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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還鄉

  人到中年,過年就覺得淡然無味了,能省的都省了,不過有一道程序不能省略——給親朋好友拜年。好在通訊方便,打電話發短信,隻要手頭有電話號碼的,禮數幾乎都到了。而對老家的親戚,還是按老家的規矩來——磕頭拜年。而今年回老家拜年與往年不同,父親還在老家時候我必須年年回去住幾天,自從父親每年都在邯鄲過春節開始,我是每年正月初二回去,到嶽母家和我本家走走拜個年,其他親戚因為時間緊張就顧不得去。今年是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按鄉俗,我連續三年不能去嶽母家拜年,隻能去其他親戚家和初三回去給父母上墳燒紙。於是找朋友車,與哥哥選擇最佳路線,給父母燒紙,順便把六年未曾登門的親戚走走。

  走的親戚多,起的就早,路上冷清,偶爾有車輛閃過,路旁鄉村零星鞭炮清脆聲,鄉路彎曲而順暢,沾了村村通工程的光,柏油路直達大姐的村頭,第一站是大姐家。村外圍矗立著座座高大紅磚瓦房,沿大街往裏是高低不平的黃土路和一些破舊的老房子,典型的空心村,大姐家在這些老房子中間兀立,這是她家的老宅。大姐四個兒子,她曾離開老宅多年,隨三個已經成家的兒子居住,後來覺得不方便,就把老宅三間土屋拆掉,修建三間磚房,與姐夫搬了回來。大姐的老家我熟悉,當年我家窮,大姐對娘家沒少出力,我時不時到大姐這裏蹭飯,平時有了困難第一個找的就是大姐。大姐夫13歲父親病逝,母親改嫁,他在村裏是獨姓,勢單力薄,從小養成堅韌寬厚的性格,他和大姐結婚後與大姐一樣對我家關照有加。1972年我父親大病,父親住院時大姐夫一直陪伴,父親出院後大姐把父親接到他們家照料多日,臨走大姐把僅有的十多斤玉米麵送去。1979年我第一次高考失利,母親病重住院,準備複讀的我連兩元錢報名費都沒有,隻有再次求助大姐。大姐把積攢給母親補養的雞蛋賣了兩元五角給了我,給我蒸了一鍋玉米麵餅子帶回學校,鼓勵我好好學習,缺錢她想辦法。那時家裏一貧如洗,許多親戚都躲著走,而大姐卻從沒有嫌棄這個前途未卜的弟弟。況且她三個兒子尚小,人多勞力少,家也不太寬裕。如今年近六十的大姐和姐夫都已經滿頭白發。近幾年來大姐常年有病,原來低燒,後來頭痛,一開始硬撐著,認為堅持幾天就能頂過去,就在村裏輸液,吃個止痛片,可不見好轉,到縣醫院沒有檢查出來,去年夏初在市醫院我找醫生,CT、透視、化驗,結果沒有檢查出毛病,可回家還是依舊。到二姐家,說到大姐,二姐說,咱大姐累的,一忙起來就啥病沒有了。二姐說的是實話,大姐家本來就沒有家底,含辛茹苦地為三個兒子蓋房成家,到四兒子讀大學,大姐已是舉步維艱,常是帶幾個饅頭一瓶子水到地裏幹活就是一天。她舍不得休息。盡管時光艱難,可大姐和姐夫卻很樂觀,因為他們的四個兒子,讓他們在村裏直起了腰,說話硬氣起來。

  現在大姐有五個孫子三個孫女,她也快完成任務,隻是還沒有成家的四兒子讓她牽掛。令她欣慰的是,四兒子聰明爭氣,讀大學優秀,碩士畢業後留在一所重點大學教書。知識改變命運,我用老四的事例說給在場的老二老三,他們就憨憨地笑,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老二老三是小工頭,收入在村裏相比較還算可以,可比起老四來卻差的遠。就那麽幾個鄉裏鄉親合夥搭班給人修房蓋屋,必須帶頭幹活,累死累活一個月也就是兩千多一點,老二去年從架子上摔下來,腳部受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休息不到兩個月就再也坐不住了,一顛一顛上了班,兩個月沒掙工資,治病又花費兩千多,裏裏外外六千元沒了。大姐的三個兒子對培養他們的後一代很上心,都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經常教育孩子要向四叔學習。掙錢和培養孩子是他們最大任務,我的大外甥大年三十回來,初一下午就返回南水北調工程邯鄲段工地打工,每天七十元工資,他舍不得在家閑著。而老二老三準備解凍就開始幹活。

  給大姐和姐夫磕頭,他們不讓,可我和哥哥還是執意跪下,不僅大姐和姐夫絕對有資格受弟弟的跪拜,這也是兩個弟弟對他們感恩和祝福的一種方式。

  在我們家姐弟五人中,我最小,大姐長我十五歲,哥哥長我十二歲,二姐長我六歲,三姐從小送給了小姨,2000年又死於非命。我們姐弟五人中除我之外就數哥哥學曆高了,他勉強小學畢業就不得不回家勞動掙工分,後來招工到煤窯出苦力,三個姐姐都沒有文化。二姐也曾進過學校,可因為我而不得不退學。那時父母在生產隊做工顧不上我,就讓二姐照看我,到上學年齡,二姐要把我背到學校,放在門口讓我自己玩耍,有時調皮的我就爬進教室;二姐體育課跑步,我也跟著起哄,為不掉隊,二姐就背著我跑步,把老師都氣笑了。不到半年,二姐就退學,老師到家裏動員,二姐說,不帶俺兄弟,就不去學校。結果還沒有來得及識字的二姐就永遠告別了學校。提起當年的事情,二姐還說,要不是照看你,我恐怕也能考上大學。玩笑歸玩笑,二姐對家的貢獻同樣讓我敬重,1979年母親病重,父親陪母親看病,我在學校複讀,二姐一個人在家獨自承擔九畝地責任田的勞動,相當不易。

  如今二姐在我們老家十裏八鄉也算是一個很有知名度的人物,這個知名度緣於她是神婆。我們那裏神婆每個村子都不少,可都沒有二姐的敬業精神,在地裏幹活,扔下農具就走,在家裏吃飯放下碗就出去。二姐原來也不相信這個,1990年丈夫死於醫療事故,二姐精神出了問題,雖然後來有所好轉,卻迷上了神仙,當起了神婆,整天到廟上燒香磕頭,在家設置神壇。我時常吵她,她說不由自己,是神催著她亂跑。附近村莊的神廟幾乎都有她的身影,東邊五百裏的泰山她去過不下三次,西邊一百裏的茗山她經常自己騎自行車去,我勸她注意安全。可二姐不像別的神婆那樣裝神弄鬼或圖人錢財,她不看病,更不圖錢財,相反她常常把自己的錢財無償拿出去修建寺廟,家人也沒有辦法,我曾經勸說多次,都無濟於事。她沒錢給兒子蓋房,可修建寺廟,出手一千兩千她都舍得。有一年她竟跑到邯鄲,要我和妻子在家設置神壇,讓我哭笑不得。當然,也有人相信她,她跟我說某某一個信用社幹部丟了錢,經她指點後找到;說我能有今天吃公家的飯,也是她在神前拜求的結果。也有人找她看病,如果嚴重,她就說這是實病,神仙不管,趕緊去醫院,如果是受驚嚇或頭疼腦熱之類無關緊要的小病,她就在神仙前燒幾張紙,禱告一番,其實就是心理安撫的作用。拜年時她對我說,她和幾個神婆籌劃著今年要去峨眉山。

  二姐的兩個兒子成家,她的大兒子跟著我大姐的三個兒子搞建築,她的二兒子是我幫助找的臨時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就是工資低,每月一千,去年八月結婚,與老大擠在一個院子裏生活,因為老大結婚時候媳婦提出的條件就是獨門獨院,所以老大和媳婦有意見,多次找我協調,二姐不認賬,婆媳關係緊張。這次拜年,我委婉地批評了二姐,她也表示以後把責任田做好,與孩子們一起努力,早日給二小子把房蓋好。

  大姐所在的村是南長橋,在我們村西南,距離我們村5裏,中間是南元寨村,姑姑和大姨家是這個村的。那會兒姑姑和大姨的條件都比我家好,可除了拜年,即使再窮我也沒有去她們家張過嘴。不是我有誌氣不想去,而是我有這個心理障礙,感覺比較生分。姑姑和大姨似乎與我母親不對脾氣。但不管如何,我和哥哥還是要給他們拜年,畢竟她們與我的父母有著血緣。

  大姨家在村東,姑姑家在村西。姑姑的孩子全都成家,負擔不大。當初在親戚中大姨家的條件還算不錯的,那會兒表哥在村裏當幹部,而現在大不相同。表哥是獨生子,他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腦子憨,沒有成家,大兒子精明能幹,可連生三個女兒。表哥說,不能讓祖宗的香火到我這兒斷掉。為躲避計劃生育罰款,東奔西走,最後添了兩個孫子,家裏也被罰得精光,村幹部也不幹了。好在表哥父子能吃苦,家裏很快就有了一點起色。還沒有徹底翻身,表哥的大兒子就出事了。表哥大兒子給別人開車跑運輸,起早貪黑,吃飯不靠點,起初胃潰瘍沒當回事,後來疼痛,到醫院檢查出胃癌,手術做的很成功,可不能幹重活累活。六十歲的表哥就不得不承擔起更重的責任,這次回家見麵他讓我在當地找活兒幹,不願意再去衡水,離家遠,工資也不高。大姨今年八十四歲,姨夫九十,身體還不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大姨自己念叨著,說起我母親,大姨流下了眼淚。我給她照了幾張像,大姨拉著我的手說,我跟你娘長的最像,給你娘畫個像吧。是的,我母親生前沒有照過像,至今我都遺憾。車快離開村子,大姨還在門口張望,扭頭看到那滄桑的臉和一頭白發,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想起了苦難的母親,如果健在,她老人家才80歲,可母親離開已經28年了。

  與大姨一樣提醒我給母親畫像的是小姨,而且不止一次。小姨與我母親比較親近,當年我們家的許多針線活都是小姨幫忙的。小姨結婚幾年沒有孩子,就抱養了我的三姐。後來她又親生三個女兒兩個兒子,日子曾經也很艱難。小姨對我很親,他們村有集市,我經常趁趕集的機會到她家吃飯。如今,除我三姐外,小姨親生的幾個孩子日子都不錯,大表妹有企業有車;二表妹原來條件差,後來承包果園和打工,經濟就翻了身;三表妹有門市和木材加工;兩個表弟都有汽車修理技術,人都實在,生意也好,老大在邯鄲買房安家,老二在縣城買房安家。小姨和姨夫輪流在兒女家居住,衣食無憂,日子滋潤。匆匆拜年出門後小姨還叮囑我:給你娘畫了像也給我一張。

  回村先到叔叔家,這是我在村裏最近的親屬。村頭的叔叔小賣部裏聚集很多人,接骨牌的,打麻將的,看電視的,見我和哥哥回來寒暄一番後各自繼續忙活。我對叔叔說真熱鬧埃叔叔說,就過年這幾天,平常大家可沒有這麽清閑。

  叔叔的話我深有同感,農民似乎天生注定要忙活。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活我可有切身體驗,犁鋤耪耙澆,哪個都需要氣力和汗水,就是收獲也累人,不過現在情形大不一樣了,過去夏天用鐮刀一把一把收割小麥,現在都是聯合收割機,省事省力;酷暑時節鋤玉米能把人累死悶死,現在噴除草劑就行;現在最累的農活就是管理棉花。按說現在的農民應該幸福多了,種田國家給補助,直接發放到手;丟掉多年的合作醫療又回來了,有病了負擔比過去輕;而且農產品價格不斷提高。可叔叔說,比以前強不假,可農藥化肥也在漲價,種地一年到頭,還不如到外麵打倆月工掙錢多。叔叔的話提示了我,農民過去與現在的忙在內容上已經發生變化,過去是守在地裏忙活,現在是到外麵打工忙活。打工是農村最熱門話題,現在許多城市都有我的鄉親,工廠、醫院、飯店、工地,當保安的、當護工的、當廚師的、做推銷員的、搬磚和泥的。過去鄉親有事還到單位去找我,現在村裏年輕人幾乎都有手機,有事就打電話,一個電話我就忙活半天,我的手機號碼也幾乎成了鄉親們的求助熱線,不管我是否有能力辦成,照打不誤,許多事情我是厚著臉皮或掏腰包去跑,不跑他們就說你架子大,看不起鄉親,辦不好說你不盡心。

  盡管回村子次數不少,可每次感覺村莊都在變,一些高大氣派的房屋在不斷增加,大多家裏鋪了地板磚,電視及其他家用電器幾乎普及,過去全村人在村部擠著看電視的熱鬧景象沒有了;幾乎每個年輕人腰間都掛上了手機,就是到地裏幹活也是摩托和電動車。一些新人的麵孔讓我陌生——新娶的媳婦和為躲避計劃生育罰款曾寄養在外麵的孩子;一些老人熟悉的麵孔消失——或跟隨兒女進城或與我父親一樣回歸土地。痛心的是一些不該消失的麵孔消失了,兩個比我小幾歲童年夥伴遭遇車禍,一個是跑運輸的,在107國道上休息時被撞,一個是在建築隊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撞,這兩個肇事車輛都已逃逸,連一分錢的賠償也沒有。這些我在邯鄲就已經從鄉親電話中聽說過,痛心。驚奇的是我在去給本家一位長輩拜年的大街上遠遠看見一個久違的熟悉麵孔,他在村子消失多年,今年竟然回來了。他比我大七八歲,與我關係不錯,原來是村幹部,因為與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子私奔而遭村人指責和議論,她原來家庭條件較差,他作為村幹部給予關照,結果兩人有了感情,可是她不得不給弟弟換親嫁到鄰村,有了兩個孩子後終於與這個原村幹部私奔。開始他們在邯鄲打工,他經常找我喝酒,可我從未過問他個人私事。後來女子的男人找到邯鄲,打架漫罵,兩人決定遠走高飛就到西北打工,聽說他是回來辦理離婚手續和戶口身份證,其實他的妻子早已絕望改嫁。過去村裏人談到此事許多不屑,現在也無所謂。本想跟他說幾句話,可說什麽呢?於是我就遠遠避開。回到叔叔家我說了此事,叔叔的一句話讓我驚訝:這事兒現在不稀罕。寬容還是不屑?我不得而知。

  回去給父母燒紙是我此行的另一個重點。去年春節父親還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給他購買的食品,今年他卻與母親在村東的麥田裏無聲地等待著兒子的另一種年貨——紙箔和鞭炮、淚水和思念。子欲孝而親不在,沉甸甸的思念像田野的寒風在我的心裏衝撞。

  走的走,來的來,人變,村莊也在變,沒有變化的是村東那座小廟,還是那麽一間低矮小房。我和哥哥特意在小廟點燃一掛鞭炮,祈求神靈佑護在另一個世界裏的父母,盼望曾經在人世間辛苦操勞的父母在那裏能夠幸福安康。

  離開村子時,夕陽已在西天邊熔化成一團濃紅的雲。我把剩下的一掛鞭炮在村頭點燃,既是慶賀新年,也算是對村莊和鄉親的祝福。鞭炮聲響驚動樹枝上準備安眠的麻雀,而村裏沒有人多看一眼,他們也許見多不怪,也許忙活自己的事情。

  第六輯信步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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