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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征博引之八十三:電影與主流價值

(2010-02-20 18:02:44) 下一個

電影與主流價值
崔衛平 2010-02-03

為了《阿凡達》,這幾天的記者采訪比較集中。因為發表過“大片中的價值”等議論,所以問題主要集中在這方麵。現根據作答內容,將它們整理出來,是希望不要再在電話裏當“複讀機”。
電影是個夢,不是二人轉
問:電影有商業價值與文化價值,《阿凡達》的成功,是因為商業價值還是文化價值?
答:問得不是很切題,但也是可以回答的。電影本身兼具商業性與文化性,最好是這兩方麵的平衡。如果一旦言及商業片,就意味著將其中的文化價值排除,那是一種誤解。問題在於什麽是電影的“文化價值”?什麽是在電影的框架中,所能夠容納和承載的那種文化價值?有一些東西,不是一點價值也沒有,但不適合電影。
問:你指的什麽?
答:比如小沈陽。這個人身上所釋放出來的東西,是在東北二人轉那樣一個傳統當中形成的,是在那個特定的場合中,培養出來的一套形體、動作、語言,直接針對坐在演出台底下的特定觀眾,在他們當中引起某種比如放肆的效果。這種東西,在特定的場合是約定俗成,人們也知道怎麽看待它,但是換一個環境未必適合。將這種風格挪到春晚這個國家舞台上就不一定恰當。而放到電影這種形式當中,更加值得討論。
問:為什麽?
答:因為電影是一個做夢的場所啊。你看電影院與聽相聲、看演戲的場所不同在於,它黑燈瞎火的,觀眾互相之間看不見眼睛鼻子。形容它是一個“洞穴”,是不為過的。在一個洞穴的環境當中,每個人也仿佛退回到個人意識的洞穴狀態。進了電影院,這個人可以暫時將外麵的世界放在一邊,而開始秘密地做夢。在某種意義上,對於正在放映的電影,觀眾是拿它當作自己做出的夢境來看的。電影的手段——光和影,都是做夢的途徑。這個表明,小沈陽在別處的成功,不能保證其在電影中也取得同樣的成功。
問:我們是報紙,能不能用更加簡單明了的語言?
答:這樣說吧。在教室裏我經常對學生說,你們一不會種地,二不會做工,三不會打仗,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你們憑什麽在這個世界換取物質生活資料呢?那是因為你們提供夢境。當放映影廳裏燈光亮起,就是你們的天下,你們是夢的主宰。夢意味著在現實裏不能實現的那些東西。因為生活中不能實現,某些心理能量不能釋放,於是就投射到眼前的銀幕中去了。在生活中不能達成的,通過電影來完成。那句有名的詩句怎麽說來著?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電影更進一步,是替別人做夢。就一般情況來說,至少就商業片來說,假如你不能在電影中釋放觀眾的某些夢想,而將它完全等同於現實,與現實一模一樣,甚至低於現實,那麽觀眾到電影院裏尋找什麽呢?
問:但是每個人的夢想都不一致,人們互相之間的差異是很大的,是不是?電影如何來滿足不同觀眾的期待呢?
答:問得好!不要說人與人互相之間是如此不同,就連一個人,他所期待的東西,在不同情況下也不一樣,同一個人也做性質不同的夢。有向上的、升華的夢,也有下降的、墜落的夢。
決定將一部影片做成哪一種夢,提供給哪一部分觀眾,滿足其夢想,全看這部影片、這個導演、這個製片公司的誌向了,看他們如何設想和鎖定這部影片的觀眾。
區分人性與價值
問:你說得與廣電總局的領導差不多了。我在《新京報》上看到,廣電總局副局長張宏森先生在談到《阿凡達》時說,“中國電影人需要學習一點簡單的對人性的認定。”
答:這恰好是差異所在。我非常謹慎地運用“人性”這個詞。在這種場合,更寧願用“價值”這個詞,代替過去最經常用的“人性”。“人性”這個詞,有其曆史原因,它差不多貫穿了整個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這之前的幾十年,人性一直是一個被禁錮的話題,文藝作品不能涉及人性,包括愛情,人的缺點、弱點、欲望,以及人的雙麵性,人性的複雜性等等。在當時,這個詞攜帶著巨大的思想解放意義。那是一個呼喚世俗社會的時期,人性本身以及回到人性,幾乎都是有待實現的夢想。當今成功的大導演們,在學校裏學到的最多東西,也許就是“人性”二字。
問:今天就不需要再談“人性”了嗎?
答:能不能不這麽一概而論,而將問題掰成許多切分音符?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神性力量及其光環已經消褪,人的時代來臨了,但是,並非那個大寫的人,而是各種小寫字體、小字號的人們。在今天,還有什麽事情不是以人的名義之下做的?人還有什麽不能做和沒有做的?我敢保證,那些貪官們,必定是以他自身“人性”的名義,以他自己“人性”的需要,從事不止一種腐敗活動,危害國家和人民。比如貪欲、情欲、專斷任意、結黨營私、厚顏無恥,哪一項不是可以在人性中找到出處和解釋?
問:換個問法,那我們不談“人性”談什麽?
答:人性需要匡正。時至今日,我們對於人性所擁有的黑暗、墜落、陷溺的一麵,應該有個清醒的認識和估計。人性早已經不是一麵需要弘揚的旗幟,它不能成為“什麽都可以去做”的借口和說辭,而是一個需要被限製的對象。
匡正人性的途徑有許多。比如法律、道德,都在給人性提供規範。教育通過訓練,來改進和改善人性。而論及“價值”,這個概念稍稍不同在於,價值更多的是通過人們自己同意和認可的,是由人們自己來判斷哪些東西是有價值、有意義和美好的,而不是外部強加和規定的。比起“道德”來,“價值”這個詞蘊含更多主動、能動的意味。
問:但是,價值不也是人所追求的嗎?或者說是人性的一部分?
答:當然。比較起來,人性是一個過於寬泛的詞匯,當一切東西都可以歸結為人性時,這個詞便失去了明確所指。人性是個筐,什麽都往裏裝,見不出高低、善惡、美醜之分,這個是人們所需要的嗎?前幾年大片裏出現的那些亂倫、偷情、背叛、勾心鬥角、互相陷害,那種曲裏拐彎的人性奇觀,沒有不屬於人性範疇的,但是觀眾並不買賬,為什麽?
當社會環境發生巨大改變,人們的眼光、知識和視野,都要發生相應變動,而不能始終停留在過去的某一點上。我希望引進“價值”的維度,而不總是談論“人性”的維度。
問:你說的“價值”與電影有什麽關係?
答:太有關係了,價值就是夢想啊,是最大的夢想。價值代表了人們向往的那些東西,比如平等、自由、多元,這些都是價值觀,盡管在現實中它們沒有能夠得到實現,但是人們繼續將它們當作夢想,不行嗎?
不要以為在人性中藏到最後的,都是難以啟齒的壞東西,所謂翻檢人性就是翻出一些深藏的齷齪。今天的情況或許相反,那麽多罪行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那麽多邪惡是事先張揚的,人性用不著朝裏麵去看,在外麵看看就足夠了。
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在(一些)人們內心中,正在重新積聚起價值理想,重新找回信念、尺度、希望,再度出發尋求平等、自由、公平、正義。這一回,所有這些東西都不是別人發放給他們的,而是以他們自己為起點的。
如果說“價值”涉及的是共同體生活中的準則,那麽還有個人美德。在我們周圍,有一批人正在用他/她的行為和勇氣,重新塑造我們民族的文明,提供我們民族精神新的資源。這些都需要人們去發現。作為從事創作的,也需要了解。
《阿凡達》價值觀
問:《阿凡達》體現了什麽樣的價值觀?
答:1.不能入侵別人的家園。
2.不能以“開發”的名義,入侵別人的家園。
3.不能以“開發”的名義,運用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
4.不能以“開發”的名義,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時,將對方當作了敵對勢力。
5.不能以“開發”的名義,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同時破壞大自然,破壞生態平衡。
6.為保衛自身家園和保衛自然所進行的鬥爭,是美麗的。
7.自由是美麗的,飛翔是美麗的;大麵積飛翔,更是美麗的。
8.“溝通”是美好的。
9.自然是有靈性的。
10.人在陌生世界麵前,要謙卑,要學習。
11.愛情是溫柔的,並非依賴勾心鬥角。
……
問:中國導演為什麽拍不出這樣的影片?(這是最常見到的一個問題)
答:起先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光研究人性,不研究價值。後來,事情越來越成了上海學者朱學勤先生所說的,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了。
有關觀眾
問:這部影片引發了許多聯想。有人說,它是影射美軍入侵伊拉克,也有人說,中國才是世界上僅存的納維族。更有人驚訝,詹姆斯·卡梅隆怎麽會知道中國強拆的事?
答:哦。那是他們撞大運了。
問:這種好事怎麽叫他們遇上的?
答:這就是商業片啊。如果它想爭取最大限度的觀眾,那麽它就要對最大多數觀眾有所調查,有所了解,看看他們的疼痛在什麽地方,然後想辦法來滿足他們的需求,滿足他們的夢想。在全球化的今天,一部有野心的影片,想要滿足世界各地的觀眾,這難道奇怪嗎?
問:滿足觀眾想象與追求價值觀有關係嗎?
答: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製作優質電影,除了需要(前麵談到的)對於電影的基本理解,還需要對觀眾有基本理解和估計。如何看待觀眾,對於電影來說,完全是一個專業之內的問題。想象觀眾是一批雞零狗碎之徒,一群欲望化為灰燼的衰人,那是一個電影的拍法;而想象觀眾不管如何,說到底他們是要做人的,是能感到自己有尊嚴的,能夠感到自己身上的正義感、同情感,那又是一種電影的拍法。
問:就中國電影情況而言,對於觀眾最大的誤解是什麽?
答:覺得觀眾因為不會拍電影,他們就什麽也不會;相反,覺得自己會拍電影,就高於所有人。這個很難站得住腳。現在觀眾看到好電影的機會,甚至比電影製作者還要多。因為導演和其他劇組製作人員在零下幾十度的外景地拍片時,觀眾則蜷曲在家裏的沙發上,拉上厚厚的窗簾,在家庭影院裏欣賞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的最好影片。這個很難做到嗎?
還有——最重要的,觀眾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自己命運的主人,是自己的事業和家庭的主人,也是這個國家與社會未來的主人。他們除了不會拍電影,其餘什麽都會。他們全體加起來,創造了這個真實的世界,而電影工作者,充其量隻是提供了一個幻影的世界。誰更有主體性,誰更有力量,一望即知。怎麽能一味沉溺在娛樂新聞裏麵,以娛樂及娛樂中心的眼光,來看待自己和這個世界?
主流電影與主旋律電影
問:《阿凡達》的觀眾是誰?
答:臨時發明一個詞,“後發展時代的人們”。這不僅僅指的是“後發展國家”中的人民,而是指所有那些經曆了掠奪式的發展、經曆了掠奪式的發展所帶來觸目驚心破壞的人們。從歌德的《浮士德》裏就開始有拆遷悲劇開始算,那麽“發展”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了。發展帶來物質生活上的便利是眾所周知的,但是因為人類的貪婪,給這個地球帶來的破壞,是盡人皆知的。尤其是拿著長槍短矛的發展者,來到赤手空拳的人民麵前和他們的家園裏,建立一種強權的秩序,越來越被人譴責。十九世紀的殖民行為在今天已經是臭名昭著,這部影片則架構在這樣深遠的背景之上,架構在這樣的共識或者主流價值之上:攜帶武器闖入別人家園,是可恥的,野蠻的。
問:這個看法怎麽會跑到電影導演的耳朵裏,成為一部商業片的主題?
答:這就是商業片的屬性嘛。它需要摸清最大多數人潛在的夢想和希冀,貼著主流價值的脊背行走,才能抓住更多觀眾的心,贏得他們。實際上作為文化產品,電影也有可能在幫助形成主流價值,在釋放人們的夢想時,釋放一個社會的主流立場。
問:我們不是也有很多主流電影嗎?尤其是2009年,像《建國大業》、《風聲》?
答:對不起,我要澄清你的用詞,你所說的大概是“主旋律電影”。
問:有什麽不一樣?
答:無疑,主旋律電影也是誌在弘揚某些價值。是價值,而不是誨淫誨盜。但問題在於,主旋律電影中的價值,往往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是起導向作用的,它來自某些權威機構,而不是在與觀眾的互動之中產生的,也不是在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動之中產生的。
所謂互動,就像恩格斯說過的“平行四邊形”的合力,是一個社會不同力量之間,不同人們的利益、興趣、信仰、思想,在平等的、非強製的條件下,進行對話和協商的結果,就像《阿凡達》裏麵所說的“溝通”。現代社會正是一個五花八門、誌趣各異的社會,不同人們之間的對話協商非常重要。一般來說,一個社會的主流價值,不管怎麽說,是在非暴力的情況之下產生和發展起來的,盡管其中有許多虛幻的色彩,有許多不能落實的成分,但是它誕生在非暴力、非強製的基礎之上,是社會成員之間的某種合作。這是主流價值產生的土壤和可能性。
除了非暴力之外,稱之為“主流價值”的,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它的開放性、流動性、包容性,可以不斷地將新的內容帶進來。《阿凡達》還是一個傳統的故事片類型,其中有好人與壞人、邪惡與善良的基本區分。但是不同時期,好人與壞人概念的側重點不同。在“後發展”時代,那種依仗暴力和強權摧毀別人家園的人,則成了觸目的壞人壞事。而這在發展的前期,人們往往不能充分認識,受害者往往以最大善意去對待加害者,指望他們總有一天有所收斂,但最終發現不是這樣,於是人們才慢慢形成了警惕和一致的譴責。這是一個在“發展年代”,在實地漸漸浮現出來的立場眼光。
所謂主旋律影片,許多是“主題先行”的影片,其中的思想觀念是早先就決定了,因而比較起來,它很可能是比較停滯和不夠敞開,比較封閉的。這樣的影片,可能在所謂人物個性方麵多下功夫,比如《張思德》;也許運用娛樂性更強的演員陣營來吸引觀眾,但是其觀念相對來說比較固步自封,它不需要結合觀眾的新的生活經驗和社會經驗,也不能夠將觀眾新的期待放進去。
問:馬克思批評過資本主義主流價值是虛幻的。
答:某種虛幻性也許正好用來製作電影。馬克思所說的虛幻性,包括體現在運用這種意識形態的人,也是渾然不覺、不自知的,他將別人的生活願望當作了自己的願望。但是,戳穿這個騙局,不等於取消任何個人願望,用一套強製性意識形態來替代它。我電影學院的同事郝建教授在辨析類型電影時,堅持“主流意識形態”與“主導意識形態”的區分,主流意識形態由合力形成,主導意識形態則是由人為製導的,要導向去某個地方,不去不行。
這個表述可以商榷。實際上主流意識形態也是有導向性的,不過在它看來導向性越隱蔽越好,它需要接受這種價值的人們心悅誠服地同意和認可,而不僅僅是服從和聽話。
問:如何看待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呢?
答:轉型的中國一切都在形成當中,經過每個人同意的主流價值更是處於形成當中,最終出現的也應當如同“平行四邊形的合力”。主旋律價值會是形成這種合流的一種力量,但不應該隻有這一種力量。包括傳統文化的力量,也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唯一和決定性的。實事求是地說,就中國導演來說,主流價值不清晰,同時缺少價值協商的環境,缺少現成的、拿來就用的主流價值,這增添了他們工作的難度。但是他們本人也是可以參與到這個合流或創造的行列中來的,為我們社會主流價值的形成和提取發揮自己的作用。如果是那樣,也許會真正贏得更多期待中的觀眾。《阿凡達》也可以看成當今世界主流價值形成的參與力量之一。
商業片與藝術片
問:《阿凡達》這個商業片,為什麽帶來如同藝術片的享受?
答:嗬嗬。讓它變成一部藝術片的捷徑是,將影片的結尾改過來。不是像現在這樣好人戰勝,而是好人失敗,家園被占,壞人占了上風。這個結局與現實更為接近,是打破既有期待的。
問:藝術片就是讓電影裏的人物吃苦頭,觀眾也跟著吃苦頭,是不是?
答:這麽說吧,商業片是秘密複製人們的願望,甚至給予提升,小心翼翼不去挑戰它們。而藝術片所釋放的,則是在與人們的願望之間,形成一種張力、一種緊張關係,發出某個刺激、產生某個激發,在這一點上,它與商業片有著不同的努力方向。當然還包括形式上的探索,顛覆已有的視覺經驗。
事到如今,你看《阿凡達》,在視覺經驗方麵,也是開拓性的。
問:中國的商業片導演與藝術片導演往往是重合的,不是嗎?
答:問題正在這裏。大多數拍商業片的導演,此前都是拍藝術片出身,當他們開始弄出一部商業片時,則花很大力氣去冒犯觀眾,得罪觀眾,習慣使然,這又是另外一說了。而當他們想到觀眾,又想到的不知什麽人,雞零狗碎一般。
無論如何,《阿凡達》是不是有些孩子氣?但是放在它自己的定位當中,放在這種類型裏麵,這種天真的孩子氣,多麽溫柔,多麽讓人喜歡。
問:對於中國的藝術片,你想說什麽?
答:一路走好。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剛才你介紹自己是幹什麽的?為什麽做這個采訪?
問:是做內參的。(其中之一)
答:哦,那我一定要寫出來,讓大家一起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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