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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再教育”成果匯報會

  盡管人們這樣迎,那樣盼,城市裏的“合家歡樂”也罷,北大荒農場的“革命化春節”也罷,沒有因人們留戀或珍惜而放慢腳步,多留駐一會兒,仍作為時間長河的瞬間一閃即逝了。假日也很快過去了。

  假日裏,各地派來的慰問知識青年代表團,經過劃分小組,在走馬觀花的普遍走訪中,就國營農場貧下中農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中出現的一些現象,引起了深深的思索。他們征得場革委會的同意,要通過較廣泛地召開“再教育成果匯報會”,來分析研究波瀾壯闊的政治運動的一些動態與趨向,以便向各自城裏的領導匯報,配合國營農場做好這項工作。

  三連的連部小會議室裏,擠擠挨挨坐滿了知青。這是上海慰問團團長穆民執意而一再堅持,才安排上的。本來,他提議第一個座談會就在這裏開,但沒有得到應允,被王肅以種種理由推脫了。

  穆民是帶著紛紛思緒,把第一目標集中到這裏的:聞知奚大龍除夕之夜因在羊舍值班與狼群搏鬥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一種壯烈、自豪和悲痛交織的複雜感情,使他從場部迅速趕到三連,摸清大概情況以後,他激動地向王肅提議:號召全場知識青年向奚大龍學習。時值王肅剛剛研究完張連長呈送的報告,回複的結論當然和給三連的是基本一致的:奚大龍因有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情調並常和落後分子廝混,在知青中造成不好影響不宜樹為英雄廣為宣揚……於是,穆民想借座談會的機會有意拋出話題,聽聽知青們的反映,否則,心上總覺得有片飄不散的陰雲。

  王肅聽說慰問團還要召開座談會,本來就不讚同,但又不能反對也不能回絕,便帶著紛紛思緒,把第一個目標首先集中到了這裏:聽說慰問團剛一到那裏,就有知青發出了下一年不再過革命化春節的呼喊,而這個上海來的穆民還遙相呼應,弄不好他會把已經在這裏沉澱的一些東西攪和起來,重新引起風波。好在有名的刺頭李晉、丁悅純已返城回家……他決定親自來引導駕馭這個小小的座談會。

  王肅、穆民和張連長、肖副連長,加上北京、烏金市的兩名慰問團成員,坐成一排,形成了不是主席台的主席台。

  張連長按照王肅的要求,要下邊多找一些思想積極、要求進步、靠近組織的知青來,同時也傳達了穆民的想法,有興趣的知青可以自由來參加。

  被點名的梁玉英、袁大炮、田野等一些班排長最早來到了會場,除奚春娣外,鄭風華等是穆民聽到烏金市慰問團那位同誌介紹,帶著極大的興趣點名讓他出席的;而黃曉敏、李阿三等是自願來的。

  被點名的、自願的紛至而來,濟濟一堂,有些沒有座位的站著,有些連站著也沒地方的,瞧瞧便又回去了。

  你就瞧吧,擠在這裏的人都格外有精神頭,這種精神頭,在知青剛進場時的各種活動中是常見的,而今卻稀罕了。張連長感慨最深。他撒眸著,琢磨著,不覺為之一震:真不知他們為什麽對一個小小的座談會這樣感興趣!哦,他明白了--這“再教育”問題,自打知青進場王大愣主持的“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紮根誓師大會”開始,一直是個熱門話題。

  王肅呢,按照多年在這偌大農場(其實是個完整的小社會)當土皇帝的慣例,主持這樣一個小小的座談會,況且又是在連隊,那是屈大駕了,而眼下卻這樣精神抖擻,說是有點緊張也不過分。因為很難說在這樣一個土不土洋不洋的座談會上,就不會讓這些小生荒子(他這樣認為知青)給出點洋相,失了大雅。

  他撒眸撒眸左,撒眸撒眸右,又看看前麵,發現一雙雙各具色彩的眼睛都在往這兒瞧:有熠熠溜轉的,有神秘莫測的,有霍霍閃動的,有神情抑鬱的,有直勾勾木然的……憑著滿腹心術和多年擺弄人的洞察力,他似乎能辨出他們心裏正孕育著什麽……怕他們?這不簡直是笑談嗎?!喊,那不白吃五十多年鹹鹽、白擺弄了二十多年的人腦袋嗎!當年,這監獄裏什麽難剃的腦袋沒有?國民黨的將官、窮凶極惡的殺人犯、磨刀霍霍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不是都剃老實了嗎?!想到這裏,他胸脯一挺,坦然了。

  “大家靜一靜,現在開會了!”張連長唯恐在上級麵前說出不妥的話,考慮再三,來了個簡簡單單的開場白,“座談會的內容,就是會標上掛的那個……”他轉身仰臉指指頭頂上的會額接著說:“下麵,先請王肅主任做指示!請大家鼓掌!”話音未落,他自己先帶頭鼓起來。

  座談會上響起了不緊不慢、不激烈也不冷落的一陣掌聲。

  “喂--”王肅頗有世故地欠欠身子,斜斜臉瞧瞧張連長,“哪有什麽指示,隨便說幾句,座談匯報會嘛,主要是聽大家的。不過,我要鄭重其事地強調一點:這是一次政治性很強、很嚴肅的座談會。所以嘛--”他拖了下嗓音:“要緊切會議主題,無關的不談--話題要緊緊抓住你們接受再教育的成果談……”

  他雖然語氣很重,說話談吐時,臉上卻閃著微笑。他給所管轄的人講話或做報告,從來都是那樣嚴肅,給下屬以凜然的感覺,深沉中散發著征服一切的神氣,很少有這樣的從容、迂緩。

  “老穆同誌--”王肅刹住話題,斜臉麵向左側的穆民,“你有什麽要求,說說吧!”因為他既是上海慰問團的團長,又是各地慰問團臨時組合的組長。

  穆民笑笑:“該說的你剛才都講了,沒什麽更多說了……”他把臉轉向知青:“大家有什麽意見和要求,最後也可以提,需要市裏做的工作,我們都帶回去……”

  “我發言!”田野沒等穆民的話音落下,便搶先打招呼。這是張連長根據王肅事先的電話安排,蓄意布置的,並畫龍點睛似的列了綱目,讓第一個發言的人先定下調子,攏住氣氛,使座談會健康地進行。張連長考慮來考慮去,隻有讓田野打頭一炮,在可心的兩個人中,她比袁大炮的文化水平、表達能力都強。

  張連長伸胳膊指指田野:“好,你說吧!”接著給王肅、穆民介紹說:“她是女排排長田野--北京知識青年。”

  “我覺得--”田野瞧著主席台,用響亮而純粹的北京口音講起來:“我們三年多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成果主要有這麽三條:第一,屯墾戍邊,築成了反修防修的邊疆鋼鐵長城,是萬裏邊疆萬裏營壘,我們革命的知識青年都是‘兵’,修正主義膽敢來侵犯的話,我們就決不留情!第二,在階級鬥爭的風口浪頭上造就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比如場革委會從我們連隊提拔起來的副主任張曉紅就是最有力的例證,這是以王大愣、丁向東為首的貧下中農對我們知青進行‘再教育’結出的豐碩成果,把農場的‘鬥批改’逐步引向了深入;第三,貧下中農眼最明,心最亮,教育我們鬥得階級敵人麻了爪,批得資產階級流毒無處躲藏,改掉了農場一切不合理的規章製度,使這裏的天,成了毛澤東思想占領的天,地,成了毛澤東思想占領的地……”

  “好哇!”王肅首先脫口稱讚道,“太好啦,既有高度,又有深度!”

  鄭風華亮著嗓門打招呼:“張連長,我來發言!”

  “說吧。”張連長又轉身向穆民等介紹,“他叫鄭風華,是我們本省烏金市的知青!”

  穆民向鄭風華點點頭。

  王肅臉上的新的色調立刻變幻了出來:責怪、擔心。

  責怪--張連長不該讓他先發言,因為他已事先告訴張連長起碼要布置七八個人有準備地發言,基本形成調子以後,再閑散發言。何況,他知道這個叫鄭風華的在關於“再教育”問題上,曾和被調回的鍾曉亮的論點穿一條褲子,又聽說他搞的對象白玉蘭遭王大愣的兒子的強奸,難免他散布不正確的觀點!

  擔心--他要是瞎說一頓,準能使剛開的好頭轉了方向,使座談會“論調”陷進泥坑。

  “這次史無前例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主要任務是為了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單就接受再教育這一麵來說,我認為,主要的成果已體現在兩條戰線上:

  第一是精神戰線上的成果,體現在我國貧下中農艱苦奮鬥、吃苦耐勞的優良傳統已在廣大知識青年身上發揚光大。可以想一想,剛來時是什麽樣,有的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在城裏天天吃饅頭,不少知青不知小麥是咋種出來的。這陣兒,在貧下中農的教育和指導下,從春播到秋收,都明白了,都會幹了,不畏酷寒,不畏風暴,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汗珠掉地上摔八瓣,都能挺得住,在我們這個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國度裏,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應該感謝貧下中農培養哺育了我們,幾乎個個都成了棒勞力,這種具有適應本地區特點的堅強本領,被老職工們稱為北大荒精神。除此外,貧下中農愛場如家、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優良品質也教育感染了知識青年……

  第二是物質戰線上的成果。就拿我們三連說,以知青為主要勞動力的三千多坰土地,已經連獲三年大豐收,每年都有占播種麵積一半以上的大豆和小麥畝產分別超過二百六十斤、四百斤,上了《綱要》規定的指標。按每年生產四十萬斤糧食的話,三年共生產一百二十多萬斤糧食,有力地支援了社會主義建設。這隻是其中一個方麵,畜牧、工副業生產戰線的成果也有些可觀的數字,更詳細的我說不出……”

  鄭風華講著講著,激動得手在發抖,感慨得心在發顫,心裏積聚著千言萬語,滔滔不絕地往外奔瀉著。“我知道!”肖副連長聽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如流水般背出了三年來畜牧、工副業戰線的生產數字後,讚歎地說:“鄭風華講的都是事實……”

  鄭風華的滔滔不絕,肖副連長的補充,那裏並沒有閃爍其辭的豪言壯語,但僅就那些數字,就說明知青流下多少汗水,付出多少艱辛,比激情的語言更緊緊抓住了每一名在座的知青的心,坐著的直起了腰,站著的挺起了胸,一腔腔血液就像沸騰的水,嘩嘩啦啦響著,在周身奔騰!

  慰問團的三名同誌往跟前一坐,使王肅受到了很大的約束。他顧左顧右,臉上的微笑隱藏著憤怒和隨時都能張口痛罵的騰騰殺機。然而,他畢竟有著多年錘煉成的世故與沉穩,終於忍耐著,在他管轄的這方土地上,首次聽下去不願意聽的話,圓圓滑滑,嘴半掩半張,反複幾次,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截住肖副連長的話:“依我看,要是這樣總結‘再教育’的成果,未免有點格調太低了……”

  “我說幾句!”上海知青李阿三突然冒了一炮,“該高的不給高呀?”

  張連長預感到這個座談會自己要沾包,早就如坐針氈,語氣很衝地對準李阿三指問:“你說什麽事該高沒高吧?”

  小會議室裏的氣氛驟然變得格外緊張起來,帶有各種神色的眼睛都睜大了,有的盯著張連長端詳他發怒的底氣多大,有的盯著李阿三,要看看這名平時蔫聲蔫語的上海知青能不能響當當地遞上當票。

  張連長是官嘛,一連之長,何況眼下又有王肅撐腰,火願意怎麽發就怎麽發,能發多大就可以隨便發多大,說實在的,知青們都為李阿三捏了一把汗。

  “什麽事?當然有!”李阿三霍地站了起來。他,中不溜丟的個兒,從去年調到曬糧場當扛麻袋的裝卸工後,現在鍛煉得粗粗壯壯,粗而濃的劍眉一挑,眼睛中向張連長投射著冷漠的光芒。

  好,有種!這一舉動給一些捏著汗的知青長了威風。

  李阿三不容別人插話,激動地說:“奚大龍為保護國家財產--羊群,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英雄讚歌,為什麽不能樹為英雄,號召全場知青和幹部、群眾向他學習?”

  王肅推一把要開口的張連長,右腿往左腿上一搭,翹起二郎腿,一掃剛才的虛偽,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何以見得是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的英雄讚歌?”

  “有一天,奚大龍把一隻病羊背到宿舍門口,給它服藥,買牛奶喂,半夜還不睡。我起夜時,發現了,說寫篇廣播稿給場部廣播站,他笑笑說,千萬別寫,這點小事和人家老貧農丁向東比起來算個啥。為了不讓我寫他,他給我講了丁向東為搶救剛落地佯死的羊羔,如何和小羊羔嘴對嘴吸出粘痰;如何和一條大灰狼搏鬥,奪回被它咬著耳朵、甩著尾巴趕出老遠的一頭肥豬,如何帶病三天三宿不合眼守候兩頭難產的母豬……目的是勸我不要寫他,寫寫老貧農丁向東!”

  牛大大激動地站起來接過李阿三的話:“有一次,我看了奚大龍給他哥哥寫的一封信,幾處提到老貧農兢兢業業為了革命事業如何鼓舞了自己,自己應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習……”他說到這裏,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稍停停,努力平靜一下自己,振奮地說:“奚大龍虛心向貧下中農學習,為了保護羊群,被狼咬斷了咽喉,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犧牲的時候,還用身子緊緊擋著羊圈門,難道還稱不上是一曲接受‘再教育’的英雄讚歌嗎……”

  小會議室裏嘩然起來。嘁嘁喳喳像開了鍋,好多知青本來對場部默然對待奚大龍的英雄事跡就不平,這下子一挑頭,引開了無數話匣子。

  “就是嘛!”

  “我說!”

  “奚大龍樹為英雄,號召全國知青學習都夠格!”

  ……

  “靜靜,靜一靜!”馬廣地呼地站起來,亮開大嗓門,手比劃著壓倒了亂糟糟的議論聲,衝著王肅撒冤氣似的說,“我敢說,奚大龍是天下的大好人,我找個對象沒有戶口和口糧,上個月,奚大龍給了我20斤食堂糧票,說是吃不了剩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餓著肚子省給我的!”他說著,有點眼淚汪汪了。

  王爾根站了起來,聲音低而沉重:“奚大龍當羊倌這兩年,據我知道,從沒休息過一天,晴天出去放,陰天在圈內喂……”

  程流流接著站了起來:“奚大龍買了一把推子,我們宿舍一百多個腦袋都是他業餘時間理的!”

  郝玉傑、袁玲妹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奚大龍是我們連隊的雷鋒!”

  “不,是我們農場的雷鋒!”

  ……

  座談會的氣氛突然變得激烈而肅穆,有的在偷偷擦眼淚。

  “好啦好啦--”張連長站起來說,“坐下,請大家坐下,跑題了。王肅主任不是強調了嘛,要緊切主題,無關的不談……”

  其實,他對奚大龍的印象也非常好,肖副連長等一提議將奚大龍樹為典型時,他就同意了,大年初一早上就親自去場部送緊急請示報告。不料,場部一個電話頂了回來,有些具體事都說得很清楚。他左考慮右琢磨,斷定是王大愣沒少做醋。

  “張連長說是跑題,說來也不算跑題,”王肅刹那間心頭茫茫然後,神經一小度混亂,絞盡心術以後,突然變得神態自然起來,“我們大家都知道,隻有革命的理論才能指導革命的行動,隻有英雄的思想,才會有英雄的行為,誰能說說奚大龍都有些什麽英雄思想,也就是什麽思想支配的?”

  許多知青愣了:是啊,是什麽思想支配的呢?

  王肅的聲音落了好一陣子,仍然是緘默與肅靜。

  “我來說!”袁大炮聲音粗壯地打破了沉默,“青年推薦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時,不少人推薦奚大龍,我問他是怎麽學習毛主席著作的,他說,就是和大家一樣學,我又問他,定是響應場革委會‘抓革命、促生產’的號召,才這樣肯於當好羊倌的,他說,什麽號召不號召的,我的任務是放羊,就好好幹活唄……”

  袁大炮學的話有鼻子有眼,活龍活現,熟悉奚大龍的知青們都聽出來了,這倒是老話,但在這種場合下,誰也不願意這麽給奚大龍說。

  “這不就結了嘛!”王肅聽著聽著,似乎眼前一亮,袁大炮的一字一句,他都聽著順耳,“奚大龍是個好知青但算不上英雄,這使我想起了八連油坊有個老陳頭,非常能幹,你們大概都知道,笨榨油坊的活是很累的,裏邊像蒸籠,全是穿褲衩子幹活,身上從進到出不斷汗,他一個人頂三個人的位子幹活。有一回,我去檢查工作,他們連長向我推薦,說是應該樹為全場老黃牛式的勞模,號召大家學習,我順便去看看和他聊了幾句,問他為什麽這麽幹?你們猜這老陳頭說什麽?”王肅要說到精彩處時,故意甩出個問號停停,引起大家的注意,以便集中大家的思路,明顯地挑高了嗓門:“他說,咱們是工人,還能說為什麽?掙著國家工資還能不好好幹活,小鬼子開拓團在這裏辦油坊時,咱也這麽幹,不知道耍滑偷懶!”他停停,把聲調放緩慢說:“這就叫隻顧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

  王肅把問題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使一些躍躍欲試的知青為了難。他們心裏不服,但又說不出什麽,一顆顆激蕩的心變得壓抑而沉悶。當然,也有的點頭稱是,認為到底是場部領導覺悟高,感到心悅誠服。

  穆民和慰問團的其他兩名同誌幾次想說什麽都沒說出來。

  沉默。久久的沉默。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久,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始前前後後,或探著身子尋找知己,或腦袋湊到一起嘀咕起來。

  王肅非常得意,暗暗欣賞自己有扭轉局麵的政治辯解能力,有一種打了勝仗的歡悅感。他是從王大愣在這裏遭受一次次被衝擊的故事裏,才感到這個全場偏遠的連隊“廟小妖風盛”的。一旦妖風興浪,將損壞小興安農場“隔著窗戶紙吹喇叭--名聲在外”的形象。特別是這些慰問團最後還要同農場總局和省裏交換意見,將直接通天!小興安農場作為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策源地,應該處處都有閃光的東西。他故意推遲,甚至不想在這兒安排座談會,是心有所慮的。眼下,在那些棘手的問題麵前權威大振,怎不沾沾自喜呢!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

  “這,這個,下麵誰接著說?”張連長突突跳的心也算得到了安定,打破了沉默。

  穆民半天沒有說話,這座談會雖然是場方主持,但作為聽取情況搜集成果的慰問團負責人,是有權力、有資格按照來時組織的要求,循循善誘,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的。說實在的,他的一些認識也是模糊的,加上奚大龍的哥哥是自己多年的老朋友老上級,而自己對奚大龍的英勇犧牲,又無力與場方抗爭樹立他為英雄,感到心情沉悶,一直不知說什麽好。

  “知青們有些什麽意見要求和想法可以談談。”他終於開口破了要求“發言主題要集中”的常規。因為走了幾個連隊,幾乎都是從王肅講的所謂“高度”出發,類似田野打頭一炮的發言,顯然是經過一番布置、有模式要求、進行了準備的。

  “我說幾句!”鄭風華激動得打招呼。說實在的,他並沒有在糾纏這些具體問題的爭論上而苦苦思考,而是經過王肅一番“基調太低”的大貶後,思路正在沿著那番發言延伸。自從讀了李晉的信以後,特別是鍾指導員對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感慨,使他心潮澎湃,也許鍾指導員是“吃一塹,長一智”若明若暗的違心話,也許是理性上的升華,新的認識和飛躍。不過,他左思右想,還是堅持著自己已形成的見解,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場合說說,盡管受到了排擠,也算一種幸事。

  在座的人都把目光倏地投到了他的身上。因為按常人生活邏輯中的常規來說,一個小小的知青,在發言遭到堂堂場革委會主任王肅的反駁後,一般不會再說什麽了。鄭風華的表麵也是這樣,然而,誰也預想不到,他卻要再說。而且語氣柔中有剛,顯然是不服氣,是挑戰!

  一縷縷目光由集中在他身上,漸而又變得寄予了莫大希望。不少知青知道,鄭風華這人沒有幾分把握是不亂開炮的。

  他推推稍微下落的眼鏡,瞧一眼穆民,又瞧一眼王肅,侃侃而談起來:“我們這一代知識青年,大都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經過了黨和人民初中、高中乃至中等專業的教育和培養,掌握了一定的科學文化知識,具有了一定的社會主義覺悟,不少都和年輕的共和國同齡,可以說是新中國蒸蒸日上的象征,是祖國的未來和希望,是隨著共和國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脫胎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同時,應堅持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知青接受貧下中農那種我國勞動人民優秀品質的再教育,克服小資產階級的一些東西,反過來,貧下中農也要接受知識青年科學文化知識和現代文明的再教育,克服農民身上那些古樸的封建和愚昧的東西,取長補短,共建社會主義的新型國營農場。而現在的貧下中農,不,確切地說,有些幹部簡單粗暴,用強行管製的方法對知青進行‘再教育’……”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也不知哪來的那麽大勇氣和力量,一發而不可收地滔滔不絕起來,比剛來場時在“接受再教育和紮根誓師”大會上的發言更敞開了思想,更尖銳了。

  “鄭風華!”張連長越聽越覺得不對味,仰臉一看,王肅正緊鎖眉頭,便急忙衝著鄭風華說,“王肅主任不是講了嘛,發言要緊切這、這次座談會的主題。”說完,回頭仰臉指了指懸掛著的會標。

  “不,不--”穆民在一旁說,“這類想法和意見也可以談一談!”

  北京老高三知青黃曉敏早就有點耐不住了。他是高幹子弟,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交遊廣、知識麵廣、腦筋反應靈敏,從下鄉到現在,一股憋著的激情,受鄭風華的觸發,在滿身血管裏奔騰起來。

  “我除同意鄭風華的意見外,再補充一點!”他站起來,一副理直氣壯的神態,“我認為,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也罷,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也罷,鄭風華講的互相教育也罷,‘必要’是‘必要’,但不能和紮根問題捆在一起一並而論,可是,我們一進場時,連隊就這麽幹了……”

  王肅突然聲音很衝地發問:“為什麽?”

  “大家想呀--”黃曉敏激動地說,“要是城市裏培養一批就送到這裏來接受再教育、紮根,那麽,國家的科學、文化事業還發不發展了……到頭來,隻能是停留在這一小般的水平上,造成整個民族的愚昧和落後。愚昧落後怎麽樣?隻有挨欺負,”他略微一停,不容別人插話地接著說:“可能我們大家都知道,在離我們不遠的那個縣城裏,就有過因愚昧落後遭受欺侮的曆史,1858年,滿清和俄國的沙皇代表在那裏簽定了恥辱的《愛輝條約》,因為當時我們的整個民族文化素質低,參加談判的滿人中間,包括當時璦琿的副督統奕山,竟沒有一個懂俄語的翻譯人員,沙俄代表除公開豪奪以外,又玩弄文字遊戲,采取含混取巧的辦法,在條約中多占了我國的領土……所以,我讚成黨中央決定,從知青中征兵、招工、選拔大學生……”

  王肅心情剛剛平靜,又有點緊張了。但,他腦子一轉悠,又從路線鬥爭的高度找到了批駁黃曉敏的理由和論調,聲音夾著輕蔑的口吻,語氣很重:“征兵?招工?選拔大學生?那也要從有牢固紮根思想和革命意誌堅定的知青中選拔,一天老想著當‘飛鴿牌’的那是沒門兒!”他把語氣放緩和一些,卻把調子提到了濃厚的政治氣氛裏,“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了鬥、批、改的最後階段,那就是要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這樣,就要保衛一些新生事物,包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現在,社會上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暗地裏興風作浪,企圖否定文化大革命,否定新生事物,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要警惕上了階級敵人的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能如剛才那名北京知青說的,耽誤甚至少培養了幾個翻譯、工程師,但是--”他說到這裏,聲音特意挑高,語氣特意加重,“正如林副統帥說的,文化大革命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鑒於否定文化大革命、扼殺新生事物的妖風已經刮到了我們農場,場革委會已做出決定,要在今年年底圍繞‘這個最大最大最大’、‘最小最小最小’召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特別要緊密聯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個實際,借這個機會,先和在座的同誌們打個招呼……最後,我再重複強調一下,既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反修防修、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措施,我們場又地處反修前哨,修正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這就需要連隊加強戰備觀念,提高警惕,隨時準備打擊修正主義侵略者……”

  鄭風華、黃曉敏的慷慨陳詞,曾使不少在座的知青們心胸豁然開朗,感到空氣清新,然而隨著王肅的聲音時高時低,語調時緊時緩,座談會的空氣又變得混濁迷離起來,似是而非了。尤其在這裏,階級鬥爭的大網一拉,是沒有人敢輕易去碰撞的。

  鄭風華和黃曉敏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肅瞧瞧他倆的窘態,瞧著無一人再敢起刺的知青們,威嚴和神聖感湧上了心頭,暗暗沾沾自喜起來:這就叫政治能力!這就叫政治水平!

  這一切,眼睛滴溜溜轉的馬廣地坐在靠牆旮旯的椅子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眨巴眨巴眼,嘎巴嘎巴嘴,用手捋捋頭發,心裏有話卻不知該怎麽說。他非常同意鄭風華和黃曉敏的發言,但是,恨就恨自己喝的墨水太少,心裏明白要說說不出來,憋得渾身難受,悶得直打咕嚕。咕嚕著咕嚕著,終於憋出了出氣的主意,琢磨一遍,暗暗自喜:嘿,咱老馬來農場以後,從和王明明打交道起,就沒有憋在肚子裏出不來的氣!

  “我--說幾句行不行?”他學著彬彬有禮的樣子站起來,樣子似嚴肅,其實滑稽而可笑。

  王肅壓根就沒瞧起他,笑笑:“好,你坐下說!”

  此時,他又完全是一副領導者關心部下時的和藹可親的姿態了。

  “那我說啦,各位可別見笑!”馬廣地當真坐下,“不,我得先自我介紹介紹,我叫馬廣地,隻念了六年書,大夥都說我是‘冒牌知青’,其實不冤枉,因為肚子裏就那麽點兒墨水,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不是冒牌知青咋的……”

  張連長有點不耐煩了:“馬廣地,你東拉西扯地胡嘞嘞什麽玩意兒,要說就說正題,不說就拉倒!”

  “哎--別著急呀,我交代交代,讓上級領導心裏有數,說錯了,有個一長兩短的別見怪……”

  張連長早就急了:“要說就快說!”

  “座談會嘛!”穆民有點沉不住氣了,“可以隨便點!”

  王肅笑笑:“是,隨便點嘛,老張,沒關係。”

  “好,我說啦--”

  馬廣地又羅嗦一句,把大夥逗得哄然大笑起來。座談會的氣氛頓時又輕鬆了。

  “笑什麽!”馬廣地訓斥一句大夥兒,一本正經地衝著王肅說,“王主任,我對年末的‘最大最大最大’、‘最小最小最小’講用會很感興趣,這個名堂本身就不明白,想請教請教好努力爭取呀……”

  王肅:“你說吧!”

  馬廣地站起來,往前探著身子,連說帶比劃:“假如說有三個蘋果,一個大的,一個中的,一個小的,別人要是問我哪個最大,我就說個大的,要是問我哪個最小,我就說那個小的。可是,要是問我最大最大上麵是哪個,最小最小下麵那個是哪個,我就說不清了,不知該說哪個?”

  張連長冒了一句:“就是那個最大的嘛!”

  “不對!”馬廣地一口否定,“要是指最大的,林副主席就不用三個最大了,就打著咱念書少唄,這個彎還能掰過來,咱現在就是不知道這最大最大最大是怎麽指法?”

  王肅眨眨眼,讓馬廣地繞口令似的這麽一說,腦子裏也混亂了:是啊,這最大和最大最大最大有什麽不同呢?

  他緊鎖眉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為馬廣地是衝著他發問的。

  他讓馬廣地從比量概念上這麽一攪,一時糊塗了。本來,這三個“最大”疊在一起就是混亂的邏輯關係,莫說他,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他卻忘了自己是搞政治的,應該用政治的辯術來解釋。

  “你--”張連長瞧著王肅為難,有點坐不住了,“你去問林副統帥去!”

  “哈哈哈……”

  知青們揚起一陣哄堂大笑。

  “靜靜靜!靜啦!王肅一下子惱羞成怒了,“現在,我正式宣布一條紀律:從現在起,和‘再教育成果’無關的東西一律不準再涉及……”

  “那--”馬廣地一捏鼻子,揚長而去,“我隻好走了!”

  “走--嘍--”

  “回去睡大覺!”

  ……

  知青們一哄而起走了,王肅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沒等再宣布一條紀律不準走,僅剩下袁大炮、田野等幾個人了,包括鄭風華、黃曉敏等。

  王肅把在座的好一頓表揚,堅持把座談會繼續開下去,而且鄭重地宣稱說:不要管他們,走就走,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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