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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最後的慰藉”(外一篇)

  ◎ 虞非子

  肖斯塔科維奇口述回憶錄《見證》中有段文字,講述了偉大的俄羅斯女鋼琴家尤金娜與斯大林的一則往事:

  某夜,斯大林親自打電話給電台,詢問有沒有尤金娜演奏的莫紮特《第二十三鋼琴協奏曲》的唱片。領袖的需求就是命令,雖然尤金娜從未錄製過這一唱片,電台還是決定連夜為領袖錄製一張。

  不久,尤金娜收到了斯大林指示送來的兩萬盧布,於是她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

  謝謝你的幫助,約瑟夫·維薩裏昂諾維奇(即斯大林)。我將日夜為你祈禱,求主原諒你在人民和國家麵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我把錢給了我所參加的教會。

  《讀者》二○○九年第十八期轉載了趙健偉的《斯大林與莫紮特》一文,其主要內容就是肖斯塔科維奇的這段回憶。

  尤金娜把這封自取滅亡的信寄給了斯大林。他讀了這封信,一句話也沒說。他們預期他至少要皺一下眉毛。當然,逮捕尤金娜的命令已經準備好了,隻要他稍微皺一皺眉頭就能叫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斯大林一言不發,默默地把信放在一邊……

  《斯大林與莫紮特》一文最後說:“斯大林不可能是肖斯塔科維奇眼中真正的愛樂者,但的確是音樂讓尤金娜躲過了一劫。我相信是莫紮特的音樂在挽救尤金娜的同時,也柔化了斯大林的靈魂,盡管這是‘單向度’的。”

  ——這,實在是值得商榷的,因為尤金娜之“躲過一劫”,並不能證明斯大林的靈魂被莫紮特“柔化了”。至少此前此後,斯大林還是那個斯大林。

  如果一定要說在那一瞬間,斯大林的靈魂被“柔化了”,那麽,產生“柔化”作用的也隻能是尤金娜那封看似“自取滅亡”的信,而不是莫紮特。

  結論的不同源於對尤金娜那封信的不同解讀,而其關鍵則是斯大林對尤金娜信的解讀。

  說尤金娜寫那封信是“自取滅亡”,其潛在的前提是:尤金娜對斯大林作了“自取滅亡”的“判決”——你在人民和國家麵前犯下了大罪,而斯大林本人在其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的有罪感,甚至對身後的一切沒有絲毫恐懼。

  但這個潛在的前提是難以成立的。誰敢說自己無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先向她投石吧!”斯大林之所以在讀信(不是在聽莫紮特)時“一言不發”,更有可能的是,自覺“有罪”的他被尤金娜的舉動震撼了:尤金娜在判決他有罪的同時,表示將“日夜為你祈禱”,並且斷言“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

  ——在尤金娜的信中,斯大林“看到了上帝”,因為唯有“上帝”才能對“領袖”作出判決;同樣,出於“領袖”的孤獨和恐懼,斯大林當時一定在不斷自問:除了尤金娜,這個終日一襲黑衣的虔誠教徒,如今還有誰會為我“日夜祈禱”?還有誰會“安慰”我,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

  肖斯塔科維奇回憶說,斯大林去世後,人們發現他臥室的唱機上放著的就是那張尤金娜演奏的莫紮特協奏曲的唱片……

  不是莫紮特讓尤金娜逃過了一劫,而是尤金娜給了斯大林“最後的慰藉”。

  在尤金娜的琴聲中,斯大林最後想到,甚至默念的一定是尤金娜的那封信:“我將日夜為你祈禱,求主原諒你在人民和國家麵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

  在死亡麵前,領袖也是人。

  而正是尤金娜那封“自取滅亡”的信,讓斯大林看到了自身不可避免的死亡。

  沒有人有權赦免“仁慈的主”,哪怕是“領袖”。於是斯大林隻能“一言不發,默默地把信放在一邊……”

  不朽,真的很可疑

  斯大林在尤金娜的琴聲中走完了一生,這在彌留之際的他多少是一種“安慰”:一位偉大的鋼琴家正在用琴聲為他祈禱,請求仁慈的主原諒他“在人民和國家麵前犯下的大罪”……

  寫作《斯大林“最後的慰藉”》時,不斷想起拙文《帕斯捷爾納克“卡”住了》的初稿,仿佛看到尤金娜彈奏著柴科夫斯基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紀念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為老友帕斯捷爾納克送行……(也正是這位鋼琴家,在帕斯捷爾納克因《日瓦戈醫生》遭難時,在演奏會上宣布:“今天晚上我不彈琴,我來讀《日瓦戈醫生》這本書給大家聽!”)

  初稿的結尾是這樣的:

  一九五六年,《日瓦戈醫生》誕生了。

  作家費定注意到:在這部作者稱為“關於我們生活的敘事作品”中,在這部“從勃洛克到戰爭結束”的曆史長卷中,沒有斯大林。

  也就在小說完稿前夕,帕斯捷爾納克翻譯的劇本《哈姆雷特》由列寧格勒一家劇院上演了,但他謝絕了出席首演式的邀請。(很多年以前,斯大林曾以“本來就不應該排演《哈姆雷特》,因為它不適合當代現實”為由封殺了該劇的上演。)

  沒有斯大林,沒有哈姆雷特,沒有……“天上的人”回到了天上,他已經在和上帝對話了,斯大林甚至哈姆雷特與他帕斯捷爾納克又有何相幹?

  一九五九年秋的一天晚上,伯恩斯坦和蘇聯文化部長發生了口角,次日他問帕斯捷爾納克:“您和這類部長們怎麽能相處啊!?”帕斯捷爾納克回答說:“瞧您說的,這與部長們有何相幹?藝術家是與上帝交談的,上帝對他作出各種提示,以便寫作。這可能是一出滑稽戲,如您所遇到的,也可能是一出悲劇。這已經是次要的了。”

  重要的不在這裏。

  一九六○年,帕斯捷爾納克猶如“書頁之間夾著的一片枯葉”,一陣風掀開書頁,枯葉飛升……

  著名女鋼琴家尤金娜最後一次為老友彈奏,柴科夫斯基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紀念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以一種透亮的淒厲掠過森林……這一次,帕斯捷爾納克沒有驚醒。四歲那年他曾被這曲子從夢中驚醒,那夜是他母親在為列夫·托爾斯泰演奏。

  琴聲以一種透亮的淒厲掠過森林,那三棵鬆的地方便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墓地。

  那三棵鬆是誰?

  沒有斯大林,沒有哈姆雷特,沒有……但誰能說他們不在不朽者之列呢?

  不朽,真的很可疑。

  三棵鬆……斯大林、哈姆雷特、帕斯捷爾納克……世間很有些“契合”是令人心驚而又難解的。當時就這麽心驚、難解著寫下了這樣一個“可疑”的結尾。

  因為連自己都覺得這個結尾“可疑”,於是最終還是割舍一邊了。

  近日翻讀陸昕先生舊作《靜謐的河流——啟功》,見啟功先生的《踏莎行》三首之二,又使我想起了那個“可疑”的結尾——“不朽,真的很可疑。”

  啟功先生的那首詞是這樣的:

  美譽流芳,臭名遺屁。千千萬萬書中記。張三李四是何人,一堆符號A加B。

  倘若當初,名非此字。流傳又或生歧異。問他誰假複誰真,骨灰也自難為計。

  陸昕先生解讀說,這首詞“講人的作為在不斷變化的空間中的位置。頭半闋講美譽和遺臭的客觀存在,後半闋側從變與動的角度大膽懷疑,不過這種‘懷疑’是一種詩意的點染,妙處在‘問他誰假複誰真,骨灰也自難為計’兩句”。

  美譽、遺臭……

  看來,“不朽,真的很可疑。”

  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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