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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煙囪之災

  生活常像閃閃滅滅的星空。

  夜幕正徐徐落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通往場部的砂石公路上,不時蹺腳眺望。他穿著小薄棉襖,左襟壓右襟,紮一根布腰帶,模樣兒和神態再沒有當年總是披著衣服在隊內隊外搖晃著身子兜圈子、衣角都能抖出威風的神采了。雖說剛入秋,天還不怎麽太涼,他已早早穿上了薄棉襖,並不凍手,卻袖著手,更顯得駝背重了。當年那常掐著腰,常邁大步,仿佛能踏平踩爛三連的威風已滌蕩一空。也真有意思,人一撤離官位夾起尾巴,特別是有過缺德事兒,就像展翅亮彩的鳳凰一下子變成了塌翅膀的落湯雞。他萬萬沒想到,當年那樣威風凜凜,在這方土地上,站在這頭一跺腳那頭都顫,如今竟為區區一點小事操心勞神,曆盡苦惱。

  區區小事,說來話長:

  原場革委會主任王肅奸汙女知青的罪惡大敗露,引起了上級的高度重視,立案查證核實定罪以後,省裏一名領導批示:要公開宣判,執行槍決,大造聲勢,平民憤,震懾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驗明正身,要槍斃王肅和其他場迫害女知青的共十多名犯罪分子,刑場就設在三隊豬號後側,那座修路蓋房采過砂石的小山丘旁邊。執行槍決前,五輛大卡車拉著犯罪分子從場部又到各連隊遊街示眾,宣傳車上的大喇叭反複播送被執行者的罪行。臨執行時,全省農場係統那些不夠死刑又有此類犯罪行為或錯誤的人都被集中到了這裏。當然,王大愣作為王肅的馬前卒,懷疑有這方麵問題又無證據,也被列入了此行列,都被“優惠”,站在圍觀人群最前排,槍聲沒響,有的就哆嗦著,有的顫抖著,王大愣在槍聲中尿了褲子,眼瞧著王肅被槍子兒送上了西天……

  這在小興安農場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啊。

  那天,圍觀的人群散了以後,王大愣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跌跌撞撞回到家裏的。沒幾天,農場黨委新的領導班子組成,王大愣便接到了通知:開除黨籍,開除幹部隊伍,下基層當農工勞動改造。

  這是他早料到的,王肅一收監他就有思想準備。但,讓他難為情的是,不知到底誰拿的主意,還讓他回三隊。

  他怎麽能不難為情,三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不知道他王大愣那些難堪事兒。事到如今,他也隻好夾著尾巴、硬著頭皮回三隊過平民生活。別的不要緊,最難心的有兩點:一是上次來三隊貓進姘婦香水梨家,不知老伴丁香怎麽會半夜風風火火地從場部趕來堵了被窩兒,自己倒是能厚著臉皮讓人嚼舌根子,就是擔心老伴與香水梨水火不相容,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發動“戰爭”,鬧個不得安寧。再說,香水梨的男人那時正出民工,聽說這事兒後也不再出門了,早就放風說要會會自己,那也不是省油的燈,好人不好人,流氓不流氓的,說不定什麽事兒都能幹出來。二是三隊有李晉、馬廣地這夥刺頭兒,早就對自己耿耿於懷,且滿肚子花花腸子,眼下無權無勢又身敗名裂,讓他們給點兒虧吃也夠受的。還顧臉麵不臉麵嗎?就這兩樁子事就夠讓他提心吊膽的。

  為了躲避回三隊,他報到前考慮再三,硬著頭皮去找張曉紅,不管怎麽的,他也是副場長。當年,要不是自己把他保舉給王肅,怎麽能有他的今天?求他說句話改派到另一個地方,哪怕是最苦最累的地方也心甘情願。張曉紅混跡官場這些年變得更油滑了,因為怕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對他比任何一次見麵都熱情,一個勁兒解釋,自己現在這個副場長,幾乎就是個牌位,不是當年的革委會副主任那陣子了,不分管勞動人事上的事情,隻分管思想政治工作和一些機關事務,究竟誰提議安排他回三隊,自己也不清楚;並一再解釋說,不管誰提議,肖書記肯定知道並同意,很難改變;聲稱自己日子也不好過,都知道自己是王肅選拔的人,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其實,張曉紅說不知道誰提議安排王大愣到三隊這件事是半真半假,隻是拿肖書記知道來應付他。其實,這事的來龍去脈他全清楚。在領導班子的一次會議上,肖書記說接到一封群眾來信,信中提出諸多理由建議王大愣回三隊去接受群眾監督和思想改造。肖書記講,群眾提的有道理,王大愣橫行一時,對王肅犯罪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犯罪的把柄雖然沒抓住,貼邊的事兒也不少:亂搞女人、縱容兒子為非作歹等等,已經基本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立場。這人粗中有細,善於偽善和佯裝而伺機倒把,這次對王肅槍決和對他的處理,是否能在他的心靈深處引起震動很難預料。放到三隊,那裏熟悉他的眼睛多,無形之中給他以壓力,對他深刻反省有好處。而且,鄭風華會很好地正確地對待他,讓他反思一下,他當權時是怎樣對待別人,今天別人又是怎樣對待他的,思過悔過,會對他從頭做起有好處……當時,肖書記隻是這樣說,並沒有拿出所謂“群眾來信”,張曉紅發現肖書記講那些話時,似有意留神自己,而自己故做坦然自若,心裏嘀咕:肖書記這人表麵憨厚坦誠,很有謀略,心裏深層的東西很多,說不定對王大愣的處理就是假群眾來信掩遮自己的用意……這話又怎麽好向王大愣說呢。

  王大愣無奈,回到了三隊。

  果然不出所料,他剛到三隊就引起了一場小風波。隊領導班子研究在職工家屬區給王大愣安排了一戶磚瓦結構的住房,李晉、馬廣地等以為是張隊長的主意,吵吵嚷嚷去找張隊長辯理:王明明因強奸白玉蘭判勞改還沒有出獄,王大愣是響當當、硬邦邦的勞改家屬,況且又是“雙開”貼邊的壞分子,應該安排到“二勞改”家屬區的土坯房裏去。指責張隊長不要以為是王大愣調到場部時推薦他當的隊長,就路線不清、是非不明徇私情。張隊長口遲,這一根小尾巴讓李晉和馬廣地你一句我一句弄得張口結舌遞不上當票,在吵吵嚷嚷難分難解的時候,鄭風華趕來一錘定音:這是黨支部集體研究決定的,王大愣雖然“兩開”,還是農場正式職工,在這裏,王大愣是這家人的戶主,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子女,王大愣不是王明明的家屬,而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家屬,即使按連隊傳統規矩,分到職工家屬區也是應該的,何況過去勞改農場受極左路線的影響,把刑滿就業的犯人叫“二勞改”是不妥當的。

  李晉、馬廣地被鄭風華說得啞口無言。

  這事不久,隊裏研究讓王大愣做大庫保管員工作,又引起李晉、馬廣地等的耿耿於懷,又是鄭風華在他倆和張隊長的爭辯中解圍。李晉、馬廣地誰也沒說,但心裏都隱隱飄出一絲陰影:鄭風華要背離哥們兒,搞官官相護了。所以,這次秘密簽名活動開始就背著他。

  眼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的砂石路上,望眼欲穿地瞧啊瞧啊……

  夜幕把一切都裹包在一起,遮掩得混混沌沌,模模糊糊,隨著秋翻和脫穀的高潮過去,喧鬧的夜開始一天比一天靜謐。

  王大愣蹺望一陣又一陣子,伸長脖子遠望又遠望,從身邊一閃即逝的都是送糧的大卡車,急不可待地漸漸走上了大斜坡的頂端。這本是這條公路的製高點,他還在不停地蹺腳遠眺,蹺完右腳累了,又邁前一步蹺左腳,沒瞧腳下,被一塊有角有楞的路石硌了一下,“哎喲”一聲彎下了腰。當年,追捕擊斃越獄犯“佛姑”等觸傷的筋骨,至今仍一觸碰到就疼痛難忍,每當這個時候,特別是調查王肅時他心裏也多次僥幸地想:要是當年和女犯“佛姑”胡搞的事敗露了,下場也會很慘。

  他有點疼痛難忍,急忙蹲了下來去揉摸腳脖子,嘴裏嘟嘟囔囔罵起娘來:“張曉紅你這個忘恩負義狗娘養的,求你調換個生產隊你說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麽他媽個巴子的小事也支我……”

  突然,兩束比汽車小而細長的明亮的光線駛上路坡,迎麵而來。他高興得不顧腳脖的疼痛,忽地站起來瞪大了眼睛,就像久旱的枯地逢雨一樣。

  光束越來越近,是張曉紅派來的場部直屬隊的小蹦蹦車,車煙筒比別的高一截。他認準了,喜出望外地站在路中間,伸開雙臂搖晃著:“停車,停--車--我是王--大--愣--”

  小蹦蹦車駛到他跟前,戛然停住了。

  王大愣在夜幕下喜笑顏開,對小車廂裏蹲坐的直屬隊瓦工楊連世說:“哎呀呀,楊師傅,你真給麵子,我的大工匠,可把你盼來了!要不,我這冬天怎麽過呀……”

  “哎呀,”楊連世老遠就認出了王大愣,心裏煩卻套近乎地說,“我的老主任,別說還是張曉紅副場長親自找隊長安排的,就是你求到我,工作時間不行,休息天、晚上也得來把這點活幹了。聽說又是你親自點的我的名,也榮幸啊!”

  楊連世是場部直屬隊建築工程隊的瓦工,遠近聞名的八級大工匠--一名刑滿就業農工。王大愣在場部大樓當辦公室主任時,這直屬隊正歸辦公室管。讓楊工匠心煩而言不由衷的是,當年王大愣不可一世,沒少訓他。場部這片領導住宅區的領導和有頭有臉人家的炕、火牆子、爐子都是他設計搭的,誰家的一旦有點兒不好燒,都是這個王大愣吹胡子瞪眼,像訓勞改犯一樣,限多長時間達到什麽樣地下指令,當然是為了討好獻媚領導,他楊工匠幹的活都由王大愣在領導麵前領功。說來,這“功”也真讓人舒心,名不虛傳,凡經他手搭的火牆、火炕、火爐,搭一個好燒一個,別人搭的不好燒經他的手一修一改,和新搭的一樣,隻要一點上火,就哞哞哞,呼呼呼,那炕裏、爐裏、火牆裏就像有風匣抽著一股神風一樣,引著火苗直往洞眼裏鑽。這北大荒冬日長,天寒地凍,要是這幾樣憋火倒煙,火牆幹燒不熱,鍋底幹燒柴禾不願開鍋,那可就糟心了。楊工匠也就因此聞名,受人器重。

  “我們的老主任哪,”跟著楊工匠當小工的王老二也是刑滿就業人員,在一旁插話,“你們三隊有幾把瓦工好手,都跟楊大工匠學過徒,不至於像張曉紅副場長和我們說的那樣吧?”

  “你們二位是不知道啊,我來到三隊,這裏領導還是挺照顧的,幾個工匠都沒少給修,還是張隊長親自派的工,也不知犯了哪門子病,隻要一點火,外屋裏屋全是煙。眼瞧就要落雪了,你們倆可真是幫我大忙呀……”其實,也果真如此。如果說風向問題,別人家好燒,就是他家犯邪勁兒,功夫呢,也真用到了。起初要修炕、火牆和爐子,他是拿著張隊長的派工條子去找的後勤排長李晉,也派了一個說得出的瓦工,後來不好燒又派的三隊頭號好工匠,還是不行。要說是大眼木工兼瓦工的馬廣地手藝不行,他隻是跟著當小工,他王大愣一直瞧著,他壓根兒沒幹一點技術活兒。老伴丁香嘟嘟個沒完,他不好再硬著頭皮去找張隊長,張隊長也不是沒派工,這點小事兒,犯不上找鄭風華,即使找,也還是派這把子人來修理,索性給張曉紅打了電話。

  王大愣一邁腿跨進了小車廂,小蹦蹦車突突突地朝隊場區駛去。

  這小蹦蹦車廂矮,哈腰把著廂沿都容易顛下來,行車時除顛外又東扭西歪。王大愣在車廂尾角上一蹲,兩手把著廂沿,縮腰收腰,像隻得了瘟病打蔫的老公雞,蜷蜷著像受氣的樣子。

  “喂--”楊工匠本來站著把著車廂前欄,見王大愣這副樣子,覺得好笑,湊過去,壓著車輪聲,“我說老主任哪,這話不知道我當說不當說,當年你腰杆兒倍兒直,怎麽一下子堆成這樣?能怎麽的?要想得開,怎麽都得活好,你像個蔫巴雞似的反倒叫人瞧不起,更挨熊!誰不知道你王大愣的本事兒,拿出當年的心機來,三隊那些土鱉也罷,刺頭兒也罷,十個不頂你一個,耍心眼兒恐怕小興安農場找不出你這麽一個。此一時,彼一時,說不定你還有好運……”

  “嘿嘿,嘿嘿……”王大愣無以對答,不過,楊工匠一席話倒真是說到了他的心裏。

  楊工匠原是省裏的一個大工程隊的工程師,因和會計合謀貪汙而判刑入獄。他刑滿就業後見到被貶、被處分和刑滿釋放的幹部身份的人特別願意說話,而今與往常一樣,甚至比對他人感情色彩更濃。王大愣曾是他的主管領導,當年因被他又夾又橫又強迫著幹些活,曾恨之入骨,如今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又像是打氣,又像暗暗鼓動他與那些人幹,之中也發泄著自己的不滿。

  王老二也在一旁坐著說俏皮話:“聽說三隊的江山是你老打的,有了三隊才擴充了這個農場。就算‘兩開’了,吹,他媽的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這些生活小事應該滿打滿算地照顧你,掏個爐子扒個炕弄不好還得你自己打電話求張副場長,這事兒就得隊裏包了!”這幫工也是刑滿就業農工,當初是因為在監獄裏當警察時和一個漂亮的女犯人亂搞兩性關係,鑰匙被女犯偷走打開獄門逃走幾十名犯人而被判刑。當主任時,王大愣就知道這王老二的犯罪史,想起自己犯過與此相似的罪行,隻因為機靈、腦袋好使沒敗露,見到他,想到己,所以很關照這王老二。可他的一番話裏的挑逗性是明顯聽得出來的,他心裏掠過從來沒有過的滋味。李晉、馬廣地那幫小子對自己落野不管怎麽陰陽怪氣,都在情理之中,這幫子人對自己居然也這樣。什麽樣呢?自己又覺得是滋味又不是滋味。像是從中受了些啟發:我王大愣不是好鬥的!又有些酸溜溜的滋味,隨著小蹦蹦車的顛顛蕩蕩在想:落到這個地步,怎麽當時就沒想到今天而事事謹慎圓好場,甚至像老肖那樣好好幹呢?又想:事到如今,我王大愣口服身服,心裏絕不服你們……一步步走著瞧吧!

  “唉--我到三隊後,隊裏領導沒少關照。鄭書記、張隊長都親自安排,住的磚瓦房,現在當大庫保管員,落野了,也怨咱自個兒。”王大愣在夜色中堆出笑容,放大了聲音,“我住的這屋也不知是爐子、炕、火牆搭的有毛病還是怎麽的,三隊的瓦工高手也來了……”王大愣這番話也是在表白,雖然下野了,仍然很受青睞。

  王老二覺得王大愣是在他倆麵前裝蒜,心裏罵:差點兒挨他媽的槍子兒。鄙夷的口氣顯濃了:“淨扯他媽王八犢子,咱楊工匠是修得漂亮點兒。可爐子、火牆子、炕就那麽幾個窟窿幾個眼兒,也不是修理汽車、大修拖拉機呢,弄個有心的瓦工去捅捅,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

  楊工匠聽不下去了,而且出口不遜:“你他媽的喝混湯腥水了,還是吃槍藥了?瞎雞巴胡咧咧。老主任過去是咱們的領導,現在還是咱們的領導,沒整好就是沒整好,說不定別扭在哪塊兒了,讓咱來是瞧得起咱,別不識抬舉。看老主任沒權了怎麽的?客氣點兒!”

  這人的關係和感情真有極微妙和不可琢磨處,楊工匠也有奚落撥弄是非之處,可王老二說這番話,他就有醋意了。他最不願意聽的是有人把瓦工活當一碟小菜,而且他在場部靠這個出了名氣,不少幹部家屬請他捅咕捅咕,事後還要老白幹加四個炒菜來一頓。王老二當小工沒少跟著混吃喝,常話裏話外表白自己手藝已不比楊工匠差,誰誰誰家的火牆子不好燒是他幹的,楊工匠根本沒伸幾手……楊工匠聽說後很生氣,覺得他想搶自己的手藝名氣,早就想出出氣,教訓教訓他。這回是一槍倆眼,一方麵奚落鼓動王大愣不要甘心寂寞和當權的幹,這是對他失去當年在工地上的神氣十足的一種心態,也是對王大愣當年訓斥他的一種看笑話;另一方麵教訓教訓王老二,以後要規矩點兒。

  “嘿嘿嘿……”王大愣又是一陣應酬的笑,他已經體味出了這些話裏的各自涵意和味道。

  “我說老主任哪,”楊工匠往王大愣跟前湊湊,完全拿出同情的語氣,像是背著王老二,“這道理可能你比我們都明白,心裏更有數,受這點挫折,我勸你千萬別沒筋沒骨似的,你就想想,你對小興安農場的貢獻不比他們少,甚至多得多,能耐不比他們差……腰杆就硬起來了,能他媽咋的?”他大吸口氣,放大了嗓門:“反右時有人說上邊的經是好的,下邊的和尚給念歪了,好一頓批好一頓整。我說,你這事兒就是這麽回事兒,今天我說這話也不怕別人告我,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服。細想想,王肅那個事算個屁呀!槍斃王肅時弄來了千軍萬馬,興師動眾的。這是幹什麽呀?我看這些歪嘴和尚是沒事兒幹了。斃就斃唄,還強調什麽上升到政治高度,強奸女知識青年就罪加一等……女知識青年怎麽的?那個窟窿眼兒就比別人的值錢呀?純粹是弄他媽的西洋景兒。”他說著扭頭並指指王老二說,“這小子也夠倒楣的了,跟女犯人搞了個小破鞋就罪加一等,要說女知青那窟窿眼兒值錢,女犯人那玩意兒該下賤不值錢呀?說都是政治高度。也叫人弄不準政治高度到底是什麽玩意啦……”他顯然是買好完王大愣,刺了王老二一下子又在挽回抵觸。他也知道粉碎“四人幫”後不那麽抓階級鬥爭了,敢胡嘞嘞了。

  王老二衝著楊工匠:“嘴上有個把門的呀!”接著對王大愣,“你說對不對?”他是怕王大愣踩著別人立功,把自己也拽進去。

  “王工匠說得對,咱不談這個。”王大愣心裏倒願意聽這些牢騷喀兒,還要裝出比他們有身份。

  楊工匠不高興了:“怎麽,你還保持政治覺悟呀?可別去賣我們呀!”

  “哪能幹那不是人的事呢。”王大愣怕誤會,連忙搖頭,“不不不,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深刻的真話。我是說,禍從嘴出,少說為佳。”

  天黑了,地暗了。

  “咳,”楊工匠仍然不讓嘴上有把門兒的,說起來好像很痛快,“我說老主任,其實這事情用不著我們勸你,你比我們更清楚,我不過是痛快痛快嘴罷了,當官這玩意兒就是那麽回事,今天走運,明天可能就掉腚。今天這夥上,明天那夥下,不過,無論如何你也不該掉腚,也不該下。如果說不走字兒,就是攤上個倒黴的頂頭上司沾了光。就憑你給小興安農場出的力,就憑你立的那三塊碑,誰不知道你王大愣是有功之臣?太不公平!不過也無所謂,鳳凰一時塌膀還有起飛時,說不定哪天還能混個旅長、營長的幹幹,有能耐就不愁沒用武之地……”

  “哈哈哈……”王大愣笑得很響,從聲音裏聽不出是如意開心,還是對楊工匠的讚賞。

  “喂--”楊工匠沒體會出這笑裏的味,他明白,這當過領導幹部的有多種隱秘心機的笑,一口衝勁問,“這是什麽意思?”

  王大愣立刻把聲音變得隨和而親昵:“善解人意啊,你說得深刻。我倒不是說你同情我就這樣開心,這些話裏有真理呀。還是毛主席說得好,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他這裏一多半是心裏話,另一半覺得這楊工匠是在發泄自己。他自從跌落到三隊以來,遇到的不是冷眼就是斜眼,還沒聽到過這麽公正的評說,心裏像拂過一陣暖風,一直鬱在心裏的憋氣窩火勁兒,被刮走了不少,頓時覺得自己高大了不少,身子重許多,又生出了一些底氣:當官這玩意兒,今天河東明天河西,李晉、馬廣地你們這幫小子,憑著我王大愣吃的鹹鹽比你們多,不能算輸給你們,走著瞧吧!

  他有這種心思,也就中了楊工匠的意,希望能惹起王大愣心裏的底火,和當權的幹幹。熱鬧不怕大,越大越好看。

  小蹦蹦車一拐彎進了場區,突突突直奔王大愣的家門口。屋裏的丁香聽到小蹦蹦車聲,呼地推開門,閃出一片亮光。

  “請進,快請進!”王大愣站在門口點頭哈腰地往裏讓請來的兩名工匠,“黑燈瞎火的,真不好意思,快……”隨後對迎到門口的老伴丁香說:“快泡壺茶水。”

  丁香急咧咧地:“灶坑倒煙,沒有開水怎麽泡茶?”

  楊工匠背著丁當亂響的瓦工兜,王老二緊隨著進了屋。這是一間半房的普通農場職工住的磚瓦結構住房,外間和裏間懸掛在棚頂的兩盞電燈忽閃忽閃,那是因為自備電房送電不穩,雖然燈光暗淡,卻也把裏外間全部輪廓包括旮旮旯旯照得清清楚楚。王大愣在場部時的住房,楊工匠和王老二修爐掏炕去過幾次,和那兒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那些眼熟的新式高檔家具、炊具擠擠捱捱,既不協調又不規矩地擺滿了裏外屋,就像美麗的鳳凰落進了枯草棵裏。

  “你們兩位--”王大愣隨後跟進來,深表歉意地讓座,“爐子不好燒,連點兒開水都沒有,我讓老伴到鄰居家做飯去了。你們二位看看,是吃完飯就幹,還是吃完飯到隊招待所休息,明天再說?”

  說話間,王明明挑一挑泥沙土進了院。楊工匠從窗戶瞧了瞧倒泥沙土的王明明說:“準備得好。張曉紅副場長倒是給我倆請了假,還是連夜弄吧,弄好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回去,原答應明天是給肖書記家修火牆子……”

  王大愣一聽截話說:“那好,別耽誤了肖書記家的事。”

  “老主任,吃飯不忙,”楊工匠說著往外屋走,“我和王師傅先看看怎麽個不好燒法,找準毛病就動手。”

  王大愣跟在身後來到灶前解釋:“也不知犯了哪股子邪勁,有人說是風向的事,可刮東風倒煙,西南、北風、刮偏風都倒,人家別人家就好好的。”

  楊工匠揭掉鍋,揭掉爐蓋子、爐圈子,細瞧瞧,爐眼上沒有堵灰。敲開火牆上兩塊活磚,裏麵也幹幹淨淨,煙道叉花走向也沒問題。讓王大愣抱來一抱麥秸點著,先試爐火再試灶火。幹燥的麥秸點燃後,一下子呼地燃成了火團兒,火舌直舔灶沿和鍋蓋,舔著舔著,被塞進灶坑裏的麥秸窩住了火,漚成了一股股濃煙,憋著憋著,從灶坑裏反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迅速擴散開,在小小的外間裏彌漫著。

  “咳,咳,咳……開門,快……”王大愣吩咐身邊的王明明幾句,嗆得擦著眼淚說,“楊工匠,你們二位看,難怪你大嫂嘟嘟個沒完,這個樣怎麽能做飯,水都燒不開。已經睡了好幾宿涼炕了,我的腿疼病犯了,你大嫂也吵吵著腰疼。”

  “和點兒泥。”楊工匠說著走回裏屋,讓王大愣和王老二開炕席,一腳跨上去,用小錘敲點敲點兩塊炕磚,讓王老二啟開,用小灰勺左掏右掏,裏麵幹幹淨淨。他又親自啟開另一個炕沿上的兩塊磚,細細一瞧,炕洞沒啥大問題,隻不過比他的絕活略寬了一點點,這樣走火快,不易倒煙。那灶坑、爐膛和爐眼都是正常搭法,不是絕活也不該這般冒煙。

  奇怪,實在奇怪。

  楊工匠自言自語:“這都是新收拾過的。”

  “是,鄭書記分給我這戶房子,張隊長親自派工重修了一遍。”

  王老二問:“誰來收拾的?”

  “馬瓦匠,”王大愣回答,“我當的小工,收拾得很細,很認真。”

  “煙囪掏了沒有?”王老二問。

  楊工匠接話:“炕裏、火牆裏這麽幹淨,煙囪不會有問題。”

  “是,”王大愣回答,“掏了。”

  “喂--”楊工匠突然瞧著王大愣問,“我想起來了,你們隊有個叫馬廣地的小馬師傅來看過沒有?是個知青。”

  馬廣地和楊工匠曾有點兒緣分。原先,馬廣地就隻是個修做鋤把、打個小耙、做個簡單門窗的大眼木匠,這大眼木匠活兒有緊有鬆。鬆的時間不少,張隊長聽說場部直屬隊楊工匠手藝好,專派他去學了一個月。後來場部蓋大樓讓各隊支援點木瓦工,馬廣地又和楊工匠在一起幹了一個多月。特別是學那一個月,跟著修炕、修爐和火牆時,楊工匠覺得這馬廣地屁溜溜的話挺多,腦子挺靈,自己那點兒絕活兒學去了不少,對他有些好印象。

  王大愣:“聽說,最初這個炕和火牆還是他參加搭的。”

  “哎,”楊工匠歎一聲,“怎麽不讓他來給看一看。”

  “用他?”王明明一噘嘴,“寧肯……”

  “去你的,”王大愣一聽話不對味兒,急忙截住,“楊工匠,都找了,就是沒找到他……”馬廣地從場部學藝回來,在隊裏有點小名氣。前幾天,王大愣隔壁鄰居家修炕灶,別的瓦工沒弄明白,到處倒煙,把馬廣地請來一看,說是煙囪壁煙油子太厚往回頂煙。家裏人問用不用重砌個煙囪,馬廣地要來點柴油往煙囪壁上一灑用火點著,火苗呼呼呼一躥老高,把不少人都嚇了一跳,以為著了火,引來了不少圍觀的人,而馬廣地卻坐在房頂上悠然自得地抽煙,守著兩桶水看火情。火苗熄滅後,再點爐灶和大鍋灶時,煙囪像個哞哞哞響著的小抽風機,屋裏不蓋爐蓋子都不倒煙。馬廣地俏皮地搖著腦袋說:“這火苗掏煙囪沒見過吧?不用重搭煙囪,又省磚瓦砂石料又能讓父老鄉親看一把著火不危險的小熱鬧。”這一招兒,其實是和楊工匠學的,隻是在三隊頭一次露技,小小技巧就給馬廣地的手藝添了彩。關於請馬廣地的事,王大愣本來打怵,王明明又極力反對,硬著頭皮萌動的想法也就擱淺了。

  “這所住房的前主是隊裏的供銷社主任,調到八隊去了。”王大愣說,“聽說五年前搬進這裏來住時,是馬廣地重搭的炕和爐灶。”

  “那就更該把那小子弄來了,請不動怎麽的?”楊工匠沒等王大愣回答,帶有一番權威的口氣對身後的王老二說,“夥計,你陪老主任去,見到馬廣地那小子,就說我讓他來打下手幹活,今晚貪點兒晚明天要急著趕回去。”

  “不不不……我自己去就行。”王大愣伸手按撫一下王老二,轉身就往外走。剛才,楊工匠在小蹦蹦車上那番話,使他又有了底氣,像是高大了身砣。他畢竟當過楊工匠的主管主任,虛榮心漫遍心野不說,吹牛的大話也沒少說,落配的鳳凰比雞大,當年堂堂的大連長,請不來一個二流屁小知青瓦工確實大掉價。好吧,丟人往後丟,對付一步是一步,請不來再掂對著說,他邁著步腿有點兒打摽,從內心打怵馬廣地這小子。

  “你去也中,打我的旗號,口氣硬著點兒。”楊工匠吩咐完王大愣又吩咐王老二,“你上房頂去捅捅煙囪,看看灰掛厚不厚,煙油子厚不厚。”

  王大愣走出家門口尋思:見麵張口就打楊工匠的旗號,不來的話自己的麵子就好說了。他真不知道楊工匠不過是一個就業農工,在知青眼裏是“二勞改”,為什麽這麽大口氣。其實,楊工匠心裏明白,馬廣地稍有點兒人味兒的話不會不賞這個麵子,他曾在場部小飯館專請自己下過館子。那是在場部大樓施工時,馬廣地從施工腳手架下路過,一塊半拉磚頭從頂上掉下來,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把他推開,他腦瓜子還能是今天這個囫圇瓢!馬廣地呢,原來瞧不起這瓦工活,學了修炕掏火牆手藝後,馬廣地在施工的工地上非常佩服楊工匠碼磚砌牆的手藝,特別是不眨眼皮地砌樓拐角牆那兩下子,真夠神的:磚從小工手裏嗖嗖嗖往他手裏飛,他嚓嚓嚓不停地砌,六層大樓的四個拐角不用標線,完了時那九十度拐角和牆線竟不差一分一毫。所有瓦工沒一個不服氣的,就這一招兒,馬廣地沒學成,楊工匠成了他一時崇拜的偶像。

  他急急忙忙趕到馬廣地的家,哄孩子的韓秋梅說,吃完晚飯就到宿舍玩去了。他一猜,準是到李晉那兒去了,便硬著頭皮進了大宿舍。果然不出所料,馬廣地,小不點兒,還有丁悅純,正圍坐在李晉的鋪位上像是喳咕什麽事情,他怕落個偷聽什麽的指責,故意咳嗽幾聲朝那裏走去。

  原來,他們正喳咕返城請願的事。

  簽名信已經搞完郵出,馬廣地、丁悅純要假離婚返城的事也征得了李晉同意,並形成共識納入了統一行動。

  “王大連長,”李晉用充滿陰陽怪氣又是諷刺挖苦的腔調說,“你是走錯門了,還是來探聽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哪裏哪裏,李排長可別這麽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王大愣一副熊包打蔫的神態,轉臉向馬廣地擠著笑容說,“馬師……傅……場部直屬隊的楊大工匠到我家來了,讓我來請你去坐坐。”

  “請我去坐坐?”馬廣地抬起半拉眼皮,腦袋衝著王大愣一歪,“你聽錯了吧?走錯門了吧?”馬廣地已經注意並聽說王大愣家鬧了好幾天煙災而不得安寧,全家急得團團轉,除自己外請遍了隊裏所有的瓦工。

  “不,沒錯,是讓我來請你,還說一定要說清楚是他請你。”

  馬廣地開始攪牙戲弄:“這麽說,沒有你的一點點意思?”

  “有有有……”王大愣不斷聲地回答。

  “有什麽有?”馬廣地賣開了關子,“你根本瞧不起我姓馬的,你家炕和爐子不好燒,請遍了瓦工班的,就是不請我……”

  “這,這這這……”王大愣知道這小子在賣弄,請他未必能去,今天似乎知道了自己來意,又在這裏裝腔作勢,心有尷尬不知說什麽好。

  “別這這了,”馬廣地明知故問,“楊大工匠和我倒是好朋友,到你家幹什麽?”

  王大愣心裏嘀咕,這小子鬼頭蛤蟆眼的不說實話,到了家裏守著楊工匠恐怕冷尿熱屁也少不了,倒惹麻煩,隻好照本實發:“幫我來看看爐灶怎麽不好燒。”

  丁悅純在一旁飛出了一串俏皮喀兒:“喲,還是當年的大主任有糞呀,修個爐子扒個炕都得從場部請八級大工匠。像我們馬老弟這小臊韃子都沒放在你眼皮裏,還有臉到你家去嘛!”

  “就是啊,”馬廣地不想和他再羅嗦,接過丁悅純的話音問,“修好了沒有?”

  王大愣滿臉堆笑:“剛到。”他沒說出楊工匠找了一陣子沒找出症結。

  馬廣地心裏明鏡似的,楊工匠招呼非去不可,偏要想捉弄捉弄王大愣開心,故意端起架子裝腔作調:“我去看看就走呀,還是在那裏當幫工?”

  “這炕和爐子都是你搭的,楊工匠讓你去參謀參謀。”

  “我一個小蝦米,給人家大工匠參謀什麽,那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嗎?”

  王大愣見馬廣地仍不吐口,心裏著了急,臉上沁出了汗珠子:“馬師傅,給個麵子去吧,完了我請客,好菜好酒,要不,你們哥兒幾個都去……”他這句話說完,有點兒後悔,這幾個小子要是真都去,那不屁炮連天了嗎。

  “哈哈哈……”寂寞了一陣子的李晉仰臉大笑幾聲對馬廣地說,“馬老弟呀,想想咱老連長當年那熊人勁兒,又好氣又好笑。不看僧麵看佛麵,你和楊大工匠不是朋友嗎?去去去,快去吧,管他是去幹什麽了,幫工就幫唄,力氣也不是花錢買來的。”

  “哼--”馬廣地衝著李晉噤噤鼻子,“說的好聽,你要是有那個癮,願去就去吧,我是不伺候那個局兒。”說著裝模作樣的一盤腿,P股在炕上打了半個滴溜轉,給了王大愣個後腦勺,和李晉麵對麵地說:“那炕和爐子是我工作時間搭的,讓我業餘時間去當幫工,我是沒那個覺悟學雷鋒呀……”

  王大愣有點兒苦苦哀求了:“馬師傅,看在楊工匠的份上,到我家去一趟吧。”

  “快快快!”李晉心裏有事兒,惦記著和丁悅純商量返城的事情,使勁給了馬廣地兩拳,“你師傅請都不去,裝什麽裝!”

  馬廣地裝作被打得很疼的樣子,一縮脖子“哎喲”一聲對王大愣講開了價錢:“老連長呀,這樣吧,前些日子,我精減下來參加麥收大會戰給康拜因割地頭和車道,累得腰疼,挺著腰休息休息,割的麥茬高了點兒,又丟了幾個麥穗,讓張連長沒鼻子沒臉給我好一頓埋汰(有此事,但有點誇張),有楊工匠的麵子,又有你老連長的求援,我不能不賞個臉兒。話說回來,現在是休息時間,就是參謀參謀,也得浪費我的卡路裏(跟李晉學的詞兒)呀,我又沒有那個覺悟去學雷鋒做好事,反正你和張隊長都是哥們兒似的,你去讓他給我寫個條兒,再參加大會戰歇歇有點閃失呢,不算偷懶,就拿給你家幫忙的這個時間頂賬……”

  王大愣心裏平靜了一些,馬廣地總算撳了牙縫,暗罵:這個小鱉羔子,真他媽難纏。臉上卻陪笑地聽著、點頭。

  “我看這樣行,”李晉說,“你的事情,反正張隊長,包括鄭風華都幫忙開綠燈,房子和工作包括你兒子都安排得不錯,寫個條子,隻要是為了你還不是小菜一碟嘛!你就去讓他寫一個吧。”他除了帶著醋味兒發泄對張隊長、鄭風華的不滿外,很讚同馬廣地的用心,捉弄捉弄王大愣,也變相擺弄擺弄張隊長,擺個譜兒。

  王大愣品出了馬廣地寫條子用心的酸臭苦辣味兒,無奈,隻得去找張隊長。張隊長卻不解其意,還以為這是讓他行使權力,提筆便給馬廣地寫了條子。王大愣拿了來,馬廣地說沒摁手戳不可信。王大愣出門就罵,罵了一道,又讓張隊長摁了手戳。馬廣地這才懶懶洋洋地來到了王大愣家。

  “嗬,革命知識青年牌的馬大工匠呀--”楊工匠一見麵就俏皮溜溜地挑逗,“夠意思!我還真把你請來了。”

  馬廣地雖然對楊工匠有報答救命之恩的感謝之情,對他的瓦工技術也很佩服,但不管怎麽的,他在形象上還是個“二勞改”,隻要他俏皮溜溜,也就有來有往。這些喀一眨巴眼就到嘴邊來一串兒:“我的楊大工匠,甭逗了,我不過是半拉大眼木匠、半拉泥瓦匠才湊成一個木瓦匠,在你老麵前還不是飯店裏的小跑堂的。”他話裏摻著俏皮味兒,說話神態語調卻一本正經,“你喝一嗓子,豈敢不快快來。”

  王大愣在一旁溜縫兒:“楊工匠,我一提你,馬師傅痛快著呢。”

  王明明在一旁噘著嘴,直眼。

  這時,丁香急火火地走進來,滿臉堆笑地獻殷勤:“楊大工匠,我到我弟弟家把飯做好了,小雞燉蘑菇、酸菜粉條燉豬肉……”她報了一串菜名後說,“我讓我弟弟又買了二斤上秋新燒的二鍋頭,我看還是先吃完飯再說吧……”她一斜眼發現了旁邊的馬廣地,見兒子不高興,自己也一下子拉長了臉。

  馬廣地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發現她這副神態,隨即把臉一轉,扭背過身,擺出一副流氣的樣子:兩隻胳膊交叉一抱,右腿前跨出半小步,腳掌一下一下地打著節拍,嘴一噘噘,吹起口哨來。

  冤家要是相遇死胡同,就格外紅眼,格外氣粗。王大愣心裏清楚:老伴潑、馬廣地混,要是交鋒起來,火頂火,能像一對不服輸的鬥架公雞。他忙話裏有話地向丁香介紹:“我說老伴呀,你沒注意吧,這是後勤排的馬師傅,咱家這火牆和炕灶起初是他搭的,楊大工匠特意請他來幫著參謀參謀。”

  “噢--”丁香拖著長音衝著馬廣地的背後打招呼,“你看看,我咋沒注意呀,讓你也來跟著受累了!坐,坐呀!”說著,順手遞過一個板凳。

  楊工匠一見這場麵心裏納悶兒:“怎麽,怎麽回事?我看你們怎麽像演雙簧呢!”

  “楊工匠,你,你不知道……這裏沒……啥……”王大愣左哄右捧,“馬師傅,你能來我們家,我們都很高興……”

  下香在一旁看到老頭子這般作派,心裏一陣陣難受,直係疙瘩。王明明有過監獄裏的低三下四生活,對馬廣地在自己家裏這副洋洋得意的神態,心裏有底火但能理解,爸爸落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

  “楊工匠,馬師傅,咱們先吃飯吧,不然涼了。”丁香硬著頭皮說。

  “吃飯喝酒不忙,先把倒煙的毛病找出來,動手就快了,要不也吃不舒服。”楊工匠應酬完丁香,對馬廣地說,“馬老弟,我剛才把火牆掏灰磚撬開了,灶口看了,炕麵也挑了幾塊磚,沒啥大毛病,論理不該這麽不好燒,聽說這炕、火牆最初是你的手藝,幫著琢磨琢磨,我讓王工匠去看煙囪去了。”

  馬廣地一怔,王老二走進來:“煙囪沒啥毛病,我用繩子拴整塊磚,一透到底。煙囪壁上油子也不多,才搭了三四年。”

  “楊工匠,你沒有話我是不敢,我可要聖僧麵前瞎念經了,琢磨就琢磨,琢磨不出來你也別見怪。”馬廣地一抬腿上了炕,雙手抱膀,哈下腰,瞧瞧炕的煙火洞,又撒眸撒眸火牆拆下兩塊磚的煙道,裝模作樣的真像念經的樣子,“誰沒幹過不知道,瓦工這活兒呀,別看是磚瓦石砂泥瓦刀,不像繪畫繡花,其實他媽的比那玩意兒有學問……”他左偏偏腦袋瞧一下,右偏偏腦袋瞧一下,越嘟囔聲越大,“他娘那個臭腚眼子的,沒有灰又沒堵,煙囪也沒毛病,我搭完那三年好好的。哪兒的毛病呢?是不是鬧狐仙了呢?楊工匠,你說用不用讓老連長買點紙燒燒,粉碎‘四人幫’後興燒紙了,我回城探家時,鬼節了什麽的沒少見燒紙的。”

  楊工匠搶白道:“你別出洋相了,快幫我琢磨琢磨。”他說著又揭掉炕麵幾塊磚,歎口氣,他本想三下五除二快弄完拉倒,沒想到真就沒發現毛病。這炕、火牆的搭法,煙道、炕洞的路數,馬廣地基本上是和自己學來的。奇怪,奇怪呀。

  王大愣瞧著楊工匠為難的樣子也為難了,難道今冬要挨凍不成?一見馬廣地神神道道那個樣子,不像是來幫忙,倒像是看笑話的,心裏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要是請來個不幫忙反倒看笑話的,可夠窩囊了。憑這小子和自己結怨的德性,完全能幹出來,又寫條子又賣關子,他媽的,要是自己當大連長那年頭,他稍有一點這個樣子,非一腳踹倒踩出他幾個扁屁來!

  王明明瞧著馬廣地這樣子,表麵規規矩矩聽著,心裏攪起了積怨:大會戰地裏讓他捉弄得拿著尿當止咳糖漿喝;為了把白玉蘭搞到手,讓這小子調理得屁滾尿流……眼前這副德性,比那時那熊樣更油滑了。

  丁香呢,跟他倆都不一樣,心想,楊大工匠都找不出來毛病,是有股邪勁兒,馬廣地這個家夥說得沒準也有道理,莫不是觸犯著狐仙了?要不怎麽這麽邪?平時,她就信神信鬼。心裏顫悸著臉上笑著對馬廣地說:“馬師傅,你說的也可能,要不就是修炕時動土和泥什麽的觸著狐仙了,買點紙、香燒燒?”

  “我看行。”馬廣地心裏暗暗好笑,使勁憋著仰起臉,“我說他們不信嘛,可以試試,有病亂投醫唄!”

  楊工匠、王大愣剛要說什麽,被丁香頂了回去,她誠懇地問馬廣地:“馬師傅,你說說怎麽個解法吧。”

  “這事兒,你們也別不信。咱學過毛澤東思想,要反對迷信,可這玩意兒,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馬廣地對抱有懷疑的楊工匠、王大愣說幾句,轉臉又麵向丁香說得活靈活現,“我回城裏就遇到這麽一個主兒,按我說的拜狐仙、燒香磕頭,還真就把不好燒的炕、火牆子弄好了。”

  “馬師傅,你快說說到底怎麽拜法吧!”丁香急不可待。

  馬廣地想笑隻好憋住,心裏嘀咕:當年我們知青,特別是我馬廣地沒少讓你們熊,如今,我好好捉弄捉弄你們,日後當故事講出去,也得讓哥們兒笑破肚皮……於是裝模作樣地說:“寫好狐仙的牌位,在院子裏放上小供桌擺好,燒上三炷香,燒上三刀紙(一捆為一刀),磕上三遍頭。心裏要誠,嘴上祈禱:敬奉狐仙神,保佑馬廣地師傅手到顯靈,煙通火旺,全家好好修行做人,不再做損,如再做損,請狐仙嚴懲……”說著手一比劃,“你開始磕頭燒香,我就從灶口、火牆、炕沿和煙囪檢查開來,發現毛病,手到病除;發現不了,估計香盡病沒……”

  “喂--”王老二用手指劃著馬廣地讓他發誓,“別估計,要是還不好燒怎麽辦?”

  馬廣地一拍胸膛:“一旦失靈,我馬廣地就算丟人現眼了,從這裏爬回家,嘴裏還得說:馬廣地丟人嘍,馬廣地丟人嘍!馬廣地……”

  王大愣正琢磨這裏的蹊蹺,不好打消老伴的積極性。楊工匠一揮手說:“好小子,你就整吧,老子也見識見識。”

  不由分說,丁香就吩咐上王大愣和王明明,去小賣店主任家、私人家,尋求賣紙賣香的,安排供桌供品的,籌備就緒後,開始了馬廣地的擺布。

  “你們誰也不要跟著我瞎哄哄,別驚著狐仙。”馬廣地神神道道地吩咐完,一手拿起楊工匠的瓦刀,一手拿起小錘,先在火牆上撬下一塊磚,伸進小錘敲打敲打後堵上,又啟開兩塊炕麵磚敲打敲打又堵上,嘴裏不停地嘟嘟著,誰也聽不清是什麽……

  楊工匠琢磨:這小子搞的什麽名堂呢,平時和這小子接觸,屁溜點兒,並不是虎蛋一個,這裏必有名堂。

  王大愣嘀咕:這小鱉崽子在我家裝神弄鬼,唬住了我老伴,什麽意思呢?難道是……

  馬廣地嘟嘟著走到炕的煙囪跟前,又撬開連著煙囪道的兩塊磚,用灰勺子向上又向下掏兩下,沒掏出什麽玩意兒,突然“啊呀”一聲,把在屋裏的人嚇了一跳。他迅速鎮靜下來,雙手抱著腦袋,嘴裏叨念出了聲:“阿彌陀佛,狐仙顯靈了,修這裏時用了你踩過的土,多多包涵,我有香有紙向你仙佬賠罪……”

  頓時,屋裏人被他嚇蒙了,嘴裏嘟嘟的東西似真的一般,又讓人頭皮發奓。

  他點著一把草放在洞裏點著,火和煙呼地噴了回來,他閉上眼睛對著洞口磕頭,多謝狐仙神顯靈。

  馬廣地問:“有梯子沒有?”

  王明明驚呆得忘了一切,回答:“有。”

  馬廣地吩咐王明明把梯子豎在有煙囪的牆上,走出來時,見院裏香火正旺,丁香正按照他囑咐的磕頭祈禱:“……以後不再做損……”

  馬廣地覺得自己扮演得很成功,弄得楊工匠、王大愣和王老二等皺眉眨眼,感到神乎其神。看到丁香這般虔誠,剛要笑出聲,急忙捂住了嘴。他噔噔噔直奔梯子,麻溜地上了屋頂,回頭瞧瞧下邊沒跟上人來,摸著黑,從煙囪根底下往上查到第七塊磚,用手指頭摳住磚,用瓦刀刮掉了磚縫泥,摳磚的手往上輕輕一抬,另一隻手急忙從撬起的磚縫裏“呲啦”一聲抽出一塊軟而挺直能遮住多半個煙道的長方形膠皮板來,然後“嗖”地扔向遠處。

  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完了。

  原來,這塊膠皮板是馬廣地前幾天給王大愣鄰居修煙囪時偷偷弄上的,磚縫抹的薄泥一幹,毫不露馬腳。站在房頂捅煙囪,囪壁沒有灰,用東西往下捅,膠皮是軟的,不管是長棍還是繩子拴磚石一下子到底。就這樣,讓王大愣家找不到毛病吃了幾天苦頭。

  馬廣地衝下邊喊:“來點泥!”

  “來了。”王明明幹脆地回答著,扔上去一個裝泥的泥兜子。

  馬廣地抹好磚縫,又抹上一層幹土,大聲問下邊:“紙燒得怎樣了?香進得怎樣了?”

  丁香大聲回答:“紙燒完了,香進了一多半啦!”

  “好哇,”馬廣地又吩咐,“往屋裏送泥。”

  王明明幹脆地應聲:“來啦!”

  馬廣地順著梯子摸著黑下來以後,精神抖擻地走進屋,把楊工匠和自己在火牆、炕、煙囪根底下起的磚都原封扣好,抹好泥,發命令似的大喊:“點--火--”

  丁香聽後顛顛地抱來一大抱麥秸,塞進鍋灶一大把劃根火柴點著,那小火苗呼地燒成火團後,像有鼓風機往裏吹著一樣,連煙帶火呼地鑽進了炕洞。丁香見勢,一把把地往炕灶裏塞起來,粗壯的火苗像一條凶猛的火蛇吱吱叫著往裏鑽。她高興得打開爐蓋子也塞進一把麥秸點著,仍然是這情形,急忙喊王明明抱來豆秸、柈子繼續燒起來。

  在場的楊工匠等都愣了。

  “哎--呀--”馬廣地驚叫一聲,“快,往鍋裏添水呀,爐子上燒壺水。”

  丁香這才恍然大悟,和王明明一起動手往鍋裏添水、灌壺燒開水,一小陣子忙乎和緊張。

  “有尿,有尿!”楊工匠拍拍馬廣地的肩膀頭,嘖嘖讚歎,“看來,我還得拜你為師嘍。”

  王大愣半信半疑:“馬師傅真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

  “過獎,過獎。”馬廣地瞪大眼珠子撒眸著告誡王大愣一家:“以後可要像對狐仙許願的那樣呀。”

  “當然當然,”丁香高興得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催著:“馬師傅,快和楊工匠、王工匠進裏屋,我和明明馬上到我弟弟家去端菜來,喝一盅,吃點飯。”

  馬廣地要走:“算了,不客氣,楊工匠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走啦。”

  “喂--”楊工匠拽住馬廣地的衣襟頭,“你這小子,裝什麽回子?吃就吃,喝就喝盅唄!手藝高了,別他媽耍牛,再高也給我當過徒弟!”

  “豈敢,豈敢,”馬廣地隻要目的達到了,就不願意在這裏多呆一分鍾,從內心想快走開,“我吃過了,也喝過了。”

  楊工匠把馬廣地拉回炕沿旁坐下,像逼供一樣,他也是在王大愣麵前顯示自己有幾分威風:“你小子裝什麽蒜,在場部跟我學徒時,偷偷摸摸把我請到一個地方喝酒,現在粉碎‘四人幫’了,沒人再說和我們這樣的在一起是階級鬥爭混線了,吃了喝了也得陪著我再來點兒,老主任一片心意嘛,請客不到惱煞主……”

  其實,王大愣是希望他痛痛快快走。

  “哎--”馬廣地邊脫上衣,邊歎口氣回敬楊工匠,“喀要這麽嘮不就散花了嗎?我的楊大工匠,你這話整他媽南天門上去了,那年頭咱都不怕,一個小小老百姓管那事呢!你這麽說,我還非在這兒不可了。”說著把上衣往被架上一,拉開了要大吃大喝的架勢:“非陪你好好一盅不可,喝它個一醉方休。”

  王大愣剛擺好小炕桌,王明明和丁香就從丁向東家端來了小雞燉蘑菇、酸菜粉條燉豬肉、蒜苗炒肉、攤黃菜、木耳炒肉等兩燉六炒,丁香還吵吵著每樣要扒拉出點來供狐仙,謝狐仙。

  “也該謝我呀!”馬廣地放肆起來,大嚷一聲。丁香應聲:“那是的,一會兒我們全家敬你一杯。”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馬廣地笑得最開心,他心裏卻自語道,做夢也沒想到能到這號腦袋家吃飯喝酒呀,既來之,則吃之,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是吃孫喝孫不謝孫。

  大家圍坐後,王大愣笑著啟開酒瓶挨個兒斟酒,最後給自己斟滿舉起來:“來,閑話少說了,我代表全家感謝楊工匠、王師傅和馬師傅……”

  馬廣地聽著聽著,眼盯著那菜,心裏嘀咕起來:不能吃、不能喝這王八龜孫子的,他要是在挨著我的碟子旁邊放上點兒毒藥,我馬廣地不就一命嗚呼了嗎?再說,我要在這裏大吃大喝,李晉那幫哥們兒非恥笑我馬廣地不可,對,還是李晉老兄那句話好,“提高警惕性,革命無不勝”,去他媽的吧,我不和他們在這兒扯那個雞巴蛋了,反正我也要返城了,管他楊工匠不楊工匠的,再說,麵子我也給了……

  他想到這裏,又想起李晉不吃不順當飯時說的一句話,猛地用筷子一拍桌子,對著王大愣發火:“我馬廣地的功勞,不先感謝我,根本他媽的沒瞧起我,我算白賣力氣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走著瞧吧,那狐仙不會饒你們的……”說著,噌地跳下炕蹬上鞋,“砰”地推開門,噌噌噌地一溜煙兒跑了。

  “馬師傅,馬師傅……”下香先追到門口,瞧著沒了人影兒,大罵起了王大愣,“你這個不會說話的老東西,狐仙啊狐仙啊,千萬可別怪罪……”罵著罵著又害怕得哭起來,跪到供桌前磕起頭來。

  “哎呀,你呀你,”王大愣隨著追出來,伸手拽丁香,“哭什麽呀,你,你……”說著拽著急得直跺腳。

  楊工匠用手拱成喇叭喊:“馬--廣--地--”黑森森的夜色裏沒人回答,從遠處漸漸傳來了回聲。

  王老二問:“用不用去找一下?”

  王明明插話:“找也不能來。”

  王大愣一跺腳:“去他媽的,愛怎麽的怎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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