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章

  1

  這是光榮農場的場部。

  一座新蓋的磚瓦二層樓房,大門口兩側各掛著一個大牌子:黑龍江省光榮農場、中共黑龍江光榮農場委員會。

  門口是剛墊平的廣場,停放著一排解放車。

  土路的兩旁栽上了楊樹、柳樹,長著綠瑩瑩的葉子。

  各場書記、場長會議結束了,幾十名幹部湧出辦公樓大門,在找自己的車。

  賈述生、高大喜一前一後走下台階,走到一輛大卡車前,司機拉開車門,等待他倆上車。

  賈述生:“大喜,不坐駕駛室了,上車廂,兜兜風,看看北大荒。”

  高大喜:“好!”

  兩人爬上了車廂。

  大卡車緩緩啟動,由慢到快,搖搖晃晃地行駛著。

  兩人肩並肩,迎著風雙手把著靠駕駛廂的車護欄。

  高大喜:“述生,場部開的這次會真過癮,我心裏還熱騰的呢!”

  賈述生:“我真沒想到,開發速度這麽快,國家正式批準,和我們破犁開發的同時,就要建八一農墾大學、八一農業科學院,簡直神話一樣啊!”

  路邊閃過一個個農場點,荒原中點綴著一片片新開的黑土地。

  高大喜:“述生,你說我心裏一種什麽感覺,就像上甘嶺戰場上正響著衝鋒號!”

  賈述生拍一下高大喜的肩膀:“這塊肥得流油的北大荒,上溯到秦漢時代,皇帝們都躍躍欲試,但開發不成;清政府、國民黨,再加上當年侵華的日本人垂涎三尺,都成效不大。”

  高大喜敞著懷,風吹襯衫抖動,望著天邊的荒原:“述生,我今天才更品出你說的那話的味道了,我們是共和國最值得驕傲的人。”

  卡車在飛馳。

  這裏的路,隻不過是在草甸上軋出的車轍印,不像鄉間的土路那樣,一下雨就泥濘不堪。這裏草根密織,莖葉繁茂,雨照樣下,水照樣流,車也照樣在這綠草上飛。

  路旁人拉犁開荒,喊著號子。

  2

  太陽已經滑到了西山底下。

  挽著袖子的薑苗苗正在晾盆裏的最後一件衣服。馬架子的門開了,高大喜走進來:“怎麽不讓小白洗?”

  薑苗苗抖衣服:“都在會戰,食堂的人手不夠,我讓他去幫忙了。哎,這麽早就散會了?”

  高大喜把腋下夾著的材料放在桌子上說:“老賈在後麵磨蹭呢,我抓了個車,先跑回來了。”

  “急啥呀?”

  高大喜湊過來:“有個勾魂兒的等著,插兩個翅膀也覺得慢。”

  薑苗苗偷偷笑,從臉盆裏擰了個毛巾:“擦把臉吧,會開得怎麽樣?”

  “開得挺鼓舞人。”一提到開會,高大喜就上來了情緒,比比畫畫,“這‘放衛星’可是個新詞兒,一煽乎就全場冒泡了,連於天江那個蔫巴拉唧的,都說要增加五萬畝。各農場的開荒數啊,就像氣吹的,‘蹭蹭’往上躥。”

  “咱們呢?賈書記怎麽說?”薑苗苗從床上拿過來一件新毛衣,“剛織好的,你試試。”

  “他說,別聽他們吹,誰也幹不過咱們,新增的那些,頭拱地地完成了,就是全場第一。”高大喜脫下舊球衣,換上新毛衣,“苗苗,我和老賈在這北大荒,可是千裏挑一的搭檔。在朝鮮戰場是絕配,在這裏照樣誰也比不了,咱要是想當第二,就沒人敢當第一。”

  “哎,老實點兒,老實點兒,讓我看看。”薑苗苗認真地看毛衣織得合不合適,高大喜則盯住薑苗苗好看的臉。突然,他閉上了眼睛,不吱聲了。

  “怎麽了?剛才還像隻張牙舞爪的老虎,這會兒倒像隻聽話的貓了?”

  “你聽聽,你聽聽,”高大喜閉著眼睛拽住薑苗苗的手放到胸口,“你聽聽--咚,咚,咚,好像要蹦出來,苗苗,你說我讓不讓它蹦出來?”

  薑苗苗抽回手笑:“蹦出來了,我可不幫你撿--”

  高大喜揉揉心:“回去,回去,快回去!”然後睜開眼睛。

  高大喜在薑苗苗身邊坐下:“說真的,過去一有空就想俺娘,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現在呢,一有空就想你,越想越是睡不著,你在俺眼前晃啊晃啊,晃得我心裏甜滋滋的,像有個蜜罐在心口窩上,好幾次,睡過去了,又笑醒了。這滋味和想娘的滋味兒不一樣啊。哎,你呢,想不想我?”

  月亮升上來了,從馬架子的窗子裏望出去格外明亮。

  薑苗苗走到窗前:“我嘛,想……想月亮。今晚你沒事兒了吧,一起去河邊看月亮啊?”

  “月亮有啥好看的?還不如看我的鬆木樁子呢。”

  “你那寶貝天天在那兒擺著,可今天呢,是十五,是月亮最圓的一天。你沒發現嗎,這北大荒的月亮可同城裏的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不都是月亮嗎?它還能比別處的月亮大一圈兒?”

  “瞧你說的,沒情沒調的。看不出來吧,這北大荒的夜,有一種特殊的美,很神秘,也很野性,在城裏你根本體驗不到。圓圓的月亮倒映在河水裏,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四周寂靜,原野空曠,你喊一聲傳得老遠,每次去我都流連忘返……”

  高大喜搖頭:“小資調兒--軟不拉嘰的!你願意去你去吧,我可不跟你去。”

  薑苗苗有點兒失望,沉默了一會:“那你願意幹啥?”

  “我……我就想盯盯地看著你!”高大喜說著從背後抱住了薑苗苗。

  薑苗苗不動,也不說話,兩人一起靜靜地看月亮。

  高大喜耐不住了,想搬薑苗苗的肩膀:“你說,總看你後腦勺有啥意思啊?”

  “有意思,別動,我就是覺得這樣有意思。”

  高大喜不敢再任性:“……哎,苗苗,我啥時才能不看你的後腦勺啊?”

  3

  財務科馬架子前,李開夫和席皮站在排隊領工資的人群裏。李開夫捅了一下席皮說:“夥計,你和馮二妮的事,進展得怎麽樣了?”

  席皮皺著眉說:“咋樣了,還不是那樣,黏黏糊糊的,你跟她嘮嗑,她可樂意了;你摸摸她的手,也還湊合;可是你要想跟她親個嘴,她死活拽住褥單子不抬頭。你說氣人不氣人!你看人家石大慶,還有三隊的馮振鵬,早都……早都那個了,哪像我,看得見,吃不著,饞得你直蹦。”

  李開夫說:“別不知足了,我要是有你小子那命,笑都笑不動了。”

  席皮問:“你咋的,還沒對上?”

  李開夫答:“別提了,都過去一個禮拜了,王俊俊還跟丟了魂似的,見人頭不抬,眼不睜,誰也不瞅。昨天,我寫了封信扔在路上,哎,她明明看見了就像沒看見,一陣風刮過去,信,飄呀飄--上天了。”

  席皮還想說點什麽,趕著一掛馬車的王繼善進了院子,衝著李開夫嚷道:“李同誌,李同誌,看到方場長了嗎?”

  席皮看了一眼王繼善:“別理他。”

  輪到席皮領工資了,席皮把係在腰帶上的私章遞進窗口,衝著裏麵說:“董會計,馮二妮還在床上趴著呢,她的工資,我代領了。還有工作服,一塊兒。”

  文文靜靜的董會計把衣服和錢遞了出來:“席隊長,什麽時候請我們吃糖啊?”

  席皮點著錢說:“瞎子磨刀--快啦。”

  抱著鞭子的王繼善走上前來,眼睛盯著席皮手上的錢和衣服,不解地問:“你們咋現在就分錢啊?”

  席皮瞧他一眼:“謝謝了,那天晚上,你還真挺幫忙!告訴你吧,這不叫分錢,我們這是發工資。”

  李開夫拉了拉王繼善說:“王村頭,你找方場長什麽事?”

  “我家裏還有點土豆兒,問他要不要。孩子病了,想換點現錢,到城裏給孩子看看病去。”

  席皮:“跑那麽老遠幹啥,我們這兒就有大夫。”

  王繼善:“你們這兒有治病的大夫?哎呀,這兒可真全科兒,有火犁,有汽車,啥啥都比我們農村強啊。”

  李開夫:“要不然,咋叫國營大農場呢。”

  王繼善:“那當然,那當然,別看咱地挨地,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不了哇!我說李同誌,你們這兒還要不要人哪?”

  李開夫:“這事兒你問我,就跟問後腦勺一樣,得問當官兒的去!”

  4

  緊張的勞動開始了。

  身穿嶄新工裝頭戴遮簷帽的王俊俊坐在副駕駛座上,兩眼緊盯著席皮手握操縱杆的兩隻手。這兩隻手前後靈活地跳動著,配合腳下嫻熟的蹬踩技巧,轟鳴的拖拉機在荒野上穩穩地前進,雙輪雙鏵犁將翻開的野草嚴嚴地扣在底下,黝黑黝黑的新土呈現在人們眼前。

  “傻盯著看啥?”席皮扭頭看了一眼王俊俊,沒好氣地說,“我不都告訴你了嗎,這活簡單,操縱杆上拴個大餅子,狗都能開。”

  “那你咋還不讓我開呢,我都上車三天了。”王俊俊毫不示弱地頂上一句。

  “三天?才三天你就想操操縱杆,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想當初我學車的時候,還用了一個禮拜呢。”

  “哎,席皮,你有氣可別衝著我!實話告訴你,不是我撬了馮二妮的行,是方場長硬逼著我上你的車。你要替二妮掙口袋,就找方場長去,難為我幹什麽呀?”

  席皮不講話了,用力一踩油門,拖拉機猛地往前一躥,顛得王俊俊差點仰了過去。

  拖拉機走到地頭的時候,哨聲響了,周德富跑過來喊:“隊長,歇晌了,歇晌了。”

  王俊俊、席皮跳下拖拉機。席皮擦了把汗,向周德富說:“你讓他們給我留份飯,我待會兒再吃。”

  “你幹啥去?”

  席皮一指前邊的水泡子說:“我再弄幾個野鴨蛋去,二妮挺愛吃那玩意兒。”

  賈述生走到坐在塔頭墩子上吃飯的王俊俊麵前,問:“學得怎麽樣了,王俊俊?席皮可是咱們這兒技術最好的拖拉機手了,他能開能修,一人兒頂倆呢。”

  王俊俊撅著嘴說:“技術再好有啥用,我又不是馮二妮。”

  賈述生笑著說:“這個臭小子,帶徒弟還挑人啊?看我不收拾他。”

  王俊俊臉都急紅了,急忙站起來說:“賈書記,你千萬別管,我有治他的武器。”

  黃瑛端著飯盆走過來說:“俊俊姐,你看,人家秦小琪都能自己開車了。”

  王俊俊不屑地說:“那有啥了不起,操縱杆上拴個大餅子,狗都能開。”

  黃瑛說:“你也會開了?俊俊姐,你開個給大夥兒看看。”

  賈述生也鼓勵說:“開開吧,這大荒甸子,出不了大毛病。”

  “開就開。”王俊俊把飯盆往塔頭墩上一擱,反轉回身,走到拖拉機前,輕快地一躍,躥了上去。拖拉機沒有熄火,王俊俊一腳油門,勁兒大了點,拖拉機猛地一躥,把黃瑛嚇了一跳,她裝腔作勢地喊:“鐵牛瘋了,鐵牛瘋了。”

  拖拉機一撅一撅向前行進,手捧著四個大野鴨蛋的席皮沒命地跑過來,大聲喊著:“停車,停車,快停車。”

  席皮氣喘籲籲地跑到停下來的拖拉機前,粗聲大氣地對車裏的王俊俊喊:“你不要命啦!誰讓你亂動車的?”

  賈述生一拍席皮的肩膀:“別喊了,是我讓她開的。”

  席皮轉過臉來說:“賈書記,咱就這幾台車,一旦拋錨,高場長要放的衛星,可就全癟茄子了。”

  賈述生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癟不了,新車明天就到。現在,我不怕缺機器,就缺擺弄機器的人。抓緊培養,別像個小腳女人似的,前怕狼,後怕虎。”

  席皮把野鴨蛋扔進水箱,躍身上了機車,王俊俊問道:“不吃飯了?”

  席皮頭也不轉地說:“幹一圈再說。”

  王俊俊悶了一會兒,說:“席隊長,馮二妮在床上躺著呢,你不想見她?”

  “你看我能脫開身嘛?”席皮隨口問,“哎,你這話啥意思啊,你還能幫上忙怎麽的?”

  王俊俊說:“你忘了,我和二妮可是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無困難不幫。”

  席皮忽然想起了什麽,態度大變:“忘了,忘了,我這個臭腦袋,怎麽忘了這茬兒了呢?結婚還得請你當伴娘呢,得罪誰也不應該得罪你啊!”他停下車,鄭重其事地說:“王俊俊同誌,大人不計小人過--先前的不敬,就當是在下不小心放了一串羅圈屁,行了吧?”

  王俊俊撲哧一笑:“這屁還能轉圈?第一次聽說。”說完她捂著肚子笑,笑夠了,慢悠悠地說:“昨天晚上你去宿舍,是不是被轟出來了?”

  “別提了,狼狽透了,我光想著見到二妮後說啥話了,一進屋就聽見尖叫聲,一愣神才看清,你們的馬架子裏好幾個人光不出溜的,正在又洗又涮。我蒙了,啥也不敢說,剛叫了一聲二妮,十多隻大燈泡子‘刷’地一下就照了過來,不知誰又大喊了一聲:轟他出去……”

  “這麽說,晚上去是不行了,我可有一個好主意。”王俊俊賣關子。

  “什麽好主意,快說,隻要能順順當當見著二妮。”

  王俊俊說:“我這個主意保證成,但是,今後你還欺不欺負我?”

  席皮抱拳作揖:“不敢,再也不敢了。”

  “那好,我的主意就是你趕緊把我教會。我在這兒頂著,你啥時去看二妮,隨便!”

  席皮高興得直拍腦袋:“你看我,真笨,這麽簡單的事,就是沒想到。來,今天我就把你教會。”

  5

  王俊俊手握操縱杆,拖拉機穩穩地前進,翻起的泥土在身後形成一條黑色的巨浪。

  方春走到正在調頭拐彎的拖拉機前,衝著王俊俊說:“這麽快就一個人作業了,席皮呢?”

  王俊俊說:“席隊長有事回場了。方場長,提提意見吧,看看還要注意些啥?”

  方春說:“挺好,挺好,犁與犁之間的縫要是再扣得嚴點,就更好了,來,我幫你把把關。”

  6

  席皮猛地拉門進來,把正在斜坐著照小鏡子的馮二妮嚇了一跳。

  馮二妮收起小鏡子,兩腿一伸,下頦支著枕頭趴下,誇張地說:“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席皮接上一句:“死了咋還說話呢?你是怕死鬼托生的呀!”

  馮二妮斜眼瞟了一眼席皮:“你才怕死鬼托生的呢,說話那麽難聽。”她故作不高興。

  席皮嘻嘻一笑,說:“二妮,你猜,我又給你帶來了什麽?”

  望著席皮胸前鼓起來的幾個大包,馮二妮說:“野鴨蛋,四個。”

  這回輪到席皮驚訝了:“你咋知道呢?”

  馮二妮笑了:“我會算。”

  席皮解開紐扣,從貼胸的地方拿出野鴨蛋說:“快吃吧,涼了發腥。”

  望著席皮胸前被燙出的紅印,二妮眼睛有些濕潤了:“席皮,你看你,這一路上,你就這樣捂著它?”

  席皮說:“我不跟你說了嗎,涼了一股鴨糞味,不好吃。”

  馮二妮掉下了眼淚:“席皮,除了我爸我媽,再就是你對我好了。”

  席皮:“哎呀,哎呀,這算個啥,也值得你抹眼淚。來,來,我剝了皮給你吃。”

  席皮將剝了皮的鴨蛋塞進馮二妮嘴裏,馮二妮含著眼淚笑了。

  席皮喂完鴨蛋,拍手說:“二妮兒,張大夫說了,你的傷基本上好了,他今天有事來不了,讓我給你上藥。”說著,從兜裏掏出繃帶、膠布、藥瓶和藥棉,擺在二妮麵前。

  馮二妮把身子一側說:“你行嗎?笨手笨腳的,輕著點啊,弄疼了,我可饒不了你。”

  “好,輕點兒,輕點兒。”席皮把馮二妮撥拉得平趴下,解開褲子,掀開左側褲衩的一半,除掉紗布,露出已經結痂的傷口,用酒精棉球輕輕擦拭,開始,馮二妮用兩手抓著褥子,身子蠕動著,兩肩一聳一聳的,後來,竟嘿嘿地笑了起來:“唉呀,癢死了,癢死了。”

  馮二妮越說癢,席皮越是得意,又換了個酒精棉球,忘情地在傷口邊緣輕輕地塗抹,馮二妮越笑越厲害,猛然一側身,伸手就要去打席皮:“你壞,你真壞。”

  “哎呀,這可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席皮趁機拽住馮二妮伸來的胳膊,一側身摟過馮二妮就使勁吻去。馮二妮輕輕一張嘴閉上了眼睛。

  “嘭,嘭,嘭”,馬架子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馮二妮一下子鑽進了被窩。

  席皮極不高興地問:“誰呀,大白天敲門?”

  秦小琪拉開門,抱歉地:“哎喲,不打擾你們了。”

  7

  賈述生帶領大家檢查完一隊,汽車左繞右拐來到了八家子村。這裏說叫八家子,實際不止八戶人家。最初是八戶人家在這裏落戶,現在已經有二十多戶了。

  這八家子坐落在分場東北角一座孤獨的小山包下。清清的河水從山包下甩出個彎子,從村前流過。村民們春夏秋從這裏提水飲用,冬天融冰為水。家家都是一色的土坯草苫房,相隔都很近,看來是為了有事便於互相照應。戶戶相距近是近,但都是獨門大院,幾乎是山牆相傍,院棚相連,家家的院柵子緊密不說,棚杆兒還又粗壯又高大,柵子牆上幾乎都纏有一道道鐵蒺藜,看來倒不是防盜賊,而是為了保護院裏的豬舍、雞舍、鵝舍不遭野獸侵害。這和內地完全不一樣,內地的院柵子幾乎都是蔬菜園田地,這裏是家禽家畜飼養場。別具特色的是,家家院門口至少都有四條氣勢洶洶的狼狗。解放牌大汽車在村旁停住,人一下來,整個村莊的狗就汪汪汪叫成了一片,像要山崩海嘯發生大地震的前夕似的。

  李開夫被派來打前站,陪著王繼善和村民迎了上來。這人看上去四十來歲,粗壯高大,濃濃的眉毛下鑲嵌著一對明亮的眼睛,臉孔泛黑,對襟衫挽在肘上,褲筒挽到了膝頭,像山民,像獵人,又像放山挖參的,也像森林裏的伐木工,是標準的關東大漢。

  “老鄉,你好哇!”相互介紹後,賈述生握著王繼善的手說,“早就該來看望鄉親們,請教請教。你也想像得出來,開荒的隊伍剛進點,吃的、用的、住的,千頭萬緒,算是剛安定下來。”說完將身後人員一一作了介紹。

  王繼善憨笑著說:“別客氣,早就聽說你們來了,就不知該怎麽個接頭法,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前兩天,我們一個夥計騎馬去縣城辦貨,我讓他打聽了打聽才知道,說是國家派十萬複轉官兵來開發北大荒,可把我們高興壞了!賈書記,我們這二十幾戶老百姓盼人間煙火呀!”他指指各家院門口站著的老老少少,接著說:“我們這八家子離縣城二百多裏地,消息非常閉塞。”

  “老王,”賈述生問,“看來,你是這裏的村長了?”

  王繼善笑笑回答:“什麽村長不村長的,村上有點事兒的時候,大家都推舉我出頭,一來二去就成了村頭--叫村頭,不能叫村長,人家那村長是正兒八經選的呀!咱這個也沒經過選,是村頭,就叫村頭,村裏的老少爺們兒都叫我王村頭。”

  賈述生:“老王,你們是元寶縣哪個公社的?”

  “說是屬於哪兒呢,又哪裏也不屬於,是個二十戶人家的小獨立王國。”王繼善長歎一聲說,“剛解放不久,縣裏來了三個人,說是來普查人口。他們趕著一掛馬車,路不好走,或是說,根本沒什麽像樣子的路,走了一天多才到這裏,搞了人口登記,說是我們歸元寶縣管,以後就再沒來過人。後來,聽傳說,那三個人全讓黑瞎子給舔了,我們到縣城裏一問才知是真的。小飯館、茶館,還有大車店裏,都拿著這事兒當故事講,傳說得更邪乎。從那兒起,再就沒人來了!”

  高大喜問:“老王,當初為什麽要把這個村子建在這裏呢?”

  “噢,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王繼善伸手示意謙讓著說,“賈書記,高場長,還有各位,走,到我家坐坐。”

  賈述生點點頭,笑著應承了,跟著王繼善朝村頭一家三間草坯房走去。由狂吠到弱的狗叫聲,經王繼善一聲厲喝頓時鴉雀無聲了。

  幾乎所有來的人都注意到了在家家柵牆高立的幽靜小院裏,依次排列著雞、鴨、鵝、狗、馬等舍所,兩個院外角處,一個是苞米樓,一個是廁所,幾乎柵子上都掛著一串串半幹不幹的各類小魚和麅子、狐狸等獸皮。屋子裏也很有特色:土炕、火牆。一進屋,王繼善把賈述生等往炕上讓,招呼老伴兒放上小炕桌,泡上茶水,拿來裝有蛤蟆頭煙葉的紙糊簍,大家有炕上盤腿坐的,有坐在炕沿上的,談了起來。

  “當初,我們八戶人家為啥在這裏定居建個村子,話可就長了。”王繼善說,“日本鬼子侵占了咱們大東北以後,看那個架勢,就想長期霸占著呀!我是親眼看見,他們一方麵動槍動炮擴大占領地盤,一方麵就從關裏抓勞工、抓流浪漢,向北大荒移民,就整整……”王繼善用手敲敲腦門子,眼睛一閉想了想說,“那是從一九三六年六月份開始,計劃要往這個地方抓十三萬勞工來開荒,每年都集中一萬到兩萬人……”

  賈述生問:“老王,看來你對這些情況很熟悉呀?”

  “當然了。”王繼善給每個人倒上茶,卷一枝蛤蟆頭煙點著說,“我是從山東黃縣被抓來的。舊社會,我念了幾年書。被抓來不久,開拓團的頭頭發現我有文化,會寫字,還會打算盤,就把我弄到他跟前,他們需要這麽個人,向移民傳達些事什麽的。一來二去,我學會了日本話……”

  薑苗苗問:“老王,日本鬼子對勞工又打又罵吧?”

  “打罵是家常飯,隨便用刺刀挑人也是常有的事兒!”王繼善說。

  “老王,”高大喜問,“這日本鬼子抓這麽多人就是為開荒?”

  “聽我說。那年,我們剛被抓來的時候,是先開荒種地夠這些人填肚子,過了兩年,就由一萬人一下子集中到了兩萬多人……”他說著指指小山包說,“就是在這座元寶山的東麵,強迫勞工修吉祥河輸水工程和水庫,準備建造一個總麵積是五百萬畝的大型灌區。”

  賈述生問:“日本鬼子修建灌區,要種水稻吧?”

  “是的。”王繼善說著掐滅卷煙,從炕頭箱子裏拿出一張顏色已經變黃的圖紙,把小炕桌上的茶壺、茶杯和紙煙拿走,把圖紙攤開在上麵,大家圍攏過來。他邊指著邊說:“這就是剛才我說的小元寶山,這條藍色的線是吉祥河,這是引灌的渠首,在這裏修了一個八孔進水閘,你們再往這邊看……”他把手指一下子劃到渠首的下中部說,“這就是小鬼子當年計劃的吉祥蓄水工程……”他說著又把手指移回渠首說,“計劃從這裏開始,修建總幹渠八十五公裏,還有幹渠四條,支渠二十五條,排水河三條,構造物八十座……”

  高大喜急不可待地問:“修建成了嗎?那些東西還都有嗎?”

  “修建了個囫圇半片,剛有個主框架,日本鬼子就戰敗投降了。”王繼善說,“那日本鬼子開拓團團長真可惡,臨逃跑時安排兩個鬼子指派我和十多個民工去炸八孔橋。我們十多個民工偷偷嘀咕,瞧準機會,五六個人包一個,把兩個日本鬼子捅死了……”

  “老王,好樣的!”高大喜聽到這裏,激動地一拍王繼善的肩膀頭問,“這麽說,渠道還在?”

  王繼善點點頭:“總幹渠和支渠都被荒蒿野草和灌木埋上了,開出的地也和荒甸子一樣了!”

  賈述生點點頭:“對,我想起來了,我們要開進六分場的時候,吳局長曾指著北大荒開荒布局圖,給我們說過這個地方,飛機航測和農墾部勘探隊也勘察過這個地方。這塊地方屬於我們六分場的場界內,說是因為那片地方渠多,構造物不少,不易於拖拉機大片大片開荒作業,計劃最後開發那裏。據吳局長介紹,大約離這裏七八裏地,老王,對吧?”

  王繼善點點頭:“對對對,有七八裏路。”

  “賈書記,”高大喜急不可待的樣子,“咱們能不能看看去?不管怎麽的,就是再荒,也算是撂荒地,好開呀!要是創開荒紀錄放衛星,比這裏要容易得多呀!”

  王繼善見賈述生等都很有興致,說:“你們是開車來的,去那裏倒是沒有多少路。咱們這八家子村的老百姓常結夥兒去那兒的吉祥河打魚,踏出了一條毛毛道,從這兒到那兒,都是硬甸子,當年日本鬼子統治時跑過車……”

  方春在旁邊鼓動:“賈書記,走,咱們就去看看!”

  賈述生一揮手,大家走出王繼善的家,上了車。按照王繼善的指點,解放牌汽車搖搖晃晃地朝渠首駛去。

  8

  偏西的太陽已不那麽炙熱烤人了,陽光照耀著茫茫的荒野,草浪起伏著滾動,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浪一浪推向遙遠的天邊。這汽車驚得一群群、一對對野雞和野鴨,呼啦啦飛起又呼啦啦落下。賈述生放眼望去,這才體會出王繼善等八戶人家為什麽要在這小山包旁安家落戶:小元寶山不大,藏不住大野獸,山上有樹,可以用來蓋房子、夾柵子。汽車路過山邊時發現,小山裏有八股牛、馬糞包、芍藥等中草藥,就像八家子一個天然的中藥庫。還有這會唱歌的彎彎的小河,碧波粼粼,清澈見底,可以飲用、洗澡、洗衣服……

  高大喜向王繼善靠靠,問:“老王,那些讓開拓團抓來的老百姓,後來都走了嗎?”

  “差不多吧!”王繼善回答,“故土難離,多數都是從遼寧、吉林被抓來的,不少都有老婆有孩子,這北大荒這麽荒涼不說,冬天冷得要命,能跑的都跑了。也有在縣城裏落戶的,也有跑回老家的,我們那八戶,都是殺兩個日本鬼子的。當時想,日本鬼子說不定到老家找我們,怎麽也不會在這荒野搜找。”

  “有智慧!有智慧!”高大喜隨著車的搖晃,像抓又像拍了王繼善的肩頭一下,“你要是跟我們在朝鮮戰場上打美國鬼子,準保也是個好樣的!”

  王繼善一回頭,兩人目光碰在一起,會心地笑了。

  他們站在渠首的八孔橋上四處望著,果然如王繼善所說,根本見不到當年開荒地的模樣了,十年左右的撂荒地已經和荒原沒什麽兩樣,那土地經過耕耘耙耪,長出的野草、野蒿更高更密,柳茅叢更濃更大,就使這裏顯得更荒涼了。

  賈述生瞧著伸向天邊的荒原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日本鬼子選擇這個地方開渠引灌,一望無際,平平坦坦……”

  “不,”王繼善說,“我聽說,日本鬼子引灌吉祥河,曾經反複勘察,最後才選擇這個地方。據他們說,選擇這裏引灌種水稻,主要有三點有利條件。一個是總幹渠以下的一馬平川大荒原,往下推出幾百萬畝的坡降在千分之一以下,水往低處流嘛,利於灌溉。第二個是吉祥河中遊做渠首的這個地方,年徑流為每秒一百二十立方米左右,總水量為五十億立方米左右,引入灌區每秒四十立方米左右,可以供二百多萬畝水稻用水。再就是,小日本又設計了一個元寶湖,總庫容量三億左右立方米,可以灌溉五十萬畝水田。小日本子有勘察資料說明,灌區地下水儲量很豐富,冬季地下水位在十米到十二米。這個灌區地下水位與灌溉水層相連,井深十多米,單井出水量每小時一百二十噸至二百噸左右,如果春季缺水,還可以抽水補灌。第三個是這裏土質很好,有機質達百分之十以上,土壤較厚,土質肥沃,是一種亞黏土,結構好,滲透係數不大……”

  高大喜聽得入了迷似的,開口大叫:“小鬼子呀小鬼子,真夠他媽鬼的,總是不想幹賠本的買賣,可就是沒料到戰敗投降夾著尾巴逃跑,哈哈哈,哈哈哈……”

  王繼善手扶水閘橋橫梁說:“那個開拓團長聲稱,灌渠形成以後,還要把往下三個縣平掉,都開發成水田,要建設成關東軍的糧食生產基地!”

  “做美夢去吧!”賈述生蔑視地說了一句後,問,“老王,日本鬼子在時水稻種成了吧?”

  王繼善說:“種成了,剛剛要成點兒規模。”

  方春半天沒吱聲了,這時開口問:“那稻種呢?”

  王繼善說:“稻種和技術人員都是從日本來的。現在,我們還留下了種子,每家都引河水種了點兒水稻,這大米是好吃呀!”他停停接著說,“日本鬼子就像有大米癖,偽滿那時候,中國人吃大米算是經濟犯呢,我們勞工也是光種不準吃。日本人種水稻還他媽的神神道道的,說水稻是穀物之神,播種的時候,還要在地頭上立一個神龕,那個領著撒種的日本技術員帶頭讓我們給神龕磕頭,邊磕頭邊念叨:‘天神天神,多保佑水稻豐收,多保佑……”’王繼善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頭一年,算是有收成了,第二年比第一年產量多了一點兒,日本鬼子技術員說,比在日本的產量低多了,要好好研究研究……”

  “當然,”方春說,“從日本弄來的種子,怎麽也要適應一下這裏的土壤、氣候嘛!”

  “賈書記--”高大喜興奮地說,“咱們不能讓前輩開荒者的汗水白流,隻要這裏能種水稻能行,咱們把北大荒建成共和國大糧倉的同時,把咱光榮農場六分場建成北大荒的魚米鄉!”

  “我看可以!”賈述生一揮拳說,“回去後,咱們好好開個會研究研究,抓緊納入計劃動工。”他轉臉對王繼善說,“老王,我有個想法,當著我們分場領導班子的麵,還有各隊隊長,共同商量一下看行不行,把你們這個八家子村收編,變成我們分場的一個生產隊,就叫第四生產隊。如果同意的話,我抓緊向場部匯報……”

  薑苗苗眉開眼笑地說:“老王,這可是個好事兒呀!你大概不知道,我們辦的農場是國營農場,我們都是國家正式職工、正式幹部,上班拿工資,看病有醫療費,是好事呀!”

  王繼善緊緊握著賈述生的手說:“好,我回去征求征求鄉親們的意見,估計差不多!”

  高大喜又一拍王繼善的肩膀頭:“要行,咱們就合起來一起幹,把北大荒建成個水稻飄香的小江南,叫咱北大荒人,不,讓全國人民都能吃上咱北大荒的香噴噴的大米!”

  李開夫一時找不到說話的機會,這時靈機一動說:“我們隊有個國家農業科學院水稻研究所的,是個右派,聽他說過,他對水稻栽培通得很,話頭話尾,還直對他被打成右派可惜,說培育了兩個新品種沒來得及推廣。咱們開發水田,就不知道用這個右派當技術員行不行?”

  賈述生爽快地說:“讓他種水稻和開荒沒什麽兩樣,人是右派,開出的荒地和種出的水稻還能成右派?叫什麽名字?”

  李開夫說:“叫張明山。”

  “就讓張明山當技術員,”賈述生掃視一下大家,“你們說怎麽樣?”

  在場的人都說行。

  方春說:“賈書記,這些事情我們是不是應該向場部請示請示?”

  賈述生說:“我考慮考慮,看哪些需要請示。”

  “賈書記,”高大喜興奮不已,就像在戰場上領了重要任務,蠻有把握要去打一場勝仗一樣,“這種水稻的事情就不用匯報,放衛星、放衛星,偷偷準備,一鳴驚人,稻花飄香,種出大米來再向場部報喜,才一下子震驚全場。咱們就放這顆衛星!”

  大家都高興地拍起手來。

  9

  開荒掀起了新高潮。

  王俊俊目視前方,扶正操縱杆,腳下油門適當得度,拖拉機裏,方春說:“好哇,有進步。”拖拉機轟隆隆平穩前進,身後的荒原波浪式翻卷出一股嶄新的泥土。

  方春眼睛盯著王俊俊的動作,口裏稱讚說:“不賴啊,才幾天的工夫,就把犁下得這麽深,線繃得這麽直,壟扣得嚴絲合縫,我看你比你師傅幹得還好。”

  王俊俊看了方春一眼,羞澀地說:“我幹得可趕不上他,他回來不罵我就不錯了。”

  方春說:“謙虛什麽,該怎麽的就是怎麽的嘛!王俊俊,堅持下去,創它個月翻地最高紀錄,說不定還能上北京,當個全國勞模。”

  “我行嗎?”王俊俊有點心動,“人家席皮才是尖子,一天翻地十幾坰,全農場都第一呢。”

  “你行。”方春說,“等新車來了,我安排你當組長,給你配個女支邊,再給你好好地寫篇稿子,到《北大荒報》,不,到《人民日報》登出來。你是咱全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

  “我可不配。你寫別人吧。”

  “俊俊,你知道我為啥安排你到席皮這個車來嗎?”

  王俊俊看著方春,搖了搖頭。

  方春說:“我就是要培養你。那天看你演節目,我就發現了你是個好苗子,覺悟高,腦瓜靈,學啥像啥。賈書記、高場長都同意讓馮二妮上這台車,硬是讓我給別黃了。要是沒有我呀,你想跟最好的師傅學,難哪!”

  “多謝您了,方場長。”王俊俊和方春的目光撞到一起。王俊俊發現方春貪婪地看著她,急忙轉過臉,加大油門,目視前方。前方是遼闊的荒野。

  10

  “是呀,咱們這顆大大的衛星是放定了。”拖拉機裏,方春激動地對王俊俊說,“現在講男女平等,男的能幹的女的也能幹,火車上、飛機上、工廠裏都有三八紅旗手,可是你見過女拖拉機手嗎?沒有,全國哪兒都沒有,你們就是第一個三八包車組,第一批女拖拉機手,這意義可大去了!”

  王俊俊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把穩操縱杆,回頭瞧著犁到了地頭,跳下駕駛室,把犁的啟動閘一抬,犁刀懸出地麵,她又進了駕駛室,踩動油門,猛拉右操縱杆,機車轉了個彎,與返回的犁花接上了口,王俊俊再次下車放好犁刀,驅車繼續向前。

  王俊俊瞧瞧方春說:“方場長,聽你說這些,心裏真有勁兒,也許俺真能幹出點名堂。”

  方春有點飄飄然:“是呀,戰場上的英雄是英雄,建設中的英雄也是英雄。上甘嶺是個啥呀,不就是112陣地嘛,一個小山包子,不認真,在地圖上都找不著,咱北大荒呢,多大的一片哪!到處有用武之地。全國有那麽多的姑娘崇拜高大喜,卻不知道他文化低,連封信都回不了。你說,那個寫信的姑娘傻不傻,沒見過高大喜,也不知道他長的啥樣,就憑一篇文章,就寫信求愛,真是傻透腔了,就像北大荒的傻麅子傻到家了。”

  王俊俊的臉色有點變了,她目視前方,咬著嘴唇,冷冷地說:“方場長,那個寫信的姑娘怎麽就讓你這麽討厭?”

  興奮中的方春根本沒有注意到王俊俊的變化,自顧自地說下去:“不止是討厭,簡直讓人惡心!你看她說的,親愛的高大喜,我多麽希望您能接受這個稱呼啊!你看,肉麻不肉麻,哪兒像你,又漂亮,又聰明,又樸實,又有主見,麵對著咱們高場長,嘎嘣溜脆的: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真叫痛快--你官兒再大也沒用。”

  王俊俊讓拖拉機滅了火,轉臉問方春:“方場長,你想知道那個使你肉麻、讓你惡心、傻透腔兒的姑娘是誰嗎?”

  方春有點警覺了:“是誰?你知道她?”

  王俊俊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那就是我,就是你認為又漂亮、又聰明、又樸實、又有主見的王俊俊。”

  11

  賈述生、王繼善坐在炕上,圍著飯桌,大口大口地嚼著白白的米飯。王繼善放下筷子,自信地問:“香不?”

  “香!真香!”賈述生用手擦了一下沾在嘴邊的飯粒,把它填到嘴裏,細嚼慢咽地說:“這可比部隊上發的秈米好吃多了,肉頭,抗嚼。”

  王繼善一撇嘴:“那咋能比呢,秈米還能吃?紮巴拉撒的,一點飯味都沒有,吃那玩意兒,還不如嚼高粱米呢。你看咱這大米,那才叫大米呢,看著油汪汪的,聞著噴香的,嚼著甜個絲兒的,撐不冒你眼睛!要不,小鬼子咋把開拓團建這兒呢,光那從關裏抓來的勞工啊,就五萬多人!”

  “那些民工現在都哪兒去了?”

  “哪兒去了?早都散了,‘八一五’光複,國民黨光顧著打仗,也沒人理這個茬,民工都跑回關裏老家去了。這兒為啥叫八家子啊,就是我們老哥兒八個磕頭弟兄舍不得這塊地方,才留下來的。現在人多了,有二十來戶了。”

  “家家都會種水稻吧?”

  “那還用說,種稻子是咱看家的本事……”

  院內響起了“汪汪”的狗叫聲,全村的狗一起吠叫,聲似巨浪,“哎呀,又有人來了。”王繼善準備穿鞋下炕。風風火火的高大喜一挑門簾子闖了進來:“哎呀,老賈,家裏找你都找翻天了,你還在這兒躲清靜呢!”

  王繼善連忙說:“是高場長啊,快,炕上坐,炕上坐,屋裏的,添雙筷子。”

  高大喜一擺手說:“別忙乎了,這就得走。快著點吧,老賈,急死人了。”

  說著上去就拉賈述生:“你可真有個穩當勁兒。”

  看著高大喜要把賈述生拉走,王繼善也有點急了:“哎,高場長,你急什麽呀!”

  12

  解放汽車在荒地上奔馳著。

  手握方向盤的賈述生扭頭對高大喜說:“大喜,什麽事把你急成這樣啊?”

  “不是急,是高興。”

  “高興?局裏新分的那批車到了?”

  “你扯到哪兒去了,是你們家我嫂子來了!”

  “哎呀,真的,她什麽時候到的?”

  “都快兩個鍾頭了。是我專門開車從場部接來的。苗苗這個高興啊,就甭提了,啥都張羅齊了,就等你回去吃團圓飯了。”

  “跟苗苗比,你覺得她怎麽樣?”

  “比苗苗可會來事兒多了,一見麵就打聽你。我說老賈,你這家夥,不言不語地念真經啊。找對象,比誰都早。”

  13

  薑苗苗的馬架子裏。

  魏曉蘭上下打量薑苗苗:“薑場長,這是我的戶口遷移證、糧食關係和組織介紹信。一下車,我就聽說了,咱這兒有一個又能幹又漂亮的女領導。”

  薑苗苗接過魏曉蘭的材料看了一眼:“你還是正式黨員哪?哪年入黨的?”邊說邊倒水。

  “兩年前,那時候,入黨要求高。你是哪年參加的?”

  “和你時間差不多,我在總政歌舞團當演員。”

  “哎呀,你可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薑場長,你的級別不低吧?”

  “轉業的時候,是個大尉。”

  “述生他才是個上尉呀!高場長呢,他也是大尉?”

  “大喜同賈書記一樣,都是上尉。”

  魏曉蘭繼續摸底:“農場的書記和縣裏的書記一樣吧?”

  “是,魏姐。你認識賈書記多久了?”

  “他當兵前就認識了。那時候他是團縣委副書記,我在縣婦聯當宣傳部長,常在一塊兒開會。”

  “賈書記老家還有什麽人哪?”

  “他老家在農村,還有一大家子人呢。他們哥兒幾個,頂數他最有出息。薑場長,你們這些領導裏還有誰呀?”

  “還有一個姓方的副場長,是管生產的。魏姐,以後你就喊我苗苗吧,我比你小。”

  “再小也是領導啊。”魏曉蘭的話題又轉到賈述生身上,“述生在這兒,威信挺高的吧?他是一個人住嗎?”

  “賈書記是我們的班長,辦起事來,丁是丁卯是卯,大夥兒都挺服他的。”

  “咱們這兒都幹些啥活啊?”

  “農場,當然是開荒種地呀!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開荒,原來今年要開二十萬畝,賈書記領著大夥放衛星,新增加的,又是十萬畝呢,在全農場排第一。你來的正是時候,天天大會戰,熱鬧著呢。”

  14

  席皮手扶車門,腳踏鏈軌,輕輕地一躍,就進了駕駛室,衝著王俊俊說:“你這地翻得不錯呀,沒有一塊漏草皮子的,要是不知底的,沒人相信是新兵伢子幹的。”

  看著王俊俊緊繃著的臉,席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生氣了咋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去去就回,也沒耽誤事兒啊。”

  王俊俊還是賭著氣不講話。

  席皮摸了摸腦袋,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哦,俊俊,我明白了,這兩天,你是不是心裏有點兒鬧騰啊?二妮說,薑場長念的那封信,是你寫的?”

  王俊俊說:“是我寫的怎麽了,犯法啊?”

  席皮說:“你看你,扯到哪兒去了。我是說,後悔藥難買。這麽著吧,你也別上火,好小夥子有的是,我再給你介紹一個。”

  “誰用你?”

  “二妮比你大兩個月,從二妮這兒論,我就算是你姐夫吧,姐夫和小姨子,誰跟誰呀,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一定給你介紹一個好的。”

  王俊俊白了席皮一眼:“滾一邊去。死皮賴臉的,二妮怎麽就看上了你。”

  席皮可不管這個,繼續往下講:“我那個哥們兒就是李開夫--和我一起演節目的那個,軍功章也是一大堆哪,人長得也不醜吧,又能文能武,怎麽樣?”

  王俊俊說:“席皮,你還有點正經的沒有?”

  席皮:“還有啥比這更正經的,找個好對象不比找個好師傅重要多了!師傅不好能換,這對象能換嗎。不過,我得告訴你真話,他不是黨員。”

  王俊俊將了席皮一軍:“這麽能幹,那麽能幹,又立過大功小功,差啥就不是黨員呢?”

  席皮回答:“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起義過來的。年輕的時候,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就這點問題,討論了幾次,都沒通過。”

  王俊俊的臉又變冷了:“席皮,我告訴你,我王俊俊就是老死在家裏,也不會嫁給一個國民黨漏子,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吧。”

  15

  落日映照著農機具場。

  王俊俊走下拖拉機,高大喜走了過來。

  王俊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高大喜:“王俊俊,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就忘了吧。說心裏話,要說有意識的呢,談不上,大概魯莽了一點兒,當過兵的人大概不少都這樣,希望你體諒點兒吧,別再往心裏去。”

  王俊俊低著頭:“高場長,主要是誤會了一些,我們剛從山東來,你也別見怪,祝你與薑副場長幸福一輩子……”

  16

  周德富緊走幾步,拉住從拖拉機上下來的席皮,神神秘秘地對他說:“哎,你知道嗎,賈書記的對象來了,長得挺順溜,還挺時髦,穿了一件露大腿的連衣裙,挺洋氣的。”

  “是嗎?在哪兒呢,走,看看去。”

  “在薑場長的馬架子裏。你去吧,我可不敢去。”

  “走吧,怕啥。”席皮拉著周德富往薑苗苗的馬架子裏走,一路上不斷地招呼陸續收工的人,“張愛寶,你小子磨蹭個啥,快點過來,賈書記的對象來了。”

  “徐磊,你喊石大慶一塊兒來,賈書記的對象跟他是一個縣的。”

  席皮帶著一大幫人來到薑苗苗的馬架子前,想敲門,又很猶豫,你推我讓,亂成一團。

  薑苗苗把門推開,笑著說:“哎呀,這麽一大幫啊!來來來,屋裏坐,有啥不好意思的!進來,進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

  薑苗苗拉著魏曉蘭說:“這就是你們想看的魏曉蘭同誌,她從山東柳林來,是賈書記的老鄉。”

  席皮斜眼睛看著薑苗苗:“薑場長,這老鄉下麵就沒別的了?好像不止是老鄉關係吧?”

  魏曉蘭未置可否,大大方方地掏蘋果掏大棗分給眾人:“這是家鄉的土特產,大家都嚐嚐。”

  薑苗苗小聲對席皮說:“別總屁溜溜的,人家剛來,給留個好印象。”

  “敬禮!”席皮“啪”地一個立正,行了一個正兒八經的舉手禮:“賈書記的部下,一機耕隊席皮率領賈書記部下的部下,歡迎賈書記的老鄉。”

  魏曉蘭紅著臉說:“快坐下,都是一家人,客氣個什麽?”

  席皮說:“哎,我說,賈書記的老鄉,你讓我們往哪兒坐呀。”

  看著魏曉蘭發窘的樣子,大家哄笑起來。

  笑聲中,賈述生、高大喜出現在門口,魏曉蘭一抬頭說:“述生……”

  滿麵笑容的賈述生一下子愣住了:“是你,魏曉蘭……”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