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前鋪。但不是先前的前鋪了。
現在他看見的是另一種情形,他有些猶豫不決。留吧,眼前發生的一切別說自己就是總部也措手不及。派他來醫院工作,然而醫院現在名存實亡。走吧,劉錫吾似乎也覺得不妥,再說這也實在窩囊得說不出口。他也說不清怎麽你劉錫吾去了事情就這麽個樣子?
跟我扯不上吧?
哦哦!對,劉連長才去,連人照麵也沒打。
哦,這樣呀?那隻能說是晦氣。
他聽到周邊一片嘰喳,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些什麽,但他看出那些人眼裏有東西,分明是一句話:是醫院晦氣還是你劉錫吾晦氣呢?
其實沒人說他,聲音來自他自己心裏。他沒再往那條路走下去,他打消了返回的主意。
後來劉錫吾就站在前鋪村口的那塊大石頭上,周邊是燒成廢墟的村莊和過了火的樹林,那種灰燼的氣味頑固地撲鼻而來,夾雜著女人時而漫起的哭泣聲。
四男一女站在那。以往喧鬧的地方隻剩下了這五個人,他們全是醫院的人,也許村人還有活口,但早被那場突如其來的殺戮弄得魂飛魄散而遠走高飛了。他看了看僅存的那幾個人,他認識他們,他們在埋屍的過程中初步了解了對方。當然也不過是三言兩語的事,那種時候大家心情憋悶,沒說話的心思。他們知道劉錫吾是上頭派來的。
宋成庚說:“怪了,上頭好像知道要出事,這種時候派你來?”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種時候來?”有人說。
“你命大。”他們說。
“拿根紙煙大家抽抽。”有人笑笑地跟他說。
劉錫吾沒有說話。他想,這種時候還有人笑得起來,他記住了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叫黃肅祿。這個土匪出身的漢子似乎生呀死的見得太多了,對這一切已經麻木,甚至笑笑地向他討要香煙。他們知道他荷包裏有兩包“哈德門”。
他們坐在潮濕的新土上抽了一會兒煙,互相介紹了下名字。那時候還沒有哭聲,哭聲是淩信瑛帶來的。他們把死去的人草草掩埋後,淩信瑛就出現在那蓬冬茅前麵。
誰都沒想到淩信瑛還活著,前鋪遇襲的時候,她正在河溪裏洗繃帶。
白軍封鎖嚴密,繃帶奇缺,一塊紗布要反複使用。
淩信瑛洗繃帶,正是黃昏時候。那天天氣好景致也好,她就唱上了山歌,也許是唱歌分了神,一條繃帶被水流裹了去。她追那條紗布,水流湍急,竟然追出了老遠,一直追到那口潭的邊上。直到一根老樹掛住了那條繃帶,淩信瑛才鬆了一口氣。
那時天已經黑了,等她再氣喘籲籲沿了那溪摸黑回來,就看見了那慘烈血腥的場麵。
她暈倒在草叢裏。第二天天亮有人發現了她,以為那時候她已成為一具屍體,可踢了踢,淩信瑛竟然坐了起來。
宋成庚和黃肅祿都嚇了一跳,他們在醫院裏工作了多年,但還是嚇得不輕。
醒過來的淩信瑛開始號哭。他們問起她怎麽會在這兒,她說起那條繃帶。
“你真命大!”黃任許說。
宋成庚說:“我們幾個誰不命大?”
文各滔會寫寫算算,在醫院做司務長,前些日子醫院糧米眼見要斷了,他去了邊貿局一遭。而宋成庚和黃任許那天則進山采藥。謝人希和黃肅祿活下來更是有些離奇,醫院裏死了個重傷員,正是黃昏,他們覺得人死了放在那過夜有點那個,兩個人就抬了那屍體去埋。才把人落土,那邊就起了異常,槍聲大作。他們想衝去救人,撥開茅草一看,大勢不好,火光中那偷襲者全都手持兩把匣子。
他們手無寸鐵不說,更何況那些偷襲者來者不善。他們藏身在墳窟裏,借助陰冷的墳墓躲去一劫。
“命不好的就是你了,老劉。”有人對劉錫吾說。
劉錫吾笑了笑:“現在不是談說命運的時候……”
“再來一根煙。”
劉錫吾攤了攤手。
五個人都那麽看著他,他們不相信劉錫吾的話,身上有兩包煙的,才一天,煙竟然沒了,又沒別的人抽?當然,劉錫吾不可能把煙藏起來,現在,他連藏煙的地方也找不著。黃肅祿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他入隊伍前做過綠林。他沒管那麽多,他掏著劉錫吾的荷包。
“真的沒了,這鬼!”
“你說不談命運談什麽?”
“我們要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辦?”劉錫吾說。
黃肅祿說:“還能怎麽辦?醫院沒了,我們找隊伍去。”
宋成庚說:“我們沒有接到那個命令。”
也許命令明天就到,也許不必等那麽久,今天就可能收到。
劉錫吾看了看天空,天空陰霾密布。醫院橫遭劫難,群龍無首。他劉錫吾難說得上名正言順,可派了來確是領導有意圖的,他得擔起這挑子,哪怕是個爛而又爛的挑子,可他卻對醫院情況一無所知,對這周邊的情況也一無所知。他想把這幾個幸存下來的人召集起來開個會,然而麵對這一切,他真的無從做起,也沒話可說。
“好吧,你們就在這等我,在我回來之前誰也不準離開!”
“你準備去哪?”
“我得將這裏的情況匯報給上級,討要他們的指示。”
“你帶我們走吧,在這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黃肅祿咬著牙齒說。
“我得在戰場上跟他們相見,我們得報仇!”他說。看得出,他心裏確實窩著一團火,他的兩個弟兄也在這場殺戮中死了。黃肅祿綠林出身,他也殺過人,可從沒殺過老人和孩子,更不殺傷兵。他想,那幫人真是一群畜生。
“你們等我的消息。”劉錫吾跟那幾個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