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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春至兮歸故鄉

  --春節記

  於 堅

  在中國,當皇曆翻到春至這一天的時候,春天就不遠了。春節在中國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我曾經在春節前漫遊過鄉村,男人在宰殺年豬、糊春聯,女人在廚房裏炸年糕,許多人已經穿著新衣服走村串寨了,炮仗聲時斷時續,等待著更猛烈的爆發,一輛拖拉機在村口停下,又一群在外地做工的青年男女回到老家,他們跳下來,拎著大包小包,在故鄉的泥巴地上使勁跺幾腳,各自回家。遠遠地有人在喊著誰的小名,兒童撒著歡兒跑過來了,一村的狗都猛烈地叫喚起來。河流上傳來堅冰碎裂的聲音,烏鴉和喜鵲精神抖擻地站在就要發芽的枝頭,大地明媚,某種東西逐漸在走向明朗……這是歸故鄉的時刻,這是開始的時刻,這是歡樂溫暖的時刻,這是希望的時刻,這是團結的時刻,這是感恩的時刻,這是寬恕和解的時刻,這是落葉歸根的時刻……

  現代社會把西曆一月一日作為一年的開始,離萬物蘇醒的日子還有一個多月,多麽不自然哪,滿天飛雪,冰凍三尺,誰都懶得動彈,孤獨、絕望、遲鈍的寒夜。一月一日其實是個乏味的節日,就是一個數字而已,奉行了這麽多年,一月一日還是沒有什麽相應的風俗被培養起來。不錯,各國的元首在這一天要發表新年文告,但大多不過是些幹巴巴的旨在號召“開門紅”的陳詞濫調而已,與大地和風俗毫無關係,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春至,那什麽都不用說,大地微微暖氣吹,春和景明,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於是父親開始構思春聯置辦年貨,母親準備著新衣裳和壓歲錢,祖母盼著孫子回家,遊子們開始盤算路費了……記得在我童年的時代,我父親每年春節前都要創作一副春聯,還記得他坐在桌前反複修改對聯草稿的樣子,暗暗與鄰居比試著呢。而牆頭的迎春花悄悄地一簇簇亮起來,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早,令人心裏一陣陣地高興,感覺好日子就要來了。在我父親這一輩,春節已經開始革命化了,許多繁文縟節已經取消,就是貼個春聯,也要小心構思,不能出現影射什麽的內容,否則有人告密的。春聯實際上也就是當時社會最後的一點可以自己做主發表的創作自由了,因為春聯的意思被視為反動而被處理的事情時有發生。我記得我家附近有個館子叫佑興園。有人就貼大字報說“佑”就是右派,希望右派興,那家飯館的經理就倒黴了。一般都不再自己創作春聯了,都是照抄報紙居民委員會發下來的革命春聯。我父親是個才子,風華正茂,好自我表現,總是要自己創作春聯,當然他知道寫什麽才可以貼出去。他喜歡寫古體詩,他的同誌戲稱他為“小陸遊”,他在“文革”中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一夜之間頭發白了。我至今記得的我父親的作品隻有一句上聯,叫做“紅太陽光照小樓千紅萬紫”。他親自書寫,他在故鄉多年研習書法,字寫得很好。如果他的春聯得到節日前來串門的親戚朋友的誇獎,我們一家就很得意。雖然國家一直在移風易俗,但舊風俗還是有些殘餘。我記得每年春節前要做的大事就是搞衛生,那可不是隨便抹抹洗洗,不僅家中所有的被單要洗過,並且還要粉刷牆壁揩擦門窗,給窗戶換綿紙。那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四合院裏,窗子是雕著梅花蝙蝠的格子窗,沒有玻璃。這些事利用業餘時間得幹上一個星期。那時候沒有洗衣機,洗衣物就是用木製的洗衣板,母親是洗衣服的主將,她坐在衣物堆積如山的大鋁盆前麵,雙手搓得通紅,空氣中彌漫著肥皂的氣味。到黃昏,大院裏就紅紅綠綠地晾起來,就像舞台的幕,我們在被單之間鑽來鑽去地鬧著,放炮仗。刷牆每家都要搞,都要用石灰漿把各家的牆刷上一遍,那時候因為做飯都是燒煤炭,一年下來,牆壁總是黃而發暗。

  公家支持刷牆,這被算作愛國衛生運動的一部分,公家用磚頭在大院裏砌一個石灰池,派來工人,工人穿著黑色的水靴,把水往石灰堆上一倒,石灰就噝噝地冒起煙來,那場麵就像化學試驗,等石灰熟透,各家就用桶把它一桶桶提回家,移開家具,用竹竿綁個刷子往牆上刷,這是非常痛苦的工作,皮膚會被石灰咬得紅腫,還弄得滿身都是白漿。刷一遍是不行的,得刷三遍,牆才會白起來。但最後,房間一間間明亮雪白,煥然一新的時候,全家人心裏都跟著亮堂了。這個工作使我對煥然一新、永不生鏽的未來非常期待。我覺得未來就是一個不用在春節前痛苦地刷牆的社會,現在的建築材料已經實現了這一點,自己刷牆已經成為傳說了。衛生打掃完畢,家裏散發著衣物和石灰的新鮮氣味,牆壁亮堂堂,就開始準備年飯。年飯很容易準備,那時候沒有多少吃的,節日就是四大菜:紅燒肉、宮保肉丁、香酥肉、回鍋肉。而且這些菜都是公共食堂提供的,自己家裏很難做的,需要許多配料,大多沒有。年夜飯也就省了許多事,但除夕的黃昏家裏也還是洋溢著食物的香氣,我們兄弟妹三人不時到廚房那裏晃悠,瞅著母親沒看見,就偷一塊什麽吞下去,笑著跑掉。到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自然會在枕頭下發現壓歲錢,很少,也就夠買兩串炮仗,這是我最高興的事了。大人的單位也搞點聯歡活動,孩子們也可以參加,像猜謎語、打籃球、大合唱什麽的。鼓勵競爭,贏的人就有獎品,這種活動令孩子內心產生欲望,拚命想得到更多的獎票。我記得那時候昆明春節最大的聯歡活動是省政府舉辦的,一張票可以進去一家人,當然都是幹部,那裏麵的活動的獎品有些是蘇聯進口的。我父親在省政府工作,我的幾個表兄弟姐妹一到春節都渴望能跟著我家的那張票混進去,但經常被發現,不知道那些守門的軍人是怎麽看出來的,也許他們的穿著和神情與那些喜氣洋洋大搖大擺往裏走的幹部家屬太懸殊。我記得我的一個表哥被擋在鐵柵欄門外麵,兩手抓著欄杆,絕望地望著我,我給他的安慰是保證把我得到的獎品給他一半。那時候沒有電視,春節就是搞衛生、吃年飯、聯歡,就沒什麽事了,大街上紅旗招展,貼著標語。那時候鄰居同事彼此串門是很小心的,說話要注意分寸,因為就是說梅花的事情,也會被人聯想到香花毒草。都擔心別人靠不住,也就少去串門了。春節前我印象最深的大事,就是要槍斃一批犯人,街頭總是要貼出白紙黑字的布告,那些被下令處決的人的名字上畫著紅叉。幸運的是那時候放炮仗還不禁止,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放炮仗,一個一個地放,可不敢一串地放,從第一個放到最後一個,也可以放三四天。到第六天還有人放響一個,他就是老大了。最後一個炮仗響過,春節就結束了。

  在我祖母的時代,春節就太煩瑣了,真正是繁文縟節。我父母這一代人有些依稀的記憶,我這一代人就不知道了。前幾天買到一本《清俗紀聞》,是日本人在兩百年前向在日本經商的中國商人采訪記錄下來的,可算是田野調查。讀者說,是“了解中國清代民俗的極為重要的資料”。日本人明治維新後受到西方影響,學會了工具理性的實證方法,他們開始搞人類學了,把中國風俗作為一個研究對象來客觀地顯微了解,這與過去把中國作為老師來頂禮膜拜是不同了。作為中國人,我也得從這本書中了解春節。這本書說,從老年十二月八日喝臘八粥的時候春節就開始進入序曲,十二月十五日後就要謝神,向神獻上三牲鮮果,感謝神這一年的佑護。到二十日,就要打掃屋宇,除去塵埃,二十四日要送灶神上天回家。要向親戚送年貨,除夕要貼春聯、門神、桃符、吃年夜飯、守歲;大年初一要禮拜天地,感謝天地生之大德。要參拜宗祠裏的諸神和祖先。要供上年糕、點心、茶飯、酒等等,要去寺廟裏燒香敬佛。要試毫,以紅紙張書寫吉祥詞句。初三要吃春酒,宴請親戚朋友。正月初七是人日,感謝人類的誕生,要用秤舉行稱量體重的儀式,謂之稱人。初八是穀日,初九是豆日,初十是棉日,都有相宜的活動。十三是上燈,十五是元宵,十八是落燈。以此書所記錄的算來,春節從開始到結束,大概要持續一個月之久,而且這是在日本的長崎向在那裏做生意的中國商人詢問采訪得來的,而不是實地調查,關鍵細節毫無疑問有許多遺漏不實,就是這樣,春節也夠漫長煩瑣的了。如果不是這樣的春節,中國又怎麽會產生《紅樓夢》呢?

  現在的春節很少有人再構思寫春聯了,知識分子大多數寫不來不說(過去寫對聯可是每個知識分子的基本功課。就是當官的,也得首先玩熟文房四寶),並且現代公寓的防盜門也不適合再貼這東西。貼上去這家就顯得老土老土的,而土在今天中國,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貶義詞。就是有迷信的為了辟邪貼個門神在防盜門上,也很難貼牢。土東西隻能粘在土東西上,人造的鋼材什麽土玩意也粘不牢的。有一年我在家門上貼個倒過來的“喜”,出門兩天回來已經掉到地上,被人踩了幾腳。弄得我心裏忐忑了很久,覺得這一年要倒黴。以後幹脆就不貼,心裏還踏實些,春聯這事也就省了。衛生也不需要怎麽打掃,現代建築家具用的材料都是日日新的那種,玻璃啦、鋼材啦、瓷磚啦,拒腐蝕,永不沾,衛生嘛,幾小時也就清潔得差不多啦。各單位傳統的聯歡也不大搞了,因為現在在公家單位上班的人越來越少,私營企業沒有這個傳統。電視節目成為春節的總導演,全國收看一個台,更有利於大家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所以春節就更簡易革命化了,和元旦差不多,隻是電視節目的內容再熱鬧些,大吃大喝、麻將、撲克再延長幾日而已。可就是這樣刪繁就簡,過春節依然是中國老百姓的頭等大事。“如果在年三十回不到老家過年的話,那就是天塌下來!”(這是某報紙的記者在報道中說的。)

  與古代從容不迫地一日日一樣樣從序曲開始走向高潮又逐步結束的春節不同,如今的春節越來越過得跟大逃亡似的,每年時辰一到,就有點兵荒馬亂的。人們不是過春節,而是逃向春節。人們傾巢而出,挪窩的方向都是從新巢挪到老窩裏去,回故鄉!就是城裏人也傾城而出,所謂“旅遊”,其實也是挪窩,城裏人的棄家“旅遊”與鄉下人“回鄉”有著共同的方向,那就是他們都要回到一個可以過春節的“故鄉”去。元旦、五一什麽的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過,但過春節你就得回老家、回故鄉。離除夕還有十多天,整個城市就開始人心惶惶起來。家在城裏的,大家見麵,問的都是春節要到哪裏去,好像如果你到了大年初一還繼續待在家的話,就要無疾而終。守衛邊疆的士兵和特殊崗位的職工在春節不回家,因此成為人民心目中最無私奉獻的大英雄。租車行和旅行社價格暴漲。人們扛著、提著、背著、掛著、拖著、抱著各種包袱,摩托、單車、卡車、客車、小汽車、輪船、火車統統膨脹超重,洪流般的大軍都是向郊外去的,“春節在別處”。交通開始癱瘓,滿街都是魂不守舍慌慌張張的人,維持教育了一年的交通守則被自動廢除,人們蜂擁穿過馬路絕塵而去,全城的警察都站在街頭執勤也無濟於事。傳統的集市在某些地段自動恢複,似乎大家早就厭倦了超級市場幹淨衛生的購物環境,渴望著過去民間趕集的那種髒亂差。那些臨時的年貨街熙熙攘攘,漫漶到大街上,水泄不通,裏麵賣的都是土特產,而且越土的東西賣得越貴,搶購的人越多。許多家庭主婦的目標是要買到一隻土雞,買到陳年的臘肉、老牌的醬油、醃鹵,買到來自老家的物產。越古老、越陳舊、越傳統、釀製的時間越長久的東西越受歡迎。某種小時候吃過的麻糖被老鄉從村裏帶來了,立即被搶購一空。那些被城管局趕出去的鄉村小販乘虛而入,大賣土特產品,核桃、八角、花椒、草果、花生、板鴨、鹹菜、幹果、米花糖、冰糖葫蘆……還大聲喊著,都是高科技的原生態產品!什麽原生態啊,不就是故鄉幾千年一貫的特產,都忘了?沒有人會在春節的時候買麥當勞、肯德基回去做年夜飯,除非他已經時髦到不省人事了。機關沒人上班,人家都說,過了節再來,過節是頭等大事,什麽計劃進度報告指標先撂一邊去吧,就是天塌下來,也得把春節過了。那些家在外地的,已經悄悄溜號了,同事們寬容地心照不宣,就是過去為瑣事而鬥得你死我活的,也三緘其口,不再抓小辮子了。

  大過年的,還鬥什麽呀,大家都這麽說。黑社會解散,老大得還家盡孝。紅燈區歇業,小姐歸鄉探親。來自窮鄉僻壤的保姆們跑掉了,背著沉重的冒牌登山包擠上長途汽車,就是沒有座位,站十個小時才回到老家也在所不惜。醫院裏的病號沒有了那些鄉下來的臨時看護,一片恐慌,看護們就是增加三倍的工資也不願意留下來。一些地段垃圾成堆,搞清潔的小夥子跑掉了。昔日賺錢賺瘋的鋪子紛紛關門大吉,走在街上,時時聽見卷簾門嘩啦落下的聲音,令無處可去的孤零人陣陣心寒。大部分報紙都休刊停辦了,所有的報刊亭關著,在這樣一個視媒體、宣傳工作如命根子的時代,這真是了不得呀!春節,真個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火車站、汽車站、飛機場擠滿了就要離開的人們,那個爭先恐後、萬眾一心、唯恐逃不出去的場麵真是驚心動魄。最典型的是深圳,這個中國最現代化、生活設備最先進的城市(我最近曾經去參觀,那裏已經出現了世界最最最前衛的住房,材料全是特殊玻璃和不鏽鋼的,真是千年王國,永不退色的煥然一新!還有電腦控製的開關,廚房裏的設備聰明到你躺在床上就可以自動做飯),一到春節,就幾乎成為空城一座。有一年春節前我在長江邊采訪,那些碼頭被乘客踩到都沉到滾滾江水裏去。輪船一到,碼頭上那個人頭攢動、那個鬼哭狼嚎般的叫喊,都怕大年三十回不到家。幾乎所有輪船都超載,衛生間、過道、甲板都擠滿人,完全是一地獄!最悲壯的歸鄉故事也誕生了,隻差有個叫荷馬的盲人來傳誦:曾經有幾個湖南民工,在春節前把一位死去的老鄉的屍體從廣州運回湖南去。想想吧,從人口密集的廣州運到密密麻麻的湖南,就是活人運過也要脫層皮,他們是怎麽運的!是否買得到車票,成為懸在許多人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許多人為了買到回老家的車票不惜在空氣汙濁,擁擠著各種行李、人群的售票大廳裏等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中國的票販子最熱愛春節,在這當口,他們總是可以高抬票價,大撈一把。我在除夕看到的最後一條新聞是:“滯留昆明的旅客強行衝上飛機。”(昆明《都市時報》2月16日A5版)終於,挖掘機、吊車集體熄火,所有的工地都安靜下來,人去樓空,隻有幾個豁出去的留了下來,孤零零地烤著火。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驟然間一條條死去,大風吹起來,令那些留下來的人心裏空落。到大年三十晚上,中國的大街空無一人,都在家待著了,這時候還在大街上遊蕩,要麽是孤魂野鬼,要麽在執行特殊任務。據統計說,春節前後,中國有18億人次曾經“在路上”。那是怎樣巨大浩瀚的“在路上”啊!上帝如果在天上看見這幾日的中國,必定目瞪口呆。一個地球上最大的正在移動的螞蟻窩,飛機、輪船、火車、汽車、步行,滾滾洪流泛濫,朝向四方,梵蒂岡的彌撒、麥加朝聖也沒有這樣浩大。這是世界規模最大的運輸活動,國民經濟為此要來上幾個大趔趄,大地要為此被踏平三尺,揚起狂灰。這是一場巨大的尤利西斯式的返鄉運動,如此非凡的麻煩、艱苦、折騰、搬運、等待、顛沛、前赴後繼……為的隻是回到老家,吃上一頓團圓飯。似乎一到春天,中國就有一個叫“春節”的摩西引領著人們,拋棄一切,分開新世界的水泥和大海,回到大地之上的故鄉老家去。

  二十世紀流行的是“生活在別處”,人們背井離鄉,到上海去,到巴黎去,到紐約去,到深圳去……前往最現代化的地區去追求他們公認的天堂生活,但他們在除夕之夜必須回到故鄉,回到他們在春天斷然離開的窮鄉僻壤。回到頑固守舊的父老鄉親的老宅裏。人們不是已經抵達了新世界了嗎?高樓大廈、電梯、衛生間、煤氣、電器齊全的現代廚房、高速公路、“英格蘭社區”、超級市場、購物中心、名牌……為什麽還要長途奔波,遭遇那地獄般的“在路上”的磨難,回到他們的起點,回到貧窮的故鄉,回到所謂的“原始世界”?世界上沒有一個社會出現這樣的事情,紐約和巴黎的人們沒有這種“春運”。離開故鄉到外麵謀生的人們倒也罷了,對親人的思念等等,都可以解釋。奇怪的是,那些就定居在我們苦心經營的現代化天堂裏的人們,為什麽也在春節要離開天堂,到“地獄”那邊去,到大地上去,“越原始越好”,許多旅遊者這麽說。人們為什麽要放棄他們苦苦營造的天堂?

  過去中國創造世界的時候,是“道法自然”,把世界作為“故鄉”來建造的。而不是根據烏托邦來改造舊世界,與大地和存在鬥爭,創造一個煥然一新的世界。中國人“道法自然”,順應自然,隨遇而安,大地是一個天然的故鄉!天地之大德曰生,這意思就是把自然、生命、存在視為生養生命的父母,視為故鄉。中國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孝。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不隻是現在解釋的什麽財產無人繼承,而是不孝天地,不道法自然,不感激天地賜予生命之大德。不僅生命,文明也是大地啟示的,所以偉大的漢語詩人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西方不是把世界作為“故鄉”來創造,不是順天承運,而是改造這個地獄世界為進入天堂作準備,在西方思想中,大地隻是權宜之計,“隻不過是無數經驗搭起來的通往天堂的階梯”,西方認為:“文明是從黑暗向光明的過渡,它是將一切未知、無理和含混加以認定和清理,使其為人所用的改造過程。”(丁亨利米勒)而在中國,文明是道法自然的結果。“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老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大地就是故鄉,就是真理,就是天堂。人與大地的關係不是改造、解放,而是“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老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裏麵的那個“不可說的”是什麽呢,在我看來,那就是詩意,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詩意的棲居”的詩意。大地、故鄉就是詩意的載體,所以古人說:世間一切皆詩。20世紀中國在“拿來主義”的影響下,創造了現代化,但沒有創造故鄉。現代化是意識形態領導的,而故鄉是詩意領導的。故鄉就是詩意所在的棲居。創造故鄉意味著在建造棲居之所的時候,不僅僅是安身立命,而且要安心。心怎麽安?通過對詩意的呈現。在中國,詩意是文化的核心,中國是靠詩意而不是宗教、意識形態來安心的社會。詩意在中國,就是宗教、終極價值之類。錢穆先生說:“中國的藝術文學,其本質上就可以取代宗教的作用。”中國是創造詩意的世界而不是宗教的世界。詩意絕不是當代抒情詩歌的吟風弄月,也不像《新周刊》一作者說的可以隨便“丟了就丟了”。沒有詩意的中國,難道它是上帝的中國嗎?

  故鄉,在中國,就是最大的教堂,春節中秋就是最大的彌撒儀式。落葉歸根,就像基督徒臨終的告解一樣重要。入土為安,西方式的死亡觀念在中國並不存在,死亡隻是重新回到故鄉大地,隻是五行的變化。金變成了土,土變成了水而已。死亡是變化而不是終結。故鄉是中國靈魂的家園,如果不能落葉歸根,人就是孤魂野鬼。套用西方人的話,“宗教源出於人類分享共同悟性的需要”,如果宗教掌握著“社會行為核準權”的話,那麽在中國,這個核準權就來自春節之類的中國詩意的象征隱喻係統。

  有個故事說,蘇東坡的好友王定國因受蘇東坡的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謫到位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王定國的歌伎柔奴毅然隨他到嶺南去,縱然柔奴家世代住在京師。三年後,王定國北歸,柔奴在宴席上為蘇東坡勸酒。當蘇東坡問她:“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隻是淡淡地回應:“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中國是一個通過故鄉來安心的社會。廣南雖是異鄉,但它具備了那種稱其為故鄉的東西,因此當春節到來的時候,柔奴是不必去“春運”的。過去中國人創造的故鄉,那就是詩意的棲居。為什麽劉禪可以說“此間樂,不思蜀”,因為“錦城絲管日紛紛”式的“詩意的棲居”是整個中國創造世界的根本。我們建築了非常實用的現代化水泥森林,卻沒有創造出詩意的棲居。人們在春節回到故鄉,那就是要去尋找詩意,去尋找可以安心的東西。故鄉是一個棲居,棲居是意識到並聯係著天地神人的。是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杜甫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青春做伴好還鄉”,是宋之問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詩。故鄉是神靈、鬼魂、土地、氣候、鳥獸蟲魚、糧食、血緣、宗族、祖先、父老鄉親、記憶、曆史、家譜、禮節、儀式、故交、熟人、風俗、鄉音、口味、秘方、傷疤、外號、段子、童年、往事……也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落葉歸根……這就是詩意。

  詩意是無。對神的迷信遊戲表達的是人對“無”這種詩意力量的尊重。所謂“天地之大德”的詩意,是“無”的力量,這種不可知的偉大力量能夠“無中生有,有無相生”,激發人的生殖力、想象力、創造力,令人獲得存在感,令人意識到“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無”是戰勝“有”所導致的絕對空虛的力量。過度的“有”,令人不再“知白守黑”。“黑”就是“無”,對黑的放棄隻是對白的無限擴張,最終令人完全喪失存在,喪失“白”,沒有對黑堅守的白,最後也就不是白了,沒有無的有,最後就不再有了,最終導致的隻是徹底的空虛。人隻有“知白守黑”,對“無”的堅守才可以把握到存在。“知其白守其黑”,對“無”的堅守,是一個永遠不可或缺的形而上的精神遊戲。

  萬象更新,但不是喜新厭舊,春節的本質恰恰是懷舊,懷“道法自然”這個舊,“道法自然”在中國是一個“日日新”永遠不變的舊。詩意是通過文化來體現的,不僅僅是分行的詩。春節是中國以詩意為核心的文化的一個重要形式。說到底,神靈世界是人類虛構出來為自己提供終極價值、存在意義以安心的象征係統。在中國,這個係統相當龐大。神有無數的化身,廟宇裏的神是神,大地、春節、中秋、月亮、紅白喜事……都具有神的作用。神其實是人類嚴肅的自我欺騙。神是無,神也是詩意。

  道法自然,回到萬物運行的根本法則,從生命開始的季節獲得人生的種種啟示。人們在一年的時間中為欲望逐漸驅使,在炎熱的夏天狂熱誇張,機心漸重,在豐盛的秋日野心勃勃,渴望占有自己分外的東西,忘乎所以,反自然地掠取著世界了。生命存在的本質是萬物彼此之間天然的“和”,是“中”,是中和,而不是過度,過猶不及。“道法自然”就是從人生無數的“過猶不及”,回到“中和”。個人要如此,家庭要如此,國家社會都是如此,人間正道是滄桑,過度的占有隻會令我們喪失世界。春天,一切周而複始,春和景明,春節的各種古老儀式,令人們重新回到自然,回到生命初始的時光,從大年除夕的守歲開始,人們就重新反思自己與自然的關係,春節是一個寬恕的時刻,世界再次從偉大的“和”開始。

  就是今天,春節已經被現代革命到如此簡陋,它基本的功能也沒有徹底喪失。在中國,關於生命、人生、終極價值等的教育不是在教堂裏通過對教條的理解、解釋來進行。中國的教育是通過具體的行為、儀式、過程、環境來進行的。教育就是生活,文化就是生活。教育是天人合一的,它們與生活不是分裂的。春節是中國教育的一個重要儀式。教,《說文解字》說,教就是上行下效。強調的是行,而不是現在的照著書本教。教是在行為過程中影響、寓教於樂。教育是歡樂喜悅的行為過程,是玩與理的過程。理不隻是道理,它最初的意思是“治理玉石”,是料理的意思。從《論語》可以看出,孔子當年與他的學生的關係就是玩和料理式的。孔子既是長者、老師,也是朋友、同誌、父親、夥伴。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言傳身教,在“家教”,那學校是一個家。春節就是一種教育,春節是寓教於樂,寓教於儀式、過程的典範,它是一種詩意的教育。人們在通過春節聚合起來的這個場中,獲得孔子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那種教育。這是通過人群、行為、儀式、文字、環境集合起來的寓教於樂的春節之詩!即所謂詩教。一年之計在於春,人們在春節舉行各種儀式活動,道法自然、祭祀祖先、感激大地、團聚親友、反省回憶、總結得失、相逢一笑泯恩仇、化解各種矛盾、梳理關係、交流心得、聚精會神、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春節是理性和各種規範的暗示、隱喻過程,也是對不可知的超驗世界的回歸。大年初一燒三炷香,就是表達對神靈、祖先、大地之神的感激和敬畏,年夜飯座次排定,長幼內外有序,令人再次意識到人倫之孝、天地之孝,意識到禮貌、尊重,意識到什麽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舉杯一碰,四海之內皆兄弟,落地即為塵,何必骨肉親,全世界都是一家人。親人、朋友、鄰居、同事……重新意識到輩分、秩序,親兄弟,明算賬,賬算得太多,兄弟也不親了,現在再次親愛起來……通過人和人的聯係,通過儀式、通過行為、通過肌膚相親的接觸、通過言語、通過態度。在春節,大地、氣候、植物、食物、父老鄉親、故交、故鄉、鞭炮、春聯、灶王爺、年夜飯、香火、祖宗牌位、走親戚……都是老師。天地神人共聚一堂,春節令中國人從海德格爾所謂的“築居”回到“棲居”。

  “春運”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古代世界沒有“春運”這回事情,四海之內皆是故鄉,隻要道法自然,故鄉就無處不在。而今天,一個全麵反自然的世界已經形成,科學和技術量化了一切,最極端的反自然設計的“克隆人”都快要成功了,虛擬之人的時代就要到來。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已經成為滿足人類欲望的掠取對象,對大地母親“生”之大德的感激已經不存在了。物質生活是反自然的,而心靈生活依然繼承著傳統,因為漢語來自傳統,語言必然帶來過去的心靈世界。人們帶著聰明、智慧、技術前往新世界,卻將拳拳之心放在故鄉,故鄉是心靈永遠的倉庫。人們在新世界中滿足欲望,卻在傳統節日春節、中秋去安心。心與生活世界已經分裂,天人合一已經分裂,“春運”其實意味著,春節已經成為一個象征,一個寄托著傳統和記憶的符號,而不再是存在了。所以人們是“逃向春節”,而不是“過春節”。在西方,這種分裂是一種傳統,人們在教堂裏安心。而在中國,安心必須身心合一,也就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現代化創造了現代化,但它無法創造故鄉和春節,人們前往現代化的新世界,心卻存放在故鄉、春節。心靈、故鄉、春節是時間和傳統的產物,它們是自然而然在“道法自然”中生長起來的。中國心是一顆有五千年曆史的心,隻有故鄉可以容納,隻有春節可以呈現激活。春節回故鄉,就像教徒們千辛萬苦前去朝拜聖地以安心一樣。在陌生人中間我們無法過春節,在水泥小區裏我們無法過春節,那裏隻能慶祝元旦。現代主義什麽都可以設計,但它無法設計出“故鄉”。我們甚至看到,它其實正是一場摧毀故鄉的運動。一個小小的電視機如何取代得了春節!這就是為什麽一到春節,巨大的尤利西斯式的運動就要再次開始。人們無論獲得了多少“有”多少利益,他們都覺得自己是漂泊者,是在路上,是流浪,必然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隻有回到故鄉,那才是落葉歸根!隻有故鄉才是永遠的根,這是中國世界的終極價值,故鄉、春節就是中國世界的教堂,春節就是教堂裏的祈禱儀式,詩意就是上帝。

  什麽時候“春運”不再發生,人們在各地安居樂業,什麽時候人們感覺不僅安身立命也安心了,什麽時候詩意重新降臨,現代化才算在中國紮下了根。

  春至兮歸我故鄉!

  幸福的也許是那些將要被“春運”回老家的人們,他們在過去一年中提著吊著懸著擔著的拳拳之心將可以在故鄉大地的枕頭上鬆開放下了。而我們這些個城裏人,進退兩難,在城裏,你找不到春節的感覺,連鞭炮聲都沒有。出去旅遊呢,那是別人的故鄉,我們隻是過客。我們不是尤利西斯,我們沒有故鄉,我們永遠生活在別處,永遠地在路上。不見得,其實那些在大年三十終於回到故鄉的人也一樣,法定的假期隻有七天,節才過到初四,人們又再次開始惴惴不安了,他們再次紛紛上路,爭先恐後,他們擔心著遲到。

  選自《十月》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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