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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倒咬一口

  俗話說:“豆打旁枝麥打齊”,這話一點不假。別看今年春澇,不少地塊是人工撒播的小麥,由於墒情好,麥芽露頭後,又普遍補苗一次,實現了苗齊苗壯。莊稼人憑著經驗打眼一預測,收成就不能錯了。這不,陽曆八月一開頭,豔陽天一個接著一個,麥收一開始,人工打道後,聯合收割機、割曬機齊上陣,隻消十多天時間,就利利索索結束了。場部生產組統計好各連隊生產呈報表後,已通過廣播正式向全場宣布:大災之年,全場又獲得小麥大豐收!眼下,農場的重要作物大豆又展示著豐收的景象。你就挨著地號看吧,棵棵豆秧派生出的旁枝小叉向壟溝、朝天空伸展著,互相手牽手,葉連葉,鬱鬱蔥蔥、油汪汪地鋪嚴了一地,隨著一朵朵藍白小花凋謝,變成了一個個稚嫩的毛茸茸的豆角……

  在豐收喜訊連著喜訊的時候,從三連又向全場傳出了振奮人心的喜訊:小煤礦要進行出煤剪彩儀式了!

  今天,小煤礦披上了節日的盛裝。

  正、副兩口井旁五彩繽紛的綢旗迎風招展,絞車架上、小礦車上、那棟紅磚房牆上貼著紅紅綠綠的長條或大字塊標語:“小煤礦建成出煤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結出的豐碩成果”、“堅決捍衛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舉旗抓綱紮紮實實搞好整黨工作”、“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早飯一過,男女老少和知青們按照連隊的要求,成群結隊地朝小煤礦湧來。

  “喂喂喂,請大家注意啦,注意啦,”房頂上的廣播喇叭裏傳出了張連長興奮的呼喊,“你們來到以後,排長要負起責任來,以排為單位自覺地在主井礦車軌道兩旁站好,一會兒就舉行小煤礦出煤剪彩儀式。場革委會主任王肅和駐場整黨工作團的辛團長親自來參加我們的剪彩……”

  煤,就像降臨在這高寒地區的暖神那樣受寵愛、受歡迎。自從建場以來,三連從沒燒過煤。一些在這裏出生尚未進過縣城的少年兒童,連見也沒見過煤當地的家屬和職工們懷著驚喜和新奇的心情,比參加連隊舉行的集體婚禮還要有興趣地趕來觀看剪彩儀式。知青們以排為單位在礦車軋道兩旁站了幾層,他們在後麵找石頭踩著的、翹腳的、跑到井口頂上的、絞車架上的,等待這剪彩的到來。

  張連長從窗戶往外瞧瞧,見肖礦長已把隊伍組織好,用廣播喊了兩聲,發個信號,陪著王肅和辛團長從屋裏走出來,後麵跟著兩名女知青,其中一個端著彩盤,裏麵放著一條中間係有紅花的紅彩綢和兩把剪子。

  張連長做夢也沒想到小煤礦要出煤王肅會這樣重視,他要親自主持這剪彩儀式。

  王肅和辛團長穿過厚厚的人牆,來到主井門口的礦車道上,笑吟吟地環視著黑鴉鴉的人群。

  “全連廣大革命職工、家屬、知識青年同誌們--”張連長拿出寫好的主持詞大聲念起來,“現在宣布:小興安農場三連小煤礦建成出煤剪彩儀式正式開--始--”他帶頭引出一片掌聲後接著念:“下麵進行第一項,請駐場整黨工作團辛團長做重要講話,大家熱烈鼓掌歡迎!”

  人群裏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

  辛團長應和著大家一起鼓掌,環視四周微微笑著不住點頭示意,表示感謝。

  人們鼓著掌,端詳著這位年近六十的老幹部,他細高個兒,頭發已經全白,額頭寬闊突出,麵孔修長。腰板挺得很直,從身體和臉色可以看出內在蘊藏的矍鑠、剛勁和柔韌。特別是那閃爍著威嚴的眼睛,給人以性情剛硬的感覺。他原是抗美援朝大軍中一個團的團長,抗美援朝勝利回國後,響應黨中央開發北大荒的號召,來到生產建設兵團已經風風雨雨十多年,有著豐富的政治鬥爭和辦場經驗。這次被省農場總局作為政治可靠的優秀幹部抽調參加整黨,集訓後分來這裏擔任了駐場整黨工作團團長。他在兵團時,對六十年代從山東等地來北大荒的那批支邊青年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很讚賞他們把智慧和青春獻給邊疆的可貴精神。他聽說這個小煤礦是一名知識青年積極建議、並奔波操勞去烏金市請行家建成的,懷著極大的興趣主動提出來參加剪彩儀式。王肅聽說他來,也表現出積極的態度一起趕來。

  “我先聲明:不是什麽重要講話,而是借此機會隨便說說!”辛團長微笑著向鼓掌的人們擺擺手,示意停止掌聲,然後聲音剛健而洪亮地講起來:“今天,我有幸能參加這個剪彩儀式,心情異常振奮。首先,借這個和三連廣大革命幹部、職工、家屬和知識青年見麵的機會,先說說和剪彩無關的事情。因為這次是發動群眾,開門整黨,所以想和諸位通報一下全場整黨工作進展情況。從進駐各單位整黨工作隊匯總的情況看,我們場多數黨員都是好的,但也有少數黨員腐化墮落,將在這次整黨結束時被清除出黨,比如經群眾揭發評議九連連長的問題就很嚴重。希望你們要協助工作隊把整黨建黨工作搞好,特別是對那些認為不合格的黨員要敢於揭擺他們的問題,可以明的,也可以暗的,以幫助我們純潔黨的組織。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點。第二點,三連小煤礦的建成,根據設計能力看,不僅為三連,也為全場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是十分可喜可賀的。為此,我代表整黨工作團,也受王肅主任委托,代表場革委,對前來無私支援小煤礦建設的梁師傅和陳工程師表示衷心的感謝……”

  黑鴉鴉的人群裏,響起了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

  “靜啦靜啦,”辛團長接著說,“借此機會,也對積極建議並做出很多努力的知識青年鄭風華同誌表示衷心的祝賀!”

  人們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好像人們並沒有深刻認識到鄭風華對建成小煤礦的功勞似的,辛團長一提,鄭風華的威信立即在人們心目中高大起來。

  辛團長等掌聲稀落下來,大聲說道:“同時,向在小煤礦建設中付出辛勤勞動的以肖礦長為首的廣大幹部和知識青年表示親切的慰問!”

  掌聲又起,拍得更響了。

  辛團長在掌聲中問張連長:“梁師傅和鄭風華在吧?”

  張連長撒眸下周圍點點頭:“在。”

  辛團長的講話沒有華麗的詞句,也沒有怎麽大聲高喊,人們靜靜地聽著、聽著,覺得很親切,雖然都站著,比以往在連隊小俱樂部裏開會還要靜。

  “同誌們--”辛團長突然亮高了嗓門,“連隊領導讓我和王肅同誌剪彩,我覺得不合適,建議請梁師傅和鄭風華兩名同誌剪彩,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

  “好--”

  隨著呼喊和叫好,掌聲的熱烈勁兒達到了又一高潮。

  張連長探過頭去問王肅:“王主任,這樣合適嗎?”

  “這--”王肅剛一猶豫,立刻變成了笑臉,“合適,怎麽不合適,毛主席不是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嗎!”

  “梁--師--傅--,鄭--風--華--快到這邊來!”

  梁師傅和鄭風華趕到後,張連長宣布道:“現在進行第二項,請梁師傅和鄭風華為小煤礦出煤剪彩!”

  這時,兩名女知青將彩盤裏的剪子遞給梁師傅和鄭風華各一把,橫跨礦車軌道扯起彩綢,鞭炮聲中,兩把剪子同時張開伸向抻開的紅綢,隨著“哢嚓”兩聲紅綢被剪斷,陳工程師拉了三下主井洞口旁一根電線杆上的鈴線,粗粗的絞車繩開始由慢變快,嗖嗖地向上升騰。

  絞車機轟轟地響,絞車繩越升越快。漸漸,人們聽到從井洞內發出了咣啷咣啷的礦車前進聲。

  人們擠擠挨挨站在軌道兩旁,向井洞內瞧著瞧著,絞繩牽引著十多輛小礦車咣啷咣啷地響著飛快地爬出洞口來到剪彩處。

  陳工程師將鈴線拽了兩下,礦車戛然止住,灼灼耀眼的陽光下,十多車烏黑閃亮的煤呈現在人們麵前。

  頓時,歡呼、鼓掌、跳躍,剪彩場變成了快樂的小海洋。

  “出煤嘍--”

  “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

  人們呼地湧到礦車跟前,往前擠的,用手抓的,臉在上麵瞧的,好像要爭看什麽人間寶物似的。

  煤,這極其平常的燃料,卻給邊疆的人們帶來了這麽多歡樂,隻要注意,就會發現,梁伯伯、鄭風華、潘小彪,還有一些人,眼裏都噙著激動的淚花。

  “同誌們,同誌們--”張連長見人們不肯散去,回到更房對著廣播話筒大聲喊,“剪彩現在結束了,都回去吧,等連隊好好安排安排,保證讓大家在今年冬天燒上煤……”

  “啊--”

  不知誰起的頭,一夥人把鄭風華舉了起來,歡呼著,叫喊著,嬉鬧著,廣播喇叭一再催促,連隊來的人才都漸漸離去。

  肖礦長把辛團長、王肅等請到更房,進行燃燒試驗。其實,剛一挖掘到煤的時候,就取上來點燃過了,這隻不過是讓大家觀光。

  應邀的人圍著火爐團團而坐。

  肖礦長蹲在火爐風口旁,劃根火柴點燃一片樺樹片從風口送進去,去引燃支架著煤塊的鬆樹柈子,煙囪裏的風呼喚著火苗往上竄跳了兩下,便燃著了木柈,被風抽得呼呼直響。頓時,木柈和煤塊熔成了一個火團,爐身紅了,爐蓋紅了,連著爐身的煙囪底部也紅了,屋裏散發著烤人的炙熱。

  “這煤質太棒了!”陳工程師瞧瞧火苗欣喜地向人們誇耀,“在我們烏金市也數得著,看這樣子呀,含熱量少說在五千大卡以上。”

  “鄭風華,你的貢獻可不小啊!”辛團長瞧著鄭風華說完,又麵向王肅,“聽說這是你決策並大力支持開辦的這小煤礦。這個決策可非同一般,一頭聯著給群眾造福,一頭聯著給國家創造財富……”

  鄭風華穿著從烏金市帶來的礦工作業服,臉上滿是汗漬和一抹一塊的煤灰,隻是笑。那是發自內心的高興。為開辦這小煤礦誰知他吃盡了多少酸甜苦辣呀,剛才剪彩時,群眾的激奮,辛團長讓自己動手剪彩,這是最高的榮譽和讚揚啊,往日的一切都被滌蕩一空似的拋之腦後了。

  王肅雖然也應和著辛團長的讚揚在笑,笑裏卻隱藏著尷尬。

  “辛團長,王主任,”梁伯伯高興地接過辛團長的話,“根據勘探結果,這附近還能開兩對井。”

  陳工程師接過話來:“弄好了,這三對井都投產達效的話,可年產原煤十多萬噸,整個小興安農場不管公還是私,富富有餘。”

  “那可太好了。”王肅極力表現出熱情,“需要投入人力物力,場革委一定納入重要議事日程研究!”

  “老王啊--”辛團長瞧著王肅說,“你這個小煤礦的建設成功,就可以開拓出一副全場的美好前景規劃。”他興奮地說,“這大量的麥秸、豆秸從灶眼裏省下來,可以發展畜牧業,辦造紙廠、編織廠等等。”

  “辛團長說得好,我們一定要堅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好好規劃規劃……”王肅向來反感別人在他主管的天地亂指點,亂安排,表麵高興,心裏反感,尤其是敏感地覺得這個辛團長在思想路線上和那個被調回城的鍾曉亮大有相似之處。可眼下,他是來帶隊整黨,說句話不好聽的,可能還要挑剔挑剔自己,既不能嗆著他來,但也不能全順著他,顯得自己是白吃飽,因此強調了要“堅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這頂皇冠,以示對辛團長的抗爭。

  辛團長、肖礦長和鄭風華不知引出了什麽話題,談得很熱乎,很興奮,時而坦然大笑,時而高談闊論。

  王肅為了擺脫尷尬,側下身和旁邊的梁伯伯搭起話茬:“梁師傅,我們的小煤礦建成,你可是立了頭功喲,我們真不知該怎麽感謝才好。”

  “王主任,你是不知道呀--”梁伯伯抹一把汗水說,“叫我看,立頭功的應該是鄭風華,這小夥子呀……”

  “你看到沒有--”陳工程師聽到議論忽地轉過頭來,“我們的梁師傅不管在什麽地方,不管出多大力,從不報功!”

  鄭風華笑著主動和王肅說話:“王主任,是的,當時場部派我回烏金市去請人,我向市領導點名請梁伯伯。我念初中時就在報紙上看過寫他事跡的大塊文章--他像默默燃燒的煤。”

  “是,”陳工程師證實,“就是梁師傅被評為省勞動模範的那年報紙登的。”

  梁伯伯憨笑一聲:“那都是記者誇張!”

  “還誇張?”王肅一見到鄭風華,又聽到鄭風華說話,立刻聯想到白玉蘭,從內心裏往外反感,實在忍不住了,眼下讓辛團長捧得正好,不好用話直接開刀,明著和梁伯伯說,意卻在貶斥鄭風華引出的話題。“文化大革命前那些玩意兒,有多少經得起推敲的,都是資產階級人情味兒,花啊鳥啊蟲啊……”他越說越有勁,從辛團長在剪彩第一項講話時,他就憋著一股火,這回,終於找到了引發點,“把梁師傅比做燃燒的煤,那不太貶低了嗎?!煤,就是燃燒而已唄,梁師傅這種精神是很值得我們場廣大革命職工和知識青年學習的……”

  “王主任--”鄭風華笑笑,“你說的和那記者寫的並不矛盾,梁伯伯確實像煤的品質和精神……”

  王肅臉有點拉長了:“那你就說說吧,這黑不溜球的煤有什麽精神?”

  “王主任你看--”鄭風華回憶著那篇讚揚梁伯伯的文章,指指熊熊燃燒的炭火,很激動,聲音也很響,把大夥兒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

  鄭風華沒看出王肅非常不高興:“王主任,你知道,這煤形成的經曆是坎坷的,它以黑色的外表體現,以明亮的燃燒消失,我們市裏的人民都讚揚礦工具有深沉、奉獻、不屈不撓的性格和品質……”

  “老王,好哇,”辛團長瞧瞧王肅,想啟動他的同感,“咱們不在煤礦體驗不深,知道了解的隻是煤的表麵,烏金人民比喻得好!你看,梁師傅不為名,不為利,這麽任勞任怨,和鄭風華讚揚的煤的品質多麽貼切!”他轉臉又對鄭風華說,“聽說你們三連從烏金來的幾乎都是煤礦工人子弟,應該很好地學習先輩這種品質和性格!”

  肖礦長興奮地說:“辛團長,他們繼承得不錯……”

  王肅越聽這些話,越覺得疙疙瘩瘩那麽不舒服,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一忍再忍地聽著,聽著。

  王肅從三連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癱軟得像攤爛泥一樣坐靠在沙發上。無名的惆悵和失意在腦海裏縈回翻滾著,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輕飄無重量,又不是有病的那種難受滋味,吃藥打針可以解決問題,究竟是為什麽。自己懶洋洋地想了一陣子,也列擺不出來辛團長的那番講話有什麽寓意,不,那是正當的家常喀兒。鄭風華竟敢在自己麵前賣弄,損傷了自己的尊嚴……不,不單單是這個,單為這個當場或日後抨擊一頓就行了,是辛團長大長了肖礦長和鄭風華的威風。看這樣,整黨後期恢複黨組織時,他能點名道姓起用他倆。不,絕對不能,自己作為這裏的主要負責人要堅決反對,否則,有了權力總想唱對台戲,那就糟了……

  唉,他閉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靠到了沙發靠背上。

  這自生的煩惱,就像常言說的閑饑難忍一樣,坐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白玉蘭,”王肅走到文書室門口推開門喊,“來幫我抄個材料。”

  白玉蘭正幫著打字員擦洗字盤,聽到喊聲轉過臉來:“王主任,我占著手呢--”說著挓挲著兩隻油漬漬的手問,“一會兒趕趟嗎?”

  “越快越好,現在就來吧!”

  白玉蘭急忙洗洗手來到王肅辦公室:“王主任,抄的材料在哪兒?”

  王肅正埋頭翻閱一個筆記本,頭不抬眼不睜:“沒有現成的材料,我說你記……”

  自從抗澇搶播廣播誓師大會以後,王肅這是第二次讓在他辦公室抄非正式做報告的小材料。那次抄材料昏昏睡去的事兒,一直使她疑惑,說真的,那次的前一天晚上並沒怎麽過分失眠、疲勞;有時幾乎整夜失眠,也沒有做著做著事情就昏睡過去的現象。比如場革委號召知青結婚紮根的文件未正式下發前匆匆趕到小煤礦,在更房意外發現情書回來後,翻來覆去整整一夜沒睡著,第二天參加辦公室集體學習,一直堅持著,連合眼都沒合眼。她想起那次昏睡醒後,不知為什麽腹脹難受的感覺竟使她又聯想起了遭王明明強奸後的一些情形,難道王肅他……不,不能,他是堂堂的場革委會主任啊……

  昨晚確實是失眠了,不知為什麽剛入睡就夢見棄去的孩子,哭醒後再沒有困意。她叮嚀自己一定要控製住,再困再疲勞也要堅持把材料抄完抄好。

  王肅合上筆記本,一揚手指指靠牆的沙發說:“你坐吧!”

  自玉蘭坐下後,王肅從抽屜裏拿起一本稿紙走過來,漫不經心地往茶幾上一扔,像往常一樣,來來回回踱著步說:“過些日子,要召開捍衛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大會,我要準備一下在大會上的報告。”

  “王主任,”白玉蘭對材料一事已基本掌握規律了,有點納悶,“這大會報告你自己動腦筋?應該讓政治處先拿出個初稿來。”

  “不,”王肅瞧一瞧白玉蘭,又邁開了小八字步,“這個報告極其重要,我要親自動手,也就辛苦你了。”

  白玉蘭笑笑:“那倒沒什麽……”

  其實,要抄這所謂講用會報告材料,是王肅臨時琢磨出來的。最近,也實在沒有什麽會可開,當然也就沒什麽報告可做。

  白玉蘭從兜裏掏出鋼筆,拔下筆帽插到筆杆尾,鋪開稿紙,拉開了記錄的架式。

  “嗯……讓我想想怎麽開頭……”王肅抬頭瞧一瞧白玉蘭時,發現她眉毛一挑展示著格外的機靈。是的,自從把她調到辦公室以後,單從抄材料看,這姑娘就不一般,狂草的一些能順下來,政治處起草的材料裏,一些分寸不夠合適的也能挑出來。他不敢小看這麵前的白玉蘭,本來從小煤礦回來就心煩意亂,拉開了這麽個架式,哪來的成熟的路子呀,隻好用這句話搪塞搪塞。

  “王主任--”白玉蘭把筆帽拔下來扣上筆尖,“你想吧。”

  王肅邁開小八字撇步,倒背著手來來回回踱起步來。

  北大荒春晚秋也晚,九月已過,按時令早已立秋,卻到處是綠綠蔥蔥的盛夏景象,屋裏屋外都是那樣窒息發悶。

  白玉蘭有點納悶兒,王肅是個思路敏捷的人,從來都是出口成章,剛才招呼自己時還那麽急,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怎麽自己來了倒憋住沒詞兒了呢?

  “白玉蘭,”王肅突然拎起茶幾上的暖瓶,走到辦公桌前分別倒滿兩個杯子,端過來一個說,“你喝水。”

  還是那個杯子,還是像上次那樣往這兒沒坐多一會兒就主動給自己倒水而且端到麵前。

  白玉蘭笑著伸手去接杯子時,發現王肅斜眼瞧自己的神色怎麽那麽貪婪,說句話不好聽的,甚至有點賊眉鼠眼。

  “好,王主任,我自己來--”她把杯子雙手接過來,剛放到嘴邊,發現王肅又投來了那樣的目光。

  瞬間,白玉蘭的腦海裏像一道閃電亮了一下,在聯想起上次抄材料喝水昏睡過去的同時,突然想起了讀高中時學過的一篇課文《智取生辰綱》,說的是梁山好漢晁蓋、吳用、公孫勝等七人在楊誌帶人送生辰綱的路上,將藥拌在酒裏蒙昏過送生辰綱的人,趁機搶走生辰綱的故事。

  她生了疑心,喝進了一口,拿出手帕假裝拭汗,把茶水吐進手帕裏然後偷偷擰在沙發背後,不一會兒,杯裏的水下去一多半的時候,她故意將身子酥軟地往後一靠,旋即閉上了眼睛。

  “好,寫吧--”王肅並不瞧白玉蘭,喝幾大口水後,見白玉蘭已昏睡過去,故意大聲說道,“同誌們,這次大會曆經三天,就要圓滿地勝利結束了,這是我們按照林副統帥的指示,全場上下堅決捍衛……”

  他聲調高了又高,看了又看,不見白玉蘭睜眼睛,悄悄走到門口,“哢”地一聲鎖上了門。

  白玉蘭故作鬆軟地閉著眼睛,靜靜地聽到輕輕的關門聲,聽到腳步悄悄朝自己走來,心怦怦跳得快了,斷定王肅原來不是好東西,後悔不該演這出戲。可又一想:既已這樣,隻好把戲演下去,特別是聯想起這王肅明明知道自己身心受到王明明摧殘,身為場革委會主任的一方父母官,竟更是人麵獸心,已經糟蹋了自己一次,簡直心裏滴淚,要流血一樣難受……

  她正想著,聽見王肅躡手躡腳地搬走茶幾,把自己抱捧到臂彎裏,邁著沉重的碎步,放在了辦公桌後的床上,他那累得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是那樣清晰。

  白玉蘭靜靜地躺著,裝睡中暗暗咬牙,證實自己懷疑和猜想上次昏睡過去後的一切:原來你王肅也不是個好東西,把我調到文藝隊就沒安好心,難說對薑婷婷、陳丹婭就沒伸毒手……好,走著瞧吧,吃一塹,長一智,今天,我白玉蘭無論如何也不能輕饒你這個老王八犢子!

  悶熱和靜謐籠罩著辦公室,隻有王肅的粗喘聲在漸漸緩息。

  他喘了一會兒,哈下腰輕輕地給白玉蘭解衣扣、腰帶,脫鞋,當解開褲子旁襟的紐扣,半哈著腰拽住兩個褲角瞧著白玉蘭的臉輕輕往下拽著、拽著……拽下小半截時,白玉蘭由心跳轉為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住了,連她自己也不知哪來的那麽大勇氣,那麽股子勁兒,雙腿猛然一蜷曲,接著使勁一踹,正好踹在王肅的胸口上。他冷不防,後趔趄兩下,一個腚墩兒坐到了地板上。

  白玉蘭呼地坐起來,見王肅正雙手支著地板要站起來,跨過去“啪啪啪”左右開弓就是一頓響亮的耳光。

  “你……你……”王肅手捂著疼痛的臉,神色慌張,語言遲鈍,“你要……造……反呀……”

  白玉蘭雙手掐著腰,眼珠子要瞪出來的樣子狠狠地盯著王肅:“你這個惡棍、無賴、偽君子、臭流氓……”她每說兩句停停,牙都咬得咯吱咯吱直響,實在忍無可忍,比遭王明明淩辱時還要激憤,雙手舉起暖瓶,挾著一溜小風嗖地朝王肅飛了出去,王肅見事不妙一閃身,才沒有砸到頭上,咣啷一聲在地上爆響了,頓時,開水四濺,膽片狼藉滿地。

  這時,隔壁辦公室的王大愣聽到叮啷咣當的響聲和踏踩地板聲,急忙走出辦公室,以為上訪的闖進了王肅辦公室在無理取鬧,伸出手剛要推門,忽聽裏麵傳來白玉蘭咬牙切齒的痛罵聲,像怕火燒烤一樣縮回手,趴在門上小縫往裏瞧,白玉蘭披頭散發,敞著懷,褲子褪在腳脖子上,不禁大吃一驚:嗬,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心裏怕得顫抖起來。今天上午剛接到一份上級文件,文書登完記正準備讓幾位領導傳閱,文件裏義正辭嚴發出告誡,要嚴懲以強奸等多種手段迫害知識青年的罪行。文件上還列舉了幾個公社和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因奸汙女知識青年,有被殺頭的,有判徒刑的……

  王大愣渾身冒出了冷汗:這可非同小可呀,比不了和“香水梨”私通搞破鞋,露了餡鉚大勁給個小處分,你王肅這麽幹,危險喲……

  他心跳著,慌亂著,冒著冷汗悄悄離開進了自己辦公室。一名文書和話務員以為出了什麽事,趕出來時,見王大愣正從王肅辦公室走開,誰也不敢多嘴問,都悄悄回去了。

  白玉蘭扔出暖瓶沒有打中王肅,急忙提起褲子,係好衣扣,開始四周撒眸尋找別的東西。

  王肅一陣驚慌之後冷靜下來。他畢竟是管人治人久經沙場的老手,順手從腰側拔出手槍對準白玉蘭,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小刁婦,竟脫了褲子耍潑想栽贓革命幹部!你娘的!你要是敢惡語傷人,今天我就斃了你這個小刁婦……”

  “你--”白玉蘭轉怒為驚,麵對槍口膽顫了,心想,讓他打死不就一切都完了嗎,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沒柴燒,隻是怒視著王肅不吱聲。她知道,王肅、王大愣這些家夥是什麽損事兒都能幹出來的,開始咬牙後悔想治他罪想得不周。

  “來人哪--”王肅肅輕輕拽開門栓拉開門,探出半個腦袋衝著王大愣辦公室門口大喊一聲。

  王大愣正虛掩著門,站在門口,把耳朵靠在門縫上聽外邊的動靜,忽聽王肅一聲喊,驚得往後一閃,立刻拉開門幾大步進了王肅辦公室:“王主任,有什麽事?”

  “你沒聽見剛才丁咣亂響嗎?”王肅指著白玉蘭怒不可遏地說:“真沒想到我們調來個小刁婦!我讓她來抄材料,她撲進我的懷裏又脫褲子又解懷!我王肅革命一輩子,堂堂正正,坐懷不亂,別說是這樣的,什麽樣的女人能拉攏動我”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吧?”

  “是是,是!”王大愣點頭哈腰,“王肅主任的正派是遠近聞名的。”

  白玉蘭氣得眼眶裏噙著淚珠,喘著粗氣,胸脯大起大落著:“你--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你有什麽證據?”王肅閃著毒辣的目光。

  是啊,有什麽證據呢?王肅是個老奸巨猾的淫棍,不會像王明明那樣,被縣裏公安局扣住,一審便招了。

  “我--我--我和你拚了!”白玉蘭忽地哈腰撿起暖瓶要朝王肅砸去,被王大愣一下子奪去了。

  “小刁婦!”王肅氣急敗壞地說,“你沒有證據,我可有證人,王大愣就是--”

  王大愣支支吾吾地說:“我……我……”

  王肅指著白玉蘭對王大愣說:“不管她是不是刁婦,看著她知青的身份,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我不追究她了,把她送到二連學習班,讓她好好反省反省!”

  “是!王主任!”王大愣應承一聲喝令白玉蘭,“走!”

  白玉蘭知道,再在這裏也糾纏不出個裏表,就是砸他、打他,抓搔他一頓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隻不過是眼下解解氣而已。她狠狠瞪王肅一眼,走出去,進了文書辦公室,往椅子上一坐簌簌掉起眼淚來。

  “哭,幹這種事還有臉哭?!”王大愣明明知道這是昧著良心,還是繼續順著王肅的杆往上爬,“快回宿舍收拾收拾,一會兒我就找車送你去二連學習班!”

  白玉蘭側側臉,狠狠地瞪了王大愣一眼,又轉回原樣,胸脯大起大伏地喘著呼著粗氣。她曾聽眾多人傳說,那年,省知青辦郝主任和陳處長到三連調查處理李晉冤案時,曾向場部建議撤銷二連學習班,王肅既不是聽之不理,也不是完全照辦,撤銷等於否定自己,不撤爾後查問起來又不好交待,來了個小整頓,釋放了一大批學員,新定了一些製度,懲罰性勞動不那麽多了,打人少了,但萬變不離其宗,仍是以所謂辦“學習班”為名私設的公堂。

  “白玉蘭,”王大愣回頭關嚴門走回來,態度突然變得謙和了,“王主任雖然很氣憤,不是說了嘛,看在你是知青來接受再教育的身份,有點體諒你--”他停停眨眨眼說,“這麽樣吧,我幫幫你忙,你別再賭氣,認個錯,也不需要你當著王主任的麵承認,有這個意思,我把話好好捎過去就行,準能得到王主任的諒解。我想,像他這樣高級幹部,是有胸懷的,不過是一時生完氣就罷了……”

  白玉蘭眼淚停了,喘息平緩了,任憑他講去,就是不言語,隻是直愣愣地瞧著對麵的牆。

  “有句老俗話不是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嘛,明智點就對了。”王大愣見白玉蘭不吱聲,以為聽進去了,便打起了勸說白玉蘭的鬼主意,“你調場部來了,不知耳朵背不背。我畢竟是在三連當過連長,交下了一些人,常有人說三道四。”說到這裏,見白玉蘭仍直愣愣瞧著牆,看不出反感,繼續說起來,“幾個人都來說,鄭風華和上海女知青搞上對象了,三天兩頭壓馬路,情書來情書去,這個鄭風華呢,又不注意,有人就把撿到的情書拿來給我看……”

  白玉蘭已認識到吵鬧沒用,辯解也沒用,即使去找整黨工作團,自己也拿不出證據,他倒咬一口誣陷自己,倒能道出王大愣作證,越想越氣,隻好用沉默來表示反抗,他那句“好漢不吃眼前虧”倒給了她啟示:對,自己再不能像遭王明明侮辱時那樣尋死尋活了,特別是由自己想到薑婷婷,又想到掏大糞的陳丹婭,肯定有問題,對,就這麽辦……

  她正怒不可遏地盤算著,突然聽見王大愣又說出關於鄭風華的話來,聯想起自己去找他在枕頭底下發現的情書,還是信了,斷定鄭風華早已負心,也覺得自己不理他是對了。

  “白玉蘭--”王大愣渲染夠了說,“我家王明明可是真心奔你啊,再有三兩年也就回來了,你就答應吧,沒虧吃,把孩子抱回來……”

  白玉蘭越聽越惡心,為了不去二連學習班,為了複仇的計劃,猛呼出口氣說:“好,我答應。”

  “真的?”王大愣問。

  白玉蘭回答:“真的。”

  王大愣一拍桌子:“太好了,我回家告訴老伴去,今晚到我家吃晚飯,我讓你嬸做幾個好菜給你壓壓驚。”

  白玉蘭點點頭:“行。”

  “白玉蘭,你放心,王主任那邊的事兒我包了!”王大愣說完,高興地找丁香報信兒準備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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