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的影子

人如曠世星難聚 詩有同聲徳未孤
正文

盡日風光好,何妨草上老

(2006-08-30 01:33:14) 下一個


        網友的一篇隨感,勾起我無數的回想。即便現在窗外飛雪連天,心裏有一片長青的草地,我隨時躺上去休憩.
往那嫩青青綠幽幽的草地上鬆鬆一躺,懶懶曬著太陽,是我從小到大的心愛。那無窮無盡的迷人處,在於一種天下任我自逍遙的放鬆和自在。背靠溫柔的地,麵朝無盡的天,閉上眼,一片金黃,恍惚中,雲過鳥唱,滄海桑田。那些曾經躺過的草地、那些曾經一起躺在草地上的人、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唱過的歌、悠悠的浮上心頭,象過電影一樣的放給自己看。空氣裏,他們都栩栩如生的攤開了手腳,給自己放鬆下來,眼睛裏笑意盈盈。

        這邊的一群小孩子都是我的寶愛。小學的時候就愛上了這樣的庸懶,放學後與一群吵鬧蹦跳的朋友們躺在小公園的小山頭,正值盛夏,聽著知了的鳴唱,一起給天上肥白的雲彩想象形象。這一朵是一隻小貓、那一朵是一棵大樹、而那邊那一朵則是可惡的數學老師……我們有著無限的幻想和心胸,盡管它們可能已隨時光磨滅,但那些雲是屬於我們的。
        旁邊伴著媽媽的,是長大一點的自己。知道了該梳兩條麻花辮、穿長裙、做一個文靜的淑女。為了那別處難得的清悠風景,周周都到離家很近的清華和北大校園裏看書寫生。大學生眼裏的中學生自然是幼稚的出奇。然而背了大畫夾的小人兒,卻那麽天下醒人獨一個的認真正經坐在草地上,看李清照,畫未名湖。滿地高大蒼老的鬆樹,經風吹過,仿佛發出風鈴般玎玲玎玲的清脆聲響。那些水、那些荷花、那些飛簷、那些樹都早已更改,但那些風聲是屬於我的。
        有一個笑聲響亮愛踢足球的小男孩兒也在草地上。那時已經畢業。我們十幾個人一起再聚爬山。那山,叫作百望山。站在山頂的亭裏四望,見到的是蒼茫的故鄉。在排滿了書法碑帖的地方,我們奔跑著捉起了迷藏,心裏充滿了畢業茫然的憂傷。大家圍成一圈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我用新學的撲克牌給算起了命來,指著一個小胖子說:你,70歲會突變成一個流氓。大家的笑聲裏,踢球的男孩兒說我要單獨跟你照張相。羞澀又固執的我,怎麽會同意。他求了又求,求了又求,但終於還是被我氣得無話可講。每當聽到同桌的你,我就會又想起他,大笑著躺在草地上。心裏充滿的,是少年的迷惘。那時的世界,是陌生的。但那些笑,是屬於我們的。
        那邊幾個竊竊私語的女生是大學宿舍的姐妹。在校園裏政治訓練的最後一夜,我們這一向友愛無雙的房間鬧翻了天,幾根蠟燭柔和的輝光裏,酒也上了席,菜也上了床,粉拳揮舞佩環叮當。等跑到樓下跟男生借打火機的時候,被他們怪異的眼光不住的詢問,才發覺盡人皆知我們的荒唐。等到猜拳也罷了,歌舞也罷了,才想起明天的考試。一起溜到小語係四圍小院裏,圍著草地各守一方,人人捧了一本思想教育,念來背去,頭疼眼花,寸斷肝腸。那些笑顏、那些親愛,去國離家後漸漸的都各奔前程、音信渺茫。但那些燈光,是屬於我們的。
        碧藍碧藍的湖邊幽綠幽綠的草地上,眼睛裏有口深井的微笑,有個人靜靜的在聽我講。這樣的良辰美景奈何天,那無端的鄉愁卻浮到了胸口。拔一棵草在指間玩弄,盡情講家鄉的親人,講家鄉的風光,講家鄉的習俗,講家鄉的美食,講家鄉的一切,和我深切又深切的感傷。這美麗的國度再美麗,終不是我的地方。他安慰的聽著,安慰的把我最愛的歌兒輕輕來唱。那些景色、那些時光、那些故事,都早已褪色無痕。但那些歌,是屬於我們的。
        換了一片湖,換了一抹山,換了一地草。初夏好時節,有許多滑板少年喧笑招搖。一個朋友和我坐在湖邊的草地上。他看他的作業,我念我的文章。怎麽都不肯專心看書的他,纏著叫我給他念一段書,無論什麽書。好吧,就將手上看了八百遍的三毛輕聲念出。卻沒想到,默聲的自己看和出聲的為人讀,會有這麽大的區別。好笑的地方,念不下去的相對傻笑,而憂傷的地方,便是這太陽也失了光芒。最後我慢慢的念道:“記的那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不知怎的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每次念到再訪夫墓這段,都會淚流滿麵。那待我太好的阿狗,卻會逗的我破涕為笑。那些山水還沒變,那些人事已經更遷幾翻。但那些讀書聲,是屬於我們的。
        那時家旁的公共遊泳池邊也有一大片草地。和那個做的一手好菜的廣州幹哥哥一起遊過泳後,鋪了大毛巾在樹蔭下,聽他盡著嘴胡扯什麽女鬼上身的故事,我們都笑笑的。日子那麽悠長,天氣那麽明朗,我們那麽年輕,又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呢?哥哥唱首我愛聽的粵語歌,又講起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來。他說:小貓,你要記住,喜歡你的人會很多,但真正愛你的人隻有那麽幾個。然後話鋒一轉,說到,我要做的事還很多,所以要慢慢的一件一件做來。這頗能幹又有點秀逗的哥哥,如今也離開這城,失去了蹤影。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是屬於我們的。
        夏夜的草地更是引人入勝。夜色涼如水,燭光柔勝紗。那夜我們七八個朋友坐在草地上玩殺手和倒水答問題的遊戲,熱鬧之處,不下寶玉生日怡紅私宴。天是暗暗的藍黑,碎星幾顆散落著,微風裏沁著草露的濃香,小山穀裏燭光點點,盡是年輕人在歡歌笑語,吉他的合弦聲遙遙傳過來,一陣有一陣沒的。罰酒幾巡之後,大家都有了淡淡醉意,眼裏眉梢盡是笑語柔情。緊緊靠住我的女友阿熊真是醉了,笑罵猖狂,我不禁為她抿了抿鬢角。人影漸稀、揮手離去的時候,一輪彎月也似有不舍。流水般的已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遠道而來的消失了蹤跡,那當眾擁吻的形同了陌路,那引為知己的再沒了消息。但那些星,那輪月,是屬於我們的。
        蜿蜒曲折繞塔而行的小河畔種滿了姿態妖嬈的桃樹,樹下青草依依。初秋時候,更是落英繽紛,紅黃淒豔。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同坐在河岸邊,揪根草作那鬥葉子的遊戲,有倦蝶般的葉子翩然舞下,殘陽給大家的臉鑲了粉紅金黃的茸邊。水流潺潺,百無聊賴的接著成語,隻不願離那落日而去,而那落日也依依不舍的半掛在塔上半沉在水裏,久久不肯歸家。即便它走了,那夕陽,仍是屬於我們的。
        英國公園的大草坪上,三個熱情的黑人搖頭晃腦敲著鼓,他們的鼓點曲調總是相同,但誰也不感到枯燥無聊。太陽下攤開大學門口鸚鵡男那裏得來的厚厚一搭南德日報,左邊一個黑頭發的人,右邊一個金頭發的人,我們三個一起坐在德國總理的頭像上說說笑笑。小溪邊一個老頭把自己幾乎脫的精光,曬的通紅有若龍蝦,盼顧自雄的躺在吊床上。幾個女孩子一溜排開做著瑜珈,兩個大喉嚨的男子小心翼翼踢著足球,黑狗黃狗花狗互相追逐打鬧。黑頭發的男孩跟金頭發的男孩說:你到了北京,一定要注意稱呼。見了男的叫叔叔,見了女的叫大媽。我一口蘋果汽水差點噴出來,誤人子弟的火上澆油說:見了男的年輕些叫大哥,女的一律叫小姐。老一些的叫爺爺,女的叫奶奶。金頭發男孩唯唯諾諾,醍醐灌頂。想象著他一個大鼻子,在中國擁擠混亂的街道上行走,用象隻大鳥般嘎嘎的聲音對報亭的大叔說道:爺爺,請問。。。我笑得不能掩口。盡管風起雲湧,變色欲雨,大家倉皇散去,但那愉快的下午、那伴水的重複鼓點是屬於我們的。
        北京海澱公園門口的夏日,濃烈的太陽曬的人睜眼不得.高高的天空裏有誰放著長串的風箏.媽媽說,笑呀.我摟住從小到大的心愛美女知己細細的腰,兩人眯眯著眼歡顏頂著太陽,對著相機把重逢的喜悅映進永遠.風裏,飄過來的是那個迷笛露天音樂會隱隱的電吉他聲.阿毛約的胖子帶著眯眯的笑出來相接,三人站在草坪上遠望那舞台上下瘋癲的一群人.我和阿毛的心並沒在這裏,拉著手互訴衷腸,取笑著周圍奇形怪狀的人兒,黃昏的舞台後麵,火一樣的一輪太陽緩緩燃燒著往垂柳依依的小河中墜下去.盡管我們又天各一方,但知心穿越時空距離,那青草夏日的香味,黃昏濃烈的曲調,那手掌裏傳過來的溫暖,是屬於我們的.

        想象自己是一隻蝴蝶,舞倦了就棲息在殷殷的草地上。地這樣廣,天這樣高,有人呼吸,有人死去,有人唱歌,有人哭泣,各自活著各自的生命。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我的,所以我可以隨意揮舞,而這世界竟因此全是我的了。少年也好,老年也罷,就如吾友陶淵明所言: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裏存著這一片離離青草,不論枯容,那些雲、那些風、那些笑、那些歌、那些燈、那些讀書聲、那些日子、那些星月、那些夕陽、那些鼓點,那些愛、那些恨、那些喜、那些愁,全都輕輕鬆鬆的躺在那裏。隻要你攤開手腳和身心躺回這片青草,看看天,看看雲,這飛舞的疲倦就會悄悄的離你而去,再來的,是舊翼作新遊,盡情揮舞。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因循不覺韶華換。
到如今,始惜月滿,花滿,酒滿。

扁舟欲解垂楊岸,尚同歡宴。
日斜歌闋將分散,
倚蘭橈,望水遠,天遠,人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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