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八章 羅幃暗淡燈花結

  夕陽餘暉輝映沿廊的燈燭,冉冉臘紅鋪滿庭院。晚風拂過荷花池麵,漣漪圈起,荷葉輕顫,承托荷花素雅淡香,溢香滿園。

  盛夏時節,花開了,人謝了。

  平日冷清的西曬暖房人頭攢動,綰雙髻的府邸丫鬟手捧各式金器發簪、玉鐲配飾進進出出,鏤花房門上燙金的雙喜隻讓知情者心生欷歔,明明該是喜慶的氣氛,在暖房中卻被靜寂掩蓋。

  珠環相碰的叮當聲幾乎是房中唯一的聲響。漢玉雙環勾墜扣、碧落大月環形金簪、丹鳳珠墜環佩……經那纖長玉潤的蘭指精心飾上新娘的飛雲髻,身著大紅花刺朵兒鸞紗紅裙的新娘顰視銅鏡中那美豔嬌俏的人兒,笑顏仍在,笑眸遊離。

  她身後,一紅一白兩個纖瘦的身影左右分側站立,全神貫注隻為給出嫁前的她一個完美妝容。緋紅衣裙淡沉,似在這大喜之日將最耀眼的光芒分與新人,她雙唇微抿,沉默寡言與平日牙尖嘴利的犀利大相徑庭。再轉視,那襲雪緞白裙已然失去奪目光彩,舉手投足間皆是沉重的寂然,乍眼看她仍是沉穩淡定的模樣,可再多看一眼便能體會那黑漆瞳孔內蘊含的傷愴,越是強裝神色無異,環繞於身畔的蕭然越重。

  喜褂佳人在鏡中盯視白衣鏡像,正遇緋色女子抬眸照鏡,兩人眼光相觸,似觸電般極有默契投瞥旁側白衣女子,默然,再無言相勸。

  “好了。”最後一根銜珠珠花發簪斜插入飛雲髻,才得白衣女子轉頭視鏡,終見翩然笑容,淡淡的,幾乎與風消逝地淺笑,“很美。”她退至新娘身後,扶肩同望銅鏡,由衷讚歎。

  這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幕,宛如花骨怒放一瞬的絢麗,短暫亦令人印象深刻,成為雋永在記憶中不朽的畫麵。這樣的畫麵本該與心愛之人分享,偏偏……她卻選擇嫁予一個並不了解甚至一無所知的男人。

  那濃密的睫毛低垂,適時掩蓋瞳眸中的不舍和心酸。她隻覺手背一暖,再看是鳳仙花染紅的纖指按在她手背上:“小姐,你光顧著月吟,反倒忘了自己。哪有穿白衣觀禮的道理……”月吟撇嘴,半開玩笑抱怨道。

  “可不是,”身旁的緋紅女子搭話,也是笑,“你們小姐隨性慣了,我成親時也是這樣一身白裙……”她嗓子眼一堵,後半句話已卡在喉間,愣神片刻,才強裝無事續言道,“結果還沒等拜完堂就出事了……”她訕訕一笑,掩飾尷尬。

  “知道了,我換身衣裳便是……”沈青顏佯裝未聞,默默瞥眼,舉步往屋外走,擦過緋衣女子肩側時不忘提醒,“紅袖,月吟暫托你照顧。”

  月吟望著鏡中離去的背影,兀自開口提醒:“郎大哥囑人做了幾套衣裳,我已放在你房中……”鏡中背影一僵,腳步稍停,隻聽月吟接著道,“郎大哥向來知你的喜好,幾套衣裙皆是淡色,款式別致,你會喜歡的……”她還想再說,卻被寧紅袖按住,暗暗搖頭勸止,這才斷了後話。

  沈青顏偏頭,聞聲不見情緒,寥寥應聲表示知道,步下不再停留,匆匆離去。

  屋門外,淡金宮錦繁紋袍停駐,與沈青顏不期而遇,忙忙一眼對視,她的瞳色已冷,硬生生收回視線,與他無聲交錯……

  晚霞烈紅,荷池碧色,紅燭佳偶。

  十餘丈的大紅喜毯順階滾下,鋪至廳門外。轎簾起,新人出。大紅花刺朵兒鸞紗喜褂華奢逼人,白皙修頸上圈圈足金頸飾,琳琅浮響。新娘嬌美掩在紅披頭巾下,舉足跨過火盆,款步登上前廳廳台,途徑處掌長燈、落花瓣。非皇族婚典,卻處處隱露皇宗榮寵。

  沈青顏端坐前廳主位,淡眸凝視,滿是落暉蜜色,不見眼底深黯靜湖。直至那身紅衣喜褂出現在階前,浮入她的瞳間,方才撩起眼底縠紋泛波。

  寧紅袖陪在月吟身畔,登入前廳的一刻,便見仍是那襲白裙端坐上位,隻是裙腰廣袖間係上喜慶紅結,籠絡青絲不再以白綢裝點,素素披落,隨手綰髻以銀釵斜插。再看與她一案相隔的華服蟠袍男子,若無其事地笑望新郎胸前的花球,對那無遮無掩地拒絕視若無睹。

  喜娘高喧:“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那寡言少語的新郎終伸手接過喜娘遞來的花帳聯,輕瞥紅蓋頭下的新娘,鷹眼冷灼,卻有與平日不同的溫度。麵朝天際紅霞,屈膝跪下,匍匐磕地……

  喜娘的宣喝聲與當日翎蘭城帳外無意中聽到的那聲卑微許願重疊——

  “隻要能陪著你們,陪在你和小姐身邊……月吟,知足了。”

  他一線牽之的新娘,即將在短短半炷香內錯失那段期許,三拜禮成,她成了他的妻,之後對堂上那人便隻剩觀望,遠遠地望著,就近半步亦是逾禮。他無法體會這嬌小的體內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勇氣,甘願犧牲至此。

  “二拜高堂……”喜娘喧聲嘹亮,新郎新娘同時轉身,她的臉尚且有紅披蓋頭遮掩,免於直視堂上二人,而他則避無可避,直跪堂下,迎著他們注視的目光拜覲。他們端端坐著,一人在笑,一人不動聲色,卻似一對璧人,相映生輝。

  曾藏於他內心深處,流淌於碧草藍天間的靜謐光華,隨著那隻珍珠圓琅耳環的遺失,終成心內永遠無法填平的溝壑。他背脊跪直,正遇堂上她托付的目光籠他一身,沒有淡漠的出世,沒有篤定的坦然,而是言語難訴的憂和苦。餘光掠過他額心,橫掃至新娘紅披蓋頭上,靜駐兩秒,才別了眼,落在雙膝手心發呆。

  “夫妻對拜……”

  禮終成,情難斷。鷹準木然側身,眼前是悲喜不明的新娘,從今往後他們二人皆隻能在記憶中懷念曾珍視深埋的愛戀,躬身刹那,他竟有一絲同病相憐的苦澀。對他們而言,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係紅緞的杆秤遞到他手中,稱心如意的吉祥寓意在他手中盡是諷刺,握慣長槍短劍、衝鋒刀光劍影時尚不知顫抖的手,竟在掀起自己新娘紅蓋頭前猶豫了。他緩緩抬手,手中仿若重如千斤,觸及蓋頭下簾時,顫巍巍不知當掀不掀。

  蓋頭紅布晃悠,新娘真容始終不見。僵在半空中持握杆秤的手漸有放下之意,此時……蓋頭竟自己掀起了!

  蓋頭下新娘低眸漸抬,上半秒仍空洞無神的眼,在抬起頭仰視新郎偉岸身姿時徑自一笑,眉角細描的金砂翩自飛揚,如衝入雲霄的金光,一掃陰霾。

  鷹準一愣,刹那間的驚豔不是因為她傾城姿容,而是她坦蕩率直的態度。他生平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下任由一個小女子擺布,任他的新娘不顧禮儀撇去手中喜聯球,反握上他的手,拉著他盈盈跪倒,喚來喜娘端茶,探手平端一杯遞至鷹準眼皮下,以眼神催促。她自己動作更快,取來第二杯茶奉至郎觴軒身前,惹他驚歎,隨即莞爾,接過她敬上的茶,笑意不止。

  按西楚婚俗,新娘自揭蓋頭已是逾禮,未等洞房便敬茶上座更是從未有過的破例。這堂上唯有可能如此的人隻得寧紅袖和月吟二人而已。隻見寧紅袖側居一側,也是忍不住掩袖讚笑。容逸之亦想到此例,強忍著隱晦笑意,不自覺瞥向側方的窈窕紅裳。

  籠罩喜堂的壓抑氣氛被這麽一攪和,倒也輕鬆不少,歡欣氣氛漸顯。唯有座上白衣女子仍笑顏不展,嘴角翩拂,卻不是在笑。

  月吟的茶盞終奉至她麵前,省了奉茶敬語,隻是星眸盈亮,雙目對視無半分怯退。

  她不退,亦退無可退。

  ……

  “月吟成親,小姐必奉上座,月吟還要給小姐奉茶呢。”

  ……

  昔日戲言竟一語成讖。複日聽來的俏皮如今念起,如淩遲割心,生磨劇痛。

  沈青顏動也不動,攤在膝上的手指微顫,半晌才幽幽舉起。指尖觸及茶盞底座,熾燙灼人,她指尖灼疼,卻不縮手,硬接下那杯熱茶。

  茶身微傾,溢滿的滾燙茶水潑出,流濺至她手背,驚起旁坐郎觴軒目睹她皙透青筋血管可見的手背上一片熱紅,剛要訓斥下人大意,豈知她不聲不響拭幹茶水,不顧茶水滾燙,含齒飲下一大口。熾熱的溫度似一柄插入心扉的劍,沿著喉管順流灼燒至胸口,炸裂似的錐痛。

  這痛,尚不及她內心苦楚之萬分之一。

  她抬手,抽出斜入發髻的銀釵,輕按在封賞紅包上,道:“這支釵,是你的……”她澀澀撇笑,轉眸黯淡,喉間哽塞,“我……直到昨夜,才想起這支釵的來曆,想來……已近十年了罷?”

  十年……

  一晃十年,過眼雲煙。

  月吟笑容一僵,而後——頷首,笑眸燦爛,已如雨後晴空,不見虛掩的陰霾黯色。

  那時,她九歲……這支銀釵,卻是她和他相識以來,他送給她唯一的禮物,隻是當事人已忘了,曾漫不經心遞出的銅錢,換來少女珍藏多年的心事。

  “郎大哥,這支釵好看麽?”

  “你喜歡?那便要了吧。”

  荷塘月色,清冷悲戚。

  映月荷色煉色輕籠,蓬大的荷葉在碎風中搖曳如女子曼舞,一招一式顯風流。

  飛簷灰瓦的庭景涼亭上掛“映日”二字,駐亭環視,目光所及處盡是泛粉泛白的荷色,舉頭望天,所居天地不過巴掌大,仿若已是人生全部。

  銀煉月光拂過廣繡寬衣,灑下淡淡人影,衣袂飄拂,舉手投足皆是慵懶的放縱。

  青玉壺,青玉盞,青玉案。

  她轉首,伏在案上,落英桂花瓣宛如輕舟蕩漾漫溢的青梅子酒盞中,搖晃,似隨時沉溺。

  臂高舉,長袖展,白衣籠紗袖滑落,藕色蓮臂著滿色冷月光暈。一杯青梅子酒灌入唇齒間,酸澀、味衝。她不善飲,依稀記得上一次自灌美酒已是在杭州船舫時的舊事,那時尚是旁觀的心疼,這次卻是淪身的徹骨。她美眸冉冉,目光直躍過庭內處處高牆,仿要探入那西苑的旖旎洞房中。可她看不見,亦不知新婚之夜的月吟如何渡過,與一個近乎陌生的新郎。

  她曾許諾要看她幸福,這幸福卻不及月色縹緲,忽一揚手,已盡數散去。她埋首臂彎,頰邊有濡濕滑過,滴落青玉案上,印下一個個淡薄印記……

  忽地,脖頸上一暖,溫烈的體溫鑽入脊骨,漫至全身。她恍惚抬頭,眼前一片緋紅辛色,鳳眼丹翹,斜斜巡過她微醺的醉眼,一言不發便在她對麵落座,奪過她案前青玉壺,壺嘴對口,汩汩痛飲。

  寧紅袖未曾見過一向自製極強的沈青顏亦有如此頹然的模樣,淚痕猶掛臉上,青絲如瀑散落,未經梳理,明眸飄忽,近魅似妖。一襲白裙更是迷蒙籠於清逸月色中,裙邊泛光暈,晃眼看去似遠離此真實景境內。她不忍,壺嘴傾,淌下一盞悲愁放在沈青顏手邊,幽幽開口,是勸,又不是:“月吟的事……你不必將一切過錯攬上身,與鷹準成親,終究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以青玉壺碰撞青玉盞,“叮”一聲,“在你看來,月吟不該嫁鷹準,那麽……她又該嫁誰?”

  沈青顏以兩指夾青玉盞底,淡淡瞥她一眼,不答。她何嚐不知寧紅袖何意,隻是裝傻,始終邁不過心上那道檻,又一杯青梅子酒入喉,眼前迷晃,所見一切似幻似真。

  “月吟喜歡的那人,會娶她麽?”寧紅袖繞發披於肩後,飲酒轉視,按下沈青顏欲斟酒的手,不再莫諱高深,“你知道,他眼中隻容你一人,即使月吟得償夙願,又會幸福麽?沈青顏,你聰明一世,怎在感情上如此躊躇,這不是‘遺花清露丸’,非你想讓就讓得。”

  沈青顏不爭,手肘撐起夾在鬢旁,嗬聲輕笑,晶瑩淚旁落,滲入衿袖白紗中,又是一跡濕痕:“三個月……”她喃喃自語,不見下文,複埋首,側躺於臂彎中,不再理會寧紅袖自酌自飲。

  三個月,是她生命最後的倒計時。寧紅袖愕語,勸導的話再說不出來。

  她患得患失、畏步不前,皆是因為這三個月的期限。

  她以為瞞得旁人,卻不知旁人已知,隻是佯裝不知。

  她想絕了他心念,身後往事隨風。可十餘年鍾情,情已生根,盤踞心扉,如何能連根拔去?

  連連遙想,換來寧紅袖一聲輕歎,青玉壺內最後一滴酒入喉,起身,轉首,無聲……

  風圈漣漪,夏夜涼風,荷池映日亭內白衣匍匐案上,裙擺飄搖,人影不動,似沉睡、似醉倒。

  琥珀色身影現身亭階,凝望著她蜷曲的背脊,上前扶肩。她側躺深睡,呼吸均勻,頰邊淚跡未幹,青玉案上濡濕一片。

  他湊近耳畔,低喚一聲:“顏兒。”

  她不動,仍是合眼不答。再喚,她朦朧中晃手,含糊道:“月吟,別鬧……我倦了。”呼氣間氳染醺醺酒氣。

  他皺眉,隨她心意,不再喚,彎身將她攬腰抱起,護在懷中。她眼角湧出的淚,盡數淌入他胸膛,在他胸前衣襟印下整片斑駁濕潤……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