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穀

楔子

　　西鄉縣原名南鄉縣，地處秦巴山區的腹地。據史書記載，三國時期劉備封張飛為西鄉候，蜀漢時期設南鄉縣。到西晉太康二年，因張飛“曾寄采食於此”而改名為西鄉縣，以此紀念第一任縣長……張飛。橫穿縣境的牧馬河，也因張飛在此放過馬而得名。至今，縣城以東堰口鎮的午子山下，還留有張飛用丈八蛇矛書寫的“飛鳳山”三個大字。

話說到了清朝末年，生活在漢江南岸西鄉縣東南，巴山深處的山民們，因山大林深、土地貧瘠、災荒不斷，莊稼基本顆粒無收生活十分艱難。軟弱無能的清政府無視民情，隻知搜刮民脂民膏，地方豪紳也借機盤剝中飽私囊，逼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山民們苦不堪言，幾至生死邊緣。

辛亥革命頭年的春天，正是萬木逢春，黃葉落盡之時。通往巴山腹地五裏壩的山路上，一位虎背熊腰、相貌堂堂，雙目炯炯有神，如芒胡須根根倒立的中年大漢，滿臉愁苦地看著沿途乞討的饑民。壯漢心事重重、腳步沉穩鏗鏘有力地向前走去，仿佛每一步都要將凹凸不平的山路，踏出一個深坑才能緩解他心中的無比憂憤一般。當他看到大批鄉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去討生活時，才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至今仍然沒有擺脫無休止的盤剝與欺壓，還在水深火熱中痛苦地掙紮。壯漢看到四周曾經熟悉的山水再不似當年清麗秀美，總像被一層灰蒙蒙的塵埃灰燼遮蔽著。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當年自己為報私仇殺了惡人，卻沒有真正解決鄉親們被欺壓的問題。此時的地方豪紳和地方惡霸，就像滋生在皮囊下的毒瘤一樣，剔去一層還會再長出新的一般，尤其是在這樣國弱民貧的時代裏，正好給那些不斷長出皮層的毒瘤滋生蔓延，提供了極好的溫床。

五裏壩街道建在大山的夾縫中，兩邊山體峭陡全為石山，一些生命力頑強的冬青木將根紮在石縫中，在懸崖峭壁上迎風生長著。五裏壩名為街道，實是老百姓將房屋錯落無序地建在這個地勢稍平的地方。在地無八尺平、路無兩尺寬的巴山腹地，能有這麽個修建房屋的地方已屬不易了。兩邊的房屋陳舊破爛不堪，有些牆體明顯傾斜裂開了口子，山民們隻好用樹木頂住，防止房屋倒塌。和街上破舊房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街道一側，有一處莊園卻是高大氣派，雖算不上金碧輝煌卻也在破舊民房的襯托下，鶴立雞群般的紮眼，這就是五裏壩有名的黃家莊園。

壯漢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五裏壩的街頭，沉重緩慢的腳步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半步，抬頭看著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故土，心潮起伏不能平靜。在離開十多年後的今天，不但沒有半點變化反顯得比當年還要破舊頹敗。壯漢淚流滿麵羞愧難當，恨自己無能為力幫助鄉民。

街上的人們有的倚牆而立，有的席地而坐在翻找隱藏在衣服夾縫中的虱子，生怕它們吸了自己的血而無從生補，都是雙目無神空洞無物地曬著太陽，盡量減少劇烈活動以保持體力。幾隻野狗也許是多日沒有進食的緣故，也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將嘴放在前爪上，吐著長長的紅舌在有氣無力地做著呼吸吐納動作，像要學古時的世外高人練氣一般，從呼吸中采收天地之靈氣，從而達到避穀絕食的境界。當看到壯漢這個陌生的麵孔，狗們也像失去了看家護院的作用，一改它們以往的作風，或撲上仗著人勢狂吠、或是上前搖尾乞憐地想得到某種賞賜和好處，也像忘記了自己的職責，隻是周而複始地重複著它們的呼吸吐納。在這動蕩不寧、風聲鶴唳的特殊時期，連對人類最為忠實的狗們也不遵循它們的職業道德，一個個與世無爭、妄想得道求仙，尋求它們自己的生存方法。街上曬太陽的人們也表現得十分漠然和木訥，都用一種麻木呆滯的眼神看著壯漢的舉動，仿佛他的到來絲毫引不起正在與饑餓死亡作鬥爭的人們的半點興趣。

在街道的不遠處，有幾個孩童似乎沒有感覺到饑荒的可怕，還蹦蹦跳跳地吹著用柳樹皮做成的小喇叭，口裏還唱著歌謠：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凍死老狗。

五九六九河沿望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九九八十一，窮人穿單衣，冷倒不冷，隻是腹中饑。”

壯漢再次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夢魂牽繞多年的故鄉竟是這般模樣，他想起了寄養在親戚家的女兒，也不知道這些年他們是怎樣度過的，尤其是在天災人禍的大年饉麵前，人的力量顯得總是那樣的單薄與渺小。壯漢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將行李往肩上挎了挎，才邁步向親戚家走去，並把自己給女兒帶的不多的吃食，向街上靜坐的人們分發起來。

在極度饑餓麵前，沒有任何東西比吃食更有吸引力了，隻有賴以果腹的食物，才是生存下去的惟一希望。饑民們見有人發東西吃，卻不惜消耗體力紛紛圍了過來，伸出手將壯漢圍住，生怕自己得不到。有些拿到東西的人連忙轉身，用舌尖舔上一口，將流到嘴邊的涎水壓了回去，也滿足了一下肚子中的饑蟲，這才呼兒喚女招呼老人去填一家老小早已餓癟了的肚子。一些隨後趕來的饑民們，見壯漢帶的能吃的東西早已分完，一邊歎息自己運氣不佳、動作遲緩落了後，一邊半是惋惜半是怨恨地望著壯漢。

這時，早有人認出了壯漢，驚奇地大聲問道：“你、你是魏鐵匠？你就是離開五裏壩十五年的魏鐵匠……”饑民們聽到這聲驚叫後，這才抬頭細打量起壯漢來，當他們確信就是魏鐵匠無疑時，這才連忙咽下塞在嘴裏的食物，跑到街上大聲喊道：“魏鐵匠回來了……，是魏大膽回來了……”那人拚盡全力的吆喝喊叫，好像隻有把這一消息盡快地傳播出去，才能報答魏鐵匠的贈食之恩似的。可他的喊叫並沒能引來更多人的興趣，一些村人隻把頭從各家的門窗上伸出來望了望，又木訥機械地躲到屋裏去了。

魏鐵匠是土生土長的五裏壩街上人，自幼家貧以打鐵為生，練就了一身蠻力，做事說話素有俠肝義膽，加之膽大心細，在五裏壩一帶頗有人緣，年輕時就被鄉民們送了個“魏大膽”的綽號。

二十年前，魏鐵匠因有一手過硬的手藝加上人緣又好，經人介紹討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日子過的還算富足。因那女人是五裏壩一帶有名的美人，魏鐵匠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窮光棍，能花魁獨占娶得嬌妻，不但令村人羨慕，自己也覺得是前世修來的福緣，就對妻子甚是憐愛，真是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的地步。魏鐵匠如此痛愛嬌妻，竟引得街坊婦人們的眼饞和羨慕，都恨自己的男人不像魏鐵匠那般懂得憐香惜玉。就在魏鐵匠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對未來美好的生活充滿憧憬的時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好妻逗狗叫的俗話正好應驗在了他身上。自從把那女子娶回家後不久，就引起了惡霸黃三少的垂涎，多次尋機前來糾纏調戲。

這黃三少家中兄弟三人，憑著祖上幾代的苦心經營，終於在這深山之中創下了一份家業。誰知到了他們兄弟手上卻是仗勢欺人橫行鄉裏，變成了無人敢惹的大歪人，他們的父親也被三兄弟的劣跡行為活活氣死，老大老二的行為才收斂了一些，隻有黃三少還像少不經事樣地繼續為虎作倀、禍害鄉裏。三兄弟分家另過後，這黃三少更是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魏鐵匠知那黃家弟兄勾結官府手眼通天，愛妻多次被調戲，自己受辱隻能忍氣吞聲，一門心思放在對妻子百般嗬護疼愛上，生恐家境貧寒委屈了嬌妻。起初那女人見魏鐵匠雖是粗人倒也是能養家度日，就和他安心地過起了日子。時間一長，麵對黃三少的多次糾纏，那女人自恃姿色過人，嫁給魏鐵匠日子清貧，可惜了自己天生麗質好皮囊，就像潘金蓮遇上了西門慶一樣，無論怎樣看武大郎總是那樣別扭，感到委屈了自己。那女人見魏鐵匠雖然生得高大魁梧不像武大郎那樣矮小齷齪，卻不能給她提供富裕的生活條件，加之黃三少風流倜儻又有權勢，漸漸的一顆並不安分的心就飛離了魏鐵匠。那女人也是個水性揚花的風流坯子，剛生下女兒後就跟黃三少勾搭成奸雙宿雙飛。

魏鐵匠看在眼裏氣在心裏，麵對村人私下指點和評說，早氣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正是血氣方剛的他哪裏咽得下這口惡氣，等到女兒三歲的那年，見已無法挽回妻子的心思，就把女兒山秀托與親戚照顧。恨她貪圖富貴忘了結發之情，在一個風高月黑之夜潛入黃家大院，將正墜入溫柔鄉中的黃三少和風流快活的妻子殺死後逃離家鄉。為躲避禍事，魏鐵匠四處流浪以做手藝為生，直到十五年後實在掛念老家的女兒，不顧官府緝拿與仇家的追尋，徑直回到了五裏壩的家中。

魏鐵匠離家多年，連忙找到了寄養在親戚家的女兒山秀，生怕女兒有個不測。

當他看到女兒雖在饑荒年裏也是餓的麵黃肌瘦，但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時，悲喜交集感慨萬千地再次大哭了起來。魏山秀看到隻留在兒時記憶中的父親，突然出現在眼前時不敢相認，後在親戚和村人的多次解釋催促下，她才確信這就是盼望多年的父親，仍是怯生生地躲在人群中，小聲哭說道：“大呀，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呀？為啥現在才回來見我？有幾次我為了不給別人增加生活負擔，偷偷跑到山外去找你，天下這麽大，又到哪兒去找你呀？女兒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魏鐵匠聽著女兒責備的聲音，一下又觸及到了他心靈深處的隱痛，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為了掩飾自己殺妻不堪回首的往事，魏鐵匠麵對女兒哭道：“娃呀，大回看你了，你是大的乖女兒也是我惟一的親人，大咋舍得扔下你呢。從此往後大再也不離開你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大都會把你帶在身邊的。”魏山秀已長大成人，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事，從親戚鄰居那兒知道了母親是被父親所殺。當見到躲藏多年歸來的父親，想到是父親一手製造了自己失去母愛家破人亡的悲劇，也使自己成了孤兒寄養在別人家。魏山秀想到這兒悲從中，來撲到父親的懷裏，不停用頭在他的胸前不斷撞擊，連哭帶喊道：“為啥要殺死我媽？為啥連你的妻子也不能放過？

你還我媽的命來……，還我媽的命來呀……！”

麵對女兒的痛哭和連聲質問，魏鐵匠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邊無聲地流淚，邊任憑女兒捶打和撞擊自己，嘴裏胡亂應付道：“娃呀，你媽是個壞女人，我殺她正是不讓你蒙羞，也不讓村人笑話，這種女人根本不配當我娃的媽呀！”

“她再不好也是我的親媽，也是你的結發妻子！你怎麽就能下得了手？難道非要殺她不可嗎？為什麽？為什麽呀……”

魏鐵匠看到女兒從小失去了母愛，自己又避禍在外，使女兒根本沒有享受到家人團聚的天倫之樂。這才知道自己當年的一時衝動，給女兒帶來了多麽大的心靈創傷，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想到此處，痛哭失聲地說道：“娃呀，都是大不好，都怪我年輕氣盛，才使我娃受了這麽多的苦……”魏鐵匠說完，兩行混濁的淚水在臉頰上滑落。

魏山秀哭鬧了一陣後，看到父親像個木樁樣站在原地不動，滑落的清淚不斷滴在自己的臉上，感到有些熱乎乎的順著臉頰流進了嘴中，感到澀苦中帶著一絲淡淡的鹹味。魏山秀這時也像從父親的淚水中，品味出了他當年的萬般無奈，以及這些年在外漂泊時的酸甜苦辣，她堅硬如冰的心靈也開始融化，接著一股暖流湧進了她冰封多年的心田，一頭撲進父親的懷中，像頭在外受傷的羔羊回到父母的懷中樣大哭了起來。魏鐵匠見女兒原諒了自己，內心深處再次感到對不起女兒，反覺得自己是破壞了女兒幸福的罪人，不由心血翻湧、五味雜陳地抱住女兒瘦小的身體大哭起來。

父女倆抱頭痛哭，感染得周圍四鄰都流下了辛酸的淚水，就連四周的青山含悲、綠水也跟著嗚咽一般。

魏鐵匠回來的消息迅速在五裏壩周圍傳開，一些感念他當年好處的鄉親們紛紛過來探望。村人們早把當年敢於殺死黃三少的魏鐵匠，當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正是大家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的回來無疑讓村人們又看到了一絲希望，也把他當成了村人的主心骨，紛紛前來找他商討如何帶領村人走出困境。魏鐵匠的回來就像刮起了一股輕風，讓沉悶的山村也有了一些生機。

黃三少的兩位兄長得知魏鐵匠回家的消息後，心想為三弟報仇的時機到了，知他力大神勇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一邊請人雇凶一邊上報官府，一心要捉拿魏鐵匠，為已經變成風流鬼的兄弟報仇。

魏鐵匠哪管這些，見鄉民生活如此艱難全係黃家幾大惡霸所至，暗中聯絡鄉民，準備再在五裏壩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村人們聽完魏鐵匠的想法後，有些膽小不敢隨行。魏鐵匠見後生氣地對大夥說道：“大家不是正愁沒飯吃活不下去了嗎？目前是個最好的時機，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就打退堂鼓了呢？”

“大兄弟呀，我們知道你從小膽大，但不至於讓你帶我們去搶黃家的糧倉吧！

我們來找你是覺得你見過世麵，代村人向縣府請命趕快賑災饑民，你卻讓我們去幹土匪的勾當。”

“鄉親們，大家仔細想想，如今官匪勾結又有誰會管百姓的死活，那黃家糧倉裏的屯糧哪一粒不是大家親手耕種出來的？憑什麽成了他家的？而耕田種地的人眼看就要餓死，大家為啥還要舍近求遠，去縣府做那些無益的徒勞呢？”

魏鐵匠的話剛一說完，人群中馬上靜了下來，大家相互觀望都在心裏掂量魏鐵匠的話是否有理。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道：“我覺得鐵匠大哥說得對，現在除了從黃家借糧別無他路可走，我們何不去試一試呢？好歹這也是讓大家活下去的一條出路呀！”

“你娃娃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痛，去向黃家借糧無疑是與虎謀皮，誰不知道那弟兄倆是黃鼠狼，有名的鐵公雞呀。”

“不借就搶，不管哪朝哪代吃飯活命是最重要的。如果被官府抓了去，正好有地方吃飯哩。”人的本性往往是在極度困窘和無助的時候，會將最無賴最真實的想法暴露出來。

魏鐵匠見人們終於讚成他的想法，緊鎖的眉頭舒緩了一下說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事不宜遲今天就去。大家須先禮後兵、先借後搶，一切看我的臉色行事。凡事由我承擔，決不會連累大家的。”魏鐵匠見饑民們早已按捺不住糧食的誘惑，個個摩拳擦掌蠢蠢欲動，忙打發人去招集其他饑民，以壯聲威。

當魏鐵匠帶領饑民來到黃家時，他們沒想到魏鐵匠果然是有名的魏大膽，還敢上門聚眾鬧事。可惜自己雇請的幫手和縣府的人都沒到，就暫避鋒芒關上大門死活不出。魏鐵匠見饑民們正從四麵趕來，興奮的呼叫聲震蕩著寂靜的山穀，知道饑民的怒火終於被點燃，幾下砸開黃家的門鎖放饑民們進去自行搬取糧食。

魏鐵匠不等黃家人等向他下手複仇，反去搶了黃家兩兄弟的糧倉，把黃家趕出五裏壩，將糧食分給了十裏八方的饑民們。看到饑民們興高采烈的樣子，魏鐵匠的心裏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有種成就的快感，也不枉村人們叫他是五裏壩的大英雄。高興過後，自知闖下大禍無路可走的魏鐵匠，情急之下準備前去官府自首，以此了結自己的殘生。饑民們一見紛紛跪地相求，不讓他去幹那些讓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情。

魏鐵匠為了成全山民們的大義，決定帶領鄉民嘯聚山林占山為王，專幹那些劫富濟貧攔道掠財的營生，以躲避官府的緝拿。村民們見真要上山當土匪，仍是有一部分人不願意，怕從此永遠背上賊名。魏鐵匠將心一橫，登高振臂高喊道：

“鄉親們，我們也是被逼無奈，目前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常言說‘人挪活，樹挪死’，與其被餓死，還不如自尋出路換一種活法！想當年的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響當當的江湖好漢？哪一個不是被貪官汙吏所逼上了梁山，哪一個不是名留青史劫富濟貧的好人？又有誰背上了千古賊名呢？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效仿梁山聚義替天行道呢？”

村人們聽魏鐵匠說的有理，何況別無他路可走，就紛紛響應道：“魏鐵匠說得對，反正也沒了活路，何不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大家都願意跟你去殺了惡霸地主和貪官，然後再上山聚義！”

“走嘍，大家去過快活逍遙的日子去嘍，再也不受別人的欺負了！”

“要想活命的就跟魏鐵匠走，橫豎都是一死，殺頭總比餓死好。”

鄉民們發聲喊紛紛響應，拿上獵槍和刀棒，準備跟隨魏鐵匠一起上山。魏鐵匠見山民們一呼百應，知道時機成熟，就要拉山民們占山為王。正在這時，離此不遠的五裏壩街上，有位剛從省城西安歸來的區秀才知道此事後，連夜趕來勸阻魏鐵匠別意氣用事需從長計議。

區秀才正值中年，出身殷實之家，看不慣父兄盤剝鄉裏，一氣之下外出求學，早年學成頗有才名。更值得人們尊敬的是，他不受父兄影響，心係黎民疾苦，專為窮人做事說話。在省城西安求學時，受進步思想的影響加入了同盟會，此次回鄉正是肩負重命，發動地方武裝準備起事。區秀才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來遊說魏鐵匠，讓他率先樹起反清大旗，在巴山深處打響推翻滿清王朝的第一槍。

魏鐵匠見區秀才長相文弱身材瘦削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但為人豪爽熟知江湖禮數，頓時心生好感。魏鐵匠江湖經驗豐富，雖聽過區秀才的傳奇經曆，仍不知他到底是敵是友，執意要上山為王落得個逍遙自在。

區秀才不知魏鐵匠心中所想，仍是滔滔不絕地說到：“壯士雖為百姓出頭令人欽佩，如帶鄉民上山實是害了鄉親！還望壯士三思。”

“先生此話咋講？我帶百姓上山，正是讓他們遠離饑餓和死亡，為啥說是害了他們呢？”

“你帶鄉親上山雖能讓大家暫時離開死亡和饑餓，一到山上良民就變成了賊人！

試問這巴山之中到底有多少富人可劫？那些過路之人哪一個不是貧苦鄉民，不但沒有財物可掠卻成了地方一害！難道你忍心讓這些善良的鄉民，祖祖輩輩背上賊人罵名不成？也忍心看到山民苦不堪言的生活情景？”

“先生莫要多說，魏某要效仿梁山好漢為百姓做點實事。同樣是占山為王吃綠林飯，為什麽他們反成了好漢沒背上賊寇之名呢？”

“壯士此舉隻為成全自己的英雄之名，像你這樣心中隻有自我而沒有百姓之人，又怎能為百姓謀福利呢？你今天趕走了黃家惡棍，敢保證明天不會有李惡棍、趙惡棍出現。僅憑你的一腔熱血和一身蠻力，又怎麽趕得完世上那麽多的惡霸呢？隻有天底下的百姓都能團結起來，推翻這個黑暗腐敗的社會體製，廣大人民才能真正地有飯吃有衣穿，也才能人人耕其田。而水泊梁山的好漢們正是心中有百姓，才成就了他們的千古英名。”

區秀才的一番義正言辭，仿佛給了魏鐵匠當頭棒喝，他知道區秀才飽讀詩書見多識廣，愣立良久，一揖倒地心悅誠服地對區秀才說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還望先生教我才是。”

“壯士豈不知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嗎！如今官府無能民不聊生，壯士已占天時、地利、人和，何不趁機反了滿清王朝，還大漢子民一個朗朗乾坤清明世界呢？”

“先生原來教我當反賊，這豈不是誅滅九族之罪嗎？”

“壯士之言差矣，清廷昏庸無道何來忠孝，枉你有一身力氣和膽量卻是如此糊塗，此舉正是替天行道為民請命，上應天時下順民意，應是為民族為百姓做點實事之時。況清廷無道，無以為忠何為反賊呢？想嘉慶五年八月，發生在縣城以東堰口鎮的白蓮教起義，在大師兄高天升的率領下，還不是大敗清軍，直接擊斃清軍的固原提督王文雄，至今仍受民眾的稱讚和傳誦嗎？”

魏鐵匠聽區秀才說完後，一時語塞沉吟良久猛一拍大腿道：“罷罷罷，李闖當年商洛整軍也不過十八騎嗎？還不是將那大明王朝鬧了個天翻地覆。我魏大膽這就帶領兄弟，去殺了狗官占了縣城，為受欺壓的百姓討得一口飯吃。反正我這顆項上人頭早就不屬於我了，如今就把頭顱掛在腰帶上，跟隨先生幹一些利國利民的好事。”

“壯士切勿性急，要反官府還需從長計議。古人雲：天下自古有德之人據之。

如今滿清氣數將盡，西安和全國各地都在準備起事推翻滿清暴政，全國各地無不呼應。到時我們何不積極響應，以免腹背受敵。如能一舉成功，也正好成全了大丈夫建功立業，彪炳青史的美名啊！”

魏鐵匠見區秀才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卻對當前形勢說的頭頭是道，似一個手握雄兵百萬的將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一般，佩服的五體投地。聽其所勸暫在山中躲避，按兵不動等待時機的到來。

說動了魏鐵匠，區秀才心中大喜，連忙差人將情況告知西安的同盟會，相互約定起事時間，以此達到一鼓作氣、遙相呼應之勢。送信之人從同盟會員處，討得西安起事的準確時間連夜趕回巴山。誰知，剛到漢中地界就被清兵截獲，泄露了兩地起事機密。漢中府官員見事態嚴重，連忙責令西鄉縣府調兵遣將，去捉拿魏鐵匠和區秀才，同時鎮壓當地百姓以息幹戈。

西鄉縣令聞說巴山民眾，在魏鐵匠的鼓動下準備聚眾鬧事，屯兵馴獸、結義拜將大有反叛之舉，此時接到漢中府的命令不敢怠慢，立即帶兵前去鎮壓剿滅。

區秀才見事情敗露，百姓命懸一線，迫不得已就勸魏鐵匠提前起事。魏鐵匠見終於要付諸行動了，有些猶豫不決起來。區秀才急對他說道：“此時起事雖是倉促，一是給官府來個措手不及，二是怕百姓被清兵無辜殺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成敗在此一舉。這也叫背水一戰，哀兵必勝呀。”魏鐵匠沉吟良久，見山民們都用焦急的眼光盯著自己，噴射出一股股火焰像要將自己融化似的。知道山民們早就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將心一橫，把山民們召集一處。大聲說道：“鄉親們，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蓄勢已久的山民們早已按捺不住，聽得魏鐵匠一聲令下，像決堤的洪水，把滿腔的仇恨全發泄到了縣府的貪官汙吏的頭上，一路喊聲震天，拿著鋤頭大刀像一股咆哮怒吼的山洪般，湧向縣城去了。

“殺呀……，殺貪官呀……。”

暴動民眾還未到達牧馬河邊，西鄉縣令和守城清兵見暴動民眾聲勢浩大勢如破竹一路殺來，早嚇得丟盔棄甲望風而逃，隻剩下了一座空城。魏鐵匠等一幹人兵不血刃，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西鄉縣城。魏鐵匠見守城清兵果然不堪一擊，心想官兵平時看起來凶神惡煞無惡不做，原來卻是如此熊包，有些得意忘形起來，一時大意就放鬆了警戒。

區秀才情知不妙，連忙趕來勸說魏鐵匠：“魏大哥，縣城雖然得手，但清兵未除，理應加強防守切莫大意，我們可不能學那進京的李闖呀！”魏鐵匠自恃武藝高強膽大過人，對區秀才的勸說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邊喊弟兄們吃喝，邊說道：“先生過慮了，清兵這副慫樣還敢再來？先讓饑民們吃飽再說，然後再讓他們在縣城四處逛逛，有些人一輩子還沒進過城，也讓他們借機開開眼界嘛。”魏鐵匠哪裏知道，就在這期間，漢中府早已經給他織下了一張大網，正在慢慢張開準備將他們一網打盡。

區秀才見勸不動魏鐵匠，正在暗自著急四處布防，和外界聯絡請求支援時，就被大批清兵重重包圍在了西鄉城中。

魏鐵匠這才知道大事不好，忙命弟兄們緊閉城門堅守不出，尋機突圍衝出城外再做理會。幾天後，城門就被清兵的大炮轟開，魏鐵匠隻好率領山民弟兄與清兵展開了殊死拚殺。

區秀才知道今日之戰已成敗局，已是與事無補，隻有從縣城殺開一條血路，保存實力以圖後舉。清兵似已料到區秀才的計劃，把縣城圍的鐵桶一般，暴動民眾根本無法殺出城去。魏鐵匠知道區秀才是同盟會員，不敢有半點閃失，憑著手中的一把大刀舞的潑水不進虎虎生風，終於殺出重圍，強行將區秀才送出縣城。

魏鐵匠回頭看著已成一片火海的縣城，隻見濃煙滾滾、遮天蔽日，把一輪高懸頭頂的太陽也遮擋的時隱時現，一會兒變成一個像黑色瓷盤，一會兒變成像個燒紅了的鐵餅，像個裝飾物般地掛在天空，似已失去了他應有的作用。魏鐵匠見大部分兄弟陷於城中被清兵大肆屠殺，知道全是自己大意所致，未暴動前的擔心終於發生了，痛苦不堪地把頭在地上撞得直響，望著不斷倒在清兵屠刀下的弟兄，哭聲喊道；“今日之敗全是因我而起，就讓我去救弟兄們出來吧！是我當初救他們脫離了饑餓，卻把他們推向了一個萬劫不複的死亡絕境。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是我害了他們呀……”魏鐵匠說完，不顧區秀才的阻攔，舞動大刀返身殺進城去。

區秀才一見大驚，忙用手去拉，哪能拉得住近乎瘋狂的魏鐵匠。著急喊道：

“魏大哥……，快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趕快突圍保存實力要緊。”

“區先生，都是我害了大家，我怎能扔下他們不管，兄弟如手足，他們不在了我怎能偷生，就讓我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吧。如果我戰死城內，你一定要找到與我同來縣城的山秀，我把她就托付給你，權當是你自己的女兒吧！還有在子午穀中尚有一個兒子，你也要代我照顧，大恩大德來世再報了……”魏鐵匠說完，遠遠地單膝跪地，向區秀才行了拜別之禮，揮舞著大刀向城內殺去，想救他的山民兄弟們出來。區秀才見魏鐵匠完全拿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從他的話音中也流露出了臨陣托孤的語氣，知他此去返回無望，這才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動員他率眾起事。如今不但害了他，也害眾多山民喪命縣城，撲倒在地哭喊道：“魏大哥……，萬萬使不得呀……，快回來。山民們不能沒有你，你走了他們怎麽辦呀？山秀再不能失去父親了呀……，何況、何況你還有一位兒子誰又來照顧呀……”區秀才知道任憑魏鐵匠再怎樣神勇，也是殺不出重圍的，悲痛欲絕哭倒在地長跪不起。

魏鐵匠返身殺進城去，瞬間已被清兵團團包圍。

此時，城內到處是刀光劍影喊殺連天，手持火銃洋槍的清兵在縣城內連連射擊，屠殺無力反擊的巴山民眾。魏鐵匠見手無寸鐵的鄉民們像失去重心的蒿草樣，在各式火炮洋槍的進攻下紛紛倒在血泊中，不由怒火中燒，衝進敵陣展開刀法一氣殺倒數名清兵。清兵見魏鐵匠刀法精湛蠻力過人，知道他是暴動民眾的頭目，想立功請賞將他圍在核心想抓個活的。

魏鐵匠知道對方心思，此時殺得性起，將手中大刀舞得風雨不透，改防守為進攻。隻見刀刀相連、式式相扣，把他研習了多年的子午刀法施展的酣暢淋漓，幾乎達到了人刀合一的最高境界。這也是他自創造這套刀法以來，第一次見到了這路貫穿南北刀法精華的實戰威力。魏鐵匠終年與刀劍為伍，不但是西鄉境內為數不多的鑄劍好手，也對刀劍套路情有獨鍾。當年他在子午穀壘爐打鐵時，受“子午”二字的啟發，獨創了這路刀法。魏鐵匠在研習刀法時，又引用了十二天幹地支，和五形八卦等精華，逐一貫通自成一家。魏鐵匠見自己所到之處，刀光縱橫血肉亂飛，如秋風掃落葉般的迫使清兵紛紛後退。魏鐵匠見凡被刀光碰及者不死即傷，一時精神百倍，吼叫連聲道：“來吧，蠻夷走狗們，老子殺光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兵痞們，看你們還敢到陰曹地府去耍歪逞能嗎？”

清兵見魏鐵匠神勇無比，一時不能靠前半步，見活捉魏鐵匠請功無望，就一起向他開槍射擊。可憐那魏鐵匠一世英雄，竟被亂槍打死在了城牆之下。

殺紅了眼的清兵們野性大發，在城內堅壁清野，竭力追殺暴動民眾。最後幾乎到了屠城的地步，隻要是聽出是巴山口音的人一律斬殺根除後患。一時間，西鄉城內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就連縣城上空也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殘暴的清兵在城內殺戮三天後，才將魏鐵匠和巴山民眾以及清兵的屍體，埋在了西鄉縣城以北的象鼻山上。幾百具屍體壘成的大墳，也被人們稱之為“官民墳”。

這場震驚陝南的大暴動，後來被人們習慣地稱之為“反正”，史稱為“陝南事變”。

第二年辛亥革命爆發，武昌起義成功，徹底推翻了滿清政府建立了民國政權，有關方麵才承認了魏鐵匠之舉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壯舉，並責令西鄉縣府多方尋找隱居在民間的老同盟會員……區秀才。認為區秀才是黨國元老，西鄉縣人心目中的英雄和驕傲。

動蕩不寧風雨飄搖的西鄉縣城，至此才塵埃落定平靜了下來。

此時，地處西鄉境內漢江以北的子午穀，卻有些不太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