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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哭陣

  袁大炮讓馬廣地和丁悅純作弄那一通之後,想向田野學說,又想向隊裏報告,結果都沒說。田野本來就瞧不起他,說完更會被她埋怨是窩囊廢;向鄭風華和張隊長報告呢,誰不知道馬廣地這小子難纏,他壓根不會承認,本來就沒打著狐狸難說不再惹一身臊。這些天,把他憋屈得沒精打采,讓田野一掇弄,到考場鬧了一通被肖書記領到辦公室,還算寬心,肖書記肯定了他們的紮根願望農場是歡迎的,批評了他們鬧考場是不對的。他狠下心,遲早要在明處尋機報複一場,把憋在肚子裏的氣都排個溜幹淨,當然要排在馬廣地、丁悅純和李晉身上,尤其是馬廣地身上……

  冷清的秋風吹拂著荒寥的北大荒,樹葉快落光了,豐收的田野變得越來越光禿了。

  袁大炮割完一天大豆,隨著會戰大軍踏上了回場區的沙石公路。颯颯涼風吹拂著,使剛出一身汗水、襯衣還濕漉漉的知青們感到一陣陣涼意,都在加快著腳步。馬廣地背著木工修理箱,一蹦一跳地追逐小不點兒,從袁大炮眼前一閃而過,暴躁氣惱登時湧上心頭。這幾天別看見馬廣地,隻要一碰麵就來氣,他吐口唾沫,心裏罵道:你奶奶個龜孫子的,不用你蹦得歡,老子非給你點好瞧的……

  “嘀嘀嘀,嘀嘀嘀……”

  隨著身後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在他身旁停住了。張小康從車窗探出頭來打招呼:“袁排長,快上車。”袁大炮進了駕駛室後,見張隊長在裏坐著。一些知青見是隊裏的大解放,爭著上車,張小康“嘀嘀”兩聲,後P股噴出一股濃煙,像隻貼著地皮的老鷹飛走了,把欲上車的幾名知青誆了個大跟頭。

  “袁排長,你看--”張隊長從兜裏掏出一份文件邊遞邊說,“現在看來,紮根和返城的問題都上升到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個高度來認識了。”

  “肖書記和我們談話可沒這麽上綱上線。”

  “不是肯定你們紮根的願望是好的了嘛,肯定你們,就是否定他們,”張隊長一時間變得態度明朗,口氣堅硬起來,“鄭書記考完試回來,都吵吵說考得不錯,眼瞧也是飛鴿牌。”他歎口氣:“看來呀,農場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和田野這樣堅定的紮根派身上了。”

  “噢?”袁大炮第一次聽到領導說這樣的話,心裏暖融融的……

  “你看--”張隊長指指袁大炮接過去的文件說,“場部勞資科、衛生科、政工科和公安分局聯合發出了緊急通知,要求實事求是按政策辦事,狠刹弄虛作假的返城風,什麽假病退啦,假家變啦,假理由調轉啦,還特意強調警惕煽動知青罷工停產、集會鬧事,我考慮就是指李晉那些人請願那類事,對造成嚴重後果的,還要嚴肅處理呢!”

  “我說不能沒人說話,就讓他們這麽胡作嘛!”袁大炮渾身都興奮起來,“這個文早就該下發,要不,那幫小子像發瘋似的在到處弄假材料……”

  張隊長問:“指哪幫小子……”

  “李晉他們那一小幫唄,這事兒還能有誰!”

  “沒到我這兒來辦手續呀?”

  “嘿,還沒到時候呢!”袁大炮掃了一眼文件,寫得是很嚴肅,特別是文件後那四個大紅戳子非常醒目耀眼,問張隊長,“這文件上沒提階級鬥爭新動向呀?場部開會也不抓啦?”

  張隊長把臉轉向袁大炮:“可也沒人說不讓抓,我這些年是有條經驗,都吵吵抓什麽的時候,就培養不出什麽典型,有個火候問題……”他知道袁大炮兩口子的心理,聽說鄭風華考試考得不錯,好像增添了什麽動力,讓鄭風華批評那一頓,又讓肖書記在三級幹部會上也點了名,也是好一頓上火,這火就得靠袁大炮往外發。

  袁大炮想再認真看一遍文件,大卡車猛地顛了一下,他急忙坐穩,手抓住車門的拉手,腦子裏閃出一個問號:“你說,這麽重要的問題怎麽不用場黨委的名義下發這個緊急通知呢?”

  “這……這個問題呀,”張隊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忙改口,“他們就代表場黨委,場黨委也就是他們。這是一些和知青返城有直接關係的單位,讓他們也好抓嘛……”其實,他是覺得肖書記這個人太圓滑,對這樣的問題為什麽就不能旗幟鮮明呢?對紮根派為什麽也旗幟不鮮明?就是不如王肅、王大愣辦事痛快。

  “張隊長,”袁大炮瞪大眼珠子說,“我看,紮根農場幹革命是沒毛病吧,有這文件做後盾,就可以大張旗鼓地抵製那些搞歪門邪道返城的了!”他一攥拳說:“不吃包子爭(蒸)這口氣,不能這麽樣就讓他們返城了,得讓他們在這裏,還得規規矩矩地幹……”

  張隊長點點頭:“有道理,不過,可不能亂來,要沉住氣,穩紮穩打,抓反麵典型,殺一儆百。”

  “那鄭書記要考大學,考去吧,”袁大炮獻媚地說,“三隊大旗就得你扛了。”

  “不能這麽說……”

  “張隊長,”袁大炮抖抖手裏的文件,“這文件借給我,回家好好學學。”

  “別弄丟了,就這麽一份,還要在全隊傳達。”

  “是。”袁大炮點點頭,把文件揣進了兜裏。

  解放牌大卡車在坑坑窪窪的沙石路上顛簸著,搖晃著,車廂板咣啷咣啷響著駛進了場區。

  沉冥的秋陽,從小興安嶺峰後噴薄出一片片燦爛的霞光,抖散了西天邊際飛來飛去的朵朵灰雲,山山嶺嶺中那亭亭玉立的林中少女--棵棵白樺,那威嚴聳立的關東大漢--棵棵老柞樹,那剛敦挺拔的棒小夥--棵棵勁鬆,迎著颯颯涼風,相互低語,啊,北大荒的秋日傍晚,這麽雄渾、深沉。

  袁大炮急匆匆回到家,把文件掏給了田野,又把在汽車駕駛樓裏和張隊長的議論學說了一遍。

  田野看完文件咂咂嘴,沉思著。

  袁大炮急不可待地問:“你什麽意思?”

  “毛主席不是說過嘛,”田野凝思的樣子,慢悠悠地說,“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是先造成輿論準備,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

  袁大炮接過話來說:“這就是說,要推翻或壓倒一種頑固而且有勢力的錯誤思潮,也必須這樣。”

  “我的大炮,你變得越來越聰明了,真不愧是想搞政治的,”田野誇獎後說。“隊裏沒正式傳達這文件之前,咱們要先造輿論,打主動仗,這杆反返城風的大旗就咱們扛了。”

  袁大炮一揮拳:“看來,這場反返城風的戰鬥一定要打了,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他接著問田野,“你說,這革命輿論先怎麽造吧?”

  “唉喲,你到底是小地方來的,”田野顯出了血氣方剛的神態,“這事兒輕車熟路,要不,我這造反團團長不就白當了。”她接著胸有成竹地說起來,“先貼標語、大字塊,多寫多貼,先造成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然後再貼紮根誓言書,給場部廣播站寫封告全場知青書,建議召開反擊返城風動員誓師會……”

  袁大炮:“那就先一個一個地來吧。”

  田野吩咐袁大炮去請魏良辰寫大字塊,給他文件晃一晃,就說是隊裏的意見,自己打漿糊。誰知,袁大炮來了精神頭,說字體好點壞點沒關係,隻要表達意思就行,建議由田野親自寫,自己打漿糊。田野一猶豫,同意了,而且想出了多快好省的辦法。

  袁大炮端著打好的漿糊,田野找到人從隊部宣傳組要來排筆、墨汁、彩紙,就近先來到女知青大宿舍門前,田野就地鋪紙書寫,袁大炮往牆根刷漿糊張貼,很快,一條非常醒目的大字塊標語攔牆腰貼上了:堅決徹底地貫徹執行場公安分局等四家單位聯合發出的緊急通知。

  散步的知青,找鴨攆豬的家庭婦女,東蹦西跑的孩子們,湊過來一看,又是什麽“貫徹”,什麽“緊急通知”,雖然不知道什麽內容,這些年來類似這種標語很多,幾乎都不感興趣,掃一眼走了。

  晚霞灑滿了西天,夜幕在悄悄降落。

  袁大炮和田野又到與此毗鄰的另一棟女知青宿舍,攔腰貼上了又一幅醒目的大字塊標語,而且是紅紙黑字,格外耀眼:狠刹知青返城中弄虛作假的反革命歪風!

  這下子可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知青們紛紛圍來,圍觀的人和上條標語一對照,料定這裏有來頭,“聯合緊急通知”、“反革命歪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這樣血淋淋的宣傳口號了,又是這兩口子赤膊上陣,引得知青們議論紛紛:中央有文件精神了?又要大抓階級鬥爭了?一些正在辦返城的知青尤為關心,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在標語前聚集了黑壓壓的一片。

  袁大炮、田野也振奮起來,激動起來,又湊來一夥紮根派中主動幫忙的,很快在幾棟男知青大宿舍、大食堂、隊辦公室牆上都貼出了一幅幅引人注目的標語:

  高舉紮根旗幟,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

  錯來假走是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反革命口號!

  ……

  夜色蒙蒙,北大荒遼闊的模樣混混沌沌了。寂靜的傍晚沸騰了起來。文化大革命乍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也沒有這麽熱鬧的場麵,仿佛要從這裏爆發一場什麽運動似的。

  紛亂熱鬧中,有人發現,在貼過標語的地方,有四個人影也在貼標語,一個寫,旁邊一個用手電照著亮,一個刷漿糊,一個貼。這四個人神速般從一個地方很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原來這四個人是李晉、馬廣地、丁悅純和小不點兒。

  他們身後也聚集了圍觀、跟蹤的一夥夥人。嗬,這夥人不是貼新標語,是追蹤著田野、袁大炮貼過的在修改標語。

  這蹊蹺的新聞迅速傳播開來,圍觀的人蜂擁般又都朝這裏集聚而來。湧來的人打手電的,劃火柴的,湊到跟前幾乎與牆貼上臉的……

  經過修改補貼,袁大炮和田野貼的那些標語就完全改變了原意:

  機動靈活地貫徹執行場公安分局等四個單位聯合發出的緊急通知!

  不能高舉紮根旗幟,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

  錯來假走是糾正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偏激問題的創造性提法!

  人越集聚越多,黑壓壓,嘰嘰喳喳,兩夥貼標語處各聚集著人群,兩夥中間是川流不息往返看熱鬧的人流,往李晉這邊來的人越來越多。當馬廣地在那條標語前頭隻貼上兩個大字塊,就變成另一種意思時,人群裏傳來了呼號聲、鼓掌聲。這騷亂,這亂嚷嚷的場麵和群眾情緒,頗有文化大革命初期校園大鳴大放、大字報剛上牆要奪權時的那種氣氛。

  知青們幾乎都出來了。

  幹部、職工和家屬幾乎都出來了。

  小學生幾乎都出來了。

  袁大炮和田野為他們的大字塊標語能引起這麽大轟動效應非常得意,當貼完想好的所有標語,順著人流到了人聚集最多的男知青大宿舍門前一看,發現搞鬼的是李晉、馬廣地等人時,頓時氣喘不勻了,兩眼直冒火花。

  “馬廣地!”袁大炮隔著人牆,怒火三丈地質問:“你憑什麽禍害我貼的標語?”

  馬廣地一看是袁大炮,並不發火,反倒笑嘻嘻的回答:“瞎說!怎麽是禍害呢?節約鬧革命嘛,興你貼就不興我貼了,你也沒說你貼了就不準別人再貼呀,你看--”馬廣地指指牆根牆腰說:“一層壓一層,一茬壓一茬,這大字塊標語老了……”

  “你--”袁大炮氣得沒說出話來。

  “我?”馬廣地仍笑嘻嘻的模樣,“我怎麽啦?沒碰著你,沒不讓你貼呀!你貼你的,我貼我的,咱互不相幹嘛!”

  “你--”袁大炮又是一聲。

  馬廣地學著袁大炮的聲調:“你--你怎麽就不講理呢!”

  “噢--”

  “哄嘍--”

  ……

  黑壓壓的人群裏發出了一陣陣起哄聲,聽不出是讚揚,也聽不出是反對。

  “閃開閃開!”袁大炮氣哼哼地撥開人群向馬廣地擠去。

  馬廣地也向袁大炮湊合:“怎麽,還想打人是怎麽的!”

  兩軍對壘的樣子,眼瞧就像要接火。

  “喂喂喂--”張隊長聞訊從家裏匆匆跑來,“不要動手,有話慢慢說。”

  鄭風華迅速跑來,明亮的路燈照耀下,見袁大炮正氣衝衝地向馬廣地伸手:“不準動手!不準動手……”

  李晉、丁悅純和小不點兒見袁大炮來者不善,尾隨著馬廣地擠了上去。田野見此情景,指揮幾個跟隨者緊緊尾隨在袁大炮身後。看樣子,如果袁大炮動手,他身後的人也動手的話,李晉和丁悅純等也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夾在人群裏看熱鬧的王大愣一聽鄭風華和張隊長的聲音,東瞧瞧西望望地往外躲,心裏暗喜。他順手從兜裏掏出一遝子傳單,瞧瞧沒人注意他,呼地朝天空扔去。傳單飄飄忽忽在人群上空飛揚起來。圍觀的人群更亂了,紛紛搶起傳單來。王大愣高興極了,沒想到這份傳單還有這麽妙的用處,他早就準備好了,準備偷偷撒在大道上挑事的,沒想到,李晉和袁大炮這兩夥子不挑自鬧起來,嘿,越亂越好,打亂了套才好。

  圍觀的人紛紛搶著傳單,袁大炮順手接住一張一看,標題是“袁大炮製造返城障礙決沒有好下場!”

  袁大炮掃一眼傳單更來氣了,使勁掙開鄭風華,指著馬廣地下令:“你小子又撒傳單誣陷又禍害我貼的標語,把你貼上的字塊給我揭下來算是沒事兒!”他那受馬廣地捉弄憋的火氣一下子都湧了上來,早就想找這麽個機會,這回,確確實實是抓住理了,而且這麽多人做證,他小子想要賴也賴不掉。

  “我就是不揭,”馬廣地也在叫號,“能有什麽事吧?我等著。”

  張隊長拽住馬廣地:“快,馬上回宿舍,要不就到辦公室,誰理誰非慢慢說。”然後揮手向著圍觀的人群大喊,“都給我回去!你們聽見沒有……”

  “馬廣地,你馬上到我辦公室去……”鄭風華拽住馬廣地一隻胳膊下命令。

  馬廣地和袁大炮誰也不聽,圍觀的群眾誰也不動。

  袁大炮手指著馬廣地:“你小子想破壞上山下鄉運動,告訴你,決沒有好下場!”

  小不點兒要衝,要喊,被李晉拽住了。

  “你說誰破壞上山下鄉運動?”馬廣地一聽來了火,“想撈稻草是不是?”

  這句話激怒了袁大炮。田野在他身後直煽火,袁大炮拚命往前擠著,伸手去抓馬廣地:“你說誰撈稻草?”

  “說你沒說完呢!”馬廣地擠了擠,毫不示弱,“說別人能對得起你嗎!”

  袁大炮急了,從鄭風華擋著的胳膊下,冷不防對準馬廣地的胸前就是一拳:“叫你說,我今天非教訓教訓你不可!”

  “喂--”李晉大喊,“憑什麽打人?”

  馬廣地掙著去撕袁大炮的脖領子,被張隊長狠狠把他抱住了,他一個下蹲溜下去,順手從地上撿起塊磚頭舉上了頭頂。

  袁大炮見勢不好,扭頭就跑。

  圍觀的人也都瞬間閃開了。

  馬廣地自覺挨一拳吃了大虧,左胳膊肘拚力掙開鄭風華,右手緊握磚頭砸了一下張隊長的手,張隊長疼得手一鬆,那半拉磚頭“嗖”地朝袁大炮飛去,在他腦後側一閃落了地。

  李晉衝著袁大炮喊:“往哪跑?打了人就跑,什麽東西?”

  “回來!有理講理!”丁悅純也大喊。

  田野等見袁大炮占了便宜跑了,唯恐再拿自己撒氣,也從側麵跑了。

  袁大炮回頭瞧時,見馬廣地像個瘋子似的又撿起一塊磚頭,朝他窮追不舍。鄭風華、張隊長還有丁向東等都來了,誰也勸不住,急忙從開著的後窗一抬腿跨進了大宿舍,然後關上了窗戶。

  馬廣地窮追不舍,拎著磚頭往前衝。

  袁大炮看出了馬廣地的架勢,那樣子是非要砸自己不可,也急了,到處撒眸不見磚頭或可防禦的東西,猛一腳踹塌了火牆子,自衛式地朝馬廣地身邊擲去,想把他嚇回去不再往裏衝。馬廣地躲過飛來的磚頭瞬間將手裏的拋了出去,“咣啷”一聲打碎玻璃飛進了屋裏。

  袁大炮躲在窗旁的牆後探頭一瞧,馬廣地又在撿磚頭,“嗖”地又扔出一塊。袁大炮躲閃不及,“哎喲”一聲捂住了腳後跟。

  “不要打!不要打了!”鄭風華大喊。

  張隊長也急了:“誰再動手我讓派出所來人都抓起來。”

  他倆趕到宿舍門口,門已經上了閂,而且用木棍頂上了。

  李晉見袁大炮下了毒手,大聲喊著:“打--啊--”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宿舍窗戶扔去,小不點兒、丁悅純都撿起磚頭、石頭、瓦塊朝大宿舍窗戶扔去。

  “嗖嗖嗖……”

  “咣啷啷,嘩啦啦……”

  一塊塊玻璃被打碎,一根根窗欞被打斷,雨點般的磚頭瓦塊朝知青大宿舍飛去。

  田野見勢不好,煽動幾名北京知青繞道跑到大宿舍門前,砸碎玻璃從窗戶衝進宿舍,加入了袁大炮的隊伍。

  對壘兩夥磚頭瓦塊都密集起來。

  “張隊長!”鄭風華火爆爆地吩咐,“你去宿舍製止田野他們,我在這裏製止李晉這一夥,快……”他話音剛落,一塊磚頭落在頭側,頓時鮮血淋漓,被人扶著去衛生所了。

  丁向東後退幾步,吩咐人安排好鄭風華,指著李晉跺腳大罵:“你們這些兔崽子,要造反哪,看我怎麽收拾你們!貧下中農不是好惹的!”

  這時,不少北京知青、上海知青跑進大宿舍本來是要看看自己的東西是否被砸壞,有的挨了從窗戶飛進來的石頭的打,有的見自己的行李被踐踏得不成樣子,一怒之下也參加了袁大炮的隊伍。外邊圍觀的知青見袁大炮踹壞了火牆子,氣不過他這般張狂,加入了李晉的隊伍。

  兩邊的隊伍都越來越大。

  大宿舍裏飛出的磚頭越來越密,火牆扔沒了,袁大炮帶頭大喊著又拆起炕來。李晉等外麵一夥把能扔的磚石瓦塊撿沒扔光了,隻好撿從大宿舍飛出落地的。馬廣地哈腰去撿一塊磚頭時,飛來的一塊石頭“嗖”地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哎喲”一聲躺下了。李晉忙攙起馬廣地閃開,一揮手帶領迎戰的知青們衝進身後的一棟大宿舍,咣咣兩腳踹倒了火牆,叫喊著,指揮著朝對麵大宿舍雨點般飛去磚頭。

  這邊飛去,那邊飛來,磚頭在兩棟大宿舍間密集地穿梭般飛著。風卷下了磚頭上的煙灰,像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雪花,在空中飄灑著。

  兩大派,兩大夥,各占據一棟大宿舍為營壘對戰起來,都擺開了自衛又還擊的陣勢,有的在把磚頭砸成小塊,有的往窗台附近搬運,有的專門向對方還擊……

  張隊長衝進了袁大炮等占據的宿舍,丁向東衝進了李晉等占據的大宿舍,大聲呼喊、叫罵都無濟於事,拽住這個拽不住那個。鄭風華包紮好傷口,腦袋纏著白繃帶又趕回來了,醫生、護士背著醫藥箱也來了……

  兩棟大宿舍的窗戶玻璃幾乎全碎了,不少窗扇被打得七扭八歪,有隻有一片折頁連著的,有打跌落的……

  兩個大宿舍裏,時而都會聽到“哎喲”的叫疼聲。

  張隊長被困到了袁大炮占據的大宿舍裏,鄭風華和丁向東等隊幹部繞到李晉等占據的這棟大宿舍後麵,想從後窗戶進去,早被屋裏的人堵嚴頂住,前麵磚頭飛揚,後麵又沒有路燈,黑乎乎一片,喊誰誰不聽,裏邊也聽不見。

  兩棟大宿舍裏都揚言,不管隊幹部還是任何人,隻要拉偏仗不公平,磚頭子可沒長眼!

  激戰達到了膠著狀態。

  王大愣躲在黑暗處的牆旮旯處,瞧著磚頭飛來飛去,聽著鄭風華、張隊長喊得嗓子像冒了煙兒,心裏樂開了花。

  鄭風華見製止已難,急忙跑回辦公室向肖書記告急:三隊發生大型武鬥,人命關天,大禍在即!

  兩棟大宿舍裏不斷傳來“哎喲”聲,圍觀在遠處的女知青們有的急得直跺腳,有的在掉淚,每傳來一聲“哎喲”都揪著她們的心,仿佛是自己的男朋友,可又聽不清、進不去……

  “嘀嘀嘀--”

  肖書記帶領公安分局長和兩名公安幹警疾馳而來。

  磚石瓦塊正在來來往往密集地飛著。

  “怎麽打成這樣子?”肖書記像是埋怨批評,又在發問,“有傷沒有?”

  這時,肖書記才注意到鄭風華頭纏白繃帶,急切地問:“傷多少?”

  “這……”張隊長在一旁答,“外邊的就鄭書記和馬廣地,宿舍裏的說不清楚。”

  肖書記一皺眉頭,狠狠地一甩胳膊就要往宿舍裏衝:“說不清?你們白吃飽呀!”他急了,急得火冒三丈。

  他剛邁開大步就被鄭風華和張隊長緊緊拽住了:“肖書記,不行,不行呀!”

  “鬆開我!”肖書記甩開他倆,邊往前走邊喊,“住--手--,住--手--,我有話要說--”

  兩棟大宿舍裏毫無反應,指責聲、叫罵聲、叫號聲隨著密集的磚頭飛來飛去。

  “不好!”張隊長發現一塊磚頭疾飛而來,直衝肖書記,他使勁拽了肖書記一把,倆人身子同時一歪,臥倒在地上,大半個磚頭從剛才肖書記的頭上飛馳而過。

  “肖書記,”鄭風華使勁往後拽肖書記,“快撤,你不能在這兒,他們在裏邊也不知道是誰……”

  肖書記硬被拽著退了回來。他氣得兩眼直冒火星兒,瞧瞧這棟大宿舍,又看看那棟大宿舍,嗖地從腰裏抽出手槍,對著天空“砰砰砰”就是三槍。

  飛磚稀落下來。

  “知--青--們--”肖書記邊往前走邊喊,“別扔了,我姓--肖--”

  鄭風華大喊:“是--肖--書--記--來--了--”

  張隊長、丁向東都爭著往前跑,邊跑邊喊:

  “肖書記來了!”

  “肖書記有話要和你們說!”

  ……

  他們的聲音剛落,兩棟大宿舍幾乎同時發出了“嗷嗷嗷--”的哄喊聲,還摻雜有口哨聲、叫罵聲,亂糟糟響成了一片。

  肖書記身邊的公安分局長雙手掐腰,氣呼呼地請示:“肖書記,我帶兩名幹警鳴槍衝進去抓他幾個吧?”

  “我看也是!”另兩名幹警早已耐不住了,“發出警告槍,再不停止就開槍!他媽的,純粹是亡命徒!”

  肖書記擺擺手:“不不,不到萬不得已不采取這種辦法。”他往後退了退,站到兩棟大宿舍堵頭的中間。

  “兩個宿舍大約有多少人?”肖書記問。

  鄭風華:“五六十吧。”

  肖書記側轉一下身體,發現身後和對麵遠處,路燈映照的夜幕下站著一簇簇圍觀的人群,大食堂的山牆下,沙石路溝那邊,還有一簇簇、一夥夥的人群。

  “去--”肖書記命令身旁的公安分局長,“帶領兩名幹警,繞到大宿舍房後,強行令他們停止武鬥!就說是場黨委的命令,繼續下去不聽勸阻的,引起的一切後果完全由他們自己負!”

  “是!”

  “站住!”公安分局局長剛要走,肖書記又吩咐,“沒有我的命令堅決不許開槍!”

  鄭風華急切地說:“肖書記,兩棟大宿舍的兩個背麵窗、門關的關,堵的堵,都緊登登的,我們去了,沒進去。”

  “再去看看,”肖書記命令,“隻要有一扇能撬開,就設法進去。”

  “是!”公安分局局長打頭,兩名幹警在鄭風華、張隊長的帶領下繞道跑了下去。

  肖書記瞧著他們朝房後繞去,目光又轉向一扇扇飛出磚頭的窗戶。他眉心上擰出一個大疙瘩,咬緊牙,狠狠地憋住一口氣呼了出來,再細看時,眼前成了一道道、一朵朵閃閃的磚花飛來飛去……唉,這簡直比戰爭年代要拿下敵人占據的一個陣地或碉堡還要傷腦筋,那時候,憑著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誠,靠著勇敢和智慧,狠狠地攻,猛猛地打……眼下,麵對的是些知識青年,也可以說是一些離開父母的孩子,究竟用什麽辦法好呢?

  “哎喲……”

  不好,宿舍後傳來一聲呻吟,他抬頭看時,鄭風華、張隊長攙著公安分局局長回來了。

  背麵的窗戶有幾個開著,隻要裏邊的人看到老遠有人影靠近就開始扔磚頭。

  “怎麽樣?”肖書記迎上去問。

  鄭風華報告:“肖書記,靠不上前呀!”他指著公安分局局長捂著的腦袋說,“好大一塊磚頭,貼腦袋邊兒擦過去的,要是打正了就沒命了。”

  血從公安分局局長的左側頭頂流下來,模糊了半個麵部。

  “肖書記,”公安分局局長說,“看來,想從門或者窗戶正麵進去是不大可能了。”

  “你們靠近些時沒喊嗎?”

  “喊了。”公安分局局長回答,“現在,兩夥都執迷不悟,槍聲他們也聽到了嘛!”

  “快,”肖書記囑咐張隊長,“快領著到衛生所去。”

  張隊長走後,肖書記緊皺眉頭,好一陣子深深吸氣,大口大口呼氣,焦躁與心急、氣憤與心疼交織在一起,一時想不出好辦法,“方案”從腦子裏閃出一個又否定一個。鄭風華也急得團團轉。丁向東站在肖書記身旁一會兒跺腳一會捶胸。

  “肖書記,不好--”丁向東突然指著一棟大宿舍的房頂說,“你快看!”

  肖書記和鄭風華應聲抬頭看時,在路燈的輝映下,黑綽綽的夜幕中發現房頂正在擴大著一個大黑窟窿,是有人在從天棚往下拆瓦。不好,這是他們打淨了炕麵、火牆的磚,又在拆房頂瓦!

  這時,奚春娣從圍觀的人群中哭咧咧跑來緊緊抱住肖書記的胳膊,央求道:“肖書記,她們說我和你熟,讓我來求求你,快,快點吧,別讓他們打了……”

  肖書記忙問:“她們?”

  “是啊,都是女知青。”奚春娣說,“都是那些在宿舍裏參加武鬥的知青的女朋友,有上海的、北京的……哪裏的都有,她們一直在那邊哭,誰也不敢上去呀……”

  奚春娣話音剛落,三十多名女知青抱孩子的,披頭散發的,幾乎都是淚漣漣地一起擁來,其中打頭的幾名“撲通”跪到了肖書記麵前。

  “幹什麽?這是幹什麽?”肖書記急忙攙她們。

  張隊長訓斥:“下什麽跪?成什麽樣子……”

  女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肖書記,別讓他們打啦!”

  “那裏頭肯定有不少打壞的了,聽聲音有我的男朋友!”

  “肖書記,怎麽辦呢?”

  “肖書記,快想想辦法吧!”

  “肖書記,千萬可不能開槍呀!”

  ……

  急切的聲音,殷切的目光,一口一個肖書記,怎麽辦呢?

  這時,呼啦又跑來二十多名女知青,剛要下跪,一名幹警“嗖”地抽出手槍,大吼一聲:“下什麽跪?誰要再添亂我槍斃了她……”

  肖書記沒吱聲。

  沉默。一陣陣的沉默。

  一顆流星從高高的頭頂急斜而過,閃得那樣快,光線黃而慘白。

  “喂,你們這些女知青都往我這邊靠一靠,快,快點!”肖書記揮揮手,像要發布命令似的。

  女知青們都停止了哭,停止了掉淚,一下子圍了上來。

  “要想製止這場武鬥,你們都必須聽我的!”肖書記放開嗓門,“誰也不準再走開擅自行動……”

  “肖書記,你說吧!”

  “我們一定聽,隻要不讓他們再打就行。”

  ……

  “這就好,”肖書記問,“你們的男朋友或愛人是不是都在大宿舍裏呀?”

  “是。”回答得並不響亮,聲音也不齊。她們有的擔心,肖書記是不是要讓寫名單,事後抓辮子呀?

  肖書記急了:“是不是?”

  一片回答:“是!”

  肖書記又問:“你們能不能聽我指揮?”

  “能!”回答很響亮。

  肖書記借著路燈的光輝一撒眸這些麵孔,都那麽熟悉,隻有為數不多的名字模糊了。

  “這樣就好!”肖書記掃視她們一眼,一句一字語音很重地說,“我向天空鳴槍之後,你們就分成兩夥……”他伸出手在她們中間劃了道界線,指指左邊的大宿舍:“這一邊的都朝這邊大宿舍跑,那邊的就朝那邊大宿舍跑,我和鄭書記還有兩名場部來的幹警,一夥兩個給你們打頭,你們一定要邊跑過去邊哭,哭得越響、聲音越大越好,邊哭要邊喊你們自己男朋友的名字,隻要磚頭瓦塊一停,你們就跟我衝進去,自己找自己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們往外扔磚頭了……”

  女知青們一片寂靜。

  “你們可要真哭呀,大聲哭呀,”肖書記本想不說這話,一咬牙終於說出來了,“讓你們哭,是讓你們去救你們的男朋友。剛才我派人去被磚頭打了回來,能看清楚一些,裏邊幾乎都已經頭破血流,還有的躺著不能動彈了!”

  “肖書記,你快放槍發信號吧!”

  “我們豁出來了!”

  “肖書記,”一名女知青大聲說,“你可別抓他們呀!”

  肖書記回答:“你們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這時,從兩棟大宿舍飛來飛去的都變成了瓦片,嗖嗖地來回飛著,一陣又一陣,時急時緩,時密時稀。

  肖書記從腰裏拔出手槍舉過頭頂“砰砰砰”就是三槍,趁槍聲響過兩棟大宿舍靜下來的刹那間,對麵前的女知青大聲呼喊:“衝--啊--”

  瞬間,哭聲喊叫聲響成了一片:

  “牛--大--大--”

  “李--阿--三--”

  “程--流--流--”

  “王--爾--根--”

  ……

  這哭聲喊叫聲像兩股巨大的海浪一時間驟然掀起,震破了高高的夜空和遠方,滾滾地朝兩棟大宿舍急湧而去。

  扔磚頭瓦塊停止了。

  肖書記帶領一夥衝到前麵一棟窗前,大喊一聲:“快,衝進去!”

  鄭風華也在那一棟大宿舍窗前喊:“快,衝進去!”

  肖書記聲音一落,跟來的女知青們哭著喊著攀上窗戶跳進了大宿舍。

  鄭風華聲音一落,跟來的女知青們也哭著喊著攀上窗戶跳進了大宿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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