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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錯來假走

  李晉帶領的知青隊伍被肖書記勸阻回來以後的前幾天,大家的情緒還算可以,等來等去,送紀要的人回來說,各級領導都很重視,黃曉敏的爸爸弄虛作假的問題也很重視,到處都說重視,就是得不到準確的消息。就寢前後的知青大宿舍,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沉悶氣氛:電燈閉著,窗簾嚴嚴地遮著窗戶,門也緊閉。那些似乎知道壽命已不長,偷偷飛進屋裏的蚊子在寂靜中哼哼地飛來飛去,顯得聲音那麽響,隻要叮到人身上就是狠狠的一口,還不肯飛去,似乎被一巴掌打死也夠本似的。宿舍裏已有點涼意,但知青們幾乎都隻穿個小褲衩,有的仰臉不蓋被,有的斜身露半個身子,還有的趴臥壓著被,任憑蚊子咬,間或聽到“啪”地一聲拍響,沒有叫罵隻有搔癢聲。沒有幾名知青入睡,翻來覆去的蟋蟋洬洬聲此起彼伏,加重了這煩悶的氣氛。

  小不點兒從馬廣地家回來,悄悄推開門進了宿舍,躡手躡腳地走到李晉鋪位跟前,一見他翻身,伏上去貼近他的耳朵說:“竺阿妹路上碰著我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別影響別人,”李晉捂住小不點兒的嘴,悄悄說,“走,到外邊去說。”

  小不點兒跟著李晉來到門口大楊樹底下,有幾塊磚頭,他倆一坐,滾成小團兒的蚊子立刻在頭頂上繞飛起來,哼哼哼叫個不停。

  “他媽的,平時順心時不覺得這些家夥這麽煩人。”李晉吩咐小不點兒,“你去宿舍拿火柴,我到水房子那兒去抱點兒草,順便薅點蒿子漚上。”

  倆人先點上麥秸火,待火旺時把蒿棵往上一壓,頓時濃煙滾滾,漸漸在大楊樹附近擴散開來。

  “老兄,我從馬廣地家出來碰上竺阿妹,她說宿舍裏燈閉著,估計……”

  “哎呀,你閑話少說,撈幹的!”李晉不耐煩地截斷了小不點兒的話。

  小不點兒說:“她說她姐夫從上海知青辦一個相識那裏得到消息,可能是北京的大領導接到雲南還有黑龍江農場一些知青寫的請願返城簽名信,很重視,還說有些說的有道理,正在讓他們搞調查,商量個意見。上海提出來,那些中專生下鄉的可以優先安排返城……”

  “真的?”李晉使勁一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

  “這還假了?”

  “太好啦,看來,咱們的簽名信起作用啦!”李晉高興得差點兒要跳起來,啪啪連拍小不點兒好幾下,激動地說,“你小子立功啦,這簽名信你沒少賣力氣!”接著又說,“對,上海這麽做對,到咱們場來的這些就都是中專生,學城建、化工等等,什麽都有,在這裏擼一輩子鋤杠,那不是人才浪費嘛。”

  “別管浪費不浪費,”小不點兒擔心地說,“竺阿妹一走,你們倆對象問題就不好說了,你就杆細了!”

  “不可能,我心裏有數。”

  “別太自信了,李老兄!”

  “小不點兒,咱倆打賭,要是阿妹變心飛了,我圍著你爬三圈兒學狗叫!”

  “噢?”小不點兒貼到李晉耳朵上神秘地問,“這麽把握!你是不是給種上了?”

  李晉伸手扯住小不點兒的耳朵:“他媽的,還胡不胡說了?”

  “不說啦,不敢了!哎喲,疼啦……”小不點兒一邊保證,一邊告饒,李晉一鬆手,他揉摸著耳朵說,“這幫上海老客算是盼到頭了,怪不得他們個個搞對象,光戀愛不結婚,像王大愣那時說的,他們最能跑麥地、鑽柴禾垛,也就差辦手續了……”

  “別他媽的在那兒瞎誣蔑!”李晉歎口氣,“看來還是上海這些知青有戰略眼光,竺阿妹跟我搞對象時就猜測說,這場上山下鄉運動早晚要有個頭緒,不像咱東北這些土炮,張連長一號召紮根結婚,呼啦就結了幾十對,多數也都是些知青隊伍中的雜牌、冒牌貨……”他說著自言自語起來,“上海知青,有文化層次,我服氣了呀!”

  小不點兒問:“阿妹一返城,你就跟著去上海?”

  “做夢吧!”李晉用火棍挑挑蒿棵,煙火並茂起來,“那大上海根本就進不去呀!前年,我跟著阿妹去過了個春節算是領略了,一到早晨上班時間你就看吧,等公共汽車的是人擠人,人壓人,騎自行車的是人挨人,到處是人,他媽的咱中國人就是能生能養。大上海走那麽多知青也不見人少,家家擠擠捱捱住得那個困難。有的一家六七口,白天到大人群裏擠,晚上回來自己家擠。床上的、地板上的,床上還有搭床的,聯係調轉工作進上海困難著了。阿妹她叔叔和她嬸子在大學搞的對象,畢業分配時,她叔叔在上海,她嬸子在寧波,孩子都六七歲了,辦調轉辦了七八年,還沒啥頭緒,別說咱一個草民知青呀……”

  “這麽嚴重?”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李晉說,“我到上海,覺得喘氣都困難,像是那裏空氣不夠用,缺氧。”

  小不點兒關心地問:“那怎麽辦?竺阿妹能上咱烏金市?”

  “這你就不用管了,”李晉不想和他說得更多,但又有一點禁不住,說了出來,“我倆商量,其中有一個,最好是兩人都拿到返城手續,起出戶口時就結婚!”

  “瞎扯淡吧?”小不點兒瞪大了眼睛,“戶口捏在手,沒個落處,各奔各的,怎麽登記呀?”

  “分手那天晚上,我們就搬到一塊兒住,進行實質結婚,戴紅花、拜天地,到時候請你給我張羅張羅……”

  “怎麽?先斬後奏?”

  “話他媽的到你嘴裏就難聽,真是驢P股裏掏不出好話(畫)來!這叫先結婚後登記,誰也不會說咱非法同居……”

  “有意思,我一定好好張羅!”小不點兒擔心,“張隊長他們不能管吧?”

  “管什麽管?”李晉一拍大腿,“這叫特殊年代,特殊婚姻,特殊處理辦法,都他媽的三十來歲了,誰說個啥!小不點兒呀,你小子可給我保密呀!”

  “保證,向老天爺保證!”小不點兒笑笑說,“李晉,要真整這麽一下子,也挺瀟灑,也有意義,一輩子忘不了。”

  李晉嘿嘿一笑說:“是啊,將來還可以給咱的兒子、孫子當故事講,蠻生動有趣的!”

  “哎喲--”小不點兒惋惜地一拍大腿說,“你小子真是,程子娟返城那陣子,你咋不給我出出這主意呢?”

  李晉:“就是給你出,恐怕程子娟也不幹。現在你倆處得怎麽樣了?”

  “難哪。”

  “怎麽個難法?想法名正言順結婚唄!”

  “嗨,她不結呀!說我要是不返城就不結婚,靠幾年再說。”

  “他媽的,那還不靠黃了呀?”

  “估計不能。”

  “怎麽就不能呢?你和我不一樣。”李晉說,“你倆時間那麽短,程子娟就病返了,城裏溜光水滑的小夥子有的是,程子娟嬌滴滴,長得又挺秀氣,你球球蛋蛋這個熊樣,難說。”

  李晉這麽一說,小不點兒有點擔心了:“我對她不錯呀,她還能沒了良心?她在連隊生病時,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天天給她打飯,她返城以後,我給她郵糧票,還不夠意思呀!”

  “她對你怎麽樣?”

  “也常給我郵東西,來信還說,她身體不太好,難得我這麽愛她,每次我給她的信,她都看好幾遍。還說做夢常想我……”

  李晉不解地問:“你給她寫的信?在哪兒抄的情書吧?”

  “不,不是,”小不點兒神神秘秘地說,“不瞞你老兄,那些情書,都是馬廣地替我寫的。”

  “啊,馬廣地替你寫的?”

  “是啊,你是說,他的文化水平也不多?”小不點兒說,“那情書寫得可滿棒,幽默、逗趣,我要是姑娘讀了那信,心裏都發癢癢。”

  “哈哈哈……”李晉仰臉大笑,“你們倆真他媽的能搞鬼畫狐,還有替寫情書騙姑娘感情的。”

  “你滾雞巴蛋,”小不點兒有點不高興,“怎麽騙感情呢?馬廣地寫的那玩意兒,都寫到我心裏去了,我就是會想不會寫。”

  “馬廣地這個二流屁呀,真趕上戀愛專家了,結婚以後,哄得韓秋梅團團轉。”李晉說,“所以我說小不點兒呀,你這是上趕著的買賣,盯緊了,再有條件就能成,一有波動就夠嗆。”

  小不點兒點點頭:“你這話說的還像大哥的話,我也常這麽想。你說,該怎麽弄呢?”

  “返城,盯上去!”

  “能上學的考大學,能走後門的走後門,上海要落實中專生返城了,咱們算哪一號的呀?”

  “就得我說的那一招!”李晉說,“國家也可能是想落實政策一批,不能走的就留在這裏,可能就是你我這樣的。所以就得來我說的那一招:活學活用黃曉敏他爸爸那一招子!”

  “咱可不能說爹死娘死。再說,城裏沒有說了算的,也辦不出來那樣的假手續。”

  “你他媽的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子呀!”李晉說,“在這裏弄假,本來咱就是錯來的,弄個假錯走也沒啥對不起誰的,現在一些北京知青都開始動手啦……”

  “真的?”

  ……

  “哎--呀--心跳--這--麽--快呀--”上海知青牛大大一睜眼就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念叨。

  李晉一翻身趴在被窩裏,下頦枕著疊壓在一起的手背問:“大大,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呀?要是總這麽樣,一次次去場部醫院看病也不見好,就抓緊辦病退吧?”

  “辦病退是我們說了算的嘛?”牛大大右手中指和食指摁在左手腕的動脈血管上,眼一睜一閉地說,“李排長,唉呀,你摸摸我的脈吧,怦怦怦跳得多快呀!”

  “一百零四跳呀。”

  知青們哄地笑了,這幾天,他每天早晨都起來吵吵自己是一百零四跳,大家在地裏幹活議論起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一百零四跳。

  “真的一百零四跳,這麽嚴重?”李晉問。

  牛大大有氣無力的樣子,穿著褲衩趿拉著鞋走到李晉鋪前,把左手腕伸給了李晉。李晉把手指輕輕按上,瞧著自己的手表,果然心跳很厲害,等分針轉一圈時說:“真是一百零四跳。”

  “一百零四跳呀,天剛亮你就這麽吵吵,影響我們休息呀!”程流流開玩笑說。

  牛大大一咧嘴:“別這麽不夠意思!我今天還要去場部看病,得讓排長知道我幹啥去呀!”

  “去吧!”李晉幹脆地說,“別光看病,開出診斷,能返城就辦返城。”

  “李排長萬歲!”牛大大回到自己鋪前,噤鼻子又齜牙地披上衣服,哈著腰,捂著胸,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要去廁所。

  小不點兒躥到門外問:“聽說上海要讓你們這些中專生返城了。”

  “唉--”牛大大歎口氣,“有這個消息,說法不一樣。有的說挑需要的回去,有的說放寬條件,身體不適合在北大荒幹的回去,等著吧。”

  小不點兒瞧瞧身後沒跟上人來,悄悄地問:“你總跑場部醫院,病退的診斷書好弄不?”

  “我可沒搞假呀,剛才李排長都摸我的脈了,你小子少整這一套。”牛大大警惕地瞧著小不點兒,“有是有,你可別在我身上瞎胡說。”

  “咱哥們兒是那樣人嘛?”

  “你想搞假病退?”牛大大聲音很小。

  “是啊,”小不點兒回答,“求你給出出主意,幫幫忙。”

  牛大大說:“一會兒你就跟著我去場部,我給你出個絕招兒,說不定就能弄出病退的診斷書來。”

  “真的?”

  “咱大大說話從來算數。”

  小不點兒跨上一步,拽住牛大大一隻胳膊:“要是能成,我請客,一輩子忘不了你!”

  “嘿,”牛大大一撇嘴問,“你怎麽個忘不了法吧?”

  小不點兒慷慨激昂:“你老兄知道,要東西,咱差不多是無產階級,除了沒結婚的老腰子外,要什麽都給。還有,我小不點兒勤快,有力氣,你老兄懶點兒,不願意按時起床,隻要不離開三隊一天,打飯、倒洗臉水、洗衣服,我小不點兒全包了!”他說完,難為情地說,“大大,我也就這點本事啦。”

  “你小子夠交,為朋友能使出吃奶的勁兒,我看到你和李晉交朋友了。”牛大大一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有點兒君子的味道。好,你這個忙我幫啦!”

  小不點兒:“老兄,太夠意思了,我知道早交你這個朋友呀!”

  “我知道你小子是得了相思病,想程子娟想瘋了似的。”牛大大見又有人出來要去廁所,邊往廁所走邊說,“吃完早飯和我一塊兒去場部醫院。”

  小不點兒也跟著牛大大進了廁所,沒有大便,解開褲子蹲下陪著,等來上廁所的人走了又問:“老兄,是不是要給大夫送點禮呀?”

  “嘿,你小子說得好聽,送禮你送得起嗎?”牛大大用手紙捂著鼻子和嘴,悶哧悶哧地說,“這事兒大,可不像給張隊長送點兒城裏貨報銷探親路費。那幫穿白大褂的,也黑著哩!現在,知青從隊裏到場部看病搞診斷書,需要搭車,沒聽說嘛,‘白大褂兒方向盤,牛牛烘烘就來錢。’都是揩知青身上的這點兒油水。送個一星半點兒,他們就公事公辦,眼皮抬都不抬呀,一張診斷書少說得--”牛牛提上褲子係好腰帶,手來回翻了兩翻。

  “怎麽?十塊錢?”小不點兒既沒有屎也沒有尿,隨著注意力集中在牛大大手上,邊提褲子緊腰帶,瞪大眼珠子,嘴裏問著,心裏琢磨著:真他媽的黑呀,掛號買張診斷小票才五分錢,讓他寫幾個字就要一百大毛,我一個月才掙三百二十毛呀,這月倒是剛發工資,我怎麽也得拿出二百多毛來交夥食團吃飯,買肥皂、牙膏、給程子娟寫信買郵票等等這些零花錢咋辦?借,咬咬牙借……

  牛大大走出廁所,鄙視地瞧瞧小不點兒:“十塊錢就能開返城診斷書?我說的是一百塊錢!你連返城的行情都不知道,還想辦返城?傻蛋一個呀!”

  “一百塊錢?”小不點兒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真他媽的黑呀!白大褂兒黑心腸,我給對象買禮物還沒花過這麽多錢呢!我在城裏時,我媽媽參加一個婚禮才隨五塊錢,最多十塊錢的禮。吃人肉喝人血呀,我他媽的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兒,半年也省不出來呀……”

  “得得得,那樣的話,你小子就在這裏滾一輩子泥巴、煉一輩子紅心吧!”牛大大輕蔑地說,“你小子看來是沒見過辦返城的世麵!我來來回回跑了十多趟場部醫院,又回上海兩趟,算是摸出點行情了,給你說的這個數,才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有了診斷書,還得到場部知青科、勞資科蓋兩個戳;回城裏還得到下鄉時的學校蓋,證明你是那裏出來的知青;到居民委和派出所蓋,證明你的戶口是從那裏遷出來的;到區知青辦蓋再到市知青辦蓋,說明他們同意接受;到市勞動局蓋,說明他們同意給你安排工作……”

  “他媽個蛋的,”小不點兒一聽發暈了,“光這些戳就給我蓋蒙登了,要是蓋一個戳一百塊,得多少錢呀?連我的骨頭渣子賣了也不夠呀。”

  牛大大說:“哎,你別怕呀!那些就不用了,兩條煙啦,兩瓶酒啦,裝得可憐點兒,再能說會道點兒,就能混過去。”

  小不點兒跟在牛大大身後沒完沒了地問,牛大大倒不心煩。他見要到宿舍門口了,把牛大大拽到房山頭,迷惑地問:“程子娟辦返城的時候,也是病退,我給辦的,沒花錢呀。”

  “你小子呀,怪不得人家說你和馬廣地是‘冒牌知青’呢,不懂哲學,就是念書太少。這事情都是發展變化的喲!那是什麽年頭,這是什麽年頭?那是真病退,這是假的。狠的勒假的,假的受狠的,現在是真的假的都這樣,亂他媽的套了!不光上海和咱小興安農場,問問你們市吧,也差不多。有的人說,敗壞黨風民風的不正之風,就要在知青返城問題上刮起來嘍--”牛大大也從心裏發出了一股子怨恨,“城裏鄉裏這幫管辦知青返城的,可能要發知青財呀,他們像是統一了價碼似的,少給一點兒都不痛快,這假診斷書是幹嘟嚕的一百塊,別的也有個價碼,你就得打聽了……”牛大大說著眼珠子一瞪,“我告訴你一條重要的,咱總場勞資科那家夥就損,你給他弄點兒吃的用的他就拎到辦公室去臭屁你,給點錢,三十五十都行,蓋那戳兒就痛快!”牛大大簡直成了這方麵的專家。

  “喂,大大,”小不點兒聽得如醉如癡,“聽說上海要讓你們中專畢業的統一回去呀?”

  “嗨,可能,很可能,我也聽說了。這玩意兒,先下手為強,捷足先登呀!”

  “這麽說,你辦得差不多了?”

  “保密,保密!”牛大大警告小不點兒,“不該問的不要瞎問,也別往外給我瞎說,把我惹著了,我可給你往腦袋上扣屎盆子。”

  “不能不能,”小不點兒一迭聲地下保證,“那還叫人嘛!那樣就有一捺,沒有一撇了。”他說著歎口氣,“拿不出這筆錢怎麽辦?有什麽絕招沒有?”

  “我掌握,不花錢的絕招有兩個。”

  “什麽?快說!”

  “第一個絕招是那些白大褂兒和知青辦的家夥做損,女知青辦返城不花錢,”牛大大說,“讓女知青脫褲子和他們睡覺就不收錢。”

  小不點兒罵:“他娘那個糞蛋的,這比收錢還損!”他氣呼呼地說,“你給打聽打聽,有沒有知青辦、白大褂兒是女的讓我幹,也給我蓋戳的!”

  “想你小子的美事兒哩!”

  “不扯這個,”小不點兒發泄一句後問,“第二個絕招是什麽?”

  牛大大瞧瞧旁邊沒人說:“我看你這小東北佬挺實在,我告訴你,要是家裏也拿不出錢,就得用這一招,千萬可不能往外說!你沒看嘛,現在都是趁著政策多變,爹死娘出門--個人顧個人嘛!那黃曉敏他爸爸就是。像李晉想的,等中央下令,得什麽年頭呀!”

  “我家裏人口多,爸爸一個人上班,還歸了病勞保,算我三個下鄉的,窮得丁當響。你快說吧,小不點兒保證夠意思。”他說話都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牛大大真的動心了:“我和你一樣,比你強不多少。家裏人是自給自足,我也是自給自足,一個月還得抽一條便宜嘍嗖的香煙,沒辦法。”他拍拍胸脯說,“咱哥們不是在北大荒練就了一個好身板嘛,這一絕招兒就是糟蹋糟蹋自己!”

  “大大,什麽意思?”

  “現在裝病不行了,得弄出點病來。”牛大大說,“你這小東北佬呀,我問你,程子娟病返說是夜尿病,尿得宿舍臊烘烘的,還泡鄰鋪的行李。我想,她就是睡覺前多喝水,有意識尿的,你說對不對?”

  “不是,不是。”小不點兒搖搖頭。

  “嘿,”牛大大不相信,“我的不是還是你的不是?程子娟沒和你說過?”

  “沒有!”

  “那你就是太心眼子直了。咱不追查那個,”牛大大拍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那一招現在不靈了,檢查得很細,沒病想裝病不送錢不行嘍。”

  “你老兄快說真格的呀!”

  “我知道你想聽幹貨,我就這麽糟蹋自己--”牛大大從襯衣的貼心兜裏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露出一小堆扁圓形的白藥片說,“本來沒有病,我一吃上它,心跳就加快,大夫一試,就給我開心髒病的診斷書。我已經去六次了,那個姓唐的大夫讓我再去一次。今天去,如果還是一百零四跳,診斷書就弄到手了。”

  “不用送禮?”

  “小來小去,給一把糖果啦,一包香煙啦……”他說完很得意。

  小不點兒覺得挺神秘:“這是什麽藥?從哪兒搞來的?”

  “嘿,告訴你也弄不來,我求人從外國捎來的。”牛大大說完揣進了兜裏。

  小不點兒簡直把這白藥片看成寶葫蘆了,眼紅地盯著他的兜說:“你用完了,剩下的賣給我吧?”

  “不妥不妥,誰知道什麽時候能用完呀!”牛大大連連搖頭,“要是到上海再複查呢?還得用它再讓心跳呀!”

  小不點兒無知地幹巴巴地瞧著。其實,那不過是價格很低的顛茄片,吃上不消二十分鍾心律就加快,如果讓小不點兒也用這個招法,怕自己的露了餡。大夫對他是否服藥已有察覺,他已偷偷塞上了五十塊錢。今天是比較有把握能開出返城診斷書的。他買的藥已用了十多片,總費不過塊兒八毛的,對牛大大來說,也是錢呢。他也是隊裏有名的“癟三小摳兒”,從上海探親回來兜裏揣三種煙:見到副連長以上幹部還有出納、會計遞上一支過濾嘴鳳凰牌的,見了班、排長就遞一支不帶過濾嘴飛馬的,見到大宿舍的知青們遞一支順便在列車上買的哈爾濱牌的。有人說,錢是他的祖宗,東西是他的爹,他怎麽會給小不點兒呢?能給小不點兒透這麽多情況就不錯了。

  “老兄,”小不點兒急忙從兜裏掏出兩塊錢,“買兩盒煙抽,我確實沒有多哇,幫我想想辦法,保證忘不了你!我要不回去,那對象程子娟就要和我黃啦。”

  “夠意思,”牛大大把兩塊錢往兜裏一揣,拍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悄悄地囑咐,“你可千萬聽我的呀,你快到鐵匠鋪找一塊像榆樹葉那麽大小的白鐵皮,吃完早飯就跟著我去場部。”

  “別逗了,”小不點兒瞪大眼問牛大大,“你是想讓我到那兒吃下去呀,還不把我的腸子劃破了才怪呢,不返城我也不幹。”

  “笨蛋一個!”牛大大躲過一個走過來的知青,神態詭秘地說,“到場部醫院撒眸個好說話的護士要塊膠布,我把鐵片給你粘到後背貼肺的位置上,先到門診就診,大夫問你就說咳嗽、盜汗,現場就給他咳嗽起來,大夫準給你開透視單,一透視,那薄鐵片就像在肺上有陰影似的,讓你化驗痰,你就到住院部找個肺結核病人吐上兩口,診斷書準到手。”

  小不點兒高興地蹦了兩蹦:“牛老兄,你腦瓜子好使,鬼點子真多。我返城就靠你多幫忙啦!”

  “好,快回去洗臉吃早飯吧。”牛大大吩咐小不點兒,“吃完飯就跟我一起去場部!”

  “慢走,”小不點兒一把拽住牛大大,“你說說,那白大褂兒和知青辦的都那麽損嗎?”

  “那怎麽能呢,也有好的。”牛大大回答,“得碰呀……”

  ……

  場部醫院就坐落在場部辦公大樓東北角上,一個方方正正的四合大院。正門這棟房是門診部,窄窄的走廊分成兩排診室,已經上班開診一個多小時了,走廊裏仍然擠得水泄不通。除小兒科和中醫科外,每個診室都從醫生辦公桌前排出長長的一個隊,穿過門口,一直伸向走廊老長老長,排號的人肩挨肩,胸貼背,幾乎都是知識青年。他們一個挨著一個排著隊就診,每當一個從長隊邊上擦過要進診室,就會有排隊的人大喊:“別加楔呀,加楔是木匠揍的!”他們的目的都是要弄一張不適合在農場勞動和生活的病返診斷書。

  小不點兒跟著牛大大來到“內科診室”時,已經排了很長一隊人,他緊挨著牛大大排好,東瞧瞧西望望,比征兵檢查身體還緊張熱鬧,像見了新世麵似的,心想:幾天沒出來,變化這麽大,李晉他們還在一味地傻等上級下文返城呢,這返城風已悄然開始了!回去一定告訴他們,別當傻冒!牛大大這上海癟三太自私,在大夥兒麵前從來不說,還積極簽名,聲張等著吃返城的“大鍋飯”,其實,這小子已經吃上“小灶”了!

  他想起牛大大囑咐的,排到醫生跟前時,最好出點汗,要裝著咳嗽,就使勁往前擠,身貼身地往前擠,果然,不一會兒就出汗了。他心裏一陣高興。

  終於排到了。

  真像牛大大說的,這個姓唐的大夫牛性極了,板著臉,排到一個訓一個,剛換到牛大大,也是沒好臉,聽牛大大說,已經給他五十元了,還這個熊樣,像他媽死爹似的。小不點兒有點緊張了,聽著,也在學著怎麽說。

  “你怎麽回事?”唐大夫問。

  牛大大掏出一支過濾嘴香煙,邊遞邊滿臉堆笑:“唐大夫,你忘了?”等唐大夫抬頭瞧他一眼後又說,“我叫牛大大,三隊的,心髒不好,前天來過,一百零四跳呢,你讓我隔幾天再來一趟。”

  “解開衣扣。”

  牛大大連背心、襯衣忽地往上一,露出個大白胸脯,唐大夫把聽診器往兩個耳朵裏一插,右手拿著那個有小鐵盒的一頭,在牛大大胸脯上這兒摁摁,那兒放放,嘴裏嘟嘟著“是心律不齊”,接著又看著手表按脈,過了一會兒一抬頭說:“是一百零四跳。”

  “唐大夫,這還假了,難受啊。”

  唐大夫順手拿過插在墨水瓶裏的蘸水筆,連問也沒問,在一張診斷書上填上了牛大大的名字、年齡、性別,然後在“診斷結果”那個大欄裏揮筆寫上了“心律失常”四個大字,然後又在下邊欄目填寫上年月日,拿起浸在印台上的手戳在醫師一欄裏印了一下,接著就開藥方。

  “這樣就……”牛大大剛想問返城好使嗎,覺得太露骨,急忙改口,“就妥啦?”

  “快走走走。”唐大夫不耐煩了,“下一個。”

  牛大大耐不住了,邊起立邊問:“這個返城好使不?”

  “你去勞資科問去!我隻管看病!”

  牛大大左問右問,唐大夫才告訴他,拿著診斷書去勞資科要一張勞動鑒定表,最後再由醫院按返城複查確定。

  小不點兒在牛大大身後看得聽得清清楚楚,一打量,唐大夫原來是個麻子,麻點不多也不算少,稀稀拉拉布滿了臉,心裏又在罵:你他媽真的是麻子不叫麻子,是坑人呀!寫這麽幾個字折騰好幾趟,還這個德性,值五十塊錢?

  他怯生生地瞧著唐大夫。

  唐大夫一看是生人,板起臉:“你怎麽回事?”

  小不點兒心裏罵,神情卻有點兒緊張:“大夫,我這幾天身體發虛,盜汗、咳嗽……”

  “真的假的?”唐大夫像訓犯人一樣,“是不是想返城呀……”

  “咳,咳,咳咳咳……”

  唐大夫摸摸前額:“不燒呀。”

  “下午低燒。”

  “有沒有病一透視一化驗就出來了,”唐大夫像審判官,“別在這裏耽誤你的時間也耽誤我的時間。”

  小不點兒正要搭話,突然擠進一個人來笑著說:“唐大夫,給我開點感冒藥。”

  唐大夫阿諛奉承地站起來:“張副場長,你請坐!”接著白棱一眼小不點兒,“起來,起來!”

  小不點兒一看是張曉紅,站起來但不讓座:“曉紅,怎麽啦?”

  “喲,你怎麽啦,小不點兒?”張曉紅已憑感覺不猜而中,肯定小不點兒是來弄診斷書辦返城的。他並非有意來開感冒藥,目的在於來觀察一下知青返城的態勢。

  小不點兒忙回答:“曉紅,不知他媽怎麽的了,這些天總是咳嗽、盜汗,想看看有什麽毛病沒有?”然後說,“我今天中午到你家吃飯,讓嫂子準備幾個好菜。”

  “那沒說的!發燒、盜汗是不是肺有毛病呀,透透視吧!”小不點兒是別有用心,故意在大夫麵前與張曉紅套近乎,張曉紅沒感覺出來,卻在大夫那裏產生了效應。唐大夫對小不點兒客氣地說:“先開個透視單透一下看看吧。”說著就開了一張。

  “天助我也。”小不點兒與張曉紅告別,謝了唐大夫,邊往外走邊心裏自語,“張曉紅這小子也別說不夠人揍,也行啊,夠意思,下邊就是如何闖X光透視這一閻王關了。”

  牛大大早從收款處在診斷書上蓋完了章,正樂嗬嗬地在四合院裏等著,見小不點兒高興地拿著處方走了出來,急忙往前迎著湊合,讚歎:“你小子土拉嘎嘰還真有兩下子。”

  “嘿,多虧你指點。”小不點兒晃晃診斷書,擊牛大大一拳,“你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徒弟!”小不點兒很清楚這個牛大大愛貪小便宜,圖虛榮,還要用他,所以要捧著他點兒。牛大大呢,來場部時就有把握能開出診斷書,帶小不點兒來是想開出診斷以後炫耀炫耀,沒想到小不點兒順利闖過了第一關。弄不到,他想幫他弄;弄到了,他心裏還醋溜溜的,心裏琢磨:這個麻子怎麽在小不點兒身上積德了呢?要是按一般來看病的推測,他是先給你開止咳藥,再來一次,還是開點止咳藥……開藥開藥,就是用藥方“釣魚”,什麽時候到他家串門去,送禮到份兒了,才能開透視單讓你透視。凡是開完診斷書的知青都會感歎:這個土生土長的麻子,是沒有進過大學門的“門子貨”,手裏就有處方權這麽點兒小權力,就把人玩得溜溜轉。

  唐大夫在辦返城的知青中已引起民憤,議論紛紛,當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也有自己的邏輯,你們這幫知青小子弄假手續,我也得混水摸魚撈一把。

  “牛老兄,開出來就行了,”小不點兒又擔心起下一遭來,“你陪我去X光室吧,給老弟壯壯膽。”

  “好吧。”牛大大覺得這小子已領情,說不定下一遭也很順利,就讓他領到底吧,帶領小不點兒朝四合院的南棟房走去。這裏每一個屋他都很熟,光來這裏撒眸和研究就半個多月了。

  X光室裏一片漆黑。

  小不點兒緊挨著牛大大進了X光室,呆了好一會兒,才開始看出一個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兒。

  隨著戴大皮兜兜的X光大夫的呼叫,一個大個子知青站上了X光透視台。大夫看看透視單,從靠牆的辦公桌上端來一缸子白乎乎的東西,先問:“吃早飯了沒有?”

  “沒有。”

  “給你,”X光大夫把缸子遞給他說,“這是鋇,對胃沒啥負作用,喝一口,慢慢往下咽。”

  大個子知青喝一口慢慢咽著。

  X光大夫指著熒光屏對旁邊的助手說:“你瞧,裏麵像長個什麽東西。”

  “是。”助手應酬著說,“再喝一大口慢慢咽。”

  “喂--奇怪!”X光大夫用手指點劃著對助手說,“你瞧,這黑東西怎麽在胃裏還動彈呢,剛才靠左,怎麽又靠右了呢!”他讓大個子知青晃一下身子,那東西又動了。

  “下來!”X光大夫發火了,“真胃疼是假胃疼?”

  “真的,真的!”

  “馬上準備做手術,切胃!”

  “不不不,不用切。”

  “你說,吃什麽東西了?”

  “囫圇吞了塊大蝦糖。”

  “你是哪個隊的?”X光大夫讓助手喊下一個透視的上台,對大個子知青說,“我要告訴你們隊長、書記。”

  “別別別,”大個子知青求饒,“我和兩個妹妹都下鄉了,家裏有老父老母怎麽辦呢?”

  X光大夫一聽倒可憐了:“那就辦家困嘛,何必整這一套呢!”

  ……

  牛大大捅捅小不點兒,小不點兒不敢把透視單遞上去,怕露了餡,心裏七上八下起來。

  又一名透胸的知青脫秋衣要站上去,從後背“當啷”掉在地上一塊小鐵片。

  “去去去……”助手發話了,“又是一個謊屁精!”接著宣布:“凡是想返城在這裏弄虛作假的,統統出去,再抓住可就不客氣啦!”

  小不點兒捅捅牛大大,悄悄往外溜,心裏暗罵牛大大:這個是人又是鬼的王八犢子,學來別人的餿招教給我用,這不是讓我丟醜嘛。

  四合院裏,一小幫知青正圍在一起議論得激烈:

  “X光這家夥太認真!”

  “軟硬不吃,我給他家送禮三次都沒送進去!”

  “聽說也有吃大蝦糖、後背貼鐵片蒙混過去的呀!”

  “兩個X光大夫,那個二五子可能休班……”

  “那就等那個二五子吧。”

  “要不就算了,等上頭精神吧,像做賊似的,也真難為情。”

  ……

  小不點兒聽著一撒眸,就看出是剛才那兩個從X光透視室出來的知青,說不上是哪個隊的,聽他們議論的話題很感興趣,停住了腳步。

  牛大大走在小不點兒前頭,見小不點兒停住了腳步,也感興趣地停住了,他是以一個勝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態在窺視這些失敗者。

  “這麽搞假不好吧?”

  “我下來時就是那幫家夥把我騙下來的。我們那個造反派頭頭校長為了實現全校下鄉一片紅,連嚇帶騙,不該下的也下。我是獨生子,爸爸媽媽都退休了……”

  “我還不如你,爸爸退休不說,當時還有病臥床不起,那幫家夥說下鄉是搞輪換,鍛煉鍛煉,回來就弄個一官半職的!”

  “他媽的,到我家要糧證、戶口說是統計人口,硬給起到這農場來了!”

  “那個管動員下鄉的家夥下台了,活該,操他八輩子祖宗都不解恨!一到春節知青探親回城,他都不敢在家呆著,多少知青惦記著他要砸折他的腿。”

  “可氣,可恨!”

  “他媽的,”那個吃大蝦糖的大個子很激動,“現在就是搞不出來,我看搞點假也沒啥,他們就是搞假騙咱們來的嘛!”

  “對!現在剛粉碎‘四人幫’,這撥亂反正問題,這麽大個國家,這麽多事情,一會兒半會兒也撥不到咱這兒,既然是他們弄假咱錯來的,咱們也就用假錯回吧!也就是他們弄假讓咱們來的,咱們就弄假再回去,錯來假回!”

  ……

  “走走走,”牛大大拽拽小不點兒,“聽他們嗆嗆這些玩意兒沒啥意思,還不如回去聽李晉白話。”

  小不點兒卻聽得很有興趣,自打李晉讓他組織秘密簽名以後,他就像入了門兒似的。李晉白話的是有滋有味,這幫人白話的也有新鮮的東西,比如這“錯來假回”就很新鮮,比如說的這撥亂反正,一半會兒撥不到咱這兒,多有味道。李晉是寫完請願信在隊裏拚命幹活傻等,既然那簽名信上頭也重視了,就得了。回去把今天見到的、聽到的向李晉好好說一說,讓三隊的知青也開開竅,不能光讓牛大大這小子蔫巴登地自己瞎捅……

  “走吧,”牛大大又拽拽小不點兒,“回連隊。你別想一次就成,我來半個多月了,你這回收獲就不小了。”

  小不點兒被他拽著往外走,不甘心地問:“我開這透視單不就白搭了嘛!”

  “唉呀!”牛大大埋怨說,“你小子是死腦瓜子骨啊?那透視單廢不了,回去我那有種藥水,把日期一改就行,明天再來。你沒聽那夥知青說嗎,這X光大夫太認真,送禮都送不進去。你就等明天或來時瞧準了,等那個二百五大夫上班時再來唬。”

  “那……”小不點兒猶豫一下,覺得牛大大說的有道理,又覺得這地方沒呆夠,還應該再多搜集些情況,回去好報告李晉、馬廣地他們,堅決地說,“不和你做伴了,你先走吧!”

  他跟著牛大大出了四合院,自己又返回來,想聽聽那幫知青還議論些什麽,已不見人影,不知哪裏去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來,攆上牛大大一塊兒搭車回去?反正那鐵片還在背上粘著,去冒冒險?不,不……抓住以後有印象就不好辦啦。他坐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雙手托腮,彎臂拄著雙膝,發起呆來。李晉分析的程子娟很有道理,我要不趕快回去,這對象就要黃呀!馬廣地白替我寫那麽多情書了,也把我小不點兒逗稀了……他拿出透視單來,左掂量右掂量。

  他一抬頭,看見從X光室裏走出一個拿著透視單笑哈哈的姑娘,一看就是東北知青,那神態像得到了什麽寶貝似的。隻見她走到牆旮旯處,四下瞧瞧沒人注意她,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圓鏡照著張開嘴,從牙縫裏解下一根細細的絲線,往外一拽,出來一個絲線係著的黑紐扣。

  “好大姐,”小不點兒看明白後忽地躥上去,指著那女知青正往兜裏揣的細絲線和紐扣說,“把這玩意兒借給我用一用吧。”

  “你是哪個隊的知青?”

  “三隊。”

  “從哪兒下鄉的?”

  “烏金市。”

  “噢,老鄉呀,”女知青掂量下手裏的東西,稍稍一皺眉頭熱情地回答,“恐怕不咋好吧,我剛用這玩意兒透出胃病來,你又進去透,也這麽大點兒個東西,還不引起大夫的懷疑?”

  小不點兒靈機一動:“那好了,你就把這細絲線給我用用吧。”

  “這倒可以。”

  “好大姐,謝謝!”小不點兒接過女知青從糸扣處拽斷的絲線,撒腿跑到商店,買了一個又黑又大的紐扣,用絲線一頭係住,將這一頭在一顆大牙上纏了兩圈,把紐扣放進嘴裏,閉上眼睛,一噤鼻子,使勁往下一咽,大黑紐扣呲溜滑進了胃裏。接著又把透視單上的“肺透”的肺字的“市”字旁劃掉,在月字上邊加上了個“田”字,擦擦忙乎一陣冒出的虛汗進了X光室。

  X光大夫透過兩個胸透以後接過小不點兒遞上的透視單。

  “你怎麽回事?”X光大夫問。

  小不點兒有點心跳得厲害,但比初進來時鎮靜多了,“我胃難受,唐大夫讓我來透透視看一下。”

  “吃東西了沒有?”

  “沒有。”小不點兒撒謊說,“為了透胃我昨天晚上住在場部招待所,一早就來了。”

  “上去。”X光大夫問完拿過那個裝硫酸鋇的茶缸遞給小不點兒,“喝一大口慢慢往下咽……”還是剛才小不點兒聽到的那一套。

  小不點兒喝一口,隻覺得嘴裏稀稀溜溜粘粘乎乎,一股苦澀味直衝鼻腔。

  X光大夫吩咐小不點兒:“連喝兩口,慢慢往下咽。”

  “你看--”X光大夫指著硫酸鋇液入胃後顯出的黑影兒給助手看。

  “長個黑東西,形狀也像紐扣,”助手說,“比剛才那個大一點。”

  “怎麽都長像紐扣似的東西。”X光大夫自言自語幾句後問小不點兒,“搞鬼了沒有?是不是也是想返城的呀?”

  小不點兒一迭聲地回答:“沒有,沒有呀……就是胃疼。”

  “下來,下來!”X光大夫讓小不點兒走下透視台,“張開嘴。”說著就把手指頭觸到了小不點兒的嘴唇邊上。

  小不點兒知道事情不妙,一邊扒拉他的手,一邊往後閃身子埋怨:“你手幹淨還是埋汰?”

  X光大夫不聽,硬要往他嘴裏伸手,嘴裏還直嘟嘟:“想搞歪門斜道返城,在我這裏沒門兒,我要看看你到底搞的什麽名堂……”

  小不點兒的嘴唇被他的手擠摳得發疼忍不住了,牙花子滲出了血,他一張嘴咬住了X光大夫的兩個手指頭,X光大夫“哎喲”一聲,說時遲,那時快,揮起右手冷不防對準小不點兒“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借小不點兒疼得鬆開牙齒時抽出了被咬出紅印的兩個手指頭,助手吆喝著要和X光大夫打小不點兒,在室內的十多名知青呼啦擁上來緊緊擋住了,小不點兒借機跑了出去。

  X光大夫被幾名知青攔擋著追到門口,衝著小不點兒叫號:“你小子有能耐別跑,到公安局說理去……”

  “到哪兒我也不怕!”小不點兒回過頭來也叫號,“你這個臊貨,剛才一個女知青就是這麽樣透視你給開出的診斷,你就看我不是女的,沒長那玩意兒。你穿個白大褂兒覺著不錯呢,驢馬爛臊泡卵子,什麽東西!到公安局就怕你?把全院職工招呼出來,我和你理論理論……”

  X光大夫氣得嘴上直冒沫兒,樣子像要硬衝開幾個攔阻他的知青,其實,勁兒已經往後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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