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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由意誌讚

  --讀《神曲》

  殘雪

  《神曲》是藝術家追求自由的過程的真實記錄,這個過程也是人由發自本能的自審(地獄),到有理性的自審(煉獄),再到純精神的分析(天堂)的過程。追求的動機則是美德(一種有點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誌本身是一個矛盾,一方麵她要無羈絆地上升,一方麵她又在對苦行的渴求中將自身限製在地獄體驗裏,這兩方麵的力就構成了追求的律動的模式。在以“我”為主體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誌又是怎樣體現的呢?或者說,“我”是如何樣一步步實現自由的呢?

  在地獄篇裏,作為詩人的但丁的自由意誌是通過一分為三的分身法來實現的。浮吉爾是詩人的理性與智慧,“我”的本質;俾德麗采則是詩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層的本質。隨著探索的深入,浮吉爾會將接力棒交給俾德麗采,由這位女神來引領“我”登上精神的極境。當“我”在原始的衝力的支配之下,闖到了這片與世隔絕的地帶時,是浮吉爾用他那溫和而又強大的理性之力,為“我”身上沸騰的野性指明了發泄的方向。這個方向就是浮吉爾所說的“另一條路”。另一條路是同世俗永別的路,另一條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糾纏到死的路。浮吉爾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將地獄的悲慘體驗加在“我”的身上,讓我在絕望中一次次奮力突破。

  ……我將做你的導者,

  領你經過一處永劫的地方,/在那裏你將聽到絕望的呼叫,/將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他們每一個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之後浮吉爾對“我”的肉體的折磨(傷心流淚、頭昏眼花、直至昏厥過去)使“我”闖過一個個極境,“我”的精神也隨之不斷升華。當“我”不知不覺地貼近死亡體驗之時,境界也越來越純。然而“我”究竟為什麽會踏上跟隨浮吉爾的旅程呢?以“我”顯得有些優柔寡斷、甚至有些軟弱的性情,怎麽會產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決心呢?文本中已經說過,是出於愛和同情,出於高尚的理念追求。隻有美德(愛)可以使人無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戰勝來自世俗價值觀的懷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誌也隻有在美德中得到體現,離開了同情心,人隻是行屍走肉。這就是為什麽“我”竟能戰勝肉體的恐懼,不顧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誌越強,同情心就越深(即使這種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現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層又一層的地獄裏,所體驗的全是“別人”的苦難,“我”自己卻似乎處在相對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這些“別人”(自我的對象化)在協助我完成體內原始之力的轉化。一顆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類的悲歡。藝術創造中這種分裂的奇觀,需要讀者用心體會,才會感到其間的層次。

  有了美德之後,便會產生俾德麗采似的無畏。

  “既然你想深究這一點,我要簡略地對你講,”她回答說,“我為什麽不怕來到此地。凡是具有傷害力的東西,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那些東西並不可怕。”

  俾德麗采這裏談到的“那些東西”,是指人身上泛濫的惡(比如三隻猛獸,比如凶惡的幽靈),換句話說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識到惡,那惡就受到了鉗製,並且會在理性的引導下轉化為善。代表著最高理性的俾德麗采以善或美德的麵貌出現,而真正的善是無所畏懼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膽寒的惡抗衡而不受傷害:“你們的不幸接觸不到我;這裏熊熊的火焰也燒不到我。”萬物之中隻有人才具有美德,但這個美德不是用來限製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達到真正的自由體驗的根本。當人痛斥自己那無意義的世俗生活,將自己逼得無路可走之際,是對美德的向往導致他進行那致命的一躍。在這一躍的瞬間,新天地就出現了,人的生命於是背離惡的軌道,不斷以善的形式展現其輝煌,世俗生活也重新獲得了豐富的意義。所以說俾德麗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則是俾德麗采的實體,她必須從“我”的實實在在的人生體驗中吸取她生存的營養,否則她將蒼白而消失。當“我”在昏沉的地獄中進行自我搏鬥時,俾德麗采這顆福星的光芒就更為明亮耀眼了。俾德麗采從哪裏來?當然是從“我”的心靈深處走出來的,“我”原來就有她,現在才看見她。看見了她,“我”才大膽地選擇了艱險荒涼的地獄之路,為的是回“家”,也是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麗采通過浮吉爾讓“我”看透肉體的虛無,使“我”變得意誌堅定,在不歸路上探索到底。斬斷肉體的羈絆卻原來是為了創造一種新的靈肉結構,讓肉體更好地發揮能量,真正成為人達到自由的橋梁。深諳這其中奧秘的浮吉爾,既心懷矛盾,又胸有成竹,顯露出實驗者的真實心情。

  與美德相對立的人性中的卑賤是人性中的基礎,它永遠與美德同在。就為此,美德便意味著痛苦。俾德麗采從那高高的處所將她心中永恒的痛傳給了“我”,正如上帝將自身永恒的痛傳給撒旦(琉西斐)一樣,“我”在發揮這痛苦中,便實現了俾德麗采的心願。

  “哦天國的遺棄者!卑賤的種族!”

  他在那可憎的門檻上開始說,

  你們心中為什麽懷著這種驕橫?

  天意的歸趨決不能阻止,

  並且還要時常增加你們的痛苦,

  為什麽你們要對他違抗?

  與‘命運’抵觸又有何益?假使你們記得,

  你們的塞比玀為了這樣做,

  仍然忍受著下顎和喉嚨剝了皮的痛苦。

  這正是天國的意誌與卑賤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鋒的寫照。天國意誌以毫不妥協的姿態橫掃障礙,撒旦卻要忍著被剝皮的痛苦負隅頑抗。明知是上天規定的命運,仍然要以自動找死一般的愚頑去挑釁,這裏麵也許隱藏著極深的大智慧?還是剝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體驗?當“我”跟隨浮吉爾進到死亡之城內部時,問題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國的意誌是屬於人類的自由意誌,她在對“惡”的否定與全麵體認中實現自身。她將一切“惡”轉化為善,將人生的價值拔高,也為自身注入活力。充滿了煩惱和苦刑的場所,正是自由意誌得以實現的場所。人“自找”的刑罰在實施中帶有浮吉爾所說的這種特點: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歡樂和痛苦也愈多。

  雖然這些受詛咒的人決不會

  達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來

  後來總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隻有那些在心底將塵世的享樂的性質看穿了的人,才會來追求這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陰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這並不是說,要將塵世的享樂全拋棄,過一種禁欲的生活;而是說人要在發揮本能之際建立起另一種生活,使它與世俗生活兩相對照,相互滲透與幹預,這樣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這種內心自省的機製產生了自由的體驗,否則人隻是肉體或精神的俘虜,並沒有什麽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飛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體驗。被浮吉爾從懸崖下的虛空中召上來的怪物,是肩負著帶領“我”去體驗自由的任務的。

  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獸,

  他穿越山嶺,突破城牆和劍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

  這個怪物卻有著正人君子的麵孔。一次創造是由生命力的奮起來達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樣醜陋,渾身洋溢著惡,所以能衝破理性的樊籬,進行奇妙的飛行;這同一個怪物卻又有著向善的本性,這就使得它的飛行成了有目的的飛行,即,在毫無參照物的情況下從虛空中接受關於方向感的信息。

  人在進行這種飛行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四麵懸空,一切景象都消失的、死一般的恐怖;還有一種是來自下方的惡的旋渦中升起的可怕吼聲的威脅導致的恐懼。在飛翔中人既怕死又怕活,為他導航的其實是原始的衝力,這個衝力在理性的監護之下,能夠背負世俗的沉渣(“想想你所負的異常的重量”),一往無前地在虛空中遨遊。飛翔的目的在此排除了任何功利,隻是為飛翔而飛翔,為體驗而體驗,這正符合了最高意誌希望達到的境界。

  當然絕對的自由是達不到的,所以怪物基利恩在停落下來之後滿心沮喪,它“顯得輕蔑和沉鬱”,然後它就擺脫我們飛走了。“我”和浮吉爾,我們這兩個人類的兒子,卻在它的背上經曆了僅僅隻能屬於人的自由。基利恩是不知滿足的,它對人成不了鳥而感到遺憾,但鳥的自由並不是真正的自由,隻有人的恐懼和理性鉗製才使自由成為可能。所以它盡管鄙視,下一次的追求仍然隻能如此進行。

  第三十一歌裏麵的巨人們是自由飛翔的力的根源。這種可怕的力威脅著人,又讓人成就偉大的事業。當巨人們落到地獄之後,他們就被結實的鎖鏈綁了起來,嚴厲的鎮壓使他們那雕像似的反叛姿態成了永恒。能進行自由飛翔的力是一種能毀滅一切的力,將破壞與毀滅轉化為創造,所需的是鐵鏈的束縛。這些嘴裏發出含糊原始語言的家夥,無論上界世事滄桑如何變遷,他們始終作為人性的根基存在於深淵裏的濃霧中。

  更深一層的結構在三十二歌裏展示出來。青黑色的幽靈被封鎖在冰凍的湖內。人在如此殘忍的地方是如何發揮激情的呢?這些幽魂心如堅冰,卻並不麻木。他們這樣發出內心的熱力:一邊從眼皮間湧出淚水,一邊又被嚴寒凍住眼淚。這種情景真是難以想象。冷的熱情來自對人性的深深的絕望,加倍的嚴懲卻完好地保存了興風作浪的衝力。所以一旦遇到外界的激發,理性觀照下的表達就如惡的滔滔洪水一樣洶湧,從那裏頭也湧出自由的快感,這種快感正是由世俗的嫉妒心轉化而來。

  就是你把我的頭發都拔掉,

  我也不告訴你我是誰;也不把頭給你看,

  縱然你敲打我的頭一千次。

  他以抵製交流的形式來變相交流,以攻訐“他人”的形式來揭示自我,以咬齧“同伴”的形式來“抉心自食”。如果我們敢於正視自己靈魂深處的情景,就會悟出此處演示的畫麵就來自我們內部。幽靈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呢?仍然是為了自由的體驗。當他們在冰封之下斷絕了一切希望,嚴寒以死相威脅之時,他們那種不顧一切的發揮,那種超級的熱力,正好構成了自由的意境。那是精神抗爭的畫麵,無依無傍的掙紮就等於虛空中的致命飛翔。不然的話,在這種境地中,人還有什麽必要懷著複仇之心,並時刻不忘將其演習?

  人的生命實在是奇妙,從這個生命中產生的自由意誌,其深奧的底蘊永遠是藝術家們說不完的話題。嵌在地球中心的琉西斐終於在“我”麵前現形了。這個鐵石心腸的怪物,如今殘忍地用巨大的嘴巴咬嚼著罪犯,他身上這種醜惡的人性卻是由美麗的野性轉化而來!想當初,他是天堂裏最美麗的天使,但那個時候他還不具備真正的人性。是對自由,對渴望成為“人”的不顧一切的追求導致他反對造物主,落得了今日可悲的下場。這個“下場”,就是體驗本身。被倒插在地心的琉西斐,是整個地獄機製的核心。當人不滿於自身的現狀,當人想飛越世俗的鴻溝,領略彼岸的風光之際,琉西斐會告訴人自由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以及為什麽他要成為黑暗處所的永久的囚徒,而不做天堂裏優雅的無邪的安琪兒。浮吉爾說:“我們已經看到了全部。”這個“全部”,就是琉西斐追求自由的遭遇和屬於他的永劫的地獄的真相。琉西斐那洋溢著野性之力的粗糙的身體,是地獄機製得以運作的保證,上帝同他開的這個永久性的玩笑成全了他的追求模式。是上帝給了他強悍的生命力,使他能達到生命的極限之處,將兩極相通的奧秘揭開。琉西斐的體驗雖然還不那麽自覺,但這是一種充滿了創造性的體驗,每一輪都是從未有過的新事物。人在地獄中明白了,此處唯一的存活方式就是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於是人在擺脫了一切的、赤裸裸的狀態中,反複折磨自己的靈魂,以靈魂的各部分之間的千奇百怪的扭鬥形式,來重演上界的生活,並毫不留情地作出專製的判決。而使這一切得以進行的動力,是人身上那永不消失的野性。這也是為什麽上帝要將美麗的琉西斐變成一個嚇人的醜物的原因,隻有通過這種轉化他才可能追求到真正的自由和美。“我”在同琉西斐的身體接觸,將他多毛的、野性的身體當梯子,走出萬惡的地獄之際,“我”同他的深層的溝通便於不知不覺中實現了。這時眼前豁然一亮,我們見到了美麗的星辰。在這之前,“我”曾氣急敗壞地這樣哀歎:

  唉,熱那亞人!喪盡了道德

  並充滿著一切腐敗的人們呀,

  為什麽你們不從大地上消除?

  懂得了琉西斐的悲痛也就懂得了地獄機製的合理性。人一天要作為人存在,地獄機製就不能取消,反而要更加異想天開,以更加精致無比、殘忍無比的形式來完善自己。這是上帝安排的天堂之路,早在他驅逐琉西斐之際,這個宏偉的構架就已在他心中了。而琉西斐,他必須和上帝較量到底,以他的邪惡之力成全上帝的意誌,否則那意誌便不存在。他懷著切齒的複仇之心占據著這塊黑暗廣大的領地,帶著冷酷的快意將刑罰不斷地實施,當他這樣做時,來自天堂的光便會穿過幽深的洞穴照在他身上。

  具有罕見的明麗之心的詩人,其內心的嚴酷震撼著我們。謎一樣的生命要煥發出她的輝煌,原來要經過如此複雜的機製的運作,如此你死我活的搏鬥。這種博大精深的純精神產物,像一顆綴在王冠上的最亮的明珠,它的永不暗淡的光芒至今仍能穿透我們的靈魂深處。

  人是在追求自由、戰勝死亡之際才進入地獄的。這時他才逐漸發現真相:這唯一的、通向墳墓的無路之路,也是達到天堂的必經之路。

  選自《百花洲》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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