹燥的。

 

高小東受到了廠裏大師傅老趙頭的關懷,這成為高家的一件大事,還是高德鳳經驗豐富,他正告大成萬來他們,說老趙頭給豬大油的事情誰也不能出去亂說,豬大油是人家給高小東的,大夥兒做菜可以吃一頓,以後就全歸高小東一個人享用了,老趙頭就這麽交待的。

 

當天晚上,高家熬白菜時,鍋裏飄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香味兒,鄰居還以為是他們家誰過生日呢。

 

這次偶遇讓高小東喜歡上了老趙頭,愛屋及烏,也喜歡上了蹲廁所。此後大便幹燥他當然毫不猶豫地直奔廁所,有時不幹燥,寂寞了,或者被大成大財們欺負了,他也去廁所,在那裏他認識了許多住在“六十戶”居民,有大人也有小孩,有的人甚至是通過認識了高小東才認識高德鳳和高家其他成員的,高小東一度成為廠裏廁所界的名人,那時他還不滿七歲,還沒上學呢。

 

高小東在廁所裏交的朋友越來越多,不管老少、級別職務,當然級別太高的都清高,也沒閑功夫搭理他,比如科長、車間主任書記什麽的,幹部裏以班組長、黨小組長之類居多,因為他們更平易近人些,也不忙,跟普通群眾的隔閡也不深。當然也包括他們的孩子,中小學的都有,後來甚至包括在廣闊天地鍛煉紅心的知識青年。

 

可是尋常人實在不會像高小東那樣對廁所產生那麽深的感情,所以大家甭管你資曆再老的工人或革命幹部,在蹲廁所這個人生閱曆上,看見高小東都得退避三舍。最鼎盛時,高小東蹲遍了“六十戶”周圍所有職工住宅的公共廁所,他對廁所的感情也與日俱增,但凡去個新地方或新學校,碰見新廁所不鑽進去蹲會兒是說不過去的,就像倆老朋友見麵,不打個招呼就擦肩而過是不行的,那不禮貌。尋常的同齡人,高小東在廁所裏是不願意搭理他們的,他以為憑自己在蹲廁所方麵的經曆,他們想在廁所裏跟自己平起平坐是很可笑的。蹲一次廁所老趙頭就送了一小瓶豬大油,這樣的麵子恐怕也就高小東有了,高德鳳曾這樣告訴過高小東。豬大油的事情高德鳳曾告訴過高家人,絕對不能在外麵說,高小東當然記住了,可守個秘密不說,也挺憋悶的,所以在廁所裏高小東對同齡人或普通青年工人的沉默是有理由的,是有內容的,高小東是矜持的,當然不僅僅由於那幾兩豬大油的緣故。

 

曾經有一段時間,高小東這個怪異的癖好引起過“六十戶”那些年事已高不能出去工作,和年紀不高、可暫時還沒有工作的女住戶們的關注和警覺,這幫子都是廠裏職工的家屬。

 

在高小東被散養著還不到上學年齡的那段時間,他的女鄰居們,在口頭上他得叫大奶大姨大嬸的女人們,開始並不知道高小東小小年紀有便秘的毛病,還鬧出點兒誤會。

 

當時大家都跟著偉大領袖抓革命促生產,社會生活相對單調,人被黨和政府教育以後,都比較純潔,尋常女同誌遇見男同誌都拿出貞節烈女的架勢,男的如果多看女的兩眼,趕上女的心情不好或月經不調或者兩口子打架,女的就能罵男的是耍流氓或者作風不好,即使是倆人遇見時離得挺遠,還到不了耍流氓的有效距離,即使是那女的穿著厚厚的老棉褲。對成年男人如此,警惕級別高的,對半大的男孩子也要防他一手兒。

 

高小東沒上學時其實連男孩子都算不上,就算個男童吧,可誰讓你褲襠裏囉裏囉唆的長個東西了,有過腐朽糜爛資產階級生活的可能性,也屬於危險品一類。加上當時業餘生活單調,就八個樣板戲和一部朝鮮的《賣花姑娘》,大家住的又局促,喜歡社交和交談的女同誌平時也沒地方去,廁所是不多的社區免費公共場所,無業可就的女同誌們常在廁所裏說點兒體己話,交流點兒生活上的瑣碎。所以這廁所早就是女同誌們交流的場所,你高小七兒屁大個孩子沒事兒老蹲個啥勁兒,搞得大家說話都不方便了,牆上長了耳朵。

 

有歲數大麵子也大的老年女性曾經含蓄地跟趙素珍說過這事兒,趙素珍當時每天上班兒,高小東散養著,家裏大餅子還斷頓兒呢,哪有功夫搭理這幫吃閑飯的老娘們兒啊?所以話裏就帶著氣:那小鱉犢子要是不規矩,大姐你幫我給他送糾察隊得了,每頓我還能省個大餅子。

 

說話的老太太也不高興了:素珍你這話可不地道了,這還象親娘說的話麽?

 

趙素珍倆大眼睛瞪圓了:這咋不象親娘了,我十月懷胎大夥都看見了,按你老姐姐的話說我家東兒還有個小媽兒咋的?

 

退役舊藝人的嘴可不是吃素的,兩句話把老太太胃酸都氣出來了。

 

老太太回家就把事兒跟老伴兒說了,說高小東沒事常蹲廁所聽牆角兒,老伴兒說那還了得,媽個巴子的這麽小就耍流氓那啥時候是頭兒哇,趕緊送糾察隊呀。

 

老太太又厚道起來:他一個孩子,送糾察隊就壞了他一輩子,還是跟他爸說說,能扳就扳過來吧,孩子不知道好歹,大人還不知道好歹麽?

 

老伴兒生著氣上班就找高德鳳去了,前前後後說了高德鳳一頓,好像蹲廁所的不是高小東而是高德鳳,高德鳳似乎已經跟他那全身都開始幹癟的老伴兒發生過說不清楚的事兒了。

 

高德鳳憑空被人羞辱了一頓,憋了一肚子的氣。當然別人說的事情他半分也不相信,高小東成天迷迷糊糊的他當爹的最清楚,都快上學了,10以內加法還不明白呢,老娘們那些雲山霧罩的事他哪兒能整明白呀。可家裏祖上傳下來的美德就是如果外人在品德上對你的孩子有了指責,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家長起碼得有所動作,以不辜負人家的判斷和指責。

 

高德鳳一回家就履行起父親的職責,他把高小東從被窩裏撈出來,拉到院子裏,脫下自己的鞋,對著高小東的屁股開始劈劈啪啪地打起來,並大聲數落高小東的罪行:

我叫你沒事兒蹲茅房,我叫你沒事兒蹲茅房,你還敢不敢蹲茅房?

 

高小東一開始還沒睡醒,正做夢在廁所解大便跟老趙頭聊天,當高德鳳的鞋底子抽到屁股上時還迷糊呢:這次怎麽這麽疼啊?是不是我也得痔瘡了?

 

由於多次在廁所裏跟老趙頭相遇並聊天,這時高小東已經知道痔瘡及其主要症狀了。後來高小東被高德鳳的鞋底子和罵聲徹底驚醒,才開始放聲大哭。

 

高小東的哭聲把高家全體都哭醒了,趙素珍從高德鳳的罵聲中大概知道了緣由,氣不打一處來:啊,你個敗家的老婆子,被我給撅回去了就讓你家老頭兒收拾高德鳳去了。這時趙素珍正為那傳說中的300大洋跟高德鳳冷戰呢,心情一直不好,可得個機會,她又扯開那早年經過職業訓練的嗓子,往臉上摸了把鼻涕,開唱:

 

我那苦命的爹娘啊,

你們走的怎麽這麽早哇?

丟下素珍紅顏薄命啊。

紅顏真薄命啊。

 

這是誰家的養漢老婆啊?

不養漢你扯老婆舌啊。

東兒豆蔻年紀還不到哇,

咋就會學張生跳牆頭哇?

 

可憐的東兒,

我苦命的兒啊,

出生三天你沒拉過屎啊,

大便幹燥你憋紅了眼哪。

 

高德鳳你個狠心賊啊,

你始亂終棄是陳世美,

想休妻你衝我來,

可憐的東兒沒罪愆啊……

 

生了萬有我生萬福,

萬福下麵是萬芬,

兩兒一女我心高興啊,

雙虎一鳳羨煞人哪……啊……

 

趙素珍的歌聲悠揚淒婉,甚至蓋過了清晨廠裏大喇叭播放的第四套廣播體操的音樂聲,她靈活富於變化的曲調比廣播體操那墨守陳規的韻律更能吸引70年代初的人們,樣板戲跟她更沒法比,趙素珍的唱詞和曲調是即興式的,看見啥唱啥,調門根據感情的需要隨時變換,充滿了鮮活的現實主義內容,還有憶苦思甜,暗合當時黨的文藝政策,所以大家都喜歡聽。高家的院子裏和外麵,開始圍滿了早起要上班上學的老老少少,與高家兄弟姐妹熟悉的半大孩子,有的登堂入室,都已經進了高家的廚房和臥室,自己給自己發了坐票。

 

聽眾們在趙素珍反反複複的吟唱中搞清楚是怎麽回事兒了,都對高小東寄予了極大的同情,高德鳳也通過武力,向工友和鄰居表明了自己對壞人壞事及流言蜚語絕不妥協的態度,鞋底子還有一搭無一搭地敲打著高小東的屁股,等著熱心人前來解局。

 

這時高小東廁所裏的朋友老趙頭和他老伴兒來了,有老爺子珠玉在側,居委會主任沒敢搶風頭。老趙頭罵罵咧咧地一把搶過高德鳳的鞋,說老高你他媽的咋這麽混呢,孩子大便幹燥他不蹲廁所還蹲炕頭咋的,媽個把子的蹲廁所就是聽牆角那我他媽的聽了一輩子牆角了,你們他媽的把我也送糾察隊吧,今兒我也不上廠裏做飯了,我跟東兒一起上糾察隊,蹲笆籬子(笆籬子:方言,指監獄)。

 

老趙頭因為高小東都不去廠裏做飯了,這可是大事兒,大家覺得高小東實在是冤,還有就是都認為老趙頭跟高小東的交情不一般,很多孩子開始羨慕高小東了,覺得他這頓鞋底子挨的值,有的孩子甚至幻想自己代替高小東,而高家的孩子們則揣測可能又會有頓葷腥吃了。

 

趙素珍一看有身份的老趙頭都支持小東,更來勁兒了,把那個告狀的老兩口兒祖宗八代不提名的給親熱了好幾遍。最後告狀的老太太流著眼淚勸趙素珍:妹子,孩子真遭罪呀,沒人說孩子聽牆角哇,真沒人說那話呀,你別唱了,回頭我給你點豬大油,孩子拉不出屎你就給他拌飯裏。

 

看熱鬧的都說老太太心眼兒好。

 

老太太沒敢食言,第二天就把一小塊兒豬大油給送過來了,高小東因此在“六十戶”一舉成名,並聲名遠播。

 

出了名的高小東在廁所裏行情看漲,碰見廁所緊張時再沒人敢往外攆他,心地厚道還加緊方便,好把蹲位讓給這個長期大便幹燥的孩子。高小東在街上是個孩子,可一進廁所就有點兒德高望重了,與大人們平起平坐,身價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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