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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離婚

  “喂,我說夥計--”丁悅純下班回來推開門一進屋,把上衣脫掉往炕上一甩,順手拉亮燈,拍拍正站在炕沿邊哈腰擀麵條的薑婷婷肩膀頭,神秘地說,“李晉他們組織人秘密簽名,要集體請願返城呢,你聽說沒有?”

  薑婷婷把攤開的麵餅纏卷到擀麵杖上,用力一壓一壓地擀著,漫不經心地說:“我忙著呢,別拿舊聞當新聞來我這賣弄,像誰不知道似的!”

  “你先別擀,”丁悅純拽住薑婷婷的一隻胳膊,“你既然知道,有什麽感冒沒有(知青們說俏皮話、賣關子,流行把‘感想’說成‘感冒’)?”

  “我不擀你替我呀?”薑婷婷嗔怪著撥開丁悅純的手,繼續表現出一種不感興趣的樣子,“人家秘密搞的,把咱這些當年積極紮根鬧革命的小老爺們兒、小老娘們兒都甩一邊了,不礙咱的事兒!咱吃飽撐的呀!聽著這耳朵進那耳朵冒,感那份冒什麽呀,他走他的返城路,咱走咱的紮根橋,命裏該著呀。”

  丁悅純聽出她悲觀的語調,往旁一坐歎口氣:“李晉這小子辦這樁事兒不夠意思,也不和咱們通通氣兒,畢竟是坐一趟火車來的,還他媽的哥們兒呢--狗屁!”

  “你別這麽說,誰讓咱們早結婚來!我不是說了嘛,命裏該著。”薑婷婷見丁悅純坐在炕沿上生悶氣,知道他一上火就嗓子疼,嘴邊起泡兒,緩和下賭氣的口氣,把卷在擀麵杖上圓圓的、薄薄的大麵餅攤在麵板上,從麵板角的小碗裏捏一小撮麵粉,均勻地撒在麵餅上,瞧著丁悅純,用手往額上推推耷拉下的一綹劉海兒說,“和你通氣兒有什麽用啊,上邊文件裏不是說過嘛,未婚知識青年夠條件的可以辦理病返、家變返城,我想了,結婚了,怎麽也不好弄……”

  “那不是過去的大規定嘛,他們現在是請願大返城!”

  “大返城也不會帶你這扯老婆帶孩子的,把心放肚裏吧。”

  薑婷婷把大麵餅又卷在擀麵杖上使勁一擀,驚醒了炕頭上睡覺的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哎喲喲,”丁悅純急忙俯過身把小娃抱起來,在地上邊走邊搖晃,“寶寶不哭不哭,媽媽給你擀麵條兒呢……”

  這娃娃是薑婷婷去年麥收結束時生的,剛滿周歲沒幾天,取名早早,這是丁悅純琢磨起的,他受一些上海知青思想感染,隻戀愛不結婚,覺得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總不能這樣轟轟烈烈下去,說不定一早一晚會有個準說法時再定砣,沒想薑婷婷抽調到場文藝宣傳隊因美貌遭到王肅的暗算,擔心再出意外,在心理上不想結婚的時候結了婚,就用“早早”這個名字來表示了對這段人生旅途的感歎,也是對那段不願回顧的往事的怨恨。

  薑婷婷轉過身,指指早早帶遺憾地說:“悅純呀,就死了那條返城的心吧,袁大炮兩口子發的那誓言不是離譜兒的,隻要結婚一安家,就像釘子砸進木頭一樣,鉚在這裏了,咱就隻好在這裏獻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子孫,哎--哪裏黃土不埋人?煞下心好好在這兒幹吧。”

  “婷婷呀,這玩意兒我琢磨了,李晉這回帶頭請願鬧返城,可能有門兒,咱不能傻乎乎地擎著,依我看,既然他們跑腿子鬧返城,咱們結婚的也要找竅門坐這一班車!”丁悅純把懷裏的早早搖晃睡了,貼在薑婷婷的耳邊上,話音很輕,語氣卻很重,實實在在落進了薑婷婷的心窩裏。

  “什麽竅門兒?”薑婷婷停下手裏的活兒,反轉過身來,挓挲著兩隻麵手挺腰立眉地和丁悅純對了麵。她雖然成了孩子的媽媽,仍不失當年宣傳隊舞台上的花容月貌,身體胖了點兒倒更顯得勻稱協調,那高高凸起的胸部、纖細柔韌的腰肢、渾圓有力的大腿……充分體現了女性那玲瓏的曲線美,那紅潤的麵頰上的清眉秀目更透著健康和甜美……一些來農場寫生的畫家、拍照的攝影家常纏著她不放,悉心捕捉她的一舉一動做素材。有位攝影師還拍了她的照片發表在一期刊物上做了封麵。

  丁悅純把孩子放在炕上,在薑婷婷麵前輕輕打個手響:“這竅門兒就是--離婚!”

  “離婚?”薑婷婷睜大了眼睛。

  “對!”丁悅純放大了音量,“是假離婚。”

  薑婷婷問:“假離婚?”

  “是啊,”丁悅純眉飛色舞地說,“一離婚不就成了光棍漢、小寡婦了嗎……”

  薑婷婷氣嘟嘟地截住話:“你說話真難聽,一股廁所裏的臭氣味兒。”

  “難聽怕什麽,真是的!”丁悅純繼續表白,“那樣就可以跟著簽名坐李晉這班車了。”

  “你就這麽信李晉?要是不成呢?”

  “嗨,你說這幾年怪了,我就信服李晉這小子,屁格郎嘰,都是正經事兒。”丁悅純說,“要是不成,咱就辦假病退!”

  “假病退不成呢?”

  “複婚在這裏過日子!”

  “嘿,一步一步還挺有招呢。”薑婷婷幹脆坐到了炕沿上,挓挲著兩隻麵手,“你說說怎麽個假法吧?”

  “哎喲,虧了你還在文藝隊當過演員呢!這個假,就是假戲真演,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看出破綻,要嚴絲合縫,”丁悅純摟住薑婷婷的脖子,“咱們找個由子就吵吵鬧鬧假打仗,讓隊裏人都知道,輿論造出去了,就以感情不合為理由辦離婚手續,這就是假戲真唱,啊?”

  薑婷婷推開丁悅純:“假戲真唱?你是不是要玩邪的呀?辦了離婚手續還能是假的?”她有點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見李晉他們玩命似的要返城紅了眼,要甩下我們娘們兒跑呀?”她心裏知道,當年調到場文藝隊以後,王肅對她施淫威,糟蹋了她,場裏隊裏不少人都知道,曾鬧得自己一時不願見人,丁悅純能不能……

  “哎呀呀,真小心眼兒,女人心,針鼻兒那麽大個心眼,”丁悅純冷不防伸出嘴親了一下薑婷婷的臉蛋兒,猜出了她的心思,挖心掏肺地說,“自打給王大愣老婆子輸血起,隊裏人就說我自私,我內心真承認,在愛情問題上我更自私,家裏說話你別介意,我要是不擔心王肅打你的鬼主意,擔心別人撬了我的行,我是不能這麽早結婚的,所以才想法做你工作,開墾這片處女地,撒下種子跑馬占荒……”

  “去你的,別沒正經的!”

  幾年來,丁悅純內心痛苦過,一直在薑婷婷麵前掩蓋著內心,佯裝自己不介意王肅曾猥褻奸汙過她。

  他確實愛她。

  “婷婷,你這麽漂亮的媳婦我怎麽能舍得撒手呢,就是假離婚了,我也得三天兩頭找你幽會,”丁悅純雙手撫摸著薑婷婷的臉,像當年談戀愛惹氣了薑婷婷時一樣哄著說自己的打算,“返城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辦複婚手續,在城裏辦這手續簡單得很,拿著離婚書再換個複婚本,幾分鍾就完事兒。”

  “要是返不了城呢?”

  “那就在這裏複!”

  “早早呢?”

  “就商量判給我,送到我媽家。”

  “我才舍不得呢,這麽點兒。”薑婷婷瞧瞧熟睡的早早。

  “舍不得就判給你,你帶著,辛苦點兒,反正也不會多長時間。”

  “這倒是個法兒……”薑婷婷臉上的陰雲散了,“悅純,要是弄成了,日後回想起來真有意思,生活也像演戲一樣。你說那薛文芹和錢光華兩口子的婚事,那薛文芹就能幹得出來,她是裝瘋賣傻成眷屬,咱再假戲真唱鬧離婚,夠熱鬧的。”薑婷婷說著說著“噗嗤”一聲笑了,“別光咱倆弄這個景兒,讓薛文芹、馬廣地、梁玉英他們也試試……”

  “可也是,”丁悅純一拍大腿,“讓他們享受享受咱倆的專利!”說著一猶豫,“那不就要返城風前刮離婚風了嘛?”

  薑婷婷想起下鄉以來遭受的精神痛苦與磨難,感慨地說:“刮就刮,上山下鄉這場運動也太折磨人了。”

  “是!”丁悅純“砰”地推開門揚長而去。

  薑婷婷尾隨著追到門口,門扇在牆角“咣當”兩聲開著,眼前一片漆黑,隻有知青大宿舍和家屬房的窗戶上燈光閃閃,發電機房的機器轟鳴聲震蕩著夜空,聲音是那樣單調,場區夜空是那樣寂寥……丁悅純的影子已消逝在夜幕中,她知道是去找薛文芹、梁玉英、馬廣地了。丁悅純跑走的刹那間,她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又似乎沒什麽要說,思緒紛亂起來。

  她挓挲著兩隻麵手,倚著門框想喊又沒喊出來,轉身回到屋裏,把擀好的大麵餅疊成長條兒,拿起菜刀要切成麵條,心裏仍然紛亂得很,覺得像是外麵有人在向屋裏窺視什麽,上炕拉上窗簾,一邊慢慢地切麵一邊回想著往事。

  這拉上的碎花布窗簾垂掛了一年又一年,真真切切地注視著這對知青因奇特原因過早紮根安了家的婚後生活。蜜月過後,短短的夫妻生活就出現了要破裂的危機。那是一天收工時,丁悅純和一名北京知青發生了口角,那知青理虧詞窮時,蠻橫地挖苦了兩句:“你他媽的咋呼什麽玩意兒,老老實實戴王肅給你的綠王八蓋子去吧!”丁悅純氣惱得一口氣跑回家,越想越氣。當時,他隻了解王肅對薑婷婷有淫心,自己又確實從心裏愛她,隻以為這事知道的範圍很小,沒想到連一個普通的小知青都用話來埋汰自己,麵子丟得太大,飯不吃、覺不睡。薑婷婷莫名其妙,越勸越擰勁兒,連睡覺都一反常態,抱個枕頭與自己調頭而睡,在被窩裏蒙頭憋氣。薑婷婷打聽了幾個知青,雖都沒說實話,也明白了個大概……

  這樣持續了一天,兩天,三天……他不和薑婷婷說話,也不同枕。薑婷婷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幹了,仍不見丁悅純的笑臉和言語。她的思想開始強烈地翻騰著:上王肅當的事情,當初你丁悅純也不是沒有所聞,而且搶早結了婚,不然的話自己還可以向組織提出調離小興安農場或要求辦返城,他現在要是提出離婚可怎麽辦呢?再走沒結婚前計劃過的路?

  李晉聽說趕來了,馬廣地、潘小彪,還有鄭風華,連場黨委肖書記也趕來了。大家心有靈犀,好一通批評和開導丁悅純,才使他漸漸好起來。薑婷婷呢,總覺得自己是戀愛期間受的侮辱,且為上當受騙,丁悅純不但不同情,反倒產生嫌棄之感,是拋棄了愛情,認為自己戀錯了人,滿肚子是委屈加委屈,後來在薛文芹、韓秋梅等拐彎抹角的勸說下也想開了,不管怎麽樣,自己總是有男人最嫉恨的汙點,便一下子拋棄了自己花容美貌的優越感,兢兢業業操持家務、帶孩子,也格外地留心和疼愛丈夫,總想找出一種補償,贏得兩愛無猜的感情。倒也見效,人心都是肉長的,隨著日月的流逝,丁悅純感動了,特別是有了早早以後,夫妻感情越來越濃。但,這次猛又提起離婚,也不知是真是假,丁悅純那番話之後,一片小小的陰雲飄上了薑婷婷的心頭。

  她在愣愣地發呆:丁悅純說得挺好,這離婚能不能弄假成真呢?

  不由分說,丁悅純拽來了薛文芹、馬廣地和梁玉英,薑婷婷停止了往鍋裏下麵條。

  “喂--”丁悅純拿出在知青大宿舍和李晉學的講故事的本領,富有感染力、煽動性地講完李晉如何接到串聯大返城的信,各地知青如何借“撥亂反正”之際如潮似湧地請願返城,李晉如何正秘密組織“簽名信”……之後,講了自己和薑婷婷如何商量假離婚也坐這班返城車,接著催問:“想返城都無疑了,你們就看我這一招兒怎麽樣吧?”

  亮閃閃的燈光下,他們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傻了眼似的,對丁悅純突然拋出的這個話題,一下子都拿不準主意。

  是啊,離婚是夫妻關係破裂的象征,盡管是假的,何況來的幾個人的婚姻對象又特殊,薛文芹和梁玉英是和“坐地炮”結的婚,馬廣地是和山東“盲流姑娘”結的婚,對方原來的戶口本來就都不在城裏,不像丁悅純兩口子來自同一城市,又都是知青。即使這是個返城的竅門兒,他們又都是竅門裏的難題,何況對方都是計劃讓黃土埋在這裏的,又都不在場,怎麽好表態呢?

  “哎呀!”丁悅純打破沉悶的空氣,一拍大腿,瞧瞧薑婷婷點劃著他們說,“我家這口子,一點就通!我看你們這套號的,不甘心在這裏一輩子,有了機遇還不趕快抓住,就是一輩子順著壟溝找豆包兒吃的貨!同意不同意,你們倒說話呀?怎麽的?”

  梁玉英問:“這事準成嗎?”

  “嘿,”丁悅純又是一陣誇誇其談,然後竟打起保票:“沒錯,要是不成,我爬出十裏地給哥們兒看!”

  “即使能成的話,對我來說也不是簡單的事情,”薛文芹也開了口,“我得好好尋思尋思。找竅門兒,別讓竅門兒咬著,咱們要好好討論討論。再說,我那口子又不在,別讓他一時弄不清楚心裏結成疙瘩,以為我不想和他過了或三心二意了,日後夫妻間留下裂痕不好收場。”

  丁悅純說話霸道起來:“你不就是老公公落實了政策,當上了小學校長,又分到了當年王大愣那套房子嗎?眼皮子淺哪!你要回去,你老公公可以調轉工作回城裏,那人有本事,到哪兒都是塊料,這些年,城裏教師缺得很!”

  “你這人,”薑婷婷對薛文芹的話引起同感,“你讓人家說話嘛,錢光華怎麽辦?又不是知青。”

  丁悅純:“活人能叫尿憋死!”

  “要離,我就不是假離,真離!”梁玉英不知什麽時候眼圈兒濕潤了,憋了許久的莫大委屈和恥辱一下子激怒得她臉紅一塊紫一塊,嘴唇顫抖幾下又忽地張開,氣呼呼地說,“反正這裏也沒有外人……我實在受不了張家父子的氣啦……”她說不下去了,嗚咽起來。

  馬廣地從炕沿上站起來:“怎麽?他們虐待你?”沒等梁玉英回答,就擼胳膊挽袖子表示起來,“怎麽?看咱們知青眼眶子青呀!你說,我有招兒。”

  梁玉英擦擦眼淚:“張小康不是個東西,他爸白披一張人皮,還當他媽咱們隊的隊長哩,能把你氣死!”

  梁玉英的哭,梁玉英引出的話題,對在座的來說都是新聞。當時梁玉英定這親事時,她爺爺與陳工程師被鄭風華請來幫助創建小煤礦。那時,這裏還是連隊建製,王大愣是這裏的大連長,張小康的爸爸是副連長,梁玉英的爺爺親自參與了這門親事,並不完全衝著他家這個小官兒,主要覺得人家樸實,小康讓人一打眼又是本分孩子,老人家想,管他是“坐地炮”還是知青,反正孫女回不去城了,隻要嫁正經人家過日子就中啊。如今,梁玉英怎麽這般委屈呢?

  “馬廣地,你坐下,”薛文芹讓丁悅純搶白了幾句,解除尷尬找到了話題,扒拉一下馬廣地問梁玉英,“玉英,這張家父子不那麽驢性霸道呀!”

  梁玉英發泄說:“他們要是講理,真有點兒驢性霸道的脾氣,吵一陣子,鬧一通的,哪怕摔碟子砸碗,雨過天晴,過去也就好了。他們是‘打悶雷’,蔫古咚地壞,讓人不好大吵大鬧當麵說,長了難咽這口氣!”

  還沒等梁玉英說出緣由,眾人已開始各自打抱不平了。這幾年,也可以說近一二年間,知青中出現了一種情緒傾向,如外界有對準知青的不善來頭,全隊,甚至全場的知青可以很快聯合起來,怒氣一致衝外。內部呢,知青來自的區域間,知青與農場職工和幹部之間,常聯合起來,這裏有“大聯合”,又常有“小聯合”,知青群就像一堆一點即燃的幹柴,稍有星星之火,即能引起熊熊烈火、動刀動槍的武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起派性吵鬧毆鬥。省裏有位來搞調查研究的理論家稱,這是文化大革命派性武鬥的繼續,如不采取適當措施,這些知青成堆的國營農場和生產建設兵團,遲早要釀出不好收拾的大亂子來。他的一番話當時就引起了肖書記的思考。

  “他娘那個腿的,張隊長土拉土鱉那個熊色,還敢和龜孫兒子一起虐待知青牌的兒媳婦。那陣子他扯個嗓子要對知青‘再教育’,話從他嘴裏吐出來,我就覺得不是味不舒服,渾身起雞皮疙瘩……”丁悅純又氣又納悶兒又覺得不奇怪,“那些年,他跟在王大愣P股後頭像沒頭蠅子不緊不慢瞎哼哼,鄭風華當書記以後,他除管點生產外,什麽都他媽的好好好,是是是,裝他媽蒜!”

  薛文芹接話:“什麽裝蒜,我看根本沒水平!”

  “我沒說嗎,”梁玉英擦幹眼淚,“你們也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浮皮潦草的能看出個啥,一肚子臭下水!”

  “梁玉英--”馬廣地又耐不住了,呼地又站起來,“你快說,雜種×的,他那個小樣兒!王大愣怎麽樣,不他媽的尿罐子不叫尿罐子,成了癟癟壺嘛。捏癟他就有咱哥們的勁兒,他要是無理做損,讓他嚐嚐咱對付王大愣的厲害!”馬廣地治人有損招兒是全隊出了名的,格外凝聚了大家打報不平的心。

  薑婷婷忘記一切似的,捅捅梁玉英:“玉英姐,急死人了,怎麽回事兒?你快說。”

  “你們是不知道,這兩年,我是讓他們打掉牙往肚裏咽,我幾次想和他們掰扯掰扯,都怕丟麵子。誰知他們越來越甚。”梁玉英終於揭開了鮮為人知的自己內心痛苦的謎底,“你們也知道,那年,我爺爺來幫著辦煤礦,是張小康他爸圈弄我爺爺要我和他兒子成親。我小,沒主意,嫁到了他家。誰知他家娶媳婦的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讓我給他家生兒子,誰料我偏生個姑娘,他們一家成天陰著臉,常又摔又砸、指桑罵槐。有一天,他家一隻老母雞下了個軟蛋,老婆婆打得雞滿天飛,嘴裏還罵著:‘你這個沒本事的,沒能耐倒趴我家這個窩。’”

  “混他媽蛋!這一套封建腦袋,還對咱知青進行再教育呢。”薛文芹氣哼哼地說,“生姑娘怨媳婦嗎?張小康和他媽混蛋,張隊長也混蛋嗎?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你家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種上穀子還想收芝麻?”

  “我以為他非打即罵哩,”馬廣地一聽泄了報複的氣,“我以為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呢,他陰他的臉,她指她的桑罵她的槐,我聽說咱這個隊裏不少‘坐地炮’都這個熊德行,你就給他來個裝聾作啞,該吃吃,該喝喝,日子一長就好了。生姑娘生小子不都跟他家姓張嘛……”

  “你想哪裏去了,馬廣地呀,”梁玉英氣呼呼地說,“我在外屋燒火做飯,孩子在炕上哇哇哭,他們一家三口沒事兒似的,誰也不抱一抱。”

  薑婷婷一聽來了氣:“不抱你就抱,以後你就給她來個啥也不幹,光帶孩子。”

  “可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這半年我就這樣了。可是--”梁玉英說著眼角緩緩地滴出了兩顆淚珠,“張小康不是東西,他爹媽也混賬,想逼我退出他家!張小康這個王八犢子已經在外邊胡搞了!”

  “真的呀?”薑婷婷問,“和誰?”

  梁玉英含淚點點頭:“那個北京知青馬麗娜。”

  “準嗎?”丁悅純問。

  “準!”梁玉英氣憤地說,“讓我堵住了。前天上午,張小康以為我不能下班這麽早,把馬麗娜領家裏去了,一見我,兩人都驚慌失措,馬麗娜接著一陣嘔吐,我一看像是懷孕的樣子。到了晚上,我和張小康折騰一宿沒睡覺,再三逼問,他承認和馬麗娜睡了覺,而且有了孩子。”

  薑婷婷氣得直咬牙:“你沒和他爸和他媽說嗎?”

  “嘿,他家一窩混蛋!我和他媽說,你猜他媽說啥,還是那句屁,說誰家養雞下軟蛋呀,不好好下蛋就換一個。”梁玉英氣憤過勁兒已經沒有眼淚了,“他爸更不是個東西,還派咱隊衛生所小王陪著馬麗娜去醫院做孕檢,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

  “簡直不像話!”薛文芹已經氣急敗壞,“誰不知道馬麗娜下鄉前在北京是不正經的小碼子。”

  “為了要硬皮兒蛋,也不管他媽的碼子不碼子啦!”馬廣地由不以為然變得氣哼哼了。

  薛文芹:“他們是真要逼著玉英讓位。”

  “讓就讓,”梁玉英滿不在乎地說,“也不是他媽的什麽好位子!就是這窩火氣受不了呀,這不叫騎咱脖子上拉屎嘛!”

  “我說玉英,”薑婷婷知道女人挨欺負的滋味,賭氣說,“離就離,不再受這窩火氣,就隨進李晉這簽名大幫裏爭取返城。憑你這樣,回城再找個好的氣氣他們這幫玩意兒!”

  “沒那麽便宜!”丁悅純一跺腳,氣得嘴裏濺出了唾沫星子,“我們不到二十歲就來到這裏,受北大荒天寒地凍的氣,受王大愣、王肅仗勢欺人的氣……到今天,受到頭了,還受他們這份兒氣,依我說呀,就是他媽的不離,不能那麽便宜他。話說回來,就是離,離開這個屎窩,也得正兒八經地折騰折騰他們--知識青年醒來了,不是好熊的!”

  “喂--夥計們,”馬廣地眼,學著那個省裏來搞調查的理論家的口氣,裝做文縐縐的樣子,奚落在座的,“你們坐而論道,言之無物,拿出什麽招兒來了?小知識分子狂熱性,痛快痛快嘴而已!”

  薑婷婷推一把馬廣地:“你看你,大家夥兒都氣這個樣了,你還陰陽怪氣,賣什麽關子,有什麽招兒快說說。”

  “我說的名堂就是‘明離暗不離’。”馬廣地恢複了本來屁溜溜的麵貌和口氣,“這幫老屯不懂,你明著就和他們宣布:張小康,我和你離婚!大鬧他家一頓,把結婚證書揣在兜裏藏好,不要辦離婚手續,我們也給你造輿論說離了……”他說著一揮手,“簽名返城,他媽的!等回家安置好,我帶頭來,再約上李晉、丁悅純,組織個殺回馬槍小分隊,狀告他重婚罪不說,還得把馬麗娜打出去。折騰夠了以後,一定得判他張小康兩年徒刑,說走咱就揚長而去!”

  梁玉英擦掉兩顆欲滴的眼淚點點頭:“是個招數,我也是想,折騰夠他們,也不能和他們過了。廣地老弟,要出這口氣全靠你們幫忙了,要不的話我死不瞑目呀。”

  “行,到底是馬老弟有道道,”丁悅純說,“你就明離暗不離,簽名返城。”

  梁玉英一咬牙說:“我再好好琢磨一下,怎麽個和他‘明離暗不離’法。”

  薑婷婷勸梁玉英:“反正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再傷心了,琢磨好了,再來商量商量,弄把握,讓他們上鉤。”

  ……

  大家又發表了一通議論,話題才轉到是不是參加李晉搞的簽名返城搞假離婚上。

  “說我順地壟找豆包吃就說吧,我就不湊這個熱鬧啦。”薛文芹衝著丁悅純表白,“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倆都是知青,錢光華是個‘坐地炮’,又是獨生子,光他也好說,還有個老頭兒和老太太。再說,回城以後,住房問題呀、他爺倆工作問題呀……城裏兩眼一摸黑,沒人,事情難辦。反正眼下日子過得還行,錢光華對我不錯,老兩口對我既像兒媳婦,又像親姑娘,難得有這麽個和和氣氣的家。再說,我在這兒做紮根派,你們返城成功了,回到城裏也忘不了這近十年的艱辛日子,回來看看時,我家就當接待站了。”

  薑婷婷點點頭:“我看薛文芹說得在理,挺實在。人家這個家在隊裏是有身份有頭有臉的,小日子過得挺紅火,不走就不走。”

  “好,”丁悅純長籲一口氣,“人各有誌,不能勉強。”接著問馬廣地:“馬老弟,你什麽打算呀?”

  馬廣地一挺胸脯:“你們知道,我馬廣地道道多點兒,可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有啥都存不住。要說返城,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可我這個盲流子媳婦韓秋梅還真不錯,戶口辦不進城怎麽辦呢?”

  “辦不進城能咋的,你老子是礦上的勞資科大科長,還愁沒辦法?再說,煤礦上和過去你不願下井的時候可不一樣了,那時是打眼放炮人工采煤,現在是一色的西德進口采掘機,又安全掙錢又多。過去老娘們幹家屬工,現在有幾個上班的?你要是一個月掙上幾百,比上四五個人在這裏的工資,她上什麽班?也要有個人在家伺候你呀!要不要戶口能咋的,賣口糧的、賣糧票的有的是。再說,現在咱那裏政策變了,隻要男的有工作,三五年就給女的辦一次戶口……”丁悅純說了這麽多,還怕馬廣地不放心,“我知道你小子不願下井,現在百廢待興,招工的地方有的是。我看呢,你是小心眼太多,大心眼太少……”

  “這,這……”馬廣地被丁悅純奚落得有點不好意思,支吾兩句說,“給點兒空嘛。”然後自我解嘲地開玩笑,“沒結婚你們都說我是媳婦迷,結婚了就是媳婦至上,我得回去和那口子商量商量。”

  丁悅純催戰似的:“速戰速決啊,別給我粘粘糊糊。你小心眼多,這種事兒免不了耍小心眼,靠你當主力呢!”

  馬廣地挨貶又挨褒,臉上有了光彩。這話真說到他心眼深處了,搞這種事情真的少不了耍個小心眼,弄虛又作假。有時真真假假、有時假假真真和領導和有關部門打交道。馬廣地也真願意幹這種活,願意在小聰明勝利麵前享受喜悅,一拍丁悅純的肩膀頭:“我一會兒回去就做那口子的工作,不信讓她跟我回城還能不幹,你聽我信兒吧!”

  梁玉英、薛文芹又插言敘說一陣子。薑婷婷知道他們都沒吃飯,下上麵條,放上小炕桌,一人一大碗,就著胡蘿卜鹹菜,都吃得滿頭大汗散夥了。

  送走客人,丁悅純讓薑婷婷放被睡覺,見她動作遲緩,這才發現她臉上像飄蕩著兩片小陰雲,看那樣子要是再有點兒風,還會下雨呢。

  “喂--”丁悅純緊緊摟住薑婷婷,在她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又要吻她,她沒興趣地躲了一下。丁悅純忙問,“這是怎麽啦?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薑婷婷掙開了丁悅純,讓他坐在炕沿上,兩眼直盯盯瞧著他,像在談判桌上那樣嚴肅:“這麽講吧,要說返城離開這個地方,我巴不得又巴不得。你說句心裏話,能不能像馬廣地那樣鬼頭蛤蟆眼耍小詭計,說是假離婚,最後弄成真的。你可要實話實說,到那一天,我也不在乎,可必須讓我心裏有數。”

  “哎呀,你這個人呀,怎麽針鼻大個心眼呢?說我別像馬廣地鬼頭蛤蟆眼兒,我像馬廣地你不就放心了嗎?人家馬廣地對媳婦是一百個頭的。”丁悅純有點急咧咧的樣子了,“我也是快三十的小老爺們了,和你離了找誰去呀?上哪兒去找你這麽漂亮的媳婦去呀……”他說著又要去親薑婷婷,讓薑婷婷一下子推開了。

  薑婷婷酸溜溜的口氣挖苦道:“哎喲喲,男人這玩意兒,我算看明白了,大官兒王肅,小官兒王大愣,玩一個女人又玩一個。那香水梨算個什麽東西,王大愣就能和她搞呢,驢頭馬麵,也就是個女的唄,可能就是換個新鮮唄……”

  “噢,”丁悅純生氣了,“你--你,好呀,拿著我和那些驢馬爛子比,想離婚還非得返城呀?好心不得好報,你把我看哪去啦?我老丁是那樣人嘛!”他說到氣急處,使勁拍了拍胸脯。

  要說有那麽一小段時間,丁悅純有過離婚念頭,可也鬧不太真,隻聽外邊風言風語說薑婷婷讓王肅給睡了。肖書記等來批評數落時,透露了辦案人說的王肅對薑婷婷調戲未成。丁悅純腦袋裏混亂之中往潔淨處想,眼睛使勁兒一閉那過去的事情就像演電影一樣,統統過去吧。現在腦子裏確實沒這雜念了,一是結婚後很快有了早早,他還偷著去化驗過血型,自己和早早的一樣,都是A型。二是結婚以後兩人感情很好,薑婷婷處處體貼關心自己,尤其是薑婷婷進入少婦期後,比婚前瘦伶伶像根棍時更惹人愛了,豐滿、俏麗、瀟灑,離了,還真舍不得這麽漂亮美貌的媳婦。左想右想,自己安慰自己,不管是王肅把自己的老婆睡了、摟了還是調戲了,反正王肅那個老鱉犢子也被槍斃了,再說,確實是薑婷婷上的當,真有大不幸,也應該同情她、體諒她。畢竟和張曉紅那老婆不一樣,那是像大餅子一樣,硬往王肅身上貼……越想越覺心裏寬闊,那種讓人恥笑“受王八氣”想離婚的念頭再也沒有露頭。

  “那玩意兒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的肚子裏都是些什麽下水。”薑婷婷仍氣嘟嘟的。

  “唉,真他媽好心當驢肝肺!”丁悅純長歎一聲,氣得跑進外屋,拿來薑婷婷切麵條的菜刀高高舉起,把左手放在炕沿上,滿臉憋得通紅,兩眼圓溜溜瞪著薑婷婷,“姓薑的,上有天,下有地,屋裏頭頂上有燈,我發誓……”說著舉刀的手就要往下落。

  薑婷婷嚇得撲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丁悅純的手奪過菜刀,腿有點兒發顫了,臉色嚇得也有點兒泛白,但嘴上還是有點兒硬:“好好好,我信了,我信了,你別拿著這一招子來嚇唬人!”

  丁悅純傻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瞧瞧薑婷婷,腦子裏忽地閃出一個主意:“喂,這樣吧,咱倆簽訂一個假離婚協議書。”

  “假離婚協議書?”薑婷婷緩緩挑起眼皮,“什麽意思?”

  丁悅純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子信箋,從貼身兜裏抽出筆,伏在桌子上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假離婚協議書

  為了達到撥亂反正返城的目的,經雙方同意,特簽訂此假離婚協議書。以感情不合為緣由,假打假鬧離婚,返城後重新複婚,如果誰撕毀協議,要記住燈前發的誓:燈滅人滅,天打五雷轟!並以此向親屬、朋友揭示其道德品質之敗壞,使其遺臭一方,難以另娶另嫁,終日不得安寧。

  離婚書辦好後雙方撕毀以示無憑。此協議各持一份為據。

  協議夫妻:丁悅純薑婷婷

  一九七×年×月×日

  薑婷婷從丁悅純手裏接過協議書,把“燈滅人滅,天打五雷轟”讀出了聲,又想起剛才拿菜刀要剁手指頭的情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笑什麽?”丁悅純瞪大眼嗔怪,“怎麽樣?”

  “哎喲,你是真有戲。”薑婷婷脫鞋上炕,“我要放被睡覺了。”說著忍不住嘿嘿嘿笑出了聲。

  “好!”丁悅純蓋上自己手指,“來,你也來一個。”

  薑婷婷坐在那裏隻笑不動,丁悅純也脫鞋上了炕,把著她的手沾了下印泥,在名下狠狠摁了一個手印。

  薑婷婷一番認真,變得不好意思了:“你學《白毛女》裏的地主黃世仁的狗腿子穆仁誌逼楊白勞賣喜兒呀?”

  “我是舍不得媳婦,要不惜一切代價買下,不是賣!”丁悅純笑了。

  丁悅純借薑婷婷嗔怪地用手指點他腦門兒的時候,冷不防把她摟進懷裏親吻起來……

  說是秘密簽名,這麽敏感,這麽牽動每個知青心的課題,就像窗戶紙上開初隻有針尖大個眼兒,忽拉一下子就被陣風吹大了。何況各地知青請願、返城的消息和動態,以信的形式雪片般飛來,不僅僅是李晉組織的秘密簽名這一樁,就丁悅純、馬廣地好端端兩對夫妻叮叮咣咣又吵又打,也引起了知青和幹部們的關注。

  “田排長,”袁大炮用筷子往嘴裏扒一口麵條,沒等嚼咽下去,把思考了好幾天的問題拋了出來,“李晉這幫小子鼓搗什麽簽名返城,能成不?”倆人結婚至今,一直是在“革命”的氣氛中生活,不管是工作還是家庭生活中的問題,不管誰先開口,都先考慮突不突出政治,是不是革命者該說的話,辦的事情,就連互相呼喚都稱官職,外人看像是裝的,像是演戲,卻又那麽一絲不苟的認真。腦子裏即使真這麽想,卻偏順著所謂“革命”道上說,他倆是你看透我,我也看透了你,誰也不肯把這窗戶紙捅破。

  “這些天,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田野這話,是倆人結婚以來第一次沉思不答。袁大炮呢,總覺得田野是北京知青又屬老三屆,自打認識到結婚就高看她一眼,總想從她那裏討個有遠見的預見性。可是,王肅的事情、林彪事件等等等等吧,都預料錯了。這次,他還是對她的見解寄托希望。

  袁大炮:“說說,你怎麽想的。”說著放下了碗筷。

  “我想呀,”田野也放下了碗筷,把思考了幾天的政治見解拋了出來,“請願集體返城,可以說是胡扯,中央不會下令怎麽用一列列火車送下來,再怎麽一列列火車接回去。再說,這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倡導和組織的,他老人家才逝世這麽幾天,那紀念堂前整天不斷流地瞻仰他老人家遺容,這邊就要否定?不能,不能,這不同那些小事情,全國一千多萬知青呀,還得了啦……”

  袁大炮覺得有道理,又納悶兒:“不過,這招生、征兵、招工又不斷從知青中抽人,說是返城如病返、家困是嚴點,畢竟中央是有文件的,這不是好兆頭吧?旺旺的一爐火,這兒撤點兒,那兒撤點兒,撤得人心不穩,影響鞏固知青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呀。”

  “這種事情呀,就得這麽理解,征兵、上學、招工那是革命事業的需要。至於允許辦返城那是有嚴格條件的,一種是病退返城,不能堅持在廣闊天地紮根幹革命的,上級領導的意思很明白,別給貧下中農造成負擔;第二種是家變,爹死一個剩娘,娘亡一個剩爹,又是獨生子女下鄉,需要回去照顧,這是為體現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所以我說,李晉搞的那一套,是應和全國一股反上山下鄉的逆流……”田野覺得自己高瞻遠矚,不會看錯這問題。

  “是啊,”袁大炮似乎讓田野引導得也開了竅,“去年,我參加省裏召開的知青工作座談會,還強調鞏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要求各級組織安排好知青生活呢。”

  “所以--”田野拿起筷子欲吃又停,往桌上“啪”地一摔,精神振奮起來,“弄不好,李晉這幫小子就是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罪魁禍首!”

  袁大炮一聽,也似乎來了革命的靈感:“看來,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有罪魁禍首,就會有抓罪魁禍首的英雄和闖將,我們立功的時候就要到了!”

  “那當然了!”田野問,“你記得前幾天張隊長領著咱們班排幹部學的那篇《人民日報》、《紅旗雜誌》、《解放軍報》的聯合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吧?”

  “記得。”

  “有段話記得?”

  “哪段?”

  “‘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要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田野說完又重重的重複:“那叫‘始終不渝’呀!”

  袁大炮一拍桌子:“看來,這上山下鄉運動就要鐵維護沒冒了,他媽的這幫小子到農場來了,還想鬧那套無政府主義呢,華主席不會答應的。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田野忽地站起來,不減當年當紅衛兵時的威風:“我們要站在鬥爭最前列,用實際行動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

  這一口號,也喚起袁大炮的激情:“好!站在最前列!”也忽地站了起來,想說一句讓田野和他一起對著毛主席像宣誓,見田野緊皺眉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似的,也隨著坐下,有心無心地吃起了麵條。

  這小夫妻倆自從參加“紮根邊疆六十年集體婚禮”結為伉儷以後,一直是在一些響亮的口號下並肩戰鬥,開會前願意帶頭站起來呼口號,比如“紮根六十年煉紅心”、“批林批孔當尖兵”、“反擊右傾翻案風立新功”……夫妻雙雙努力著,真誠地合作著,人稱“革命口號夫妻”,場和農墾係統甚至省的這類座談會、誓師動員會、經驗介紹會沒少參加。一年又一年辛苦地、挖空心思地努力著,總覺得比張曉紅付出的多多了,該提拔了,該重用了,這個雨點卻一直下不到頭上。因此,夫妻倆雖都悶頭用筷子往自己嘴裏扒拉麵條,心卻又往一處想了:李晉迎合全國大返城逆流,與他鬥爭是大鬥爭,這樣就容易做出大功績,不信就不能提拔重用!他張曉紅幹什麽了?不就是靠背毛主席語錄上去的嗎!

  “袁排長,”田野也自覺比袁大炮強,像開動員會似的,“這回立功的時候到了,這回估計肖書記、鄭風華想找咱倆這樣的都難找到,戰功麵前讓他們看著辦去吧,不提拔、重用咱們用誰?我就不信他們同意支持知青呼啦一下子都返城,見鬼了!”

  袁大炮更加振奮了:“田排長,你說得對,要是知青都返城,農場不就黃攤了?這不僅是捍衛上山下鄉偉大成果,還是一場保衛農場生存的戰鬥!”

  “這回,你上掛下聯很實際,水平有提高。”田野誇獎後,緊握拳在袁大炮麵前一揮說,“這回喊出的口號是:集中火力打先鋒!”

  “不明朗吧?”

  “這回是咱倆心裏的口號,不能明朗不能喊,”田野津津樂道地說,“集中火力就是咱倆,或者再團結一些人,集中對準李晉這小子。打先鋒就是他們大鬧返城,咱們大喊紮根,站在紮根農場幹革命、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偉大成果的最前列!”

  袁大炮問:“用不用請示請示肖書記或先和鄭風華透透氣兒?”

  “不用不用!”田野搖搖頭、皺皺眉,“你要請示他,等到這場捍衛戰勝利了總結起經驗來,他們就攬領導有方的功了,靠咱倆或再帶領幾個人殺出一條路來,讓他們明顯看看是咱們自覺革命的功勞!”

  袁大炮眨眨眼,一豎大拇指頭:“田排長,還是你有政治頭腦!”

  田野:“記住:口號是集中火力打先鋒!”

  袁大炮:“明白,集中火力打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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