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十五章

  計德嘉破了自己多年的一個習慣。

  他擠擠撞撞地走出上訪人群,頭腦發漲地進了大吉普。大吉普在駛進市區要右轉彎奔市政府辦公大樓時,他對司機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回家!”這時,離下班時間還有五十分鍾,要是以往,就是差十分鍾,他也要去辦公室坐坐,這已經成了多年一貫製的律條。他隻要進樓腰一挺,就覺得生尊又生威,哪怕隻是一分鍾,也是一種享受。他一下車,正巧碰上小姨子秀娜買菜回來走到樓口。

  秀娜在前,計德嘉在後進了樓門。秀娜瞧瞧上下沒人,獻媚T情地說:“姐夫,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一定是累了吧?”說著放慢一步,等計德嘉邁上台階,悄悄在他耳朵邊說:“一會兒我去洗澡。”

  計德嘉知道了她的意圖。那是上周的一個晚上,秀娜去洗澡回來,見麗娜睡了,帶著清爽滑柔的爽身粉鑽進了計德嘉的被窩。秀娜剛洗完澡的臉蛋兒紅撲撲的,計德嘉也是喝了幾杯酒,把秀娜摟在懷裏,聞著那清香,感受著秀娜那白而細膩的光滑皮膚,緊緊閉著眼睛,喃喃地說:“秀娜,你真好,你真好--”秀娜瞧著計德嘉那酥軟的如癡如醉的神情,一股勝利征服者的自豪、幸福從心底一股比一股濃地升騰著,陶醉著。

  此時,計德嘉卻沒一點兒那天那時的感覺,一聽反而心煩:“秀娜,你是希望你姐姐病愈呢,還是希望她早點離開人間?”

  “這話就看從哪頭說起了,”秀娜嘻皮笑臉地說,“衝著我這麽喜歡你,反正姐姐得的是不治之症,早歸天早享福;衝著她是我的姐姐,一母同胞,我又希望她快愈早愈,很快恢複健康。”

  計德嘉瞧瞧秀娜,笑了笑,搖搖頭;搖搖頭,又笑了笑。

  秀娜陌生地瞧了一眼計德嘉,猜不出他此時的心態。

  兩人走上樓梯要開門時,就聽見屋裏電話鈴響,直到開門進屋還在響。麗娜大概是聽到外邊腳步聲和開鎖聲了,沒去接,隻是靜靜地躺著,沒有一點要接電話的意思。近幾天來,她一直是這樣,隻要家裏有人,哪怕是秀娜做飯一時倒不出手,她也懶得接,因為每接一次都帶來很大疲勞。

  “喂,哪位?”秀娜接起電話,“你是--”她話到這裏,眼光已經和站在門口的計德嘉的眼光對直了。她在這裏侍候麗娜幾個月,也知道幹部家庭裏的一些玄奧了。此時,正是上班時間,計德嘉在家裏,那就要看來電話的是誰,是什麽事情,這說不說計德嘉在家,要看計德嘉眼色、臉色、手勢和對方說話。

  “林業局計局長--”秀娜拖長著時間,在看計德嘉的眼色或手勢,因為即便是親屬,在工作方麵也看不出計德嘉有什麽兩樣,故意拖出一句話,“啊,是德山局長--”

  計德嘉一擺手上去拿過電話:“德山呀,什麽事?”他急忙補充一句,“我下鄉剛回來,滿臉灰土土的,就沒去辦公室。”

  “大哥--”

  計德山剛一開口,就被計德嘉頂了回去:“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在家過年過節團聚時,你叫我大哥,工作時間找我不準這麽稱呼,讓外人一聽,像是我搞什麽家庭幫派似的。其實,咱們家庭裏的人,包括能當上個局長、科長都是經過組織部考核,市委常委會正式任命的,特別是對於你來講,對親緣關係和工作要像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知道了,知道了--”計德山心裏有點不耐煩,這樣的訓辭已聽過幾次,但又不能表示出來,說,“李副書記給我打電話,說是請示你了,也請示羅書記了,要清山砍林,低價出售,支持農民們搞水田開發和建蔬菜大棚。是不是按采伐規定辦一個手續呀?”

  “德山呀,你是林業局長,作為市裏一個重要部門的主要領導,怎麽這麽條條框框。現在是改革開放大發展的年代,不能那麽循規蹈矩了。”雖然不是麵對麵,計德嘉的表情和語言一樣嚴肅,“鄧小平同誌說得好,生產力標準嘛,市委書記、市長都說話了,還辦什麽手續,你眼裏還有沒有領導了,還有沒有市委、市政府了?”他一皺眉頭又說,“發展水田和建設出口蔬菜基地可是市委、市府的重大舉措,人民群眾的企盼,不得有誤,馬上告訴鄉鎮,可以有組織地進山砍,用多少砍多少。”他說到這裏,覺得冒了一點,急忙收縮一下,“如果需要個什麽向上申報的手續,後補也行嘛。你記住,呈報時一定要讓我簽字,一定要讓我簽字……”

  計德山放下電話,有點兒發蒙,以往計市長是最循規蹈矩的,今天怎麽一反常態呢?他又一琢磨,不對,計市長的悶葫蘆裏有秘方,他猜著聽著社會上各種議論和傳聞,從計德嘉那厲聲厲語中覺出了一種味道,不可言狀的味道,這不是元寶市的市長在對自己訓話,而是自己的哥哥,是一母同胞。剛想放下電話,他突然問:“計市長,對這些大幹快上的曆史資料,我是不是需要有關鄉鎮的林業站去錄錄像,留點兒資料呀?”

  “當然需要--”他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對勁兒,忙說,“光這一點資料怎麽能反映羅書記來後全市大幹快上呀,再說,這事兒也不是你們幹的,我安排廣播電視局記者,全麵留資料,不不不,是全麵宣傳--”

  “好吧,我馬上通知有山的各鄉鎮的林業局長,要大開綠燈。”他放下電話暗暗思量,計市長,不,我這個哥哥才真叫搞政治的呢,老謀深算,咬人不露齒,不愧是元寶市的常勝將軍。再機靈的鳥,你隻要飛進元寶這片天空,飛吧飛吧,別看你飛得歡,到時會有人拉槍栓……

  秀娜在廚房忙乎著,爽亮地喊了一聲:“姐姐,姐夫,現在做飯還早點兒,我把肉切好了,菜也洗好了,我洗澡去了,回來再做。”

  “好--”計德嘉回答,“快去快回呀。”

  “知道了--”秀娜應聲走了。

  “德嘉,”麗娜見計德嘉坐到了自己身邊,努力睜大眼睛瞧著他,有氣無力地歇歇停停,斷斷續續地說,“這幾天哪,我在想個問題,想了很多很多--”

  麗娜歇歇接著說:“你是市長,我是市長的妻子。我倆兩小無猜,戀愛時,包括結婚後多少次手牽手跑進樹林踏青、采花,多少次肩並肩去商店,你就幫我挑衣服。有一次,我選的裙子你看不中,你選了一件我卻看不中,最後,我還是決定買了你看中的那件,雖然樣式、顏色不順我心意,那感情可順我心意。我一穿上,心裏就覺得很舒心,因為,你是用我勸你戒煙省下來的錢給我買的--”

  計德嘉也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瞧著麗娜說:“麗娜,你慢點說--”

  “最使我難忘、心裏最感動的是生小林坐月子。我真沒想到,你的心那麽細,那麽會體貼你的妻子。”麗娜說著,一對淚珠兒湧了出來。計德嘉急忙給擦了擦,勸她不要激動,慢慢說。她停停,喘了幾大口粗氣,接著說:“我生下小林那天起,你一直給我燒洗腳水,漱口刷牙,燒完以後,還要放上溫度計,熱了對涼的,涼了對熱的,準確無誤得正好是三十六點五度,才讓我洗臉,洗腳,刷牙漱口。我問,德嘉呀,怎麽這麽機械?你說,是在一本什麽醫學雜誌上看到的,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時最怕著涼,一著涼坐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這三十六點五度正好是你的體溫。我開玩笑地說,也正好是你的體溫。你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我簡直是個詩人,說話真有詩意。你緊緊抱著我親了又親,親不夠似的,足足半個小時--”

  經這一提醒,計德嘉也曆曆在目,點頭笑了笑。

  “那時候,你不過是剛進市政府機關的普通工作人員,我不過是一個中學的普通老師。”麗娜說著,又有點兒激動了,但忍住了,“你看到我傍晚身上沾有粉筆末回來,晚上還要伏在燈下批作業,心疼地對我說,麗娜,我要當大官,第一件事就是給你換換工作;當教師是神聖,可你太累了,我真心疼。我當時感動得掉下了眼淚,當然你不知道,我怕你不了解我這眼淚。那年,我被評為全市的優秀教師,家外有人尊重我,家裏有人心疼我,我曾經寫了一篇日記,題目叫:我是最幸福的人。”

  計德嘉笑笑:“我怎麽沒見過?”

  “我沒讓你看。”麗娜說,“當時,我在想,同時也寫在了那篇日記裏,我一定要用更真摯、更深厚的感情去償還你對我的感情。”

  計德嘉點了點頭。

  “之後,我就努力償還著,特別是自從你當上處級幹部,當上市長,又代理書記以後,我覺得不僅償還夠了,而且有餘了--”

  計德嘉說:“麗娜,別說了,我明白,我欠你的又很多很多了--”他這倒是心裏話,當了市長以後,麗娜話裏話外說過,德嘉呀,你在外邊是市長,在家裏也是市長。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麗娜喘口氣,一閉眼睛又睜開,“德嘉,你知道嗎?一個人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他在想什麽呢?”

  計德嘉的眼圈濕了,他緊緊握著麗娜的手,嗓子裏像堵著什麽軟綿綿的東西:“麗娜,你不能那麽想,你會好的--”

  “別安慰我了,我心裏清楚。”麗娜說,“德嘉,我本不想說的,後來又考慮,還是說說吧,我不想帶著這份複雜的心事離開你們。”

  計德嘉仍握著麗娜的手,點了點頭。此時,他真猜不出來妻子想說什麽。

  麗娜終於下決心說出了多少天想說又不想說的話:“德嘉呀,這些年我有種感覺,你當的官越大,我們越高興,可活得越謹慎,越受拘束。”

  “麗娜,麗娜,”計德嘉伏下身子,“你怎麽這麽說呢?啊?”

  麗娜緊緊閉上眼睛說:“你當市長以後,我故意說,德嘉,你不是說過,等當大官要給我換換工作嗎?你說,麗娜,當個人民教師這不是很光榮嗎,咱們幹部家屬,可不能帶這個頭呀。其實呢,我是在說閑話,我很熱愛自己的工作,舍不得離開學校、教室和孩子。昨天,校長領著各年級學生代表來看我,給我獻花、獻辭,我得到了一生最大的滿足。”

  計德嘉啞了。麗娜接著說:“我白天上班,還要做飯洗衣,提出想雇個保姆,你說,可不能貪圖安逸呀,這是剝削階級的行為和思想;我的同事、左鄰右舍來到這裏幫著幹點啥,你就說,他們是在聯絡感情,有事要相求,讓我辭掉;家裏一來官場上的人,其實,我和小林本來就要回避,你就先開口,快都到一邊去,別參政。德嘉,你知道嗎?”她睜眼時,淚水湧出了眼角,深深地歎氣說,“外人看著,我這個市長的太太多麽享福,多麽有身價,實質上他們哪裏知道,我活得多麽累,多麽拘束,多麽小心,我總算快挨到頭了--”說著閉上眼睛,淚水漣漣起來,嘴抽搐著。

  “麗娜,麗娜--”計德嘉的心比挨重錘敲擊還難受,眼淚也掉了下來,“別說了,別說了,等你好了,我一定彌補,統統彌補欠下你的感情債。”

  “德嘉呀,來不及了,我也不需要了。但是,有一點,如果真的世上所有大官的老婆都這麽當,我能轉世再做女人時,說什麽也不嫁大官了。”說到這裏,她反倒沒有眼淚了。

  計德嘉有點兒吃不住勁了,他這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感情世界這麽豐富,這麽剛強。他極力尋求解脫尷尬的話題:“麗娜,我也不是不講感情呀!你數數吧,咱們家屬你那一邊,我這一邊,有多少當官的?”

  “要不說這,我還不生氣,”麗娜振振有詞,仿佛不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似的,“我最清楚,這些親屬,當官的,幾乎沒有一個是你出主意、主動說話辦的。加上不當官的,有多少踏過咱家的家門?有多少來看看我的?”

  “就是沒說話,也是借了我的影響,”計德嘉似乎覺得很委屈,“沒有我,也沒有他們的今天。”

  麗娜說:“那倒是,可是他們並不感謝你呀,背後還罵你--”

  計德嘉渾身各部位同時發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鼻子發酸,心裏發皺,眼眶濕了,嗓眼憋塞--比羅冬青就職演說的刺激,比起用李迎春的挑戰,比決定挪用蓋辦公樓先斬後奏的無視--種種種種,也沒有麗娜一席話在他心裏引起這般轟隆隆的震撼。在這個骨瘦如柴、目光幹澀無神、不久於人世的女人麵前,計德嘉一下子覺得矮小了不少。不知為什麽,腦海裏現出了也不知在哪部什麽外國愛情片子裏看到的那個鏡頭,愛神把一個負心於愛情的男子緊緊地釘在十字架上。

  在犀利的語言麵前,在事實麵前,計德嘉無地自容,雙手緊握著麗娜的手說:“麗娜,我曾有個想法,我繁忙工作這幾年,妻子為我獻身,等退休了,無官一身輕了,我就給你當一名小卒,買菜、做飯,你說咋的就咋的--看來,太理想主義了,太不理解女人的感情了--麗娜,你諒解我吧,你會好的,欠你的感情債,我會加倍償還--”

  “德嘉,我理解你,隻要我設身處地為你想想時,我就理解你了。”麗娜說,“這話,我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和你說的,不說出來的話,我心裏像有塊病,憋了多少年了。”她喘口氣,讓計德嘉擦完額上一片細碎的汗珠說,“我剛才的話你沒回答,我是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了,此時想什麽呢?在我心裏什麽最留戀呢?我知道,小林掙了不少錢,我不留戀這些,財物是有價之寶,丟了、失去了可以再賺回來,惟有感情這無影的東西,一旦失去,很難得到,得到也是有缺不圓,財物呢,丟時多大,得回多少還是多大--”

  計德嘉突然覺得,現在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妻子,了解她的為人,了解了她的品格和風範。他懺悔了。妻子的真情沒有換來自己的真情,官氣吞噬了夫妻真情,妻子的話能打動自己,世間大概惟有這感情是最珍貴、最讓人留戀的。以前真不理解,一個人要訣別人世時,果真大多數是想誰,想看看誰,這都是在呼喚。很少有人臨終時要求,我看看家裏的存折,我看看什麽地方還有一幢房子。啊,珍貴的感情!

  計德嘉醒悟了,官場上多少手握手,多少杯碰杯,有多少是真情呢?好像假的太多,親眼見到過多少,那些離退的市長、書記大概會有更真切的體會。在位時,那些獻忠心的,那些圍前擁後的笑臉,有多少是從心裏流露出來的呢?是不是都是從臉皮底下擠出來的呢?是啊,現在我是市長,一旦被羅冬青擠掉,或到退休下崗,我到哪裏去尋找真正的感情呢?第一去處當然應該是妻子兒女。

  “麗娜--”計德嘉第一次失聲落淚,“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的真情啊--”

  伴著他的哭泣,門開了。秀娜剛洗完澡,披肩發油光閃亮,兩頰紅撲撲的,如出水的芙蓉,如細雨剛過的一朵盛開的牡丹,亭亭玉立地在門口一站,隨即便彎腰脫鞋。

  計德嘉回頭瞧了一眼,便轉身擦幹了眼淚。他拿定主意,不管秀娜怎麽動情,今晚自己也要與麗娜同床……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