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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暖流融化了虎頭山下小河裏的冰層,春綠悄悄爬上了枝頭。一隊隊大雁排列著整齊的“人”字形,有的落到了渠首附近的河畔,有的繼續展翅向北飛去。

  六分場今非昔比了,成了茫茫荒原上一座繁華熱鬧的小城鎮。當年漫天飛雪中舉行集體婚禮的地方,修建起一個栽有丁香、迎春花的圓形大花池,紫的、粉紅的鮮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簇成了團兒,擠成了堆兒,飄散著陣陣沁人肺腑的清香。

  那惹眼的迎春花還沒有長葉,光禿禿的枝頭上就壓了大簇大簇的花朵,引得一群群蜜蜂忙個不迭。繞著花池的砂石轉盤路寬敞整潔,從三麵來的車可以直接開到辦公室門前。

  小燕子式的小二樓,又接了一層,成了一隻肥腴結實的大燕子。第一次踏上這沃土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就是傳聞幾千年的北大荒!

  辦公室門前,路隔開著的兩邊,各有一個端莊大方的長方形橫條宣傳欄,是永不褪色的白底大紅字。

  路左邊端端正正的仿宋體大字:艱苦奮鬥,勇於開拓,顧全大局,無私奉獻。

  另一邊上寫的是:發揚北大荒精神,建設大寨式的國營農場。其實,這裏大寨難比--分場右側生活區的幼兒園、小學校、商店、醫院,依次排列得很是規矩,左側的生產和生產設施區,相間坐落著機耕隊、油庫、麵粉加工廠、浸油廠、糖廠、發電房等,車水馬龍,機器轟鳴,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辦公樓正前方向大俱樂部兩側都是一色磚瓦化的家屬房,前麵的畜牧區已成規模,蔬菜區機井、排澇工程完備,是機關幹部職工義務勞動的基地……

  老部長前年視察北大荒時,曾在這裏感慨地說:在漫漫的民族史上隻有新中國才有勇氣向地球開戰,才能描繪征服北大荒的偉大時代畫卷!

  繼複轉官兵、支邊青年來北大荒之後,國家又分配來了大批大學生和中專畢業生,經過十年艱苦卓絕的奮鬥,他們喚醒了北大荒。

  新聞媒體反反複複宣布,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這裏畢竟還是地處邊陲,消息比較閉塞,複轉官兵們從報紙上、廣播裏剛聽到“造反有理”的口號時,還有點兒發蒙,明明是新中國新時代嘛,怎麽又提出要“砸碎舊世界”?隨著不斷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人一挑頭,還請來些外地紅衛兵“燒火”,“文化大革命”的熱浪也使北大荒沸騰了。

  造反、奪權、貼大字報,城裏的“文化大革命”熱潮已經開始退潮,這裏正在發高燒,又來了一批京、津、滬等大城市的知青。

  魏曉蘭成立的紅色造反團勢力不斷擴大,聯合各分場造反派奪權,當上了光榮農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方春當上了六分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按照場革委會的統一部署,各分場都要舉行慶祝北大荒開發建設十周年、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

  魏曉蘭剛當上場革委會主任不久,家還在六分場。

  2

  光榮農場六分場夏鋤大會戰戰場上,是莊稼苗的天地,也是人的海洋。

  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豆地,草苗齊長。

  地頭上一麵麵彩旗迎風。

  地頭黑板報通欄標題是: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農場幹革命。

  離地頭二百米處,鏟地的知青、職工每人一條壟拉成了黑鴉鴉一片,參差不齊的大會戰人群,在向前推進。

  頭頂如火的驕陽,穿著打補丁的衣服,神色漠然的賈述生左一鋤、右一鋤熟練地鏟著地,他的額角上已有明顯的白發,飽經滄桑的臉上看得見歲月的刻痕。在他身後是同樣打扮、同樣表情的高大喜、李開夫和王繼善。

  押著這幾個人勞動的是臂帶“值勤”字樣紅袖標的知識青年王大嶺,他手中捧本小說《金光大道》,坐在壟台上慢慢地閱讀著。

  3

  驕陽似火,大豆蔫了葉,野草在打卷兒。

  藍蔚蔚戴著草帽,碎花布衫已被汗水濕透,臉上汗跡斑斑,滴著汗,鋤頭扔在地壟溝裏,正跪著薅草。

  周德富拎著鋤頭走過來:“藍蔚蔚,燕麥草多的地方下不去鋤,可以薅,你怎麽用手指頭捏著拔草呀,這可不是演節目,快加把勁追上去,拉得太遠了。別嬌裏嬌氣的,咬咬牙,突破極限就不覺得累了,快!”

  藍蔚蔚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一份加急電報:“周主任,家裏來了一份加急電報,我爸爸有病住院了,我想請一個禮拜的假。”

  周德富不出聲,態度生冷:“家裏、家裏,一到農忙季節,你們這些人家裏就沒完沒了地往這兒發電報,有的知青爺爺都死好幾年了,家裏還來電報說病故,速歸。”

  藍蔚蔚含著眼淚:“周主任,我這可是真的呀,不信你問問去。”

  周德富:“讓醫院開證明吧!”

  周德富說著轉身走了。

  王大嶺瞧一眼藍蔚蔚。

  特鏡裏顯出藍蔚蔚疲勞仍不失漂亮的臉頰。

  王大嶺把《金光大道》遞給藍蔚蔚,拎起壟溝裏的一把鋤頭:“藍蔚蔚,我幫你鏟一會兒,你休息休息吧。”

  藍蔚蔚一把奪過鋤頭:“不用,不用,我自己鏟。”

  王大嶺尷尬地瞪了藍蔚蔚一眼,訕訕地走了,呸地吐了一口:“不識抬舉,酸臭味!”

  蔣英俊挑著兩個半桶水,水桶沿上鐵絲鉤子掛著一排水杯,他橫跨著壟溝走著,水桶裏的水不斷往外晃蕩出水花。

  蔣英俊吆喝著朝藍蔚蔚走來:“喝水啦--喝水啦--誰--喝--水?”

  蔣英俊身後有人喊:“我來一杯!”

  蔣英俊到了藍蔚蔚跟前,剛放下挑子,王大嶺在賈述生等身後火冒三丈地喊:“快--我--喝水!”

  蔣英俊放下挑子,冷眼斜一下王大嶺,舀一杯水,遞給藍蔚蔚:“蔚蔚,怎麽了?”

  藍蔚蔚:“家裏來了電報,周主任不給假,態度還挺橫。”

  藍蔚蔚接過水杯。

  蔣英俊見藍蔚蔚手不敢攥:“蔚蔚,手怎麽了?”

  藍蔚蔚眼淚汪汪伸開手,手繭磨破了,手指肚上薅草時勒出一道道紅印:“這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真夠受呀。”

  蔣英俊同情地說:“這時候,家裏來電報的挺多,不好請假。你讓周主任看看你的手,請幾天病假不就得了。你身體素質不大好,是夠你受的。”

  藍蔚蔚:“他周主任不管這個,不但沒個好話,還吹胡子瞪眼的,說我嬌氣。”

  蔣英俊從兜裏掏出一副手套:“給。”

  藍蔚蔚不接:“我有,戴上手套攥鋤頭把發滑,動不動就鏟掉苗,周主任來回拎著鋤頭檢查,看見就更來事了!”

  藍蔚蔚咕咚咕咚喝水。

  蔣英俊接過鋤頭:“我來幫你鋤一會兒。”

  王大嶺瞧著直憋氣,大喊:“喂,喝--水--了--。”

  特寫鏡頭:王大嶺紅胳膊箍上的大白字:武裝基幹民兵。

  王大嶺把書往地壟台上一摔,大喊:“喂--喝--水--啦--沒聽見啊!”

  蔣英俊急忙把鋤頭還給藍蔚蔚,挑著水桶朝王大嶺走去:“來--了--”

  蔣英俊到了王大嶺跟前,放下了挑子。

  王大嶺舀了一大缸子,隻喝兩口,嘩啦一聲潑了出去。

  蔣英俊瞪王大嶺一眼,轉過臉去。

  王大嶺:“瞪什麽眼,這也沒浪費,沒看見呀,澆豆苗了!”

  蔣英俊使勁一蹲挑起水桶,賭氣地大聲吆喝。

  王大嶺衝著賈述生後背:“老賈頭,別耍滑,我去防護林帶那邊方便方便。”

  賈述生斜眼瞧王大嶺走去,繼續鏟地。

  特寫:賈述生的鋤頭在壟間靈巧地飛舞,翻來翻去,鏟在壟台上,草倒了,土鬆了。

  賈述生和藍蔚蔚壟挨壟,回頭瞧瞧,見藍蔚蔚正低頭擦眼淚,來到藍蔚蔚壟上鏟起來。高大喜、王繼善、李開夫也一人把一小段鏟起來,往回接壟。鏟了一會兒,很快又回到自己壟上。

  王大嶺上完廁所回來,發現藍蔚蔚拉下的好長一段一下子趕上來了,目光搜尋蔣英俊,正在老遠處吆喝誰喝水,然後衝著賈述生指著藍蔚蔚的壟說:“老賈頭,這是怎麽回事兒?”

  賈述生瞧瞧,搖搖頭,繼續鏟地。

  王大嶺又指著高大喜問:“老高頭,怎麽回事兒?”

  高大喜瞧瞧他,搖搖頭,繼續鏟地。

  王大嶺又指問李開夫:“老李頭,怎麽回事?”

  4

  夏鋤大會戰在有序地進行。

  人群中間響起了號聲:嘀嘀嘀,嗒嘀嗒嗒……

  高大喜等和知青們一樣,用鋤頭在壟溝裏鏟個坑,又把鋤頭埋住立起鋤杆,男的向東邊防護林帶走去,女的往西邊的防護林帶走去。

  王大嶺衝著賈述生等喊:“好啊,你們這幫牛鬼蛇神,拉攏腐蝕知識青年!等著,看我怎麽和你們算賬!”

  5

  夏鋤,是知青們來到北大荒後最難熬的一關。

  藍蔚蔚懶洋洋地躺在了壟溝裏。不少女知青也懶洋洋地躺在壟溝裏。

  袁喜娣領著十多個女知青走過來:“你不去一號呀?”

  藍蔚蔚拿掉遮臉的草帽:“想去,太累了,實在懶得動彈,休息二十分鍾,去趟一號,休息時間就全沒了。”

  袁喜娣:“我有個好辦法。”

  藍喜娣指指身邊的夥伴:“咱們再喊幾個來,圍成人圈兒,搭個臨時廁所!”

  藍蔚蔚一骨碌爬起來:“妙,太妙了,人牆廁所!”

  袁喜娣和大夥兒圍成了多半個圈兒,衝著十多個去林邊的女知青喊:“姑娘們,這裏有廁所了!”

  十多名姑娘跑了過去,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兒。

  袁喜娣:“藍蔚蔚,你先來!”

  藍蔚蔚進到圈裏蹲下。這時方春領著一條狗突然跑了過去。圍“廁所”的人群驚叫著跑開,裏麵的藍蔚蔚驚叫著站起身,慌慌忙忙地提上褲子。

  6

  知青們回到自己立起的鋤杆旁,躺在地壟溝裏,臉上蓋草帽的、蓋衣服的,一動不動。

  田野裏頓時變得靜悄悄。

  特鏡:烈日炎炎下打卷兒的豆葉、草葉;鏟掉在壟溝、壟台上的草變得幹枯了……

  7

  在掛有“光榮農場子弟學校”的校園內,一陣琅琅的讀書聲從磚瓦結構的教室裏飄了出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衣著整潔的嘉嘉,脖子上掛著鑰匙,端坐在課桌後,一字一板地讀著。

  下課的鈴聲響了,眾學生擁向校門。

  嘉嘉把書往書桌裏一塞,抬腿便往外跑。

  8

  滿頭白發的席媽媽站在校門口,看見嘉嘉衝出來,迎上前去,拉住嘉嘉的手問:“嘉嘉,小穎呢?”

  嘉嘉回頭瞧著,手一指:“席奶奶,在那兒!”接著大聲喊:“小--穎--”

  小穎脖子上套著的細線繩上拴把鑰匙,跑過來問:“嘉嘉妹,找我幹什麽?”

  席媽媽:“你媽媽今天一早去局裏開會了,今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飯。”

  說話間,王俊俊手牽著連喜走過來,連喜的白布衫上帶著“兩道杠”,脖子上也掛著鑰匙。王俊俊笑著對席媽媽說:“席媽媽,這幾個孩子從小就叫你受累了!”

  席媽媽一手拉一個,笑笑:“受累也高興呀。俊俊,幼兒園裏就你一個當上老師了,孩子們,還有家長,都誇你這老師當得好!”

  王俊俊不好意思地說:“席媽媽,別說了,矮子裏拔大個兒唄。”

  席媽媽笑笑:“我聽說,連喜這孩子你一直給帶著?”

  王俊俊隨著席媽媽邁開步,往家屬區走:“席媽媽,你知道,魏曉蘭是咱農場的革委會大主任,方春呢,就忙他那個六分場的革委會小主任,這孩子像沒主兒似的。他兩口子呢,好像我帶連喜是溜須他們,應該似的,其實,我是看著這孩子可憐,饑一頓飽一頓的。”

  席媽媽:“咱們不和他兩口子一樣!你說對了,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你做給他吃吧!”

  王俊俊:“反正也是我一個人,席媽媽,你別說,我一個人的時候,下班回家不願意做飯,連喜一沒人管時到了我家,我倒願意做飯了。”

  席媽媽一手牽著一個,王俊俊牽著一個,一起朝家屬區走去。

  連喜一蹦一蹦地走著,“當啷”一聲,脖子上係鑰匙的扣兒開了,鑰匙掉在了地上。

  王俊俊急忙哈腰撿起來蹲下,邊拴鑰匙邊說:“席媽媽,全校呀,就這三個孩子的脖子上掛鑰匙。”

  身後一名年輕女老師一邊喊,一邊往這邊跑:“王--老--師--”

  王俊俊回頭一看,年輕的女老師說:“王老師,校長說要開班主任會議。”

  席媽媽:“俊俊,你去吧,我帶連喜到我家去吧!”

  9

  光榮農場六分場辦公大樓門口右側的牆上掛上了一個新的大長條牌子,上麵寫著:“光榮農場六分場革命委員會”。

  方春正在辦公室打電話:“……我馬上去場部。”

  五名知青手裏拿著商調信擁進方春辦公室。

  知青甲把一封商調信遞上:“方主任,我是獨生子,我父母都退休了,沒人照顧,我要調上海崇明農場,您簽個字吧!”

  方春接過信,一皺眉頭:“我做不了主,這可得請示上邊。”

  知青甲:“我們已經到總局知青辦谘詢過了,說可以。”

  方春拿起電話:“喂,總局知青辦嗎……噢……噢……隻要有上海知青辦證明,有對方農場的接受函就可以了,好好好。”

  方春看商調信。

  方春簽字,拉開抽屜蓋印。

  知青乙:“方主任,我要調北京星光農場。”

  方春接過商調信。

  10

  赤日炎炎。

  席媽媽一手牽著小穎的手,一手牽著嘉嘉的手,連喜背著書包在旁邊隨著,快步穿過場區。

  隨著席媽媽等急匆匆的腳步,可以見到與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場區麵貌:整潔的沙石路,成陰的綠化林,兩旁清一色磚瓦結構的家屬房。

  十字路轉盤處,修建了一個碩大的花壇。路邊立著巨幅標語牌:“發揚北大荒精神,建設大寨式國營農場。”電線杆子的大喇叭裏傳出:“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的歌聲。

  方春乘坐的吉普車轉過十字路口,與席媽媽、小穎、嘉嘉、連喜交錯,向場外大道絕塵而去。

  送飯的馬車,超過了席媽媽他們,馬鈴鐺嘩嘩響著,奔向農田路。

  11

  光榮農場場部距六分場有三十多公裏。

  方春乘坐的吉普車駛進院子,在掛有“光榮農場革命委員會”大牌子的四層樓門前停下。

  正在走下台階的劉科長聽見車響,抬頭看見下車的方春,立即轉身,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熱情地伸出雙手:“喲,方主任,又來匯報工作呀?”

  方春驕傲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問道:“劉科長,魏主任在家嗎?”

  “在,在,剛布置完大批判的事,現在正在辦公室。”劉科長熱情地向樓裏讓方春。

  方春走上台階,爬上樓梯,來到二樓“主任辦公室”門前。

  12

  方春上樓,來到了魏曉蘭辦公室門口。

  滿麵春風的方春正要舉手敲門,突然像想起什麽一樣,停住手,後退一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掏出手絹,吐口吐沫,用力擦淨衣角的飯漬,又跺跺皮鞋上的灰,正正衣領,附在房門上聽了一聽,才舉起手來,輕輕地敲門,門裏傳來魏曉蘭的聲音:“進來。”

  13

  啊,這夏鋤大會戰的日子,天,怎麽這麽長!

  蔣英俊和蔡濱生隔壟躺著。

  蔣英俊身旁放著水挑子。

  蔡濱生摘掉草帽,一側身:“我說英俊,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兒呀?!在學校的時候咱們就是‘紅衛兵心最紅,革命路上打先鋒’,現在又都來接受再教育……”

  周德富拎著鋤頭走過來,口氣很生硬:“蔣英俊,大家休息,你這送水的不能休息呀!你還想不想幹了?”

  蔣英俊坐起來說:“周主任,我摸著規律了,大家都是幹活時喝水,喝水時順便拄著鋤歇口氣兒,真正吹號休息時間,就是上上廁所,抓緊躺一會兒。”

  周德富眼一瞪,大喊一聲:“有喝水的沒有?”

  靜,地裏躺著的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周德富訕訕地走了。

  蔡濱生:“周主任嘿唬橫這一套,對咱們進行再教育,我實在受不了。”

  蔣英俊:“受不了就忍著點兒,你有什麽辦法!”

  蔡濱生:“你這個人哪,還跟在學校一樣,就是能逆來順受。你說說吧,昨天晚上,方主任開會,教育咱要樹立紮根思想,這個根兒怎麽紮呀?”

  蔣英俊:“反正我們在上海中專都是學農的,在哪兒都一樣。”

  14

  周德富站在立著鋤沒有人的壟溝裏,指著壟台喊:“這根壟誰鏟的?草沒鏟淨!”

  沒有人吱聲。

  周德富訕訕地走了。

  15

  黃興橋湊到蔣英俊、蔡濱生跟前。

  黃興橋:“周主任這兩天總發火,心裏不順。昨天晚上,他老婆在宿舍門口罵街,沒人理就走了。”

  蔣英俊:“怎麽啦?”

  蔡濱生:“這幾天夥食不好,煮的大子粥邦硬,不少哥們兒吃不下就往門口倒,引來了一幫幫大鵝。聽說周主任家丟了一隻大鵝,懷疑哪個知青偷了燉著吃了。”

  知青躺在地裏那樣靜,那樣累。驕陽卻一點兒都不客氣,仍在炙烤著這些疲憊的知青們。

  休息時間到了,號聲:嘀嘀嘀嗒嗒……

  16

  席媽媽精心照料著她心愛的幾個孩子。

  廚房裏。

  席媽媽站在門口,取出鑰匙打開門,連喜等三人跑了進去。

  席媽媽隨後進屋:“你們等著,奶奶馬上給你們盛飯、盛菜。”

  席媽媽掀開盆蓋。特鏡裏在盆底顯出四個雞蛋,兩個染了紅皮的,兩個白皮的。

  17

  席媽媽的住屋裏。

  連喜正正歪了的紅領巾,說:“嘉嘉,聽王老師說,場裏要批鬥你爸爸!”

  嘉嘉不高興:“批鬥你爸爸!”

  小穎對連喜:“你爸爸好壞,我賈伯伯那麽好,憑什麽批鬥他?”

  連喜一瞪眼珠子:“還要批鬥你爸爸呢!”

  嘉嘉衝著連喜:“批鬥你爸爸!批鬥你爸爸!”

  小穎也衝著連喜:“批鬥你媽媽!批鬥你媽媽!”

  席媽媽推開門說:“都不許說!小孩子不問大人的事兒,好不好?”

  三人都愣了。

  連喜:“奶奶,我要快吃飯,作業還沒做完呢。”

  席媽媽:“好,馬上就來。”

  席媽媽放好桌子:“都自己搬凳子。”

  三個小夥伴一人從牆角搬來一個凳子,剛坐下,席媽媽就把一大盤排骨燉豆角端了上來,隨後又端進三碗小米粥。

  三個小夥伴每人端著一碗粥,拿起了筷子。

  席媽媽又端進一盤冒著熱氣的饅頭,三人每人拿過一個吃起來。

  席媽媽端著裝有四個雞蛋的盤子走了進來,往桌子上一放,三個小夥伴注視起四個雞蛋來。

  席媽媽拿起兩個染了紅皮的雞蛋放在嘉嘉麵前:“嘉嘉,這是你的。”

  席媽媽拿起一個白皮雞蛋放在小穎麵前:“小穎,這個是你的。”

  席媽媽又拿起最後一個雞蛋放在連喜麵前:“連喜,這個是你的。”

  席媽媽剛要開口,小穎仰起臉撅著小嘴問:“奶奶,都管你叫奶奶,為什麽嘉嘉吃紅皮的,我倆吃白皮的?”

  連喜也撅起小嘴問:“奶奶,為什麽嘉嘉吃兩個,我和小穎姐一人吃一個呀?”

  席媽媽笑笑:“聽奶奶說,今天是嘉嘉過生日,所以就吃紅皮的。奶奶不知道連喜也來,就把給小穎做的那份一人一個了……”

  小穎搶話:“席奶奶,我過生日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給我煮紅皮雞蛋呀?”

  連喜:“我也沒有啊。”

  小穎放下筷子,嘴撅得更大了;“席奶奶,你偏向,你偏向,我不吃,我不吃了。”

  連喜:“對,席奶奶偏向。”

  嘉嘉瞪一眼小穎:“就偏向,你怎麽著?!”

  連喜拉起小穎的手:“走,不吃她的!我爸爸給我錢了,咱倆下館子去!”

  連喜一摔筷子,拉著小穎就往外跑。

  席媽媽追出去:“回來,回來,給我回來,奶奶再給你倆補上。”

  18

  方春進了魏曉蘭的辦公室,邊往辦公桌前走邊說:“曉蘭呀,我說……”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是在辦公室,不是在家,什麽曉蘭不曉蘭的。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咱倆是雙重關係,在工作上是上下級,在家裏是夫妻,在什麽場合就得說什麽話。”

  “曉蘭,不,魏主任,”方春皺起眉頭說,“您讓我來有什麽指示?”

  魏曉蘭:“你們慶祝開發建場十周年的報告和方案我都看了,別的都可以,就是指導思想不明確。我把你派到你們分場當革委會主任,原因就是那裏是賈述生的老窩兒,一定要以大批判開路,不要以為賈述生、高大喜都打成走資派了,李開夫、王繼善也都揪出來了,在你那裏接受改造,就萬事大吉了。階級鬥爭這根弦,千萬鬆不得!”

  方春猶豫地說:“是,我回去立即安排。”

  魏曉蘭站起來,來回踱著步說:“還有一點必須引起高度重視,知青工作的重點放在什麽地方,你考慮了沒有?”

  方春搖搖頭。

  魏曉蘭:“我看哪,關鍵的關鍵是抓好紮根教育。”

  方春:“魏主任,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昨天晚上,我就給全分場的知青做了一場紮根教育的報告。”

  魏曉蘭:“關鍵是要抓一個像樣的典型。”

  方春:“有了,那個叫王大嶺的表現就不錯,已經做了紮根的思想準備。”

  ……

  19

  大會戰還在緊張地進行。

  送中午飯的馬車一到地頭,號聲一響,知青立起鋤頭,都朝飯車跑去。

  排隊買飯,成一長排,車上坐著三個人,一個人收飯票、菜票,一個人負責給饅頭,一個人負責打菜,收飯票、菜票的人喊唱:“一個菜六個饅頭;下一個,兩個菜五個饅頭;下一個,兩個菜七個饅頭……”

  打完菜、拿著饅頭的知青向車旁草地上走去。知青們幾乎都是用筷子串著一串饅頭,一手端著碗裏盛的茄子燉肉。

  藍蔚蔚和袁喜娣盤腿麵對麵坐在壟溝裏,香甜地咬一口饅頭,吃一口菜。

  袁喜娣:“昨天晚上方主任的報告,你覺得怎麽樣?”

  藍蔚蔚:“怎麽樣?沒覺出怎麽樣!”

  藍蔚蔚說著歎口氣:“看來,我們就得在這裏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紮根一輩子幹革命了。我們在藝校裏學的舞蹈基本功、聲樂都要在這北大荒泡湯了。”

  袁喜娣來了精神頭兒,詭譎地一笑,向藍蔚蔚探探頭說:“別那麽悲觀,北大荒肯定也需要文藝人才,要說紮根,你已經有條件了……”

  藍蔚蔚奇怪:“什麽條件?”

  袁喜娣:“我看出門道來了,起碼有兩個人追求你。”

  藍蔚蔚:“胡說!看你說不出名字來,我揍你不。”

  藍蔚蔚說著舉起拿串饅頭的手,袁喜娣用拿串饅頭的手邊擋邊說:“一個是根紅苗正的王大嶺,一個是肚子裏有墨水的蔣英俊!”

  藍蔚蔚舉起手:“去你的吧。”

  袁喜娣端著碗嘿嘿笑著起身跑了。

  20

  天黑下來的時候,夏鋤大會戰才結束。

  在農場十字路口,賈述生與高大喜、李開夫、王繼善分手後朝家走去。

  剛過路口,賈述生眼裏露出驚恐的神色,拎著鋤頭,瘋了一樣奔向冒濃煙的家門,大聲地呼喊著:“嘉嘉……”

  21

  席媽媽一手拿著兩個紅皮雞蛋,猛地拉開半掩著的門。灶坑裏的火已經燒出灶外,眼看就要燎著堆在灶旁的豆秸了。

  連喜和小穎正在撲火,兩個人臉上有灰、有汗,也有嗆出的淚花。

  席媽媽跑上去,把雞蛋放在鍋台上,從水缸裏舀了一大瓢水,潑到燃燒的火上。

  高大喜冒著刺鼻的濃煙,大步躥了進來拉開蒸氣四溢的鍋蓋,鍋裏的水全部燒幹,簾子上放著一碗遍布蜂窩的雞蛋羹。

  高大喜端出蛋羹,又往鍋裏加了一瓢水,說:“席媽媽,你在這兒呢!”

  席媽媽:“咱倆也是前腳後腳,我剛進屋。”

  高大喜:“小穎,你和連喜這是幹什麽呢?”

  席媽媽:“我一看就明白了,一會兒我跟你說,兩個孩子挑我的理了。”

  小穎和連喜靠牆站著,低著頭,誰也不吱聲。

  席媽媽從鍋台上拿起染紅的四個雞蛋,笑嗬嗬地走過去:“小穎、連喜呀,你倆的生日我倒記著了,沒煮雞蛋,是奶奶不對,這回補上,從明年開始,奶奶年年給你們煮雞蛋,染紅皮兒,給,拿著。”

  高大喜衝著兩個小家夥;“嗬,小毛孩伢子,還挑你奶奶的理……”

  席媽媽對高大喜嚴肅地說:“別說了,沒你的事兒。”

  席媽媽對小穎和連喜說:“快,聽奶奶的話,洗臉、洗手去,吃奶奶給煮的紅皮雞蛋。”

  高大喜嚴肅地瞪著兩個小家夥:“還不快去。”

  小穎斜眼瞧了高大喜一眼,從席媽媽手裏接過雞蛋,連喜也接過雞蛋,推開門,撒丫子跑了。

  22

  飯桌撐開在地中間,上麵擺著兩碟菜:切得粗細不勻的炒土豆絲,上麵堆滿了幹辣椒絲的拍黃瓜,筷子、碗、小匙,掉了瓷的“獻給最可愛的人”的茶缸和行軍背壺。

  五歲的嘉嘉伏在靠邊站的桌子上睡著了,聽見門響,抬起頭,露出了被煙熏得像包公一樣黑的臉。

  “爸爸,”嘉嘉跳下椅子,撲向賈述生,指著廚房說,“菜做好了,鍋裏還有雞蛋羹。”

  賈述生一下把嘉嘉抱在懷裏,邊給她擦臉,邊心疼地說:“你這不聽話的孩子,誰讓你動刀又動火的。”

  嘉嘉說:“爸爸,咱家的辣椒不好,一切就碎,薑姨家的辣椒,切絲可帶勁了。”

  從賈述生的懷裏掙紮出來,嘉嘉爬上桌子,把行軍壺裏的酒倒進茶缸,雙手捧向賈述生說:“爸爸,喝酒吃菜,吃了、喝了,就不累了。小穎她爸,一回家就有酒喝。”

  望著桌子上的菜,瞧著嘉嘉手裏的酒,賈述生的眼睛濕潤了。

  23

  知青們收工了,連跑帶顛地跑向宿舍。擋著窗簾,每人一盆水擦洗身子。

  通訊員走進男知青宿舍,把厚厚一遝子信舉一舉,往炕上一扔:“來信了。”

  知青們呼地圍上來,你挑我揀,擠在外圈的問:“有我的沒有?”

  “我的,遞給我!”

  亂成了一團。

  王大嶺在最裏邊,翻著翻著,看見一封信上寫著:藍蔚蔚收。一怔,揣進了兜裏。

  24

  知青們洗漱完,在宿舍通往大食堂的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不斷,拿著空飯盒去食堂的,端著飯菜回宿舍吃的。

  25

  夜色裏,王大嶺站在女知青宿舍門前。

  一個女知青端著買回的飯要進宿舍。

  王大嶺:“玉玲,請你喊一下藍蔚蔚,好嗎?”

  王玉玲進宿舍馬上出來了:“藍蔚蔚吃完飯被人招呼走了。”

  王大嶺:“男的女的?”

  王玉玲“撲哧”笑了:“我哪兒知道呀!”

  26

  男知青宿舍裏,知青們有看家信的,有寫家信的,有看書的。

  門口一群大鵝,正吃著知青們刷碗倒的剩菜剩飯,呱呱呱、呱呱呱直叫。

  蔡濱生正寫信:“真他媽的煩透了!”

  黃興橋:“準是周主任家的,還當六分場革委會副主任管咱們知青呢,連自己家養的大鵝都管不好!”

  蔡濱生眼珠子一轉,拉一把黃興橋:“走!”

  黃興橋:“幹什麽?”

  蔡濱生:“跟我來!”

  蔡濱生把黃興橋拉到門口,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幾句,黃興橋嘿嘿一樂,倆人把十多隻大鵝趕進宿舍,關上門,從竹子掃帚上折下一小段一小段竹子,每人抓住一隻大鵝,用小竹棍兒把大鵝嘴支了起來。

  其餘大鵝在門庭呱呱呱直叫。

  十多個知青跑進來一看,拍手叫好:“好玩兒,好玩兒。”

  一名知青說:“周主任對咱們再教育,咱們對他家的大鵝再教育。”

  知青們一起動手,把十多隻大鵝嘴都支了起來。

  蔡濱生推開門,衝著大門口一趕:“叫你再跑到這兒來擾亂社會秩序!”

  十多隻大鵝光拍翅膀不會叫,伸長脖子抬著頭呼呼地跑了。

  27

  高大喜踏著暮色一進屋,薑苗苗也回來了,買的菜、肉,開始忙乎做飯。

  賈述生拎著一瓶酒走了進來,一揚手裏的北大荒酒,說:“老夥計,我來找你喝兩盅。”

  薑苗苗:“老賈,你今天是怎麽了?”

  賈述生:“你們想想,今天是什麽日子?”

  高大喜一拍自己的腦袋,說:“真是的,你要不提,我還把這事給忘了。來來來,咱們喝兩盅,是該慶賀慶賀。是咱們複轉官兵開進北大荒十周年的日子。”

  薑苗苗在廚房裏一個又一個往餐桌上送菜。

  高大喜倒上酒,舉起杯子說:“來吧,沒資格上食堂聚餐,咱就在自己家慶祝,吃飽了,喝足了,準備去挨批鬥。來,述生,幹!”

  賈述生站起身,給自己和高大喜都倒上酒,舉起杯子說:“別再想不通了,被揪被鬥的,也不止咱們倆,從上到下,誰不是這個樣?連吳局長那麽謹慎的人都上五七幹校了。你不是也聽說了嘛,連老部長這樣的功臣都跟這桌子似的,靠邊站了。想不通,慢慢想。”

  薑苗苗說:“我聽說,老部長可能要出來工作了。”

  高大喜說:“老部長要能管事就好了,咱們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窩囊。”

  賈述生說:“我看隻要想通了,誰管事,咱都不會窩囊。”

  高大喜說:“就是想通了,我也不能讓魏曉蘭、方春那熊樣的騎在咱脖梗上拉屎吧?”

  賈述生說:“我算是想通了,不和他倆治氣了!”

  薑苗苗:“是,要是和他倆治氣,還不得氣死呀!”

  賈述生說:“春霞活著的時候,經常勸我說,當不當那個黨委書記能怎麽的,還不都是一樣幹工作。那時候,我還隻當成一種安慰,一種體貼。現在,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唉,你說這人活著,究竟是圖個啥?我看還是古人說得對,一個是為利,一個就是圖名。要說是為利,咱現在這日子就該知足了,這不比舊社會強多了?要是說為了圖名,就得要席皮這樣的名。人雖然死了,但還活在大家夥的心裏。”

  高大喜說:“我就覺得有勁使不出來,憋屈呀!”

  賈述生:“來,喝酒,吃菜。”

  碰杯,喝酒。高大喜一種賭氣的喝法。

  賈述生:“你們說,咱來北大荒的時候,條件比現在苦不?今天,在大豆地裏,看到藍蔚蔚那樣,我怎麽有一種可憐她的感覺呢?”

  薑苗苗:“我看檔案了,藍蔚蔚,還有袁喜娣她們七八個呢,是上海藝校的學生,還是芭蕾舞《白毛女》的後備演員,在大上海總是蹦蹦跳跳,來這裏可就沒舞台了。”

  高大喜:“聽說方春大講特講的,動員他們紮根呢!”

  28

  夜色中,光榮農場區北麵,王大嶺捏捏手裏的信,自言自語地說:“蔚蔚準是讓蔣英俊這小子找走了。”

  王大嶺回到宿舍門口,站在門口猶豫一下,揣起信,朝大道走去。

  夜幕籠罩了大地。

  王大嶺向南走去,上了大道。撒眸藍蔚蔚的影子,幾對戀友散步,從遠處細瞧瞧,都不是。

  王大嶺又轉身朝北麵走去,漸漸離開了場區,發現楊樹林邊上有兩個人影,停住腳步,看,聽。

  29

  夜色中,光榮農場場區北麵不遠處,蔣英俊和藍蔚蔚往場區走著,發現前邊有個人影兒,又轉身往北走去。

  藍蔚蔚:“英俊,這紮根問題,領導讓表態呢,怎麽表呀?”

  蔣英俊:“要說幹工作,我還真能煞下心來,一說紮根,我就心裏沒底,總覺著飄飄忽忽的。”

  藍蔚蔚:“光飄忽不行啊,得有個態度呀……”

  蔣英俊:“不知怎麽搞的,我心裏就是產生不出那種激情。”

  蔣英俊話音剛落,突然,前麵不遠的山根處響起了激烈的機槍聲:突突突……哢哢哢……

  隨著槍聲響,閃爍著一片火光。

  藍蔚蔚緊緊抓住蔣英俊:“不好,是不是珍寶島那邊打過來了……”

  蔣英俊戰戰兢兢:“可……可能……”

  藍蔚蔚“媽呀”喊了一聲,再也抓不到蔣英俊了,慌成一團,癱倒在地上了。

  槍聲更響了,火光更亮了。

  蔣英俊拽一把藍蔚蔚沒拽動,聽到槍聲激烈,嗖地鑽進了樹林子。

  王大嶺嗖嗖地跑了上來。

  王大嶺跑到藍蔚蔚跟前,哈下腰去扶藍蔚蔚,說:“藍蔚蔚,別怕,有我呢!”

  藍蔚蔚顫抖著問:“什麽……什麽人……打槍?”

  王大嶺扶著藍蔚蔚:“不知道,走,快回分場再說!”

  藍蔚蔚腿發軟地被王大嶺攙著走著:“王大嶺,是不是珍寶島那邊打過來了?”

  王大嶺:“不知道呀。”

  藍蔚蔚覺得怎麽也邁不動步了:“回……回分場行嗎?”

  王大嶺:“回去看看場裏怎麽安排的呀。”

  王大嶺看看藍蔚蔚,哈下腰背起藍蔚蔚就往分場跑。

  女宿舍門口,一位女知青問:“王大嶺,你們這是幹什麽?怎麽嚇這樣啊?”

  藍蔚蔚:“槍……槍……響……”

  女知青:“哎呀,部隊農場搞軍事演習。王大嶺,剛才,武裝基幹民兵緊急集合去觀摩,你沒去呀?”

  王大嶺放下藍蔚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尷尬地笑了。

  30

  天已經漆黑漆黑,女知青宿舍裏,知青們都入睡了。

  藍蔚蔚脫衣服進了被窩,閉上眼睛,沉靜了一會兒,從兜裏掏出了王大嶺給她的信。

  特鏡:信封,發信地址:上海市黃浦區解放路58弄39號。

  藍蔚蔚拆開看信。

  畫外音:媽媽想念的蔚蔚:5日的來信收到了,你信裏說有兩個男孩子追求你,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看法是,那個叫王大嶺的東北知青出身好,根紅苗壯,有前途,這倒是個好條件。不過,蔣英俊的爸爸原是咱上海市的農牧漁業廳廳長,聽說要把蔣英俊調到新區農場來,和他交朋友,你也可以……

  藍蔚蔚看著,漸漸閉上了眼睛。

  女知青們嬉鬧著。

  31

  魏曉蘭的辦公室布置得充滿了時代氣息。

  魏曉蘭拿著電話,生氣地大聲說:“……怎麽,賈述生、高大喜這幫人偷著幫藍蔚蔚接壟?你還說不清什麽問題?!這不明擺著是和我們爭奪青年一代嘛,這叫人還在,心不死!周德富,你這個人哪,一天就知道瞎吵吵,腦袋不清醒,記著,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大批判開路,把賈述生一夥的氣焰打下去!”

  她說完“咣”地撂了電話。

  電話鈴又響了。

  魏曉蘭接起電話:“方主任,你說吧,什麽?知青用竹條支了周主任家大鵝的嘴?查查,這裏有沒有別有用心的,查出來,大批判開路……什麽,怎麽搞的,怎麽直屬分場和六分場淨出怪事呢!”

  32

  光榮農場六分場門前的花壇前,九歲的連喜渾身是土和汙垢,坐在花壇的水泥座上,腳邊趴了一條亂蓬蓬的灰毛小狗。

  顯得孤獨和無聊的連喜把一塊藍色玻璃片放在眼前。他透過玻璃去看遠處的景物,在孩子的視野裏,遠處的一切景象都蒙上了灰冷的藍色,甚至連天上的太陽都變得發紫、發黑。

  在藍色基調的視野中,一輛拖著長長塵土的吉普車由遠而近,駛過花壇,車上魏曉蘭的身影在連喜麵前一閃而過。

  “媽媽。”連喜大聲呼喊,扔掉手中的玻璃片,同灰毛小狗一起追逐轉彎的吉普車。

  吉普車停在方春家門前,身披軍大衣的魏曉蘭跨下車,聽見連喜的喊聲,停住腳步,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跳躍著奔來的連喜撲到魏曉蘭懷裏。魏曉蘭把撲奔過來的小灰狗扒拉到一邊去,拉著連喜,上下打量著說:“怎麽弄得像個小野孩子似的,你爸呢?”

  連喜把手往屋裏一指,說:“在屋裏做飯呢。”

  魏曉蘭扭頭對車上的司機說:“把車開到直屬分場革委會去,我讓方主任在小食堂給你安排飯菜了。”轉身牽著連喜的手進屋了,“看我不跟你爸算賬,讓你整天在外麵野跑。”

  33

  方春正蹲在地上往灶坑裏一叉子一叉子地續豆秸,聽見門響,頭也沒回地說:“你還不快點進屋洗臉,等會兒,你媽這個老妖婆子回來了,連我都得跟你一起挨罵。”一轉身,看見橫眉立目的魏曉蘭,馬上扔掉叉子,站起身,不自然地笑著說:“回來了,咋沒聽見車響?”

  魏曉蘭哼了一聲,開門走進臥室,在裏屋喊道:“老方,給我用臉盆端點水來,我洗洗臉!”

  方春在外麵說:“來嘍。”從架子上拿下臉盆,舀了一瓢涼水,端進來放在洗臉架上。

  魏曉蘭脫掉上衣,用手試了試:“老方,水涼,兌點兒熱水。”

  方春端來暖瓶,邊往裏倒邊試著說:“你呀,官兒當大了,長嬌毛了,天也不冷,還得兌熱水。”

  魏曉蘭不高興的樣子:“涼水洗臉行,洗腳能舒服嗎?我這洗完臉再用它洗腳,夠照顧你的了,還不覺著呢。”

  方春瞧一眼魏曉蘭,沒吱聲,拎著暖瓶回廚房了。

  魏曉蘭洗完臉,把臉盆放在炕邊,坐在炕沿上洗腳,衝門外問:“老方,紀念大會安排得怎麽樣了?”

  方春說:“等我把飯弄好了,邊吃邊向你匯報。”

  方春哈腰去魏曉蘭腳下端洗腳水盆。

  34

  傍晚,方春家。

  王俊俊見門開著,徑直走進了臥室。方春端著洗腳盆剛離開地麵,還沒直起腰來。

  魏曉蘭看王俊俊進來了,有些不大自然。

  連喜在桌前先說了話:“王老師好!”

  魏曉蘭說:“俊俊來了!你看我們家方春,老了老了,對我格外好起來了,我不讓他倒這洗腳水,他硬搶著去倒。”

  連喜在桌旁削鉛筆:“媽,你倆也沒搶呀!”

  魏曉蘭搶白連喜:“亂插大人的話!”

  方春端著洗腳盆尷尬地苦笑著往外走,說:“王俊俊,你坐,屋裏坐。”

  王俊俊也覺得尷尬,坐在了炕沿上。

  魏曉蘭臉上表現得不太高興:“王俊俊,你有事兒?”

  王俊俊:“這些日子,連喜總是遲到,學習成績明顯下降,我不知道魏主任回來,是想來找連喜到我那裏補補課。”

  方春倒完水進來:“王老師,連喜又讓你操心了。”

  魏曉蘭臉上堆笑:“王俊俊,我上次回來看連喜的成績單挺不錯,方春沒少和我說多虧你照顧他,這成績落下來了可不好。去吧,以後我好好謝你。”

  魏曉蘭對連喜:“連喜,快跟你王老師去吧。”

  方春:“連喜還沒吃飯呢。”

  王俊俊:“我從學校過來,也沒吃呢,讓連喜到我家吃吧。”

  方春:“這多不好意思呀。”

  魏曉蘭:“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王俊俊又不是外人,我正要批兩份文件。”

  王俊俊瞧一眼魏曉蘭,拉著連喜的手要走,連喜背起書包,跟著往外走去。

  方春站在門口把著門框,看著王俊俊拉著連喜的手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嘿,什麽事兒呀,當媽的不像個媽樣兒,不當媽的倒像個媽樣兒。”

  35

  方春拉上了窗戶旁的窗簾,和魏曉蘭各躺進了自己被窩裏。

  方春要關燈,魏曉蘭有心事的樣子瞧著房梁,一轉臉:“關燈幹什麽?”

  方春忙縮回手。

  方春側身看看掛鍾:“喲,連喜怎麽還不回來呀?”

  魏曉蘭漫不經心地說:“讓他在王俊俊家睡吧!”

  方春:“我去把連喜接回來。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近乎近乎,要不,慢慢地就和咱們感情疏遠了。”

  魏曉蘭:“這玩意兒,遠近能怎麽的,你還以為是舊社會養兒防老呢!現在是革命年代,靠的是新社會,靠的是共產黨!”

  方春:“那,有個大病小災的,也得身邊有個親人照顧。”

  魏曉蘭:“你這個人哪,就是小農意識,你沒聽那歌裏都唱:祖國處處是親人嘛。”

  方春停了一會兒:“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不說這個了。喂,我說曉蘭,那天,二妮來咱家,碰上王俊俊來給連喜補課,對我說:王俊俊對連喜那麽好,連喜見著王俊俊也這麽親,幹脆讓連喜認王俊俊個幹媽吧,咱倆一個場主任,一個分場主任,都這麽忙,這樣照顧起來就更順茬了。”

  魏曉蘭一斜臉:“你怎麽說?”

  方春說:“我說,這得和連喜他媽商量商量。”

  魏曉蘭:“看來,盡管咱倆是夫妻,你還有點兒上下級觀念。二妮說的這玩意兒,有點兒覺悟的人一聽就庸俗,還認幹媽,我就是濕媽唄,虧著連喜大了,要是不懂事兒時候就認這玩意兒,幹媽濕媽的,後邊都有個媽,還不在孩子腦袋裏整亂套了?!別讓連喜弄不清誰是他真媽了呀!”

  方春瞧一眼魏曉蘭,心裏憋住的悶氣兒倒不出來,臉有些紅了,沒好氣地一骨碌坐起來穿衣服。

  魏曉蘭坐起來:“這是要幹什麽去?”

  方春賭氣地說:“我接連喜他回來,別真幹媽幹媽的叫上了。”

  魏曉蘭嘿嘿一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這是不讓你關燈你發泄呢。”

  方春不吱聲,氣呼呼地穿好衣服,穿上鞋,剛要出門,又回頭轉身走到桌子前,把台燈打開,走到廚房時,把廚房裏的燈也打開,氣呼呼地走了。

  36

  一棟平房的把頭一家。

  屋裏燈亮著。

  方春走進院子,靠近窗戶透過玻璃一看,王俊俊正給連喜講著什麽。

  37

  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六分場俱樂部走去。

  掛有“開發建設北大荒十周年慶典大會”的會額左右,各有一幅大字標語,左側是,紀念開荒建點十周年,不忘步步艱辛;右側為,狠抓階級鬥爭不放鬆,將革命進行到底。主席台正中天幕上,十麵紅旗簇擁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

  會場中,以生產隊為方陣的知青隊伍,群情激奮,拉歌比賽,鏖戰正酣。王大嶺站起身,聲音響亮地起頭:“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預備--唱!”

  隨著歌聲,魏曉蘭、方春步入會場,到主席台上就坐。

  藍蔚蔚和袁喜娣坐在一起,袁喜娣遞給藍蔚蔚一張報紙:北大荒報。

  歌聲剛落,王大嶺就高喊:“革命歌曲大家唱。”底下接:“男生唱完女生唱。”王大嶺看著藍蔚蔚喊叫:“一、二、三、四、五。”底下接:“我們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

  在掌聲和笑聲中,藍蔚蔚大大方方起身,起頭唱道:“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旁邊的王大嶺帶著複雜的目光看著這一切。

  魏曉蘭抬腕看了看手表,對方春說:“薑苗苗呢?”

  方春說:“又請假了,說去總場政治處有事。”

  魏曉蘭一笑,說:“不在也好,開始吧。”

  方春起身,走到麥克風前,敲敲麥克,清清喉嚨,朗聲宣布:“同誌們,無產階級革命派戰友們,光榮農場六分場紀念北大荒開發建設十周年慶典大會,現在開始開會。”

  看著台下肅靜了,方春話鋒一轉,說:“根據總場革委會的布置,我們今天的紀念大會也是以大批判開路。上掛下聯,重點批判賈述生、高大喜種地由民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妄圖把北大荒變成小江南的反革命罪行。第一個發言的是革命小將,省城下鄉知識青年王大嶺。”

  王大嶺手拿講演稿走上台來。

  方春對著麥克大聲喊道:“將批鬥對象押上來!”

  眾人目光投向門口,在手持鋼槍的民兵押解下,掛著大牌子的賈述生、高大喜、王繼善、李開夫進入會場。

  口號中,薑苗苗手捧一份文件,走上台來,對坐在主席台上的魏曉蘭說:“魏主任,農墾部革委會文件,局裏請你盡快公布。”

  魏曉蘭低頭看了一眼,說:“部革委會什麽文件,我怎麽不知道?”

  薑苗苗說:“剛到。政治處通知我去拿的,你讀著不舒服,我念也行。”

  薑苗苗推開方春,拿過麥克風,朗聲說道:“同誌們,現在宣讀剛剛收到的農墾部革命委員會文件。”

  台下變得異常安靜,薑苗苗清了清喉嚨,一字一板地大聲朗讀:

  農墾部革命委員會文件

  (墾發字六八第二十一號)

  光榮農場革委會:

  根據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新指示,適應國際階級鬥爭的新需要,部革委會研究決定,將你場渠首以下五百萬畝荒地和已經開墾的熟地全部改造成為稻田,建設北大荒墾區的高產糧食作物生產基地,變成塞北小江南。根據有關領導同誌提議,水田開發成立專門指揮部,由具有這方麵工作經驗的賈述生、高大喜同誌負責……”

  文件讀到這裏,台下亂了套,首先是以張愛寶為首的老職工方陣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繼而,全場掌聲經久不息。

  高大喜把頭上的高帽、脖子上的牌子往地上一扔,向著台上一舉拳頭,大聲喊著:“我高大喜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是英雄派……”跑出了會場。

  李開夫流著眼淚,呆住了,王繼善一下子坐在地上。

  賈述生慢慢走上台,接過薑苗苗手中的文件,仔細看了看,把高帽牌子摘下來,端端正正地擺在不知所措的魏曉蘭、方春麵前,對視半晌,鞠個躬,又轉身,向台下靜等他說話的群眾,深深地鞠了個躬,轉身就走。

  王大嶺走向魏曉蘭,俯身請示什麽,魏曉蘭不耐煩地一擺手。

  台下的蔣英俊一拉藍蔚蔚,不屑地說:“走,像趕大集的。”

  38

  高大喜狂喜地衝進屋子,奔到寫字桌邊,抓起上麵的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高舉雙手大喊:“我高大喜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猛一回頭,看見站在門邊的小穎。高大喜大跨步上前,高舉小穎,就地轉了個大圈,語不成聲地說:“你爸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李開夫、王繼善奔了進來。

  李開夫說:“喝酒、喝酒,肚子裏的惡氣總算出來了,你王村頭不再是日本特務了。我李開夫也不是什麽國民黨殘渣餘孽了。我們都和高場長、賈書記一樣,是革命派,是地道的革命派呀!”

  王繼善說:“高場長,賈書記呢?”

  39

  虎頭山下的馬春霞墳前。

  東方露出了一抹曙色,一堆篝火映照著賈述生那堅毅的臉龐,跳動的火焰下賈述生那飽經滄桑的臉。(畫外音:春霞,聽到了嗎?平反了,我平反了!水稻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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