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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漢羌拉鋸:鋸不斷的是黃河魂

  匈奴人走了,羌人來了:漢羌黃河扳手腕

  秦始皇太心急了,也太自負了,自負得有些剛愎自用。秦統一全國用了上百年的時間,幾世用心經營,不懈卓絕爭戰,可他想在一朝一夕將到手的成果鞏固下來,結果欲速則不達,速成而導致速亡。守天下並不比爭天下更輕鬆,築長城需要多大力氣,守長城同樣需要,甚至更多,而且更要求守衛者的戮力同心,所謂眾誌成城是也。秦始皇是在地下宮殿明白這個道理的,當然,已經晚了。而他苦心經營的長城變成了任人跨越的土牆。

  匈奴的馬隊照樣長驅直入,讓改朝換代的漢家天子一時束手無策,不得不把自家宗親女兒嫁給匈奴,卑辭下禮,托言和親,借裙帶關係求得眼下的安穩。事實證明,漢家天子比秦始皇沉得住氣,幾世經營,韜光養晦,在武帝時,國力終於強大了,大軍北上西進,將匈奴人趕到了漠北,並將永登、皋蘭等地歸入漢朝版圖。如此,蘭州一帶的河北、河南均在漢朝手中,用不著像秦時或憑河拒守,或跨河邀擊了。河西四郡的設立,永登、皋蘭的擁有,蘭州有了外圍拱衛,可蘭州的邊防之責愈顯重要,因為蘭州成了西北的樞紐,成為立足長安的漢王朝在西北的最重要的軍事據點,一城在手,西部大門鐵鎖銅關,一城之失,西部大門洞開。

  匈奴走了,還有羌人。羌人與匈奴不同,他們占據著甘肅青海高原和今川西一帶,最近處僅與蘭州一道湟水穀地相接,並且獲得了地理上的優勢。進之,一日之內,馬隊可直抵蘭州城下;退之,憑險守禦,漢軍徒喚奈何。羌人成了漢朝在西北的主要對手,而且,這個對手極難對付。還是老辦法:築城。以穩固防守,來化解羌人的鐵馬雄風。匈奴雖遠走,但匈奴不會就此罷手,他們與羌人結為同盟。戰火再次在河湟穀地洶洶燃起。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九月,秋風漸起,草茂馬肥,匈奴貴族策動先零羌、封養羌、牢姐羌等部族聯兵十萬,浩浩蕩蕩殺奔令居(今永登一帶),一時山河失色,舉朝震動。匈奴是為複仇而來,漢朝奪取了他們的牧場,“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哀兵出征,誌在必得,又有羌人相助,而漢朝政治、經濟中心遠在關中,鞭長難及,局麵陷於被動。

  漢武帝雖有好大喜功的毛病,但也不失為胸藏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西北邊關頻頻告急,是守,是退?守則必有一番血戰,退則多年經營,一朝廢棄。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聯軍擁兵十萬,我也發兵十萬。將軍李息受命持節征調隴西、天水、安定等郡將士十萬,星夜西進反擊,元鼎六年,雙方二十萬大軍對壘於臨夏到蘭州間的黃河穀地。聯軍以騎兵為主,漢軍則以步軍為主,在如此寬闊的河穀對陣,漢軍劣勢明顯。李息見狀,先紮住陣腳,待敵衝鋒,用強弓硬弩挫其銳氣。聯軍幾次衝鋒被射退,漸漸焦躁起來。這些都是草原健兒,平日飛馬揚鞭自由散漫慣了,如今,馬飛不起來,鞭揚不起來,本來軍容不整,受挫後更是三三兩兩,不遵約束。李息還發現,聯軍貌合神離,號令不一,兩軍結合部破綻百出,要想取勝,必須擊其軟肋,亂其陣形。他暗傳將令,密調精兵,鼓角一響,令旗揮動,一支騎兵從陣中突出,直衝聯軍結合部。十萬人一齊呐喊,鼓樂大作,聲震天地。聯軍正在懈怠,猝不及備,隊形已亂,漢軍縱兵猛擊,兩軍已殺在一團。聯軍雖亂了陣形,但各自為戰的能力很強,隻是馬步軍攪在一起,騎兵的優勢不好發揮。狹路相逢勇者勝,二十萬大軍互不相讓,漢軍部伍整齊,以隊為單位,結成方陣,將聯軍分割為無數小股,一一圍殲。戰場上鑼鼓聲,喊殺聲,人的慘叫聲,馬的嘶鳴聲,兵器的撞擊聲,聲震九天,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這是蘭州曆史上的第一場大戰,此處的山川日月,從未經曆過如此大規模的血腥格鬥,此處的飛禽走獸仿佛世界末日來臨,驚叫著,逃往別處。從旭日東升直殺到夕陽西下,雙方的承受力均已到了極限。看看時機已到,李息親率預備隊鼓噪而出。這是一支生力軍,雙方混戰一天,而他們隻作壁上觀,人吃飽飯,馬去鞍轡,一天的血腥熏染,一天的精力儲備,人思戰,馬奮蹄,乍然投入疲憊的戰場,奇效立見。聯軍傾巢出動,哪防漢軍留有一手,立即兵敗如山倒,羌人大敗,殘兵敗將一路狂奔數百裏,直到青海湖邊,方才穩住陣腳。漢軍乘勝追殺,順勢攻取了河湟地區。

  李息將羌人逐出黃河穀地,並控製了湟水下遊。

  這便是史書上說的:平定“羌亂”。羌人是遊牧民族,你來,我走,你走,我來,瞅空,大掠一把,子女玉帛,盡情享用。這次,李息不走了,他要以靜製動。漢朝在金城設置護羌校尉,專理羌人事務。《後漢書·西羌傳》說:李息平定羌亂後,“始置護羌校尉,持節統領焉。”金城是郡名,護羌校尉則駐節金城郡之令居縣。令居在今永登縣城附近,這已是莊浪河流域了,直接威脅著湟水流域羌人的側翼安全。漢朝為了以示重視,護羌校尉的級別定得很高,《後漢書·百官誌》雲:“護羌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屬下的佐官有長史、司馬,秩“皆六百石”。二千石是多大的官兒?與州刺史、朝中九卿大約同等待遇。護羌校尉的職責是,平時處理羌人事務,“理其怨結,歲時巡行,問所疾苦。又數遣使譯通動靜,使塞外羌夷為吏耳目,州郡因此得儆備”;發生變亂時,則率兵鎮壓。也就是說,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安插眼線,收買奸細,偵探羌人動靜,隨時為朝廷提供情報。官階上去了,職責明確了,那麽,護羌校尉這個特設機構與地方官又是什麽關係呢,護羌校尉與郡守分置理事,各成係統,直接向朝廷負責。對護羌校尉的選拔尤為嚴格,須經丞相、禦史、車騎將軍、前將軍和後將軍等五府首腦共同舉薦,方可確定。封建朝廷各大衙門之間向來你爭我鬥,水火不容,一人之選,而要得到五大衙門的聯手舉薦,出眾的才能,深刻的背景,卓越的品行,還有高超的協調手段,缺一樣,是難以得到這一職位的。可見,漢王朝對這一機構的重視。

  金城在今蘭州市西固區、永登縣一帶,扼守著黃河和湟水的交匯帶,口袋紮緊,羌人出不得湟水河穀了。其實,早在霍衛二將奪取河西走廊後,漢朝已著手蘭州一帶的防務了。河西是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取得的,此後的十年間,直到元鼎初,李息平羌前,漢朝已開始在這一帶修築長城,按現在的地名,始自永登縣鹹水河中部起,沿河穀向北,經東山鄉,進紅城鎮的塌墩子,複經龍泉寺鄉的大坡溝靠向莊浪河川,順山梁蜿蜒向北,再經大同鄉、柳樹鄉、城關鎮、中堡鎮、武勝驛鎮,入天祝藏族自治縣境內。

  地名兩千年間變化多端,而地形依然如舊,漢長城的修築,使得漢朝在河湟一帶已盡得山川自然形勝,在與羌人爭戰中占得先機。

  漢要種地,羌要放牧:漢羌拉鋸河湟

  元鼎六年一戰,羌人元氣大傷,漢軍雖勝,也已筋疲力盡,雙方相安無事三十年。漢武帝晚年荒誕,耽於酒色神仙之事,又窮兵黷武近半個世紀,國勢大衰。武帝死了,昭帝即位,羌人也緩過勁了,經常越界放牧,時不時地劫掠一回。羌人以遊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哪裏水草豐茂哪裏便是牧場,邊界概念淡薄。而河湟地區水草以河湟穀地最為豐茂,現在落入漢家手中,時時侵擾,伺機奪回,便是羌人心願。漢宣帝初登大寶,很想有些作為,便把目光投向了西北邊防。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出台一個重大舉措,在今河湟地區設置金城郡。這是一個大郡,從天水、隴西、張掖三郡各取二縣,加上原有轄地,一郡下轄十三縣,即允吾、浩門、令居、枝陽、金城、榆中、枹罕、白石、河關、破羌、安夷、允街、臨羌等,轄地涵蓋了今天蘭州市的黃河以南地區、臨夏、青海等河湟地區。其中,浩門、令居、枝陽、金城、榆中、允街六縣在今蘭州市轄區內。郡名取之金城,是因建郡之初,郡治設於金城縣城,即今蘭州市西固城。以此為據點,郡域又逐漸西擴,擴一步,鞏固一步,後來直接將郡治遷往允吾,即今青海民和縣古鄯鎮。

  羌人丟了黃河穀地,現在湟水穀地也保不住了。允吾已是湟水腹地,為羌人的東大門,此地一失,使其隨時處在漢軍的威脅之下。優良牧場丟失,“田畜”範圍縮小,戰略要地易手,幾乎大門洞開了。羌人害怕了,也急了,但漢軍強大,打,無必勝把握,退,漢軍得寸進尺,又能退到哪去。

  羌人和匈奴再次走到一起來了。匈奴退往漠北是不甘心的,可漢朝正處在強盛時代,急切間無從下手。共同的利益再次將兩家結為同盟。這次,是羌人主動找上門的,兩家一拍即合,決定先從漢朝西北邊界下手。這種選擇是有戰略眼光的,河湟地區離漢朝的腹地較遠,且隔著崇山峻嶺,大軍往來不便,而控製河湟,則可先得地利,或沿黃河東出,與漠北匈奴聯手,威脅漢朝北部邊疆,或沿渭水河穀直搗長安。即使做不到這些,也可固守要地,解除漢朝威脅。

  計議一定,羌人便整備兵馬,待機而動。因不明漢軍底細,羌人便以小股馬隊四處騷擾,與先前一樣,發揮馬軍優勢,一得手,迅速退走,漢軍疲於應付,卻無應對良策。西北戰事一時陷於僵局。

  仗終於打大了。

  羌人騷擾漢界,漢人不堪其苦,漢人以牙還牙,也不斷侵擾羌地,羌人也不得安生。漢宣帝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宣帝派光祿大夫義渠安國巡視羌人各部,先零羌首領楊玉請求朝廷允許他們過湟水放牧,安國答應了。消息傳到朝廷,老將趙充國懷疑羌人有詐,上書指責安國“奉使不儆,引寇生心。”宣帝召回安國,拒絕羌人要求。楊玉大怒,聯合本部各部落,強渡湟水,占據漢朝邊地。邊郡無力禁止,二百多名羌人首領大規模會盟“解仇交質”,即消除冤仇,交換人質,共同對漢。有一酋長,竟派使者向匈奴借兵,企圖進攻鄯善、敦煌,以切斷漢朝通西域之路。

  宣帝向趙充國問策,趙認為,羌人一旦與匈奴聯兵,而各部結盟成功,“到秋馬肥,變必起矣。”他提出,應先派員檢閱邊防部隊,令其積極備戰,同時,派人出使羌部,相機離間,散其同盟。宣帝準奏,派安國使羌。

  這次,漢光祿大夫義渠安國到隴西後,采用欺詐手段,召集羌人三十多位部落首領開會,嚴詞譴責他們圖謀不軌,將其一齊處斬,又率大軍對羌人大開殺戒,一千多羌人死於非命,而蒙難者多為羌人平民和老弱婦幼。民憤已起,羌笛橫吹,匈奴人和羌人豪酋乘機發難,迅速組成一支大軍,向漢軍殺奔而來。闖了禍的義渠安國,親率三千精騎屯紮浩門(即今永登河橋),嚴陣以待。不料,羌人經幾十年臥薪嚐膽,這次又是挾怒而來,一鼓作氣,竟將漢軍三千鐵騎打得落花流水。義渠安國嚐到了羌兵厲害,慌忙率殘部退往令居,一邊深溝高壘固守自保,一邊申奏朝廷請求發兵。

  此時,漢朝正逢國喪,昭帝駕崩,宣帝初登大寶。漢朝自武帝晚年已從強盛的高端跌下來了,昭帝雖可勉強維持局麵,但內憂外患,漢朝雄風難再。宣帝是有作為的皇帝,可是,任何作為都是要有物質和精神基礎的,國庫空虛,水旱頻仍,許多地方已經民不聊生,朝堂上,大臣之間,內宦與外臣間,帝黨與戚黨間,你爭我奪,互不能下,一時腐敗公行,國勢不振。宣帝急於扭轉這種局麵,而邊關軍情乃刻不容緩之事。

  七旬老將出馬:安邊還看趙充國

  有道是,內事不決問相,外事不決問將。這是對皇帝說的。一個有作為或想有作為的皇帝,最起碼的要做到這點。西北邊關出事了,邊關無小事,一個小小的衝突都有可能導致兵連禍接國本搖動。義渠安國逞奸施詐,妄殺羌人,羌人同仇敵愾是當然選擇。羌人各部本非鐵板一塊,內部矛盾重重,安國的濫殺行為,成為羌人聯合反漢的催化劑。

  情勢危殆,舉朝惶恐,議論紛紛,莫衷一是。這時,漢宣帝想起了熟悉邊務,又老成持重的趙充國。

  趙充國何許人也?

  趙充國原籍隴西人,後移居金城令居。少有大誌,研習兵法戰略,留心邊防,初以“良家子”參軍為騎兵,因善騎射被選入羽林軍,守衛皇宮。天漢二年,漢武帝下詔征討匈奴時,趙充國以代理司馬身份,隨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師酒泉,攻擊匈奴右賢王部,被其大軍包圍。流沙千裏,黃塵漠漠,匈奴對漢軍圍而不打。趙充國判斷,匈奴意圖有二:一者困死漢軍,一者迫降漢軍。於是,他建議,趁漢軍尚未疲憊突圍而出,並自告奮勇為前驅。

  一百多人的敢死隊組建起來了,趙充國麵對這些視死如歸的壯士說,我等離家萬裏,受困大漠,與其等死,何如拚死決戰,死則上報天子厚恩,勝則報父母養育之勞。一百多壯士一齊振臂呐喊:願隨司馬同生共死。鼓角大作,全軍振作精神大喊助威,一百多匹駿馬,一百多名健兒,刀槍映日,愁雲慘淡。匈奴兵滿以為漢軍已成甕中之鱉,不勞動手,再困幾天,隻消收屍或押送俘虜罷了。猛不防一支精兵殺出,被衝得立腳不住。回過神來,看對方衝陣的人並不多,牛角號震天響起,大隊人馬從四麵圍裹上來。李廣利乘勢率大軍突圍而出。

  大家滿以為敢死隊必死無疑,而他們是為了掩護大軍犧牲自己的,突圍到安全地帶後,個個傷感不已。這時,卻聽見身後一串馬蹄聲急,隻見趙充國血透鎧甲,手下壯士隻剩十餘人,個個成了血人,所乘戰馬皮開肉綻傷痕累累。好在他們活著回來了,死裏逃生的漢軍將士齊聲歡呼,個個熱淚盈眶。李廣利這位沒什麽將才,隻因是皇帝舅子才作了將軍的將軍,見狀也百感交集,在給趙充國換衣療傷的當兒,仔細一數,傷口竟達二十多處,好幾處幾乎致命。這位才略不濟卻自視甚高的將軍,此時也被震撼了,感動了。回到京城,他向皇帝如實匯報了戰場情形,漢武帝也大為驚異,當朝親自查驗趙充國身上傷口,滿朝文武無不感歎。趙充國當即被拜為中郎,旋即又升為車騎將軍長史。

  漢昭帝時,氐人在武都造反,趙充國奉命率兵鎮壓,因功升為中郎將,又為水衡都尉。水衡都尉是幹什麽的,是主管皇家上林苑的長官。可見,昭帝對其也是很寵信的。就在這年冬天,匈奴二萬大軍犯邊,趙充國率兵征討,一戰斬、俘九千人,並獲其西祁王。回朝後,論功行賞,趙充國官拜後將軍,兼水衡都尉。

  此時的趙充國已衝上權力的核心層了,也正好到了用權的時候。昭帝崩,無子,誰繼承皇位,各派政治勢力粉墨登場,一時皇宮內殺機四伏。大將軍霍光是外戚,權高位重,信義素著,他傾向於迎立宣帝,趙充國積極讚同,迎立成功後,宣帝論功行賞,趙充國被封為營平侯。邊關又有事了,匈奴與車師聯兵進攻烏孫,烏孫乃西域小國,如何抵擋得住,便向漢朝求援。匈奴是漢朝死敵,烏孫是漢朝保護國,此事不可不管,要管還要管好。在朝大將首推趙充國。他被拜為蒲類將軍,率三萬騎兵,西出酒泉一千裏馳援烏孫。兩軍接戰,首戰斬匈奴數百人,匈奴暫退後,集中十萬騎兵反撲,趙充國統兵四萬,沿北部九郡長城沿線布防,屯駐不出,匈奴無機可乘,引兵北去。

  將趙充國的履曆行狀詳細交代,目的是想說明:在專製體製下,一個人所建立的功業大小,與體製對他的認可程度有關。趙充國曆事武、昭、宣三朝,每朝對其都是信任有加,因而使他有更多的建功立業機會,能夠在較為寬鬆的環境中發揮自己的才幹,而對於漢宣帝,趙充國不僅是於國有功,對自己也有迎立之功,這為趙充國的“安邊”事業奠定了政治基礎。

  義渠安國與羌人徹底翻臉後,河湟邊地局勢迅速惡化,紛爭時時有,大戰一觸即發,並且勢所難免。《漢書·趙充國傳》記載,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春,宣帝決定派兵平羌。這麽大的事,誰當此任呢。宣帝頗費躊躇。一時委決不下,派為官清正的禦史大夫丙吉前去征詢趙充國的意見。趙卻笑而不答。丙吉急了,說國難當頭,將軍世受皇恩,又權高位重,為天子分憂,為社稷出力,是我等為臣子的本分,何兒戲如此!再三請教,趙充國方慨然道:“亡逾於老臣者矣。”意思是說,當此大任,舍我其誰。丙吉聞言大驚,卻默然無言,隻是定定地望著趙充國。趙充國笑道,大人莫非謂我老不堪用?丙吉不置可否。趙充國說,國家命將,要在專任,今主上憂疑,群臣議論,即使孫吳複生,亦難見功矣。丙吉心下肅然,忙起身告辭,答應把這個意思如實稟報。別說丙吉驚詫,宣帝聞報也是大感意外。要知道,趙充國時年已是七十三歲高齡了,而這次是兵發西陲,別說臨陣決機,就是地遠路險風霜酷寒的自然條件,也非老者所能承受。

  宣帝心中壯其忠勇不減當年,又慮其老邁不堪大用,但對於趙充國的軍事才能,宣帝還是心中有數的。他生在邊地,熟悉邊地民情風俗,又長年從事邊務,久經戰陣,威名遠播,朝中大臣沒有能跟他相比的了,掛帥出征未必力能勝任,但運籌帷幄非他莫屬。召見後,宣帝便垂詢羌人情況,以及應對之策。趙充國見宣帝焦急,他不急,他不像有些大臣為討皇帝眼下歡心,口出大言,大包大攬,終致誤國誤民。他徐徐言道:陛下勿憂。如今羌人情勢未明,山河懸遠,軍情大事不便遙測,待老臣前去金城觀察過後,再作處分。《趙充國傳》寫道,宣帝忽然長歎一聲說:

  “廉頗雖忠勇可嘉,無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天乎,天乎,霍衛已逝,充國白發,誰佑大漢?”

  趙充國聞言,含淚道:“聖慮如此,老臣之過也。老臣恨不能重生天地,為國驅馳。然依老臣淺見,為將之道,在於臨陣決機,所謂一將無能,千軍遭殃,至於衝鋒陷陣自有健兒擔當,老臣不能,亦不為也!”

  一席話,說得滿朝文武瞠目結舌,又覺合情合理。宣帝釋了疑慮,決定拜趙充國為統兵大將,率軍西征。

  漢宣帝沒有選錯人。兵者國之大凶也,不是隨便可以用的。在舊兵器時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兩國交戰,尚不以殺伐多少為勝,白起是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軍事家,打仗固然厲害,可殺心太重,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趙人為之切齒千年,秦人對他也沒什麽好感,無論對誰,想想那個殘忍!何況,漢朝麵對的僅是周邊的一個民族部落。戰的目的在於和,在於相安無事。趙充國一生征戰,經曆了太多的血腥,厭倦了殺伐,他說此次西征舍他無人,並不是老漢口出狂言,目無他人,說實話,按照當時漢羌雙方的實力,真要像漢朝和匈奴那樣你死我活,羌人絕非漢朝敵手。可是,戰後如何?從趙充國後來的行為看,他主要考慮的並非戰場業績,而是善後事宜。他的那句大話是因此而說的。

  當然,既然是打仗,就得把仗打好,打得好,善後工作才可做得好。趙充國率兩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奔金城。羌人占據北岸,漢軍在河南紮下營寨,求戰心切的將士主張一鼓作氣打過河去,趙充國說不忙,先搞清情況再說。河北羌兵零落,不像大兵壓境的樣子。有人又要即刻渡河發起攻擊。趙充國為防羌兵趁半渡偷襲,在夜間,先派三個分隊偷渡過河,建起灘頭陣地,第二天,大部隊方從容過河,安營紮寨,嚴陣以待。這時,有一百多名羌人勇士前來挑戰,屬下躍躍欲試,趙充國說,我軍遠道而來,人馬疲憊,不利速戰。再者,敵騎輕裝而來,人數又少,顯然是誘我之計,我軍誌在全勝,不可貪圖小功。羌人見漢軍不動,打馬揚塵而去。

  眼看放跑了敵人,部屬嘴上不敢說,心裏都在嘀咕,說朝廷派此老頭為將,豈不誤事。又覺得,老了就是老了,再英雄無敵的人,都是越活膽子越小。趙充國不管別人心中怎麽想,軍中無戲言,令行禁止,毫不含糊。他命人連夜前去四望峽偵察敵情,發現那樣緊要的關口竟無羌兵把守,便連夜率大軍穿峽而過,直插西部都尉府。西部都尉府在哪兒,在今天的青海海宴,青海湖北岸。漢軍繞過了羌人湟水天險,不僅直搗腹心,幾乎是打到後方了。羌人驚為天兵到來,忙組織反攻,可這時,漢軍又按兵不動了,隻是緊守營寨,無論羌人如何挑戰,一律不聞不問。趙充國每天殺牛宰羊,歌舞美酒,與將士一起吃飽便睡,好似不是來打仗的。

  趙充國在等什麽呢,他在等羌人內部的變化,他偵知,羌人的意見並不統一,很多小部落都是受脅迫而反漢的,堅決反漢的隻有先零羌首領楊玉。果然,罕部首領派人來了,向漢軍表明被迫反漢的心跡。趙充國對來使說,這些情況我都知道,這也是我按兵不動的原因,戰鼓一響,玉石俱焚,濫殺無辜,非天朝大軍所願。漢軍隻問有罪的人,你本無罪,不必害怕。今放你回去,望能轉告各部,速與叛亂者脫離關係,以免自取滅亡。今天子有詔,對參與叛亂而能投案自首的人,或能協助官軍捕殺叛亂者,既往不咎,並論功行賞。凡捕殺一個有罪的大貴族賞錢四十萬,中等豪酋十五萬,小豪酋二萬,壯年男子三千。

  消息很快在羌人各部落中傳開,反叛者惶惶不可終日。不料,趙充國將自己的做法匯報給宣帝後,卻引起了麻煩。皇上不通邊務,大臣不通邊務,在他們的眼裏,打仗就是衝鋒陷陣,就是人頭落地,就是你死我活,哪有這樣溫文爾雅婆婆媽媽的。反對最力者要數酒泉太守辛武賢。客觀地說,他也是懂得打仗的將軍,可他不懂得戰爭中的政治,屬於單純軍事觀點。他認為,如今邊防部隊都在南山,北邊空虛,而且塞上酷寒,中原人馬不適應,不如等到七月再起兵,各帶一月糧草,從張掖、酒泉分路進兵,先征討鮮水羌人,奪其牲畜,虜其妻兒,然後迅速退兵,再伺機出擊,必能震懾羌人。

  這個損招,居然得到了宣帝的讚同。他一麵頒詔調隴西兵實施此策,一麵遣使與趙充國商議。說是商議,其實是命令,漢宣帝還算明白,趙充國畢竟德高望重,深諳軍事,且有功於己,對待起來,便客氣一些。趙充國心中明白裝糊塗,既然皇上要商量那就商量。他擬就一個奏折,請來使上呈。在折子中,他先嚴詞反駁了辛武賢的論調,繼之,則給皇上算了一筆賬。他說,辛氏此舉,實屬輕率,一萬人馬,遠道千裏擊敵,一匹馬馱三十天糧食,再加上裝備,行速必慢,即使趕去,羌人或逃或拒,都會勞師無功。那麽,該怎麽辦呢,他認為隻有“先行先零之誅”,才可震懾各部,使之“悔過反善”,此乃“全師保勝安邊之策”。

  應該說,趙充國的做法是對的,與羌人作戰,是與反漢的羌人作戰,而非與所有的羌人為敵。鮮水羌與漢相隔遙遠,並無反漢行為,辛武賢此舉乃為國樹敵。可宣帝聽不進去趙充國的良策,反而一麵下詔切責,一麵任命許延壽為強弩將軍、辛武賢為破羌將軍,率兵征討已經與漢合作的罕部羌人,並令其速戰速決。

  趙充國接到詔書後,並未誠惶誠恐,他不是那種為保個人富貴放棄主張,對皇帝唯命是從的將軍。他再陳安邊之策。他說,先零羌叛漢有罪,理應討伐,而罕部並未反叛,如今是伐無罪,開脫有罪,無罪遭伐,形同樹敵,有罪不伐,是鼓勵有罪,攻罕部,先零必援,漢軍樹敵,先零得友,各部見狀,必結同盟,此策兩害而失有利,望皇上勿聽。

  漢宣帝終於明白過來了,由不滿而龍顏大悅。

  內部關係協調妥了,戰機也來了。先零羌屢次挑戰,見漢軍不應,軍心有些懈怠,趙充國則暗傳將令,引兵潛行接近先零羌突起攻擊,羌兵猝不及備,望風奔逃,輜重財物丟棄遍地,逃至湟水邊,軍士爭相搶渡,亂成一團。趙充國卻收住士兵,任羌人渡河,部將急了,請求乘勢掩殺,必獲全勝。但趙充國不同意,不是他不會打仗,說起來,一個軍人征戰一生,未必能碰上一次這樣好打的仗。此次打仗,隻是為了安邊、寧邊,不戰而屈人之兵,並非以殺伐多少為目的。但這層意思又不好明說,他隻好虛言道,此乃窮寇,不宜追擊。其實,哪有什麽危險呀。羌人渡河而去,漢軍慢慢追趕,此役,羌人除被淹、被殺、被俘數百人外,七八千主力部隊渡湟水而去。趙充國也不去追趕,而是移兵罕部,嚴肅軍紀,秋毫無犯,罕部羌人心悅誠服,遠近羌人部落聞訊,憂疑之心稍解。

  畢竟年紀大了,連日征戰,飽受風寒之苦,趙充國身患重病。病中的趙充國仍是一腦門的邊務,他掙紮著給漢宣帝上“屯田之策”,建議將騎兵撤回,隻留一萬步兵在此屯駐,以農養戰,以戰擴農,兵農一體,安邊自給。

  此策一上,在朝廷又掀起軒然大波,各種責難紛至遝來。宣帝命趙充國與辛武賢合兵進攻先零。趙充國按兵不動,繼續上表陳情。他的兒子趙卯害怕了,知子莫若父,同樣,知父莫若子,他不敢麵見父親,托人來勸:一旦不合上意,遣繡衣來責將軍,將軍之身不能自保,何國家之安?繡衣,就是禦史,是管官的官,禦史敲門,與敲喪鍾差不多。兒子的話不能不說沒有道理,與皇帝鬧別扭,那是拿全家、三族、九族的腦袋開玩笑,皇帝要是翻臉了,什麽功臣勳舊,連親老子親兒子都不認的,何況您這是給戰場上的敵人謀利呀,擱得著嗎,皇帝說殺就殺唄。可趙充國不這樣想,他斷然道:頭可斷,計不可改!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心想,老子在宦海沉浮時,你小子在哪裏!老子混到這份上了,也混到這把年紀了,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隻要是為國家著想,為皇上盡忠,豁出去了。他拖著病體,連夜上奏,條陳屯田十二策,字字懇切,句句辯駁,再次呼籲:“班師罷兵,萬人留田。”當然,他是一個明白人,隻有打動皇上的心,才有望皇上聽自己的忠言。

  且看他是怎麽說的,他在奏折中讓皇上看到了屯田罷兵的三個好處,在政治上,“萬人留兵屯田以為武備”,免得勞師遠征,虛耗國力,引發民怨;在經濟上,屯兵自給自足,朝廷既不用千裏饋糧,還可創收,以實國庫;在軍事上,以往由於供給跟不上,萬裏疆域,日常守軍隻有數千人,敵人來犯,才發兵遠征,代價既大,又遠水難解近渴,現留兵屯田,我為主,敵為客,以逸待老,戰無不勝。

  俗話說,話有三說,巧者為妙。與皇上說話,要說到他的心坎上。趙充國書凡三上,有效果了。每次折子奏上,宣帝都要與群臣討論,第一次讚同者不足十之三,第二次十之五,第三次十之八。丞相魏相原是堅定的反對者,到第三次,也改變態度了,他誠懇地說,我等昧於兵事,後將軍規劃有方,定當奏效。今天的紅古區一帶,便是當年趙充國的主要屯田處。漢宣帝認可了趙充國的方略,可他仍和了稀泥。他兩策並用,命許、辛二將和中郎將趙卯會師進剿,三人各殺羌人數千,收降數千,隻有趙充國兵不出營,而收降五千多人。趙充國擔心別的將領濫殺無辜,便上書說,羌人共有五萬軍兵,已斬七千六百,降三萬一千二百,他死者五六千,逃者不過四千,況且罕部承諾要帶楊玉人頭來獻,現在應該班師回朝了。宣帝準奏,趙充國於神爵二年“振旅而還”。當年秋,楊玉被部下殺死,部屬四千多人降漢。羌人降者,前後達四萬人,被安置在今永登、紅古、永靖、青海民和等地遊牧。為了管理這些羌人部落,漢朝於神爵二年置金城屬國都尉,以統降羌。

  還得對趙充國的後事略作交代。他還朝後,宣帝沒有追究他的抗命行為,相反,給了他很好的待遇。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趙充國病逝,享年八十有六。這是在漢朝,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人雲,仁者壽。趙充國征戰一生,在血雨腥風金戈鐵馬中,對敵尚存仁愛之心,攻心為上,兵革慎用,堪為後世用兵者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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